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薇抬眸, 觀察著這間冰冷的審訊室。

對麵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不知為何,自從她被帶到這裏,就一直沒有人來詢問過任何問題。

她的手肘支在台麵上, 虛弱地撐著額頭, 感覺到自靈魂深處湧起來的濃濃倦意。

腦海裏不斷回響著梁時在花園裏的言語,和最後看向自己時那帶著水汽的眼神。

吳薇自嘲地笑了——她做妻子、做媽媽,都一敗塗地。

這時, 門上響起開鎖的聲音。吳薇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走了進來,似乎是一位律師。

而律師的身後, 竟然是陳琛。

吳薇愣怔地盯著來人, 一時沒法反應。

陳琛在對方驚詫的目光裏從容地坐下, 非常直接地跳過所有寒暄,遞過來一份文件。

“梁太太,我這裏有些東西,想請您過目。”

吳薇將震驚壓下,強行恢複了淡定的模樣, 接過文件看了起來。

片刻後,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梁秋聲在商場上的把戲,你倒是很清楚。”

陳琛謙虛地笑了笑:“我相信, 您手裏掌握的, 隻會比這些更多。”

吳薇不屑地一哂:“你又如何得知?”

“梁先生的那棟別苑,我仔細搜查過了, 想找到一些當年事情的證據, 卻發現——”陳琛清涼的目光掃了過來, 話頭卻止住了。

吳薇臉上的淺笑慢慢消散了。

陳琛雙手微微交jsg疊, 耐心十足地說:“之前您與梁先生夫妻一體,即便拿到證據, 也隻會為了自保,不會輕易示人。可如今……”

他靜靜環視著這間森冷的審訊室,“這麽久了,梁家的律師可曾來過?”

吳薇的目光這才移開,挪向前方灰淡的天花板。

她被帶走的那一刻,心裏非常清楚,自己已經成了梁家的棄子。

她的丈夫不會對她伸出援手。明天,她也許會等來梁家的律師,卻不是來幫她的,而是來送離婚協議。

今晚,梁時話裏話外,都在提醒她恨錯了人。

吳薇自嘲地想,她何嚐不知道呢?

可是身在其中,總是會忍不住自欺欺人啊。

這些年,恨著一個遠方的女人,似乎已經成了一劑安全無害的心藥,可以幫她消解掉內心深處所有的不甘和屈辱,平和地與她的丈夫生活下去。

飲鴆止渴,終會自取滅亡。

吳薇沉默地坐著。

而陳琛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並不催促。

少頃,她終於抬起眼睫,有氣無力地說:“我可以按你說的做,但有兩個條件。”

陳琛頷首,示意她繼續。

“第一,我要你保障梁昀在泰啟的利益。”想起女兒,吳薇黯淡的臉色又亮起一絲微光,“該是她的,誰也不能奪走。”

陳琛不置可否,“第二呢?”

“第二……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會答應這個婚約。”吳薇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發飄,似乎在強打著精神,“我想不出陳家為什麽會願意接受一個替換的女兒。”

陳琛的指尖在桌上輕輕點了點,玩味地說:“您是擔心我會把泰啟吞掉?”

吳薇沉默,並沒有否認。

陳琛的麵上一片坦然,似乎毫不介意對方對自己的揣測,“我可以向您保證,泰啟永遠不會姓陳。”

得到這句承諾,吳薇終於鬆了一口氣。

就在陳琛即將起身離開的時候,吳薇忽然想通了什麽,驚訝道:“你這樣做,難道是為了梁時?”

看著陳琛沉默的背影,她釋然地一笑:“原來如此啊……我早該想到的。畢竟,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

她猶豫了片刻,才輕聲開口道:“雖然我已經沒資格說這些了,但還是拜托你……多多善待她。梁時她……承受了我們所有人的過錯。”

陳琛轉過身,“我還以為,在我走之前,梁太太會想為自己爭取減刑。”

吳薇哀婉地笑笑,搖了搖頭:“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一個兩個的,都虧欠了太多。”

她似乎終於放鬆下來,兀自慨歎道:“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一定不會嫁給梁秋聲。”

*

梁太太在梁家的歡迎派對後被警方逮捕,消息不脛而走。人們紛紛感歎,原來梁小姐那日並沒有誇大其詞,梁家內部的確是家醜頗多啊!

這個八卦沸沸揚揚地傳播了好幾天,卻並沒有發酵為更大的談資,畢竟,頂級的熱鬧接踵而至——轉眼就到了陳梁兩家舉辦婚禮的日子。

這個日子是陳老爺子親口定下的,兩家早早的就開始準備了,各方麵工作已然到位。

然而,直到婚禮前一天,不少人還在觀望著陳家的反應。

梁家的歡迎宴那樣一波三折,梁時的身份也成了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這位小姐生在帝都,長在眾人矚目的視線裏,從小就是圈子裏有名的刁蠻千金。

一直被視為陳家的準媳婦,卻在十七歲這一年橫生波折,一朝流落異鄉,不知所蹤。

再回來的時候,竟然掀起了更大的波瀾,奪下泰啟的股權不說,還把不知是生母還是養母的梁太太牽扯進刑事調查。

這怎麽看,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知道陳家那邊會不會甘心娶這樣一個媳婦進門——畢竟,不到最後一刻,一切都不好說。

不過,還是有很多人堅定地認為,婚禮會如期舉行。

那天晚上,太多人親眼見到陳家公子對這位梁小姐的態度,絕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不冷不熱”;相反,簡直是打心眼裏的縱容。

瞅著兩人那眉眼間的默契,一顰一笑下的心融神會,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深愛許久的小情侶。

熱鬧的儀式從婚禮的前一天就已經開始。

根據陳老爺子的遺言,正式的婚禮將於陳家老宅舉行。屆時,受邀者將覆蓋關係親近的家族以及社會各界人士,富豪紮堆,名流齊聚,甚至還會有媒體到場——與其說是婚禮,現場會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發布會。

所以陳琛和梁時決定,於婚禮的前一晚舉辦前宴,隻邀請二人親近的朋友,提前慶祝。

既然是朋友間的聚會,也不必搞得過於隆重。梁時選址的時候,想找環境好且私密性強的地方。最近幾天,她出門就會遇到記者,被圍堵怕了。

陳琛想了想,說,如果不願被人打擾,就去柏樾後山的辰苑吧。

梁時還是第一次來到辰苑,逛了一圈,覺得頗為喜歡,便把她和陳琛的“前宴”定在了這裏。

華燈初上的時候,辰苑裏已是一派深邃濃鬱的暗紅色調,仔細看去,竟是密密層層的紅玫瑰,搭配在古銅金色的帷幔之下,在這座中式庭院裏綿延鋪展而去。

雕梁畫棟,複古優雅。

小宴會的風格浪漫喜悅,又加入了中式風的穩重,更加雕琢出這院子的華貴古典之美,讓到訪的客人紛紛眼前一亮。

張雨綺站在辰苑的門前,呆呆地望著其上繁複的鏤空花紋。視線所及之處,柔美的燈光與精致華麗的鮮花花藝交相輝映,更襯得這空間光彩溢目,堂皇富麗。

這地方太美、太高級了,是那種隻能在電視上窺得一眼的場景,美好得令她自慚形穢。

她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某寶爆款禮服裙。

這條裙子是她專門為了參加梁時的婚禮買的。款式很大方,是描邊某大牌的設計,優雅的杏色,帶著柔軟的蕾絲邊。

明明出發前還好好的,此刻,這裙子卻不知怎麽了,蕾絲有點卷邊,接縫處也有線頭露了出來,充分暴露了它廉價的本質。

她靜靜盯著那處線頭,忽然覺得,這裏並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

張雨綺轉身要走,卻忽然與引領賓客前來的林秘書四目相對。

她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

柔軟的山風拂過張雨綺耳旁的碎發,也撥動著裙角輕盈的蕾絲。

剛剛還卷著邊的布料,此刻歡快地抖動著,像是在她性感的曲線上翩翩起舞。

張雨綺靠在辰苑偏門的牆上,兩隻手擰巴在一起,把小巧的手包揉出更多褶痕。

“林逸。”她打破沉默,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對麵的男子抬起頭,臉上還是那副疏淡的神色。不過張雨綺知道,他應該是在等自己說話。

自從她按照梁時的建議,搬去了寧安縣城,和林秘書的交集反而多了起來。

陳琛人雖不在榕城,卻並沒有放著女朋友不管。他把林秘書派過去出長差,負責西南區域的事宜,實則也是為照看梁時的生活。

不過,張雨綺覺得,林秘書對梁時的照看有限,對她倒是幫助得蠻多。

她搬到寧安縣城後,靠做化妝師積累了一些客戶人脈,後來又租了一處鋪麵,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生意還挺不錯。

但是,一個女子獨自在小縣城做生意,難免遇到各種地頭蛇的刁難。不是哪個同行上門糾纏,就是惡意投訴她手續違規,甚至還有小黃毛組隊來收“安全管理費”的……各種行徑讓張雨綺很是瞠目結舌。

這些困難,張雨綺並沒有對梁時開過口。隻是有一次,林秘書替梁時送東西過去的時候,恰好碰到街頭人員到店裏鬧事,這才洞察到張雨綺生活裏的困擾,便很自然地出手化解了。

一來二去,兩個人越來越熟。

此時此刻,張雨綺在這樣陌生的地方,對著熟悉的朋友,忽然起了談興。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不是看出來了,我剛剛是想走的。”

“為什麽?張小姐是夫人特意邀請的人。”

張雨綺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根煙,左右找不到火,又訕訕地放下。

“我跟你們這些出身好的人不一樣。我就是小鎮上長大的,沒上過什麽學,也沒什麽見識。之前是梁時落難,陰差陽錯才和我成了朋友,要不然,以她的身份,永遠也不會認識我這樣的jsg人。”

她望著辰苑門前停駐的一排豪車,“今天是親友宴,那樣的人才該是她的親友。”

林秘書靜默了一瞬,才緩聲答道:“你剛剛說的話,並不準確。”

“嗯?”

“【你們這些出身好的人】裏並不包括我。”

林秘書平淡地說:“張小姐可能不清楚,我其實是陳總資助的孩子。”

張雨綺手裏的煙都驚掉了,她看著眼前風度翩翩、斯文俊雅的男子,難以置信地問:“你……你不是帝都長大的?”

林秘書搖了搖頭。

“我的家鄉叫沙遠鎮,非常貧窮。有一年,陳總來鎮上支教,而我恰好是班上的學生。”

“後來呢?”張雨綺忍不住好奇。

“後來,我因為交不起學費而輟學了。有一天,陳總忽然出現,在葡萄地裏坐了一下午,就看著我幹活。”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過來問我,要不要跟他離開這裏,去外麵讀書。”

回憶起往事,林秘書有些感慨,“我從小沒有父母,那個時候,年邁的爺爺剛剛去世,我成了孤兒。當時……其實並不知道要怎麽活下去。”

“你就跟著他走了?”

“嗯。”林秘書點了點頭,“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跟在他身邊。”

“陳總不僅資助我在美國完成學業,畢業的時候又給了我選擇的機會。是我堅持跟著他,一直擔任秘書的工作。”

林秘書素來冷淡的目光裏帶著毫不摻假的誠懇,“這些年,我和小方常伴他左右,算是他最信任的人。陳總將財團的一應事項交予我,從未介意過我的出身。”

“人以群分,夫人也必定不是欺貧愛富之輩。張小姐,這一點,你不清楚嗎?”

張雨綺愣愣地聽著這番話,腦海裏忽的閃過那些年,她和梁時擠在南城的小院子裏,艱難度日的畫麵。

這時,側門“吱呀”一聲打開,梁時妝容精致,穿著一條設計師款抹胸禮服裙,從門縫裏探出腦袋。

“雨綺,你怎麽在這裏?讓我好找!”

她又看到角落裏的林秘書,露出一個八卦的笑:“哎呦,這是在聊天嗎?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哦。”

被張雨綺匆匆打斷:“你怎麽跑來這兒了?”

“好朋友一直沒到,我不得到處找找?”梁時又打趣地看向林秘書,“原來是被你藏起來了啊。”

林秘書向梁時恭敬地行了一禮,才對張雨綺說:“我還有工作,失陪。”

梁時看著林秘書遠去的背影,衝張雨綺擠了擠眼:“你倆什麽情況?”

張雨綺看著她賊頭賊腦的模樣,忽然笑了。

她想,自己這樣微不足道的人,本不應該陪在梁時這樣一位豪門太太身邊。

可是既然梁時願意,那麽她能做的,就是守住這份友誼的初心,繼續做她最忠實的朋友。

以前是,以後也是,永遠不改變。

張雨綺開心地笑起來,拉過梁時的手,嘚瑟地問道:“你看我這條裙子如何?為了你的婚禮特意買的!”

梁時支著下巴,很認真地評價道:“你還是穿黑色好看,這麽溫柔的杏色不適合你。”

“說什麽呢,老娘穿什麽顏色都好看。”

梁時無奈:“是是是,戀愛中的女人,說啥都對。”

“少來……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

“他是誰?我可誰都沒提。”

“……”

兩個人相攜著,往辰苑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