僅僅是初夏, 寧安縣的氣溫就已經攀到了三十多度。

張雨綺在夢中被熱醒,摸過枕邊的鬧鍾一看,離預定的起床時間還有十幾分鍾。她索性躺回了**, 腦子裏開始盤算給張朵朵準備什麽早飯。

說起來, 自己真不是個稱職的媽媽。以前經營美發店的時候,她總是忙著操持生意,迎來送往, 朵朵不是扔給鄰居,就是在店周圍放養。後來梁時回國, 孩子就扔給了梁時。

直到離婚以後, 她才算正兒八經開始照顧起張朵朵的起居。

就這麽挨到鬧鍾響, 張雨綺起身,把張朵朵喚醒,安排她去洗臉刷牙,自己進廚房準備了些簡單的早飯。如今她的廚藝進步明顯,連梁時都會誇她做得好。

張雨綺想, 還不是看著你的視頻學的。

正忙著呢,大門上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這誰啊,一大早就上門?

打開門一看, 門外站著一個表情不善的中年婦女。

女人個子不高, 體型勻稱,常年的農活讓她的皮膚泛著健康的小麥色。

她一雙眼睛細眯著, 緊緊地盯著張雨綺的臉。

張雨綺震驚到聲音都變了調:“媽?”

她看著眼前的親媽, 趕緊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人設——上回寫信的時候, 她分明說, 自己還在南城開店,劉小柱生意好得很, 張朵朵也很好,期末還拿了小紅花。

“我菜地裏那刨爛的根,一看就是你幹的好事!幸虧你老媽子在縣城還有些人脈,要不然可讓你唬了去!”

張母十分不客氣地進了家門,鞋也沒換,就這麽大喇喇地往沙發上一坐,“劉小柱呢?”

事到如今,張雨綺也懶得再隱瞞,“離了。”

張母一愣,忽然掌心四合,對著天花板一拜:“神佛在上,張家列祖列宗保佑,我那腦子有蟲眼的閨女可算開了眼,看清了劉小柱那個小崽子,沒白糟踐我辛苦養大她的那些糧食!”

張雨綺:“……”

張母又指著張雨綺的鼻子罵道:“你個死丫頭不學好,小小年紀就跟男人跑了,這麽多年隻有信不見人,你心裏是根本沒有我這個媽呀!”

“我知道自己眼瞎。”張雨綺幹脆破罐子破摔了,深深吐出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淡漠又頹喪,手習慣性地伸進口袋,想摸煙。

“我看男人的眼光總是不行。當初跟劉小柱跑出去,混成了這個爛樣,才更不想回來找你的。你養出我這種女兒,還不如沒生過。”

這話一出口,就被張母一巴掌拍歪了腦袋。

“怎麽,被一個男人坑了,天就塌了?你就算跟十個男人跑出去,還影響你回家咋的?”

張母一臉嫌棄地看著這個閨女,急急地喘著粗氣,手伸進衣服摸出個破爛的布包來,打開,竟然是一遝錢。

張母把錢往桌子上一拍,“這是你之前寄回來的,我和你爸在鎮上花不著,你先用著。”

她又戳著女兒的肩膀道:“咱家仨個娃,你最聰明,成績最好。張雨綺,人在一張紙上寫錯了字,翻過來再接著寫就行了,還能把紙撕了不成?”

她站起身,平複了一下呼吸,瞄了一眼手腕上那磨得看不清表盤的手表,“我那三輪車還停在路邊上呢,別讓人給推了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麽時候覺得有臉回家了,就帶著閨女一塊回來。我……你爸他還挺想見見的。”

說完,拉開大門,一陣風似的走遠了。

張朵朵這才從衛生間裏悄悄探出頭:“媽媽,剛剛那是誰?”

張雨綺趕緊背過身,用袖子把滿臉的眼流囫圇擦掉,平靜了一番,才轉過頭說:“快換衣服,上學要遲到了。”

*

陣陣微風吹動露台上的草木,明亮的日光灑滿寬敞的客廳。

伴隨著爐灶上的滋滋聲響,和樾又迎來了女主人晨起做早飯的景象。

“你試著代入一下我的立場。下個月馬上要結婚,男朋友居然什麽都沒說,是不是會氣死?”

梁時叉著腰,手裏拿著鍋鏟,氣勢洶洶地站在客廳中央,一副秋後算賬的模樣。

“氣死倒是不至於。可能他覺得,事情還沒有完全確定,等一切塵埃落定了……”陳琛覷著梁時的臉色,不敢往下說了。

“不確定?他什麽時候不確定過!他想幹的事,想整的人,什麽時候落空過!”梁時嘴上在笑,眼睛裏卻在噴火。

陳琛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什麽都沒說,隻抬手指了指爐灶的方向。

梁時立刻撲回去,把即將糊掉的鬆餅翻了個個兒。

陳琛翹起唇角,走過去,從身後環住她的腰,輕輕貼上她的側臉,“並不是故意瞞著你,隻是看你剪片子那麽投入,不忍心拿這種事情打擾你。”

梁時愣了一下。

“而且,我以為婚都求完了,不論婚禮什麽時候辦,你都會答應的。我問過你的工作安排,那時候正好是空檔。所以想等你安心把片子完成,再告訴你。”

梁時揮舞著鍋鏟,沒好氣地問:“所以到底是什麽時候?”

“第三周的周日。”

梁時轉過身:“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

陳琛乖巧地點點頭。

“那要是梁秋聲不來找我,你打算怎麽辦?”

陳琛聳了聳肩:“不會的。現在最需要我的可能都不是你,而是他。”

梁時想起了剛剛聽說的梁昀的遭遇,心中無比唏噓。忽然又想起平安夜時兩人的對話。

原來一切早已有跡可循。

“如果沒有發生梁昀那件事,你打算怎麽辦?”

陳琛抿了一口冰咖啡,“直接談,我手裏的把柄不要太多。泰啟的項目剛好走到關鍵的融資點,這本是個天時地利的時機。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梁時想,也不知道梁昀如何了,一會兒要不要微信問問?

她抬眼,一把奪過陳琛手裏的咖啡,“說過多少遍了,吃早飯之前不準喝這東西!”

然後揮動鍋鏟,把鬆餅盛進盤子。

陳琛大氣不敢出,乖乖從櫥櫃裏找出楓糖漿和酸奶酪,兩人一邊忙活,一邊繼續聊天。

“可是時間真的很緊張!我要盡快趕回榕城去,要陪著李小彤高考,要完結手頭的片子,做工作交接,離職……”

“什麽?”陳琛忽然抬頭,“你要什麽?”

梁時翻了個白眼:“離職啊!我都要結婚了,難道還要和我老公分居兩地不成?”

陳琛的眼眸裏瞬間**起一片絢爛的神采,一把摟住梁時的腰,“再叫一聲?”

被梁時一腳踢在小腿上。

“其實主要原因是,我跟拍紅雨的時候,真的很享受這種創作的過程……我想繼續做這樣的事情,而榕譽這類商業片公司很難給我類似的機會。”

她堅定地說:“所以我決定回到南城來,靠自己的力量繼續拍攝。”

陳琛貼著她的額頭:“好,期待梁導更多的作品。”

兩人就這麽磨磨唧唧地吃完了早飯,又一路膩膩歪歪著到了機場。

陳琛求梁時多待幾天,被梁時果斷拒絕了。榕城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呢,況且,她都要結婚了,不需要提jsg前美容美發、護膚保養的嗎?

梁時覺得,自己糙了好幾年,最近又漸漸把早年間那些大小姐的精致撿回來了。嗐,反正要殺回帝都去,早些習慣也好。

在機場候機時,梁時給梁秋聲發了一條短信,答應了他的提議。

短短一夜,心境竟然有了如此大的轉變,梁時先前的委屈和猶豫竟然全部消散了。

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這樣做,並不是在被迫配合梁秋聲的計劃,她隻是在主動地去愛陳琛而已。

那個家是什麽樣子,她早已不在意。從此以後,她的家人,是陳琛。

梁時想,這麽多年來,陳琛一直是她的初心,也是她的坐標。她的確是被父母放棄的孤女,可同時,也是被陳琛苦苦尋覓的珍寶。

梁時曾經覺得,自己就像這萬千世界當中的一粒浮塵,隻會隨著命運的勁風四散飄**,沒有歸處。

最大的幸運就是曾經短暫地停留在陳琛的身邊,而那之後的去路,仍是未知。

可是陳琛太愛她了,他的愛讓她意識到,自己不是浮塵,而是一顆種子。雖然短暫地流浪過,但被那樣一雙眼睛永恒地注視著,自然而然的就想要在一個地方生根發芽,開出美麗的花。

她努力地工作,拚盡全力去做好每一件能做的事情,讓自己的存在感高一點、再高一點。

總有一天,這片花園裏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會在自己的人生裏,重新畫出濃墨重彩。

*

瞿渢收到梁時的辭呈時,眉毛快翹上了天。

他一口把嘴裏的煙蒂吐了,十分詫異地問:“你認真的?”

梁時點點頭——不能更認真了。

出乎梁時的意料,瞿渢並沒有怒目圓睜,或是破口大罵。他隻是皺著眉,在房間裏來回地踱步,過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問她:“我想不到哪個方麵讓你不滿意。我最近連外賣都沒讓你訂。”

梁時笑起來,幹脆承認道:“我要結婚了,婚後想搬回南城生活。”

瞿渢一時沒能消化這話裏的信息。

“你結婚?跟誰結?”

梁時愣了愣:“跟我男朋友啊……”

“你什麽時候談的男朋友?”

梁時:……怪我工作太努力,大家都看不出來是吧?

不過,正式確定關係好像也的確沒多久。

她斟酌著答道:“具體什麽時候的話……大概春節前吧。”

瞿渢一副快要被氣岔的模樣:“短短三個月,你就要跟人結婚?小姑娘,真是不識人間險惡啊!那是個什麽男的,約出來讓老子見見,看看他究竟是來騙財還是騙色的!”

梁時連連擺手:“那他應該隻是騙色,騙財不至於。”

瞿渢:“……”

總之,這一場有關離職的談話非常不順利。而且看瞿渢那個模樣,完全沒有任何繼續談下去的可能。

梁時還想說點啥,被瞿渢抬手打斷。

他點了一根煙,尋思了片刻,忽然回到書桌邊,在那一堆文件裏扒拉出一份意向書,遞給梁時。

“這個,你看看。”

梁時接過,飛速掃了一眼上麵的內容,臉上掩不住的驚愕。

“南城建設想購買你那部片子的版權。我真是奇了怪了,他們怎麽知道你拍了這個片子的?而且,片子剛剪出來,意向書就到了。”

梁時好半天都沒說話——陳琛當時不是在開玩笑?

“賣不賣你自行決定。這個合同你仔細看看,要是對報價不滿意,我可以……”

“賣。”

梁時打斷了他的話,在瞿渢驚詫的目光中,跳過中間幾十頁合同,看都沒看,直接找到最後簽字的一欄,飛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瞿渢:現在的小姑娘,都瘋了!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