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後,案件開庭審理。
1989年春,許文革夥同他人盜竊汽車發動機,又夥同他人於在押期間逃脫,此兩項罪名成立。但對盜竊和越獄,1997年頒布的新《刑法》與1999年頒布的《刑法修正案》在量刑標準上均做出了新的規定,依據“從舊兼從輕”原則,不再適用1989年執行的舊標準。兩罪並罰,通常可以判處有期徒刑五至六年,案犯主動自首,也可酌情減判。控辯雙方的爭論,集中在許文革在逃期間的表現。在礦井底下救了人,這與本案並無直接關聯,是否可以算作立功?即使算立功,救人的過程並不翔實,證據也不充足,是否可以作為減判的理由?檢察院方麵提出如上質疑。一審法院采納了檢方意見,並不認可立功情節,遂將許文革的刑期定為五年。許文革一方不服,隨即提起上訴。考慮到礦難有據可查,警察杜湘東又能證明案犯當時確在礦區,更高一級人民法院並未駁回上訴請求。擇日再審。
這時杜湘東明白,他那份證明起到的作用,首先是拖延時間。利用重新開庭之前的一兩個月,許文革的律師又在兢兢業業且效率極高地搜集其他證據。天知道他們雇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錢、動用了多少關係,終於在河南平頂山找到了當年那位副礦長。煤礦被封、老板跑路以後,副礦長也失了業,經親戚介紹先去了陝西榆林,後又輾轉去了河南,幹的都是挖山開礦的活路。被找到時,他已經患有嚴重的塵肺病,許文革的律師立刻替他結清了醫療費用,把他送到北京,一邊洗肺,一邊做證。因為副礦長大部分時間都在特護病房,所以杜湘東並未與他見麵,但據說那人的證詞後來成了審判的轉折點。
也正是在此期間,案件開始受到媒體的關注。在那些新聞報道裏,許文革被描述成了一個“迷途知返、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還有一檔名氣很大的電視節目到看守所對他進行了專訪,挖掘其“心路曆程”。節目播出,反響越發熱烈,不僅法律界的相關人士,就連八竿子打不著的專家也都紛紛發表意見。說話的人一多,便朝著務虛的領域裏去,各路人精兒又會自覺不自覺地選邊兒站隊,演變成了如下兩種論調的激辯:第一,公平至上,資本是有原罪的,中國的資本家更是有原罪的;第二,效率優先,隻有對那些“有能力的人”網開一麵,社會經濟才能快速發展。前者批判後者信奉“叢林法則”,後者諷刺前者要開“時代倒車”,大家離題萬裏,天馬行空,各執一詞。
這個插曲的受益者當然是許文革。把水攪得越渾,法院在量刑時,就越有可能采取折中方案:輕了不行,重了更不行。所謂“酌情”,酌的有案情、人情,當然也包括輿情。另一個間接受益者卻是看守所——電視鏡頭裏的監舍整潔明亮,管理有序,建設成績斐然,這相當於用事實回應了近些年來針對我國司法體係的惡意抹黑。上麵因勢利導,把單位樹成了典型,於是新所長更忙了,他得隔三岔五出去做報告,還得逢年過節帶著一群眼淚汪汪的在押人員包頓餃子,以供宣傳使用。
也是經由媒體報道,杜湘東才弄清了許文革的另一個身份:他已經是一家汽修企業的實際控製人了,廠子在南方,手下雇著百十號人。盡管奔馳車、一天一扔的毛巾內衣和按小時付費的律師都透露出了類似的可能性,但確切得知這個信息,還是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當然,這其中的許多細節有待補充,比如許文革究竟是通過什麽途徑“發跡”的?再比如許文革既然是個逃犯,又是如何管理資產、運營企業的?隻不過除了杜湘東以外,並沒有什麽人真會關注那些疑點。人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勵誌的傳奇,一個暴富的神話。
也有記者深挖到了杜湘東這條線索,希望能從他那兒得到“一手資料”,從而進一步佐證那個傳奇,烘托那個神話。了解對方的目的後,杜湘東粗暴地予以拒絕:“滾蛋。”
兩個月後,二審宣判。依據《刑法》,犯罪分子的“立功表現”是指揭發他人或提供重要破案線索,並經核查屬實,因而在狹義上,許文革的救人行為不能算作立功,但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於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解釋》,許文革具有明顯的悔罪表現,並對社會做出了重大貢獻,因此仍可參照相應的減刑標準處理。最後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立即執行。也就是說,上訴目的已經達到。
不管怎麽說,這樁跨世紀也跨過了杜湘東年輕歲月的案件,終於在法律層麵上塵埃落定。許文革被移交給監獄的當天,劉芬芳提早收攤回家,燉了一鍋豬下水。老所長和老吳也打來電話,如出一轍地問:“不想了吧?”杜湘東回答他們:“早不想了。”然後老所長跟他交流了養生,老吳則介紹了自己在東南亞幾處海灘勝地的見聞,“都他媽大洋馬,扒開屁股才能找著褲衩兒”。又過了幾天,所裏傳達通知,杜湘東結束了短期輪崗,重新回監舍工作。可見對於他這個“老人兒”,所裏還是留著三分麵子的。
杜湘東卻表示:“我就留在登記處吧。”
新所長以為他還在鬧情緒,安撫道:“杜哥,工作離不開您。再說您當年不都是主動申請到一線、到困難的崗位上去嗎?這個傳統得發揚啊。”
杜湘東說:“當年是當年,現在就想圖個舒服。”
他說的是實話。至此,杜湘東已經目睹許文革實現了他的全套計劃:隨著法製進步,當年的案子如能拖到今天再審,對罪犯是極其有利的,再加上自首和立功等因素,許文革隻需要坐上不長時間的牢,就能以很小的代價洗白自己——而恰恰是因為“發了”,今非昔比了,許文革才無比迫切地渴望洗白。如果說許文革是一個幽靈的話,那麽他是一個隨時準備回到陽光之下的幽靈。某個年月把他從人變成了鬼,但在隨後的年月裏,他又從鬼變成了人。這麽想著,杜湘東仿佛又身處在礦井深處,和許文革一起經曆著黑暗中的天崩地裂。他仿佛還看到,當井下所有人都在倉皇失措時,許文革的眼裏卻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許文革早就開始設計他的計劃了,並為此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而再反觀自己,卻全然是一個懵懂的、被動的人,他隻配被人牽著鼻子走。如果說當年的杜湘東隻是承認了失敗,那麽現在,他還感到了徹骨的乏力。
於是他不僅從管教的位置上退了下來,進而還變成了這樣一副形象:騎一輛破爛自行車,後座上斜插著一根劣質魚竿。如果離近了,能聞見他身上酒廠起糟的味兒更濃了,還能聽見他的懷裏有隻蟈蟈正在吱吱亂叫,聽那五音不全的調門兒,好像也被熏醉了。如此全副武裝的杜湘東從宿舍出發,或者找河邊清靜的地方下竿兒,或者到山腳下給蟈蟈挖野菜,或者去為下崗女工劉芬芳的冷飲攤上貨,總之難得到所裏照個麵。對於單位,他有一種很公平的態度:“我不煩他們,他們丫的也別煩我。”而現在,別說領導了,就連交情不錯的幾個小夥子也對他敬而遠之。大家除了覺得跟他混在一起“影響不好”以外,仿佛還害怕從他那兒沾到什麽晦氣。人們對他的稱呼也變了,從“杜哥”升級成了“杜爺”。這個“爺”當然不是“爺爺孫子”的“爺”,而是“北京大爺”的“爺”。定居郊縣十幾年,杜湘東終於混成了一個別人眼裏的北京人。
“你墮落了。”另一個北京人劉芬芳抱怨道。
“我不早這樣了嘛。”杜湘東回答。
“那你就是越來越墮落了。”劉芬芳又說。
杜湘東不忿:“難道我就沒有墮落的權利嗎?”
聽他這麽反問,劉芬芳就沒話好說了。也許她還在心裏做了一番權衡:比之於奮發的杜湘東,墮落的杜湘東才是適合於當丈夫的。況且一個窮人,能在墮落這事兒上擁有多大的資本和想象力?畢竟不賭嘛,畢竟不養女人嘛,畢竟還知道給家裏幹點活兒嘛。那麽墮落就何止是天賦人權,簡直是值得提倡的了。而劉芬芳沒話好說,杜湘東也就失去了對墮落進行深入闡述的機會。那種反思隻能在暗地裏進行:如果說以前墮落,是因為不知道許文革身在何方,那麽現在墮落,不妨可以算是他為了適應“許文革回來了”這一現狀所做的努力。表麵上是同一種墮落,骨子裏卻有不同的內涵。
如此說來,即使到了今天這步田地,許文革仍然還在縈繞著他,糾纏著他,改造著他!這個發現將杜湘東嚇出了一身冷汗。
而此後的兩件事,讓他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第一件事發生在半年以後。那天晌午,杜湘東照例出門,自行車後座的魚竿上挑了一隻等待收納戰果的塑料袋,迎風一抖,如同旗幟,上書五個大字:維納斯婦科。這陣子劉芬芳在鬧婦女問題,小肚子疼,正好聽說縣城有家私營醫院開業酬賓,免費門診,便去看了一趟。杜湘東騎過看守所正門,忽聽有人叫他。那聲音鑽進耳朵裏,既刺耳又隔閡,偏又似曾相識。一歪頭,就看見門前停了一輛大切諾基,車裏跳下了那位上警校時總跟他較勁的同學。同學還在幹刑警,因為破過幾樁震驚全國的大案,現在已經升了某個城區刑偵支隊的一把手了。這些消息也是在新聞裏得知的。
杜湘東溜車過去,像狗撒尿似的一腳蹬在大切諾基的輪轂上,用同學當年的口氣打招呼:“喲,稀客呀。”
然後他才眨了眨眼,略感茫然。這位身居要職的故人怎麽會來找他,並且看那架勢,還是專程下鄉來找他。而自從提拔到領導崗位,同學就學會了收斂傲氣,或者說,反而沒必要傲氣了。他笑笑,和杜湘東握手,話說得既親熱又帶著責備:“打電話你不在辦公室,找你們所長也不知你在哪兒。都什麽年代了,你也不配個手機。”
杜湘東幹硬地迸出幾個字兒:“你要幹嗎?”
同學繼續笑道:“找你核實個事兒。那事兒你可能不想提,但也請擔待著。當年為了那個叫許文革的逃犯,你不是跑過一趟大同嗎……”
杜湘東更加幹硬地打斷對方:“那案子早結了。沒結之前,你們不也撒手不管了嗎?”
同學道:“我想說的也不是許文革,而是你找許文革時,我給你介紹過一個當地的警察。他帶你去查過線索,還跟你一同進過礦區。這人你還記得吧?”
杜湘東與同學對視,眼前浮現出一個人影。那警察瘦高駝背,滿臉通紅,渾身髒兮兮的,當初剛見麵,他就自我介紹過,姓徐,不過後來竟忘了人家的稱呼,隻記得長相如同一隻蹦躂在土裏的大蝦米。杜湘東這輩子唯一一次過了把刑警的癮,正是在那個老徐的陪同下完成的。追許文革時,如果不是老徐把他拽出了礦井,沒準兒命都送了。
見杜湘東遲疑著點頭,同學就一股腦兒地說開了。他說老徐以前是省裏有名的破案能手,門路廣,腦子活,關鍵時刻反應奇快,不隻杜湘東,就連他本人也承蒙老徐救過一命。當時是到山西抓一個搶劫犯,刑警同學在路邊攤上看得真切,撲上去就要按人,沒想到對方從懷裏掏出一把鳥銃,頂住了他的頭。正在這個當口,一旁策應的老徐及時趕到,一把攥住鳥銃,把槍口抬向天上,不僅救了警察,也沒傷及群眾。隻可惜這樣一條漢子,卻在最不應該的地方翻了船。他很早離婚,前妻和女兒住在太原,女兒升初中那年,因為沒戶口,得交一筆擇校費,但窮警察又怎麽交得起?恰好有個認識的生意人說能聯係上省城重點學校的領導,還說擇校費可以由他先墊著。雖然知道天上不該掉餡兒餅,但因為常年感到對不起女兒,老徐也決定把錢借了再說。沒過多久,便發現那生意人身上還背著一起傷害案,是討債時指使黑道把人手剁了。對方求老徐放他一馬,老徐不答應,依舊抓人。到了牢裏,那人就反咬一口,揭發老徐勒索、受賄。雖然打了借條,又是在不知案情的狀態下拿的錢,但追究起來仍屬犯忌,於是老徐被從一線調離,找了個閑職掛著。
這一掛,就掛了七八年。但卻閑不下來,不光許文革這個案子,地方上再有什麽棘手的案情,仍會抽調老徐幫忙。老徐也不拒絕,他也許還幻想著上麵既然用他,那就還有被“摘下來”的可能性。結果到了上個月,就出了事兒。鐵路警方要端掉一個列車上的盜竊團夥,知道老徐熟悉地形,請他在大同段配合一下。但前兩個站點收網過早,又沒把人都抓住,餘下的案犯被逼紅了眼,剛看見身穿舊警服的老徐上車,就有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迎了上去,照著肚子攮了一刀。老徐把眼一瞪,說聲“小兔崽子,拳頭還挺硬”,隨後一頭栽倒。等送到醫院,發現肝髒被捅破了,又搶救了半個月,還是沒救過來。
老徐死前,斷斷續續還有意識。這時上麵想起來,還有一位得力幹警正被“掛著”,於是位複原職,立功嘉獎。以前的領導趕到醫院,把那份決議逐行逐句地念給老徐聽,上麵列舉了老徐從警生涯的諸多事跡,倒像提前念了一份輝煌的悼詞。剛念完,老徐便昏了過去,過了片刻又自己醒了過來,對領導說:“還差一條呢。”
領導手忙腳亂地問:“差哪條?”
老徐說:“我還拒過賄。”
聽到這話,領導就有點兒尷尬,問:“還有這事兒?”
老徐就把何時何地拒過賄說了。聽著同學複述,杜湘東也想起了當年他和老徐坐在洗浴城包間裏的情形:倆警察一左一右,中間夾著煤礦老板和幾遝現金。
刑警同學收尾道:“憑他以前破過的案子,足夠當個省級以上英模的,但非要在材料裏添上一條拒賄,就有點複雜了。沒過幾天,老徐就突發大出血去世了,所以這事兒算是他的遺願,領導沒法兒拒絕。可他又在錢上有過紕漏,而且當年告他的人還放出來了,怕就怕再咬起來,打了英模的臉,也打了組織的臉,那樣影響就惡劣了。最後上麵給出意見,一定要對老徐的說法再做核查,隻有證實了才敢往材料上寫。他們省廳的人先找到了我,讓我私下跟你了解一下,你們當年到底拒沒拒過賄,當時老徐又是個什麽反應……”
“我能證明。”杜湘東說,“有人行賄,老徐拒了。”
“你呢,也沒拿?”
“他都凜然成那樣了,我怎麽好意思拆他的台。要不是他,我還真不好說。”
“你實事求是就行,不必……”
“怎麽著,山西那邊信不過老徐,你也信不過?”
“我說的不是他,是你。沒必要再踩自己一腳,據我所知,你也不是那樣的人。”
“那你看我是他媽哪樣的人?”
杜湘東吼了一聲,卻不雄壯,好像掐著嗓子嘶鳴。他扒在輪胎上的腳還抽筋兒似的一蹬,大切諾基紋絲不動,屁股底下的自行車先歪了,令他一個踉蹌翻倒在地。刑警同學沒再出聲,從大簷帽底下冷冷打量著他。杜湘東叉腿坐了片刻,跳起來,一邊劈啪拍打屁股,一邊要過紙筆,也不回辦公室,趴在汽車鼻子上寫了一份證明。世事真是一環套著一環,跑了趟山西,還牽扯出了這麽多案中案。他是第二次給人做證了,不過這次晚了。許文革活著,老徐卻死了,還是死在一個小毛賊的手裏。杜湘東一邊寫,一邊心就疼了起來。他還感到喘不過氣,得不時撫著胸口往下順順。用了兩張紙,總算把該說的話說清楚了。同學接過材料,替杜湘東把自行車扶起來,仍未言語,走了。
過了倆月,老徐的噩耗漸漸在他心裏淡了下去,另一件事卻接踵而至。
杜湘東仍保持著探望姚斌彬他媽的習慣。好像腦子裏藏著一枚鬧鍾,走得不準,但卻遲早要響,敦促他去例行公事。而最近幾趟過去,便在那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裏嗅到了別樣的氣息。先是每次進門,都覺得屋子幹淨了,摸摸窗台櫃角,連北方城市難以避免的浮土也不見了;其次是盛米的塑料桶、裝菜的竹筐總會滿滿當當的,甚而還有水果,並且不是附近菜市場裏的尋常貨色,無論蘋果橘子都大而飽滿,打了一層鋥亮的蠟。
對於這些變化,杜湘東向姚斌彬他媽打探過。得到的回答是:“他們送來的。”
這個說法無疑過於籠統,但也是標準答案。隨著越發地老了、虛弱了,這半年來,姚斌彬他媽仿佛失去了辨人的能力和興趣。從她嘴裏幾乎聽不到完整的人名,而是用代詞指稱一切:我,你,他,他們。我還不餓。你來了。他把我的暖壺踢翻了。至於這裏的“他們”,可以是廠子的工會,也可以是街道乃至區裏的福利機構。跨了世紀以後,國家貌似從捉襟見肘的窘境裏緩了過來,就連對於原先被刻意遺忘的困難群體,也能騰出手來照應了——可惜往往也就是一陣風,為的是配合什麽檢查什麽活動。
當然,“他們”還可以是別人。杜湘東又問:“他們是誰?”
姚斌彬他媽便吃力地歪著腦袋,半晌才答:“他們就是他們。”
問也沒用,再問就是故意逼人了,杜湘東不忍心。而他倒存了一絲懸念,想看看“他們”還要怎麽表現。橫豎也沒事兒,他去得更勤了。那天又是周末,杜湘東騎著破車來到六機廠家屬院,一進門,就見姚斌彬家的樓下停了一輛救護車,卻不打閃燈,也不嗚哇亂叫。當年翻撿垃圾的老太太早不知哪兒去了,接替她的是個中年婦女,脾氣倒比前任隨和,看見杜湘東,點頭招呼:“來啦?”
杜湘東說:“來啦。”說著瞥瞥救護車。
婦女便意味深長地說:“崔大媽命好。”
那一刻,杜湘東魂飛魄散。在窮人的語境裏,死得痛快或者死得不破費,就算“命好”了。他不敢多問,三步兩步上樓,便看見姚斌彬家門口圍了一群人,正伸著脖子往屋裏觀望。掀開布簾子,又露出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圍著姚斌彬他媽或問詢或安撫,手上還操練著一些儀器。姚斌彬他媽卻安然無恙,像無數個日子一樣坐在桌前,神色出離。見到杜湘東進來,她才開口:“你跟他們說說。他們問的我都不懂。”
杜湘東既問姚斌彬他媽,也問醫生護士:“讓我說什麽?”
一個中年醫生接口道:“你是她的監護人?”
杜湘東搖頭:“她又不是孩子。”
“聽鄰居說,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照看她?”
“也是得空兒才來一趟。”
“請介紹一下她的生活情況吧。”
“很簡單……睡覺起床,燒水做飯。吃的我都提前備好了,菜盡量買存得久的,土豆大白菜什麽的。得按時吃藥,所以我寫了個字條,貼在桌子上。以前她還自己去拿藥,後來懶得動窩兒,我就得勤著點兒檢查她的藥瓶,快沒了就替她跑趟醫院。像上廁所和洗澡這些事兒,對她來說很麻煩,不過練了這麽多年,基本上自己也能做了……我原先工作挺忙的,靠我一人肯定不行,還是多虧了鄰居們。”
他說完,看看屋外。鄰居們紛紛點頭,附和杜湘東,有的說“在偏癱的裏麵,她這樣兒的算好的啦”,有的說“崔姐這人好強,很少給人添麻煩”,還有的沒等誰來表揚,先客氣了起來,“這不應該的嘛,街裏街坊的”。一時間煥發了這年月這環境裏少見的脈脈溫情。
然而問的人可不滿意。一個護士撇嘴道:“怪不得這麽瘦,光吃土豆白菜了。”
立刻有人頂她:“你查查我們的工資條兒,想吃鮑魚你給買去。”
另一個護士說:“老人身上都有味兒,估計半個月也洗不上一回澡。”
又有人說:“別說她了,我們都這習慣。你聞聞我,我也有味兒。”
杜湘東把話頭轉向醫生:“你們又是哪個醫院的,誰通知你們來的?”
對方回答,他們不是醫院的,而是城北一家療養院的。有客戶預交了費用,讓他們上門給崔麗珍做一次家庭體檢。那家療養院杜湘東也聽說過,在電視和報紙上都打過廣告,據說是按國際標準建的,價錢自然也是國際標準。醫生又把杜湘東往屋角拉了拉,低聲問:“那麽老人發病之前,您還觀察到什麽症狀沒有?”
杜湘東說:“她是老病號兒,認識我之前就中風了。”
“我說的不是中風。”
“還有別的毛病?”
“對,我們懷疑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這個洋詞兒把杜湘東唬住了,他嚴峻地看著醫生。
醫生解釋道:“也就是老年癡呆。當然,按照你的說法,老人不是還能基本自理嘛,這說明情況還不算太嚴重。不過她現在的生活環境……確實成問題,醫療條件也跟不上,很不利於進一步檢查和治療。說句不好聽的,等徹底糊塗了就晚了。所以我的意見是,立刻讓她到療養院先住下,再由院方安排就醫。”
“你們想把她接走?”
醫生笑了:“我們療養院的門檻也挺高的,哪兒能說去就去?”
說完撇下杜湘東,靠窗去打電話。說不幾句,轉過身來:“客戶表示,費用不成問題。隻要老人去了,我們就能安排陪護,還能組織專家會診。咱們收拾收拾吧。”
杜湘東腦子“嗡”了一聲:“一個大活人,你們哪兒能說弄走就弄走?”
“瞧您說的,好像我們是個強製機構。其實聽鄰居說,您才是個警察吧?那我們就向您這位警察同誌匯報一下。走之前當然得辦手續,但您不是老人的家屬,也不是法定監護人,所以手續不是經過您來辦。幸好不是還有單位嘛,現在那位客戶已經去找廠裏了,隻要廠裏同意,就是符合相關規定的。而說到底,這一切的大前提,還得是老人自己同意過去……”醫生說著又笑了,這時便有護士拿出一本宣傳畫冊,平鋪在桌前,向姚斌彬他媽展示療養院的硬件和軟件——陽光套房、綠地水係、護理團隊、康複中心。而醫生的口氣循循善誘,又像是在探討一個多此一舉的話題:“崔阿姨,您想住到那裏去嗎?”
姚斌彬他媽把眼睛從畫冊上挪開,看向桌上的一副相框,沒聽見似的。
醫生又道:“您說句話。再好的地方,也得願意去才是真好。”
姚斌彬他媽仍失著神,眼睛也沒轉一下。
這時樓下又傳來了關車門的砰砰悶響。杜湘東探向窗外,便看見了那輛奔馳轎車,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禿頂,從上往下看去好像一隻鱉;另一個滿頭黃毛,好像一朵**。“**”與“鱉”腳步急促,噔噔噔地跑上樓來。走在前麵的禿頂男人大概是個領導,雖然廠子停工,可編製還在,那麽“班子”就得維持運轉。鄰居們見了他,紛紛撇嘴,而禿頂也並不指望受到歡迎,自顧自地走進屋裏,表演起來。他先對姚斌彬他媽噓寒問暖了一番,然後宣布,崔大姐去住療養院,“這是一件好事”,雖然廠裏“也舍不得”,但是“為了您著想,態度是十分支持的”。這麽說時,他身後的年輕人卻往杜湘東身邊挪過來。這人穿得花裏胡哨,兩隻皮鞋鋥亮,步伐卻踩出了強弱對比極其鮮明的切分音。對視一眼,麵無表情,但杜湘東認出了小瘸子,小瘸子也認出了杜湘東。其實早該想到的,小瘸子就是劉秋穀,許文革從礦井底下背出來的那個孩子。他截了肢,但又踩著一條假腿站起來了。除了這條腿,他從打扮到神色都是一副“小開”模樣:輕狂、淺薄。
劉秋穀的目光在杜湘東臉上停留片刻,突然變得冰冷。隨即,他故意忽略了杜湘東,轉而和醫生討論起了療養院的費用問題。醫生說,具體數目他也不清楚,做報價單是財務的事兒,但劉秋穀仍要響亮地追問:“大概多少,一年二十萬?三十萬?”
“差不多吧……基本費用三十萬足夠了。”
“有沒有更高檔的?我們掏雙份兒,能再多幾個人伺候著嗎?”
他也在表演,不僅演給鄰居們看,還演給杜湘東看。而在鄰居們波瀾**漾的感歎中,在杜湘東的沉默中,姚斌彬他媽卻突然說話了:“我不去。”
醫生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麽?”
姚斌彬他媽重複:“我說我不去。”
禿頂男人也替她著急起來:“這算怎麽話兒說的?您看……”
劉秋穀這才慌了神。把姚斌彬他媽“伺候”起來,這一定是許文革交代的任務,任務完不成,就是辜負了救命之恩。縣城版的霸道總裁演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般的委屈,他走近姚斌彬他媽,哀求道:“嬸子,別呀,咱再商量商量?”
姚斌彬他媽瞥他一眼:“我不認識你,跟你商量不著。”
那麽跟誰商量?眾人又都看向杜湘東。杜湘東的心沉了沉,很想歎口長氣。他也靠到桌前,俯身蹲下去,看著姚斌彬他媽的眼睛。
“這是許文革接您來了。”他哽著嗓子,輕聲說。
女人似是一震,把手探過來,抓住了杜湘東迎上來的手:“我知道我該去,老麻煩你,我也不好意思。但我就怕一件事。”
“您說。”
“我怕姚斌彬回來找不著我,著急。”
“姚斌彬他……”
“杜管教,不瞞你。”女人舔了舔嘴唇,“姚斌彬他有罪,跑了,去山西了。”
她雖然還記得姚斌彬和許文革,但腦子裏的事實卻都亂套了,張冠李戴了。也正是女人的這句話,讓杜湘東不得不相信了醫生的判斷。他緊緊握了握女人的手:“我還常來呢,碰見姚斌彬,就讓他找您去。”
姚斌彬他媽就閉了眼,把身子往後一靠,一副任憑處置的姿態。人們鬆了口氣,各自行動起來。醫生指示護士到救護車裏去搬輪椅,劉秋穀接過幾張表格唰唰簽字,禿頂領導動員群眾,現場開了個小規模的歡送會。床單、被褥、換洗衣服都不用帶,療養院裏有現成的,隻要把證件、藥方等小件物品揣進一個牛皮紙袋,就算收拾停當。住了一輩子的地方,走時原來如此簡單。嘰喳忙亂之際,姚斌彬他媽和杜湘東一個坐,一個蹲,倆人手還握在一起。
終於,女人被攙扶起來放進輪椅。她回頭又找杜湘東:“看我去,啊!”
杜湘東說:“看您去。”
姚斌彬他媽被簇擁著推下了樓,門外的喧嘩逐漸減弱,直至陷入靜謐。杜湘東卻一動不動,還蹲在地上。十幾年了,這間小屋幾乎和他頭次來時一模一樣。因其不變,也就掩埋了那些深夜痛哭的悲聲與皓首枯坐的身影。對於杜湘東而言,這兒就像一個避風港,可以把那些困頓和屈辱隔絕在外,而現在,避風港即將垮塌。
窗外起了風,陽光肆意橫行,鋪天蓋地的流雲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掠過。杜湘東心裏突然起了個念頭。許文革,老徐,他們都是撲在塵土裏也身上帶光的人,而在此前的那些年裏,他本人的存在價值仿佛僅僅是為了陪襯“他們”,以顯示“他們”才是強悍的、磊落的、高尚的——所以他才會長久地憋悶,憋悶得讓他忘了自己也是能發光的。現在,他必須做點兒什麽了。他得換個角色,還得向他所處的世道討個說法。況且他想幹的事兒還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杜湘東往身旁掃了一眼,看見桌子底下倒扣著一個簡陋而古舊的相框。這東西一直擺在桌角,而方才走得倉促,落在地上竟無人察覺。相框裏插著一張黑白照片,中間的女人四十多歲,麵龐清秀,眸子閃亮,在她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身穿工人製服的稚嫩青年。姚斌彬死了,許文革還活著。姚斌彬的一條命,換來了許文革的重新做人。這公平嗎?雖然姚斌彬毫無怨言,也不可能再有怨言,但杜湘東還是要問,這公平嗎?有了這句發問,杜湘東就不感覺自己是孤獨的了,他還多了一個同伴,那人是姚斌彬。
他把照片從相框裏抽出來,揣進上衣口袋。離開之前,他朝窗子的方向凝視片刻,點了點頭。那透亮的虛空裏,似乎有個姚斌彬對他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