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大水漂來的。很多年前,奶奶順大水漂來,像一個淩波的仙子。一棵樹擋住了她,樹上還有一個人,是個年輕人,他們在樹上呆了三天三夜。奶奶說:“三天三夜以後,水下去了,我和你爺爺才溜到地上。”奶奶常對呼兒說起這件事。

“呼兒,苦命的呼兒,大水來了就好了。大水把你衝到樹上,有個年輕人在樹上等著你。那時候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奶奶說。

呼兒現在過的不是好日子,奶奶過的也不是好日子。爺爺早死了,奶奶老了,不能動了,奶奶的好日子已經永遠地過去了。奶奶獨自住在院子角上一間低矮的茅草屋裏,隻有呼兒有時候來陪她。奶奶吃著呼兒偷偷帶來的東西,一遍又一遍地給呼兒講她大水中的幸福。

“呼兒,你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喲,不讓你是個男孩子,”奶奶說,“你要是個男孩子,你就可以天天到學校上學,也可以天天吃飽,也不用總是給家裏割草放羊,你的爹也不會總是打你,還會帶你去趕塔鎮的集市。可你不是個男孩子,你就得熬著。熬呀,熬呀,熬到大水來的那一天,你就會變成一個漂亮的仙子。水裏有一棵樹,上麵有個年輕人在等著你。”

呼兒撲閃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她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著,她覺得自己的兩眼都變成藍的了,就要像矢車菊一樣了。她還覺得藍天都溶進了她的眼睛,鬼藍鬼藍的,看誰都能把誰染藍了。可是大水的消息,依然那麽渺茫。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日,人人都說呼兒的眼睛更好看了,那眼裏汪著一汪水似的。“怕不是下凡的仙子吧,”人們說,“呼兒要是上了電視,能把那些歌星羞死了。狗狗,你好福氣呢。”狗狗是呼兒的爹。

狗狗說:“啥好福氣,一個丫頭片子。”

呼兒坐在離他不遠的半塊泥磚上,守著一隻荊條搖籃。大人的話呼兒似聽非聽,她的頭不時地朝胸前低下去,她在打瞌睡。

“你這個賤丫頭!看螞蟻咬了你的弟弟。”狗狗猛一喝,啪,伸手在她頭上打了一下,“你這個賤也沒人買的丫頭!我見了你就生氣!”

狗狗下手那麽重,讓呼兒的頭有力地往上一彈,幾乎使狗狗認為她在反抗他,但見她已經搖起了搖籃,也便罷了。她動作機械地搖著搖籃,她看到很多影子在眼前跳躍,那是藍瑩瑩的影子,像一個個旋轉不停的光暈,她無法不看到它們。

而在別人看來,從她的瞳孔深處是在溢出著一種涼絲絲的藍幽幽的東西呢。她那迷迷蒙蒙的眼神一漾一漾,難怪人們要想到水。

“咱問問小孩吧,”人們說,“呼兒,你說咱這裏今年有沒有大水呢?咱這裏的莊稼那麽好,遍地都是青青的,番薯秧子這麽長,玉米棒子這麽大,花生地像地毯,咱這裏該不會有大水吧。”

狗狗插嘴說:“別胡鬧了,她隻不過是一個賤丫頭片子。”

可是人們不同意。

“看她的眼睛,那裏有水。”人們說,“看她!看她!你越看她就越像一個仙子。”

狗狗在人們的召喚下看過去,他忽然屏息住了,他看到一個女孩正慢慢從水中浮現出來。他止不住打了個寒噤。“呼兒,”他難以自禁聲音的顫抖,“呼兒,搖,搖。”

呼兒並沒有停止搖動。她睜著茫然的眼睛,因為她看到的一直是那種藍幽幽的影子。她沒有看到人,而她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其實是她越來越急迫的渴望,外加濃重的睡意。

可是,緊接著,狗狗在為眼前的幻覺感到可笑了。“螞蟻!”他大聲說,“看螞蟻在咬你的弟弟!”他重又朝呼兒舉起手來。啪!他打過去。

呼兒的眼裏一下子充滿了驚恐,她看著怒氣衝衝的父親,卻仿佛並不知道父親剛剛打了她。

“你這個賤……”狗狗說,但是呼兒的母親走來了。那母親從搖籃裏抱過嬰兒,“該喂奶了。”說著,就熟練地,柔情地,慈愛地,當眾解開了胸前的衣扣。

“呣,呣,呣,呣,”母親輕輕哼著,“呣。”

但是,就像有一個人藏在了母親的身後,人們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

“小賤種,燒火去!”

呼兒離開了人群。

“呣,”母親繼續哼著。

人們抻長了脖子,看著。狗狗也看著,他鼓動了一下喉結。他吞咽了一口自己的唾沫。耳朵中隱隱還有別人吞咽唾沫的動靜。但小家夥吞咽得更響。狗狗甜蜜地笑了。狗狗說:“看小家夥兒。”

“看小家夥兒。”人們都說。人們覺得不好意思再那樣對那喂奶的母親盯著看了,就說:“狗狗,你看見桃渡小學校的王老師了麽?”

“沒有。”

“他向我們問你,我們說你在田裏。”

狗狗說:“王秀寶找我也沒用。我的大丫頭自己就不上學了。我讓她上一天學幹一天活兒,夜裏還得把白天沒幹完的活兒幹完。上個月她自己說,她不上了。我也讓二丫頭上一天學幹一天活兒,我看她也快說不上了。這三丫頭昨天上了一天學,夜裏切了兩大筐豬菜,還給豬圈墊了幹土,一夜都沒睡。我這個辦法很好。她們堅持不住,那就怨不著我了。”

“嗯,這是個很好的辦法。王秀寶幹當啞子。”人們讚同說,人們想到一個眼裏含著藍色大水的女孩,整整一個上午,她都坐在搖籃旁,困頓地耷拉著頭。“大水,”人們說,也開始困頓起來。“狗狗,呼兒要是上了電視,能把那些歌星羞死……”

“丫頭,片子……”狗狗口齒含混地說,一陣虛空向他腦中襲來。他知道,那是每到正午時分都要降臨到人們身上的溫柔的睡意。

“奶奶,大水什麽時候來?”

“快了,”奶奶說,“你已經看到了,遍地都是螞蟻。螞蟻一多,大水也就要來了。你聽,你聽,大水的聲音。”

呼兒傾聽著,她聽到一種低微的沙沙聲,但她確定那不是大水,而是螞蟻鑽進了身旁幹燥的柴草中。螞蟻是在這兩天裏才多起來的,別看它們隻是一些小蟲子,但要咬起人來卻是很厲害,她在看護弟弟的時候必需十分小心,她的腿上早就紅腫起來了,因為她沒有精力再照顧到自己。這真是讓呼兒感到為難的事,呼兒盼望大水,但不喜歡這種小蟲子。她對這種小蟲子有一種天生的摻雜在厭惡中的恐懼心理。

螞蟻在噬咬奶奶身上鬆弛的皮膚,呼兒忙著把它們趕開。“奶奶,”呼兒說,“讓大水快來吧,快把這些螞蟻衝走。”

“那不可能,”奶奶說,“我看到過螞蟻一團一團地漂在水上,密密麻麻的,把水麵都能蓋住。”

呼兒顫栗起來,嘴唇都在發抖。

呼兒上學去了,今天她又得熬夜切豬草了。她父親要她切比前夜多一半的豬草,可她家隻養了兩頭豬,她切的豬菜已經堆滿了院子裏的那隻小棚子。呼兒不敢對父親說,她隻對奶奶說。

“奶奶,我受不住了,”呼兒說,“我又切了一夜,可那兩頭豬根本吃不了。我的手都磨出血了,疼哩。奶奶,奶奶,讓大水快來。”

“大水來了,螞蟻比人逃得還快,”奶奶說,“它們爬到樹葉上,爬到一根根稻草上,露出水麵的樹梢都讓它們壓彎了。”

“我不怕螞蟻了,”呼兒神情堅決地說,“讓大水快來!”

奶奶笑了。奶奶已經沒有牙齒,奶奶笑的樣子就像呼兒的小弟弟。“呼兒,奶奶是奶奶,奶奶沒法讓大水來就來,不來就不來。”

呼兒卻想哭。

“你將來會變成仙子,”奶奶說,“你能讓大水來。”

“怎麽讓大水來?”

呼兒問。

“你到大河邊上,在那裏,對著水,喊。”

奶奶說。

離桃渡村不遠就是一條大河,呼兒家有一塊地就在大河的河灘裏。呼兒對父親說自己要去河灘地裏拔草。呼兒拎著草筐出去了。父親含笑說:“翠花,看我的招數好吧。這小丫頭片子就會不鬧著上學了。賤丫頭,為生她,讓村裏罰了三千塊呢,二丫頭的兩千塊沒交上,又要交罰生她的三千塊。寶貝兒的五千塊咱也沒交呢。翠花,你能尿出一萬塊錢麽?這三丫頭要是能尿出一萬塊錢,我就拿她當仙子。”

呼兒小,才七歲,但呼兒心眼不小。呼兒瞞過了自以為很聰明的父親,呼兒一下到河灘就把大草筐扔在了地上。呼兒飛快地奔向了河水邊。天氣很熱,熱得河水都像滾沸了,咕嚕咕嚕向前流。

“水!”

呼兒喊水。呼兒聲音尖尖的,以她那樣的胸膛和所擁有的力氣,也隻能這樣喊了。呼兒喊水,但這一喊,大河喧響。

“大水!”

呼兒聲嘶力竭地喊。呼兒佝著腰,呼出胸內所有的氣流,前胸貼著後背,胸內幹了,眼裏卻迸著幽藍幽藍的水星。

這一喊,蒼天欲墜。

“大水!”

呼兒喊破了喉嚨樣的,嘴裏鹹絲絲的。聲音喊出去,就像是她的血,粉碎地,向翻湧的水麵上,向陰霾的天上飛濺。呼兒瘦小的身子低著,幾乎與地麵平齊了。

這一喊,濃雲亂抖。

“大水!大水!……”

在呼兒的眼中,那深藏著的幽藍陡然像被狂風暴雨卷走了似的。她看到的是一片烏黑,河裏的浪撲到她的身上,使她一下子變成了水人兒。而緊接著,大雨也開始傾盆似的朝她身上澆。烏黑也很快退去,眼前白亮亮的。呼兒由於激動而顫抖,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飛人兒,在沉重的濃雲間,在厚厚的雨幕中,飛著,像快樂的鳥兒一樣,追隨著閃電驚雷,鳴叫著,歡笑著。

“大水!……”

整個世界都在暴風雨中搖擺,人們膽怯地蜷縮在被暴風雨猛烈衝擊著的房子裏。可是呼兒心裏的歡喜一直沒有消失。呼兒麵帶微笑,小新娘似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了,還沒有止息的跡象。下著下著,雨就像是從地下往上咕咕地冒出來的,還帶著那麽多白白的水泡泡。呼兒小新娘似的,她已經在克製自己內心的喜悅了,可她看上去仍舊像是高興。狗狗正處在大雨帶來的愁悶中,他忽然留意起她來。

這小丫頭片子像在高興!滾!

呼兒就穿過雨簾,來到奶奶住的小屋中。奶奶的床泡在水裏,牆壁上滲出的雨水淋在**。

“呼兒,”奶奶說,“大水就要來了,是你把大水喊來的。你是一個仙子。”

誰也不知道雨又下了幾天,奶奶也不知道。

村裏人上了河堤。狗狗是被別人叫上去的。但是狗狗很快就跑了回來。呼兒聽到了狗狗遺落在大雨裏的驚懼的哭聲。

“呼兒,你爹嚇著了,”奶奶說。“你爹從小就是嚇著的鬼。”

大雨依舊沒日沒夜地下。整個世界一直是泛白的樣子,分不出是晝是夜。忽然,從大河堤上遠遠傳來一聲像是大地塌陷似的巨響。呼兒顫栗著。

大水來了。

大水若何?其勢如虎。

村裏人競相奔逃。但是一切都掩藏在雨聲和大水的轟鳴裏了。雞鴨豬狗,馬牛驢羊,人,驚恐地呼叫,忙亂地奔走,呼兒全聽不見。水在往奶奶住的茅屋裏灌,奶奶的床漸漸浮了起來。

忽然,狗狗從外麵探頭說了一聲,“你們也逃命吧!”眼都沒朝裏看就馬上走開了。

呼兒愣住了,但隻停了一瞬,呼兒就跑了出去。在雨中,她看見二姐姐牽著一隻羊,大姐姐牽著一隻羊,背著一隻包袱,她的母親背著一隻包袱,抱著她的用塑料布包著的小弟弟。她們在從家裏往外走。雨水遮住了呼兒的眼,她在臉上抹了一把,看見她的父親狗狗在趕那兩頭豬。被嚇呆的豬很不聽話,在院子裏亂跑。呼兒走過去。“爹!”呼兒叫他。

“幫我趕豬!”

“爹!”呼兒又叫。她希望父親能想起奶奶。但是父親隻顧趕豬。呼兒急得說不出話來,她忽然覺得自己走不動了。她陷在了泥裏。

兩頭豬被趕出院子,狂奔而去了。又一股水流衝了進來,呼兒倒下了。水又把她浮起來。

“爹!”呼兒喊。父親要去追豬。“娘!”呼兒喊。

那走在狗狗前麵的母親回過頭來,但被狗狗擋住了。“快跑!”狗狗大聲說,“記住,你抱著的是兒子!”

母親清醒過來。母親向前奔去了。

狗狗必需加快步伐才能追上豬,他不能停留。狗狗向前奔去了。

呼兒淹沒在水中,她掙紮著,浮了上來。她看到的隻有水,整個天地之間,前後左右,都是水。有什麽東西漂過來,呼兒一伸手抓住了,仔細一看,是奶奶的床。奶奶斜斜地躺在**,幾乎快溜下去了。水把床衝擊得很厲害,呼兒跟著床在水裏趄趔著跑,但她死不鬆手,床幾乎被她墜翻了。

突然,奶奶從**溜進了水中,呼兒也猛地發現自己手裏什麽也沒有了。她們隨著一大綹渾濁的水流從斷牆縫中急速地漂了出去。

兩個月以後,中央電視台來人接走了呼兒。在一場萬眾矚目的晚會上,那位名叫麗娉的著名節目主持人動情地把呼兒摟在懷裏。台下的觀眾,除了特邀的抗洪英雄,他們中間備受敬重的當然還有那些商界的名流。麗娉是電視台資深的主持人,那眼神也當然不像是隻看到現場的觀眾,麗娉看到的是億萬中國人,甚至是全人類,還有那場氣勢如虎的大水。隨著身後大屏上的幅幅畫麵閃現,麗娉小姐甜美而深情的聲音傳向了全世界的四麵八方。

……年邁的奶奶鬆開抓住樹枝的手。在即將被水衝走的那一刻,奶奶再一次對孫女說:

“‘挺住,孩子,帽子上有一顆紅五星的解放軍叔叔會來救你的!’”

“無情的大水把奶奶卷走了,可是奶奶的聲音卻一直在水麵上回**。”

“小姑娘挺著,挺著,十八個小時後……”

大屏上的情景說明了一切,但麗娉小姐已經滿含熱淚,泣不成聲,把呼兒摟得更緊了。台下的觀眾也已是群情亢奮,商界名流躍躍欲試,紛紛準備慷慨解囊。

在大水中,呼兒和奶奶抓著了同一根樹枝。那樹枝被大水衝擊得好像頭發一樣柔軟,但仍然把她們留住了。村子已經深深地淹沒在大水下麵,連一片屋頂也看不見。呼兒不可能再為大水的到來感到驚喜了,巨大的恐懼攫著她,使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在不住縮小。也不知是從哪裏得來的力氣,呼兒抓得那麽緊,樹枝就像嵌在了她的手上。她在水上打著旋,但她死不鬆手。她緊緊地盯著水來的方向,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她的眼前突然變黑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水下猛地泛上來,很快漂到她的跟前,把她的腦袋埋住了。她聞到是豬菜的氣味。她明白了,那就是她在這幾天裏切的豬菜。

大水又把豬菜衝走了。

大水最初的凶猛勁頭過去後,就開始極緩慢地下降。村子裏的一些屋頂露了出來,又像泥巴一樣無聲地癱在水裏。

呼兒是在突然間發現自己身上爬滿了螞蟻的。現在她和奶奶抱著的是那棵樹的樹幹,無數的螞蟻在樹上爬來爬去,呼兒驚叫了一聲,差點要哭。奶奶忙在一旁指點她,兩人都盡量把身子往水裏沉,隻露一顆腦袋。

“別怕,呼兒,奶奶跟你在一起。”奶奶一次次地這樣對她說。

大水無休無止似的。

“你就要享福了,呼兒,你比那個小夥子先來到樹上,你要在這裏等他。”奶奶說。

大水不再漲,但也沒落下多少。

“呼兒,我的小仙子,我的小可憐兒,咬緊牙,等著。我的小仙子,你能等到好日子。”

呼兒覺得自己的雙手就像沒有了,奶奶的臉在她眼前或隱或現。

“奶奶累了,”奶奶說,奶奶的聲音很小了。後來奶奶就說:“呼兒,小仙子,在樹上等著……”

呼兒什麽也聽不見了。大水也寂然。

是一名戰士將呼兒從樹上解救了下來。當地電視台的人在後麵跟著,拍下了戰士解救呼兒的鏡頭。

兩個月後,呼兒上了中央電視台,著名主持人麗娉淚滿香腮地摟著她,聲情並茂地說:“帽子上有一顆紅五星的解放軍叔叔會來救你!……”呼兒癡呆呆的眼神透過電視屏幕和千山萬水,射進了無數觀眾善良的心田。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極其成功的晚會。但是這場晚會呼兒的家人並沒有看到。幾天以後,呼兒花團錦簇地回到了村子裏。她的父親狗狗忘不了恥笑她。“你更呆了,”狗狗說,“你隻不過是花衣服包著的呆子罷了。翠花,這丫頭片子怎麽變呆了呢?”

誰都不否認呼兒變了,她已經不是大水之前的那個招人喜愛的小仙子似的女孩了。她的兩個姐姐也在一旁幫腔:“爹,我看她不穿這身衣服也許更好些。”她們一起扒光了呼兒的花衣服,轉眼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呼兒一點反應都沒有。

呼兒當初被戰士們解救到了河堤上,人們無法從她嘴裏詢問到什麽。被解救的很多孩子都找到了他們的家人,但呼兒一直沒人認領。因為她一句話也沒有,可把負責看護他們的人急壞了。有一天桃渡小學的王秀寶老師過來了。“這不是畢福林家的三丫頭畢呼兒嗎?”王秀寶老師說,“呼兒,你家的人也在河堤上。”

王秀寶老師親自把呼兒送到狗狗家的帳篷裏。河堤上有很多帳篷,都是部隊給搭的。狗狗的豬沒死,羊也沒死。狗狗從帳篷鑽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呼兒被大水長時間浸泡過的樣子。她的臉上長滿了發白的皺褶,就像一個矮小的老太太,讓狗狗覺得很滑稽。

“別亂跑了,呼兒。”王秀寶老師說,“部隊給我們在北邊搭了個臨時學校。你們姐幾個都去上學吧。我還得去看看別的學生。”

王秀寶老師走了。

狗狗一直盯著呼兒看,但是呼兒就像眼前什麽人也沒有。狗狗就說:“呼兒呆了。”

當地電視台先找到了呼兒,說是要把呼兒帶到北京。狗狗說:“這是個呆子,你們別把她帶去出醜了。”

電視台的人說:“我們不會虧待她的。解放軍救了她,她就不隻是你家的孩子了。”

狗狗笑著說:“解放軍給了她一條命,她就是解放軍的人好了。我家不缺這個孩子。我的大丫頭叫盼兒,算是白撿的,小一歲的二丫頭叫喚兒,讓人家罰了兩千塊,這三丫頭叫呼兒,比二丫頭多罰一千,我的老四是個茶壺嘴子,又比三丫頭多罰兩千。我欠了人家一萬塊錢,解放軍給了三丫頭一條命,你們能不能再跟他們說一聲,好人做到底,讓他們替我交三千塊算了。”

桃渡村的村長在場,忍不住上前說他:“狗狗,你真是條癩狗,扶不上牆去的。解放軍把你閨女救了,你連句感激的話都沒有麽?待會兒電視台還要照你,得給我好好說!”

“照我做什麽?”狗狗不解,“堵決口時我都被嚇跑了,我尿了一褲襠,我連尿一褲襠也要說說麽?我要說了他們給多少錢?不給錢,多給點救災物資也行。”

村長就勸電視台的人:“我看別給他照了,你還指望他說出好話?”

但是電視台的人不這麽看。電視台的人不光照了他家住的帳篷和那個像一堆爛泥似的院子,還去照了桃渡小學的廢墟,還請呼兒的王秀寶老師介紹了呼兒學習的情況。利用這些素材,電視台的人連夜趕製出了一套特別節目。看過的人都很滿意,都說狗狗的形象簡直催人淚下,狗狗當然想不出自己在電視編輯神奇的手中會是怎麽個催人淚下法兒。這套特別節目在那場晚會後的第二天被中央台安排在黃金時間播出了,隻可惜狗狗也沒能看上。

呼兒在北京住了一星期,一回到家就讓兩個姐姐扒光了衣服。

這時候桃渡小學已經首先從河堤上搬進了在社會各方援助下新建的校舍。王秀寶老師知道呼兒從北京回來了,就來叫她上學。狗狗的心思全在怎樣重建家園上,又看家裏暫時也沒多少活兒,王秀寶來叫就隨他叫。但王秀寶並不馬上走開,王秀寶嘖嘖地對狗狗讚歎:“那場晚會太感人了!解放軍解救呼兒的事跡太感人了,我看還需要大力宣傳。”

狗狗曆來是有些小覷王秀寶的。他覺得王秀寶這人說話辦事黏糊,還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他不願理王秀寶,王秀寶就牽呼兒的手走了。

村長卻緊跟著來了。

村長最近很忙,救災物資的領發都是要靠他一個人操心的。狗狗本來不期望村長在自己跟前停住,但村長竟在他麵前停住了,還說:“狗狗,你家老三出了名。晚會上那可憐見的,大款都爭著拿支票,一張張席子樣的大。你家老三也讓你這狗日的出了名,我都不信你那些屁話怎麽給整沒了呢。”

狗狗想像著一張張席子樣大的支票,一直到呼兒放學回來,也沒弄清這樣大的支票究竟意味著什麽。他把呼兒叫住,上上下下地看,想把她跟支票聯係起來,但是呼兒還是呼兒,就像他說過的一樣,呼兒呆了,那眼神是那樣陌生,又是那樣渾濁。狗狗隱隱有些惱怒,他一手推開呼兒,回頭對妻子說:

“翠花,你知道支票是什麽玩意?支票是錢!我需要錢交計劃生育罰款,我需要錢重建新房,可我仍要說,讓支票見鬼去吧!”

很顯然,至今而止,狗狗從沒想到生活將會發生那麽驚人的變化,他在麵對呼兒的時候甚至沒有一絲預感。

事實被王秀寶老師無意言中了。

第二天狗狗正準備下河堤到地裏撒胡蘿卜種,王秀寶老師又來了,王秀寶帶來了兩張匯款單,一張寄自廣東的深圳,一張寄自新疆的烏魯木齊,收款人畢呼兒,寄款人卻沒有署名。兩張匯款攏共八百元,但這足以讓狗狗在弄清是寄給呼兒的之後像害了瘧疾似的抖。

“到村委會蓋個章,拿身份證就可以到鎮上取去了。”王秀寶說,“這錢不能亂花的,是救助畢呼兒上學的錢。”

狗狗沒知覺似的點點頭。王秀寶走了,狗狗就渾身軟軟地坐在地上。他坐了很長時間,他的妻子見他跟王秀寶說了一陣子話就一直坐著,很疑心,抱著孩子在他背後叫他,他就嘿嘿地笑出聲來。

“很好。”他說。

村長就像跟王秀寶商量好了似的,來了。“狗狗,快拾掇拾掇,”村長遠遠地說,“縣婦聯來通知了,要你帶呼兒去縣裏開座談會。”

讓狗狗去縣裏開座談會?這多新鮮!

狗狗的頭有些發暈。

“你愣著幹嘛!”村長說,“我去叫呼兒,待會兒縣婦聯的車來接。”

村長到了桃渡小學,看見辦公室裏擠著一大幫人,在他們中間正是他要找的呼兒。他在窗口叫了一聲,王秀寶就走出來說:“村長,我說過的,解放軍解救畢呼兒的事很有必要再宣傳宣傳。他們都是報社的記者,剛到。我看呼兒年齡小,有話也說不出,你進來替她講講吧。”

村長一聽就急了,“這咋辦哪?這咋辦哪?縣婦聯這就來接了。”

王秀寶不吭聲了。

“可惜就這一個呼兒,”村長想著說,“你問他們還要用多長時間?”

王秀寶進去了,說:“對不起各位,縣婦聯要來接呼兒同學了。”

記者一弄明白怎麽回事就不滿地說:“縣婦聯來人接,可這兒還有縣市宣傳部的人陪著哪。”

還有人說:“把這個村的村長叫來!”

王秀寶不敢多說話,就又出來,悄悄跟村長說了。村長曉得他們的派頭也不比縣婦聯的小,人家根本就沒通過他這一級政府!村長畢竟是見過世麵的,索性走了進去。王秀寶把他向記者介紹了,其中一個記者使個順風舵,說:“村長來得正好,有幾個問題正好需要你來補充一下。”

這裏正說著,縣婦聯的車到了,狗狗也在車上。縣婦聯的人有跟縣宣傳部的人認識的,縣宣傳部的人一出麵說,記者們就決定放呼兒走,讓村長領著在村裏看看。但縣婦聯也希望村長跟著,兩方麵的人就開始商量。村長成了局外人,輕鬆了下來,看他們商量不妥也不急。倒是他一眼發現了躲進角落裏的王秀寶,靈機一動,說:“可以叫王秀寶老師去的。他是呼兒的老師,又有文化,能幫上忙,比我去強。”

大家一齊說:“對呀!”

王秀寶心裏是很願意的,就忙把學校裏的事安排一下,歡歡喜喜跟縣婦聯的人走了。

記者們對村長說:“這孩子是不是讓大水嚇怕了?問她奶奶的事她都無動於衷。”

村長說:“別說她怕,我想起來都怕。你想呀,哪裏都是水。呼兒的爹就……”村長陡然警惕起來,馬上把話咽了下去。

有記者就提議:“這一回來了,一定得見見那老頭兒。他在電視上的那張臉太有特點了,以一種空洞的笑容麵對災難,能把人心揪碎。”

他們剛才沒看見狗狗。

村長就暗想自己該怎麽跟他們解釋狗狗早在通往縣城的路上了。村長不屑地暗想,還記者呢,什麽眼神啊,狗狗是獨生子,早婚,多說也不過三十二歲。

在開座談會之前,善解人意的婦女幹部們專門給狗狗播放了中央電視台晚會的錄像和當地電視台選送的那套節目。狗狗親眼看見了村長說的那種席子樣大的支票,還看見自己麵對渾身是泥的記者說:

“我家不缺這個孩子……解放軍給了她一條命,她就是解放軍的人好了……”

除非內行,誰也看不出片子中間剪輯的痕跡,狗狗自己也看不出來。狗狗眼都看直勾了。現在的狗狗已非以前的狗狗,狗狗懷裏揣著兩張匯款單,有八百元呢,因為來時匆忙,也忘了讓村長蓋章。它們是從遠方寄給呼兒的,也就等同於寄給他。揣著兩張匯款單的狗狗直悔恨當時怎麽不說得再可憐一點,怎麽說的時候臉上還似笑非笑,就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就像他家的房子沒有被大水衝走,莊稼沒有被淹,他的老娘還活著。

狗狗後悔不迭。

現在狗狗心裏有個譜兒了。狗狗說到底得算一個機靈人。婦女幹部叮囑王秀寶老師幫他準備,他自信沒有王秀寶,他也能夠說得很好。他回想著那場洶湧的大水,回想大水中的家園,回想自己在大水中的奔逃,覺得眼淚就要下來了。

狗狗又在想像他的老娘被無情的大水吞沒,想像一個浸泡在水裏的孩子以細弱的手臂緊抱著大樹,滿懷恐懼地等待援助……嘴裏哇的一聲,狗狗的眼淚奪眶而出。

婦女幹部們趕忙在一旁勸慰:“別難過,老畢,別難過。”

“解放軍戰士感動了他,”王秀寶老師說,“他是不知道自己怎麽感激解放軍戰士。”

“王老師說得對,”狗狗抬起頭來,擦擦滿臉的淚水,說道,“我畢福林怎麽才能感激他們呢?我畢福林一定要讓呼兒好好學習,讓畢呼兒永遠記住這場大水。”

“這真是太好了!”婦女幹部們齊聲說,交換著目光,並不由得拍起了胖胖的手兒。

“太好了!”她們又說。

這是兩個月後,遍地都是胡蘿卜的綠纓纓。在這兩個月裏,狗狗父女倆忙於參加各種形式的座談會,他們去過了省市縣的很多地方,而且還在不斷地接到各地很多部門的邀請,前來采訪呼兒的記者也是擠破了門檻。狗狗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一開口就會變得滔滔不絕,根本用不著誰來幫他做什麽準備。

現在他們在家的時候很少了,人們經常看見說不出是哪個部門的車開到村裏把他們接走,過一兩天又送回來。

而今天不同。太陽正在落山,人們看見狗狗父女倆從田野深處走了過來,呼兒在前麵走得慢,狗狗跟在後麵也走得慢。他們走近了,人們看見狗狗肩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呼兒的手裏則拿著一根胡蘿卜纓纓。人們已經從河堤上住進了村裏,人們坐在村口,狗狗感受著他們豔羨的目光。

人們說:“狗狗,——福林,記得我們說過的,呼兒是個仙子。”

“那不假。”狗狗含笑說,把東西挪到另一隻肩上。“呼兒前身是南海觀音跟前兒的,掌管觀音菩薩的寶瓶和柳枝,簡直就是菩薩第二。你們看,呼兒拿著這根胡蘿卜纓纓像不像一位菩薩?”

人們覺得果真很像。

“那麽,狗狗,”人們說,“你是車子接去的,今天怎麽沒讓車子送來?”

狗狗沒有馬上答。他看著呼兒,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去趕塔鎮集了。呼兒從小到大還沒趕過塔鎮集呢。呼兒早就想趕塔鎮集了。”

狗狗家的房子在政府的幫助下也在村裏修建起來。狗狗父女倆繼續向村裏走,可是,人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說:“狗狗,桃渡小學的王秀寶老師又來找呼兒了。”

狗狗把買來的東西一一擺在桌子上,呼兒的兩個姐姐瞪大了眼睛,她們看清幾乎每件衣服上都鑲著美麗的花邊,還有一件紅肚兜,剛能遮住肚子,那麽的小巧可愛,不用多猜,就知道這件紅肚兜是她們的弟弟的。狗狗讓她們看夠了,才說話。狗狗說,“這是你弟弟的。”他的妻子替兒子從他手裏接過來,在兒子身上比了比,真的很可愛,他也滿意地笑了。

呼兒的兩個姐姐再也忍不住了。她們放大膽子,慌裏慌張地用手撫摸著那些衣服,“這是誰的呢?”

“這件是我的吧。”呼兒的大姐盼兒說。那是一件胸前綴著一排線穗子的上衣。

呼兒的二姐喚兒看中的是一件長裙子。“這是我的吧。”喚兒說。

可是她們的父親卻說:

“它們都是呼兒的。”

她們不動了。

“來,呼兒,小仙子。穿上!”她們的父親大聲說,“跟我到村長家去。”

走到街上,呼兒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哭聲。暮色已經降臨,暮色像潮濕的海綿一樣,把哭聲全吸收進去了,呼兒和跟父親剛走到村長家門口時,暮色又把整個村子吸收盡了。

村長正蹲在門口地上看電視,他家的凳子和椅子都讓那場大水給衝走了。村長看見呼兒就說:“嚄!‘樹姑娘’來啦!”

電視裏在播放一首MTV:

有個小姑娘,

爬在大樹上,

回頭望村莊,

兩眼淚汪汪……

女歌手背後是大水洶湧的畫麵,呼兒正被一位解放軍戰士從樹上抱下來。女歌手深情的歌聲從村長家的屋裏飄出來,像一縷輕柔的炊煙,擴散進幽暗的暮色中。狗狗傾聽著,一絲笑意悄悄浮現在嘴角。

歌曲播送完了,村長說:“這歌實在是好聽,連我們桃渡小學的學生都會唱了。”村長說:“那唱歌的這下得唱出名。”村長說:“狗狗,你是托了呼兒的福了。我說過的吧,生男不一定就比生女強。下次村裏開計劃生育會你得出麵來個現身說法。”

那絲笑意繼續保留在狗狗嘴角。村長似乎這才意識到狗狗一句話也沒說呢,村長就問他:“狗狗,你是有什麽事吧。”

“是的,”狗狗說:“我來交罰款。你沒有忘記吧,我欠村上一萬塊錢的罰款。”

村長好像過了半天才弄清怎麽回事,他看著狗狗。

“這都是一百元一張的大票,”狗狗把一劄錢拿出來,放在村長腳邊的地上。“你點點,整整一百張。”

可是村長還在看他。村長用一根指頭碰著嘴唇。

“你不是在想免了這筆錢吧,”狗狗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吧,這筆錢對我家來說已不算什麽了,到現在還有好心人在給呼兒匯款。”

“狗狗,——福林,”村長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我說免也不管用,還有塔鎮……”

狗狗拉住呼兒的手已經開始離開了。

“福林,再坐一會兒吧,”村長趕忙說,“瞧,呼兒小模小樣的,真是個美人胚子,長大肯定要賽過那歌星。狗狗!”

狗狗父女倆已經消融在街頭的夜色裏了。

從街上回來,狗狗發現家裏很靜,這使狗狗有些失望。“我很高興!”他說了一聲。屋裏沒人,他又說了一聲,“我很高興!”他想喊“翠花”,讓翠花把他的另外兩個女兒叫過來,可又改變了主意。

“坐著,”狗狗搬過一隻板凳,對呼兒說,“坐在這裏,臉朝著門。”

呼兒坐下了。

“這地方是供祖宗牌位的,也是供神的,”狗狗說,停頓了一下,“可今天我供的是我的小乖乖畢呼兒。你是我的小乖乖,是我的小仙子,你讓咱家還上了計劃生育罰款,蓋上了房子,過起了連村長都眼紅的好日子,想你也不會辱沒了這地方。好,坐端正,把右手再舉高些,等我給你作個揖。唉,我該把這根蔫巴的胡蘿卜纓子換掉。”

狗狗轉身向外走,他知道幫助呼兒在大水中逃命的那棵大樹還沒死。大樹就長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他要去那棵樹上摘一根樹枝。

狗狗可不想太馬虎了。

可是他在門口碰見了王秀寶。王秀寶來了一陣子了,他就在門外看著。

“老畢,”王秀寶說,“明天讓畢呼兒上學去吧。她耽擱了兩個月了。”

狗狗皺皺眉頭。“我索性告訴你吧,”狗狗說,“明兒個我不會讓呼兒上學。”

“是不是又有什麽單位要開座談會?”王秀寶著急說,“這種宣傳也不能沒完沒了的,他們也該為呼兒同學想想,呼兒隻是一個孩子。”

狗狗不願理他。“我再告訴你,”狗狗說,“明兒個我們要去北方,還要去南方,去西部,魏團長說,我們還要去外國。”

“魏團長?”王秀寶一愣,“哪個魏團長?是解放軍的吧。”

狗狗鄙夷地笑了一聲。

“你沒聽說過嗎?是咱們市的藝術團。”他說,“他們聘來了一位歌手,剛才我還在村長家的電視裏看見過她呢。那首歌連你教的小學生都會唱了。你想看看我今天跟藝術團簽的合同吧。是他們找的我。”

王秀寶低頭無語。

狗狗向外走。

“老畢!”王秀寶又突然叫道,可他由於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狗狗回過頭,說:“我們接到的匯款夠多了,我們想自己掙。”

“老畢,”王秀寶堅決地說,“你不能讓他們帶走呼兒,呼兒必須回到學校!”

“我們總不能靠別人的匯款過日子吧。”狗狗說,“這樣過日子我心裏有愧。”

“耽誤呼兒的學業你心裏就沒愧啦?”

“瞧!瞧!”狗狗指著王秀寶的鼻子說,“三句話沒有兩句半話是順溜的,把你的‘學業’都給了呼兒,就像你這個樣子好吧,一個月你能掙幾個大子兒?可是我的呼兒,我的小仙子,跟藝術團演一場就有八百塊。魏團長說了,以後還會再加。話說出來,我們也是為了宣傳抗洪救災精神。”

王秀寶又說不出話來了。

狗狗不管他,徑直走了出去。

“解放軍救了呼兒,”過了一會兒,深受羞辱的王秀寶老師自言自語著,“呼兒隻有好好學習,才能不負人們的期望。我來問問呼兒,她是願意跟她父親去賺錢,還是想去上學。”

王秀寶朝屋裏望了望,呼兒坐在那裏,泥塑的樣,一動不動,手裏還插著根胡蘿卜纓子。

“算了,”王秀寶說,“問呼兒也沒用。我得再想別的辦法。”

王秀寶走後不久,狗狗就摘回了新鮮的樹枝,換下了呼兒手中的胡蘿卜纓子。樹枝上的露水滾在呼兒手上,她覺得很涼。“我的小仙子,”她聽見父親在說。父親似乎在哭。

狗狗父女倆乘坐藝術團派來的專車趕到市裏時是早上八點多鍾。藝術團的演員們齊集在藝術團的院子裏,一片嘈雜,狗狗父女倆一到,大家就上了團裏大客車。走穴的女歌手跟狗狗父女倆坐在最好的位子上,魏團長清理了一下人數,發現誰也不少,就讓開車。可是人們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院子外麵飛跑進來,也不知是誰。隻見他猛地跳上車,頭一句就問:“哪位是魏團長?”

魏團長說:“你找我?”

王秀寶喘息著說:“我是畢呼兒的老師。”

“我在電視上見過的,”女歌手馬上說,“我的那首MTV上還有你的一個鏡頭。”

“魏團長,我要讓畢呼兒跟我回去,”王秀寶說,“畢呼兒已經有兩個多月沒上學了。這樣下去怎能對得起解放軍?”

車裏嘁嘁喳喳的。“這是誰呀?是呼兒的老師嗎?”人們吃吃地笑著議論。“神經病吧。”

魏團長說:“這位老師,呼兒出在咱這地方,我們有責任把她宣傳出去,同時也是為了弘揚抗洪精神嘛。我看你還是回去吧。”

王秀寶急得臉上緋紅,在車門口沒站穩,撲通一聲滑到地上,惹得車上的哄堂大笑。

魏團長朝司機一揮手:“開車。”車就開了。

女歌手對狗狗說:“瞧那怪樣兒,像個白癡。”

藝術團所到之處,大受歡迎。當初通過電視屏幕,人們看到在強大的自然力麵前,小女孩的弱小是那樣讓人感動,而現在這位劫後餘生的美麗小女孩就站在台上,跟他們在一起,是真的,活的,被女歌手牽在手裏,慢慢地機械地邁著步子,這種情景已不能說是讓人感到驚喜興奮。就像是看到了一出引人入勝的戲劇的結局,有種塵埃落定後的鬆弛和愜意。再想起幾個月前電視上的那些大水中的感動,也像是在品一杯香茗時回憶著一件美妙的往事。

女歌手的演唱也越來越純熟,一曲終了,都會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女歌手拉著呼兒一次一次地謝幕,女歌手覺得自己的腰都快要累斷了,而在幕後,狗狗和魏團長也都微笑得滿臉疲勞了。有時候狗狗也會走上前台,狗狗覺得自己受到的歡呼並不亞於女歌手。

他們從一個城市轉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劇場轉到另一劇場,一展眼就過了半個多月。這一天女歌手唱罷,狗狗應觀眾要求打幕後走出來,跟女歌手和呼兒一起謝幕。轉回來時看見魏團長在想什麽事,果然一直到回到賓館,魏團長都像在想什麽事。

在這半個多月裏,演員不是集體住在劇院的後台就是專找一些廉價的旅社來住,而狗狗父女倆、女歌手、魏團長從不跟他們混在一塊,女歌手是藝術團特聘的,狗狗父女倆享受著跟她同樣的待遇,吃住都不錯。他們現在住的賓館也很夠檔次,一天二十四小時熱水不中斷,魏團長一泡就會個把時辰。等魏團長泡完了,跟他同住的狗狗聽著嘩嘩的流水,已經困得睜不開眼,可是魏團長一出來就說:“老畢,我有個主意。呼兒在家的時候會不會唱歌?”

狗狗搖搖頭說:“我沒聽到過。”

魏團長邊擦身子邊說:“你去隔壁把她叫來,我問問她。”

狗狗說:“天太晚了吧。”

“明天讓她睡一上午,”魏團長說,“她要是會唱歌,我就把節目調整調整,保證更受歡迎。”

狗狗一聽,忙去叫呼兒。女歌手也跟來了,魏團長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女歌手首先表示讚同。“這樣很好,”女歌手說,“小女孩的聲音更能把我的風格突出出來。呼兒,你要不會我教你,旋律很簡單的。”

見女歌手這樣說,魏團長就隨她把呼兒領了回去。

第二天魏團長還在睡著,女歌手就帶著呼兒來了,興衝衝地說:“呼兒能唱!我要的就是這種不加修飾的效果。”

魏團長躺在被窩裏,說:“呼兒,唱唱我聽聽。”

呼兒困倦地站在那裏,就像沒聽見什麽。

“她能唱的,”女歌手說,“呼兒,你唱,有個小姑娘……唱!”

可是呼兒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唱。

“有個小姑娘,一,二!唱!”女歌手打起拍子來,一邊下意識地看看魏團長。呼兒依舊沒聲音,她就有些急,眼裏似乎對呼兒帶著些乞求的意思。“你昨晚上就唱了,是不是,呼兒?現在你唱。有,個,小姑——娘,唱!”

狗狗止不住說:“別發呆,呼兒,阿姨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張嘴!呼兒,張嘴。”

魏團長微微一笑,從被窩裏擺擺手:“我看她累了。再說吧。”

可是在這天晚上的演出中女歌手堅持按魏團長的設想對節目進行了調整。隨著呼兒已經熟悉的音樂,在女歌手的暗示下,呼兒以自己稚嫩的胸腔發出了微弱的聲音,聽起來那麽遙遠,好像就是從浩渺的水麵上傳來的,雖然不合節拍,像在白口說話,卻能讓人感到震顫。

有個小姑娘,

爬在大樹上,

回頭望村莊,

兩眼淚汪汪……

接下去是女歌手的唱。呼兒再唱。如此反複。

演出獲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魏團長自然很高興,下了場抱起呼兒親個不夠。“你真是個小精靈,”魏團長當著狗狗的麵誇她,“就這樣演下去,誰又能想到那棵樹上的孩子會成為一個大明星呢?”

又演了兩天,情形仍然令人滿意。為了慶祝,他們專門舉行了一次小小的晚宴。沒有舉杯,魏團長就提出為呼兒的演出修改合同。“老畢,我不會食言的,”他說,“呼兒以後演一場我湊個整數,給一千。”當然也少不了女歌手的。

狗狗差不多喝醉了。

狗狗送呼兒回房間睡覺。“我的乖乖,我的小仙子,”狗狗噴著酒氣說,“你讓我怎麽說呢?你爹我是個蠢材,你爹我就是小學教師王秀寶,笨得一說話就咬舌頭。來,呼兒,打你爹一個巴掌。看能把你爹打哭了不。”

呼兒怔怔地望著他,他就拿起她的小手朝自己臉上打。“我的小仙子心疼爹,心疼這個蠢材,”狗狗笑著說,“你不舍得打爹。看著,我替你打。”他放開呼兒,又用自己的手在自己左右臉上各打了一下,啪啪兩聲,很響,很鑿實,對此狗狗很滿意。狗狗從房間退了出去。

呼兒把身子縮得小小的,被子埋到了她的眼睛下麵,她看到黑暗像水一樣充滿了房間。漸漸的,呼兒覺得自己跟床一起浮了起來,而且還在**啊**地向遠處漂去。呼兒不由得把被子緊抓在手裏,過了一陣,目光就穿透了黑暗,能影影綽綽地看見東西了。她看見了泛著幽光的一大片水麵,在水麵的盡頭,是一抹魚肚白,她是正在向那裏漂去呢。又過了一陣,呼兒就覺得水麵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自己是飄行在天上。後來呼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在夢裏,呼兒是跟奶奶在一起,當然也是在天上。奶奶是一個老仙子,呼兒是一個小仙子,她們呼吸著純淨的空氣,因為想到自己是仙子而哈哈大笑,笑得很厲害,竟沒有笑醒。

從什麽地方發出了爭吵聲。

呼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奶奶還要把花插在她頭上,讓她很生氣,她抓起來把花扔掉了。奶奶不鬧了,然後她們就一起傾聽。

“你不想想你們藝術團過去一年能演幾場戲,”這是女歌手的聲音,“演員工資都發不下來,早該解散了,現在還不是靠我?”

“哼,別不自量了,”男人的聲音,“你吹死牛也不過是一個三四流的歌星,要不是沾了題材的光,你還能上中央台?那首破歌隨便從團裏找一個人都比你唱得好。觀眾要看的是畢呼兒和老畢!少了你這次巡回演出照樣成功。老畢拿你的出場費才對。”

他們都有意壓低了嗓子,聽起來狠巴巴的。

女歌手嚶嚶地哭了,接著就聽見男人口氣軟了:“我不過說說嘛,我不過說說嘛。”

男人又靠上去了,他們推推搡搡的。男人被推開了。“沒門兒!”女歌手堅決地說,“就你這德性還想沾老娘的便宜!”

“我占你便宜?話怎麽反著說呢?我隨便從團裏叫一個來都比你年輕,比你有味道。”

“那你隨便叫一個得了。”女歌手不依不饒,馬上說,“你快滾,我還要睡覺!”

“想得倒美。”男人冷笑著,“這張床,這套房間,你花了幾個大子兒?”

隻停了一下,女歌手的口氣竟然平靜了。“離開你我還住得起更好的。你那德性我看也看夠了,”女歌手說,“我這就走。”

男人也並不攔她。“省得我攆你了,還顯得我不夠義氣。”他說,“你看我們沒有你還不演了呢。”

女歌手開始收拾東西,女歌手沒忘了走到呼兒床邊摸了一下她的臉。女歌手的腳步聲走向房門,可她又停下了。

“我警告你,”女歌手柔中帶剛地說,“幹我們這行沒有好惹的。炒我的小報記者有的是,我能讓你們在這個城市再也演不成,在別的地方也演不成。”

房間裏恢複了寂靜。

呼兒睜開眼看到有個人影在她旁邊的**坐了好大一陣。後來,那人慢慢站起來,走到她的跟前,她趕緊把眼閉上。男人開始緊緊地對她盯著。她克製著內心的顫抖,以為男人就要像一堵牆似的向她倒過來了。她已經預先感覺到了牆的重壓。結果,男人隻是向她的臉伸了伸手,又放了下來。

男人離開了。

呼兒下意識地回頭望望。

奶奶早就不見了。奶奶又一個人回到了天上。

第二天上午魏團長忙於準備節目,他對演出是有把握的,他已經看出觀眾的心理是要看到狗狗父女倆,並不在乎演出質量的,女歌手的退出實在無關大局。雖然昨天晚上沒能做新郎,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遺憾,相反還有些高興。像他說的一樣,女歌手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三四流的歌星,很明顯這張招牌對演出已經沒有多大價值,走了更好。

狗狗不曉得內情,見女歌手不在了,聽魏團長解釋原單位有急事把她叫走了,還信以為真,並沒多問。魏團長要讓呼兒唱整整一首歌,他就隻擔心呼兒唱不來。經過一上午的教練,見呼兒演唱不會成問題,就放了心。吃飯的時候,狗狗望著魏團長直笑,也不說話。

“老畢,你笑什麽?”魏團長心裏發毛,問他。

狗狗才說:“你是了解我這個人的,我畢福林非常讓人容易了解。”就說這些。

魏團長也開始望他,望著望著,魏團長就大笑了。

“我了解你,老畢,”魏團長說,“你非常感激人民解放軍。”他把狗狗的手抓在手裏,使指頭捏了捏。

“是的。”狗狗會意地點點頭,“我們全家都非常感激人民解放軍。我對誰都這麽說。”

但是魏團長疏忽了女歌手昨晚臨走時的警告,女歌手是絕對不好惹的。跟狗狗父女倆一起吃完飯,回到房間正要休息,一群人忽然從外麵湧了進來。魏團長頭一眼看見的是女歌手,狗狗頭一眼看見的卻是桃渡小學的王秀寶老師。魏團長立刻感到不妙,狗狗立刻感到惱怒。

那些陌生人紛紛亮出了各自的記者證。“我們已經采訪了王秀寶老師,”他們說,“他向我們講述了畢呼兒同學近來的情況。我們還要了解其他的情況。”

狗狗對王秀寶老師怒目而視。

王秀寶老師避開他的目光。

王秀寶胡子拉碴的,臉色灰黃,衣服也很不整潔。“我是呼兒的老師,呼兒有三四個月沒有上學了,”王秀寶老師說,“她要接受記者采訪,要開這會那會,還要演出。老畢說過的,他一定要讓呼兒好好學習,讓呼兒永遠記住那場大水。呼兒三四個月沒上學了。”

狗狗覺得自己的牙在格格響。

王秀寶又說:“呼兒,我來找你上學了。我找了你們好幾個城市。呼兒,快跟我回桃渡小學。”

還是魏團長見的世麵廣,見狀趕忙鎮靜下來,笑著說:“我們也是為了宣傳抗洪精神,宣傳解放軍。”

房間裏亂哄哄的,一時間說什麽的都有,簡直不容魏團長插嘴。

後來魏團長也不知道自己都對記者們說了什麽,他們走掉了,連王秀寶老師也走掉了。他和狗狗垂頭喪氣地坐在**,就像很多人還在房間裏,還在連連發問。

這天的演出沒有取消。

呼兒上台了,狗狗也上台了,觀眾看到了他們,給了他們熱烈的掌聲,似乎並未覺察到女歌手沒有出現。而當時女歌手正和王秀寶老師坐在觀眾中間,那樣的情景能讓她說什麽呢?女歌手揩著臉上悄悄流下的淚水,她周圍的觀眾也沒有認出她來。他們隻是想到,她被感動了。

整場演出還沒結束,女歌手就從座位上站起來。她領著王秀寶來到後台,在化妝室裏見到了心神不安的魏團長,並交給他一張當天出版的幾份晚報。魏團長不看則已,一看就大罵了她一聲:“你真毒!”

不過,也沒再說出什麽。

女歌手兩靨含笑。

“我還要趕晚上十點的火車,”她說,“我把王老師交給你了,別忘了給她安排個鋪位。”

“是你把他叫來的吧。”

“天助我也,讓我昨晚在賓館外麵碰見了王老師,”女歌手如實說,“他們不讓他進去,他怎麽解釋也沒用。他已經沒錢了,正準備露宿街頭,是我給他找了住的地方。”

“你利用了他。”

“是或不是,隨你怎麽說。”女歌手不想辯駁,“我要走了。”向王秀寶轉過頭,“王老師再見。”

女歌手剛走,狗狗就來了。狗狗一看見王秀寶就猛衝上去,口裏叫著:“是他把記者引來的!”

魏團長攔住了他。

王秀寶趁機躲在魏團長後麵,說:“我來找呼兒上學。你們帶走呼兒的那天,我發誓要找回呼兒。你應該支持我。你說過的……”

“我說過的!”狗狗眼裏充血,大聲嚷著,“我說過的,我就是不讓呼兒跟你上學!我畢福林也指天發誓,我就是不讓呼兒在你們學校上學!”

王秀寶覺得如果自己此刻落在狗狗手裏,定會被他撕得粉碎。他從對麵的大鏡子裏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臉孔,好像那就是恐懼。

他們一同回到了家鄉。

“過了一個莊,又過一個莊,”狗狗對呼兒說,“過了一個莊,又過一個莊,那裏有咱家的一門遠親。”

狗狗已經托這門遠親為呼兒聯係好了他們莊上的學校。

這本是收獲的金秋,但對於大水之後的土地來說,卻是異常清閑的季節。胡蘿卜的收獲,還得推遲半個多月,得到下霜的時候。呼兒要去上學了。

過了一個莊,又過一個莊,呼兒走在上學的路上。呼兒又過了一個莊,呼兒就蹲在地上哭了。

天空張得高高的,那麽藍。呼兒在天空下麵哭了一陣就撒腿飛跑起來。

呼兒一口氣跑到大河長龍般的河堤上。呼兒在想奶奶說過的話應該是不錯的。

河水滿滿當當地向前流著,呼兒不能像以前一樣走得太近。

呼兒喘息停了,就開始以小小的胸膛裏積聚起所有的力氣,喊水。

“大水!”

河水在呼兒的眼裏變藍了。

而後,整個世界都在呼兒的眼裏變藍了。

呼兒在喊。她得喊破喉嚨,天上的仙子才能聽到這來自人間的,將來也是一個仙子的,一個美麗小女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