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湘東破天荒回了趟辦公室,隻做一件事,就是給當年的同學打電話。失聯已久,許多人早就搬家了,更有些人連工作單位都挪地兒了。他隻能通過找得到的詢問找不到的,順藤摸瓜地逐個兒串聯起來。幸虧上學時人緣不錯,同學們還願意記得他:

“你真是杜湘東嗎?”

“杜湘東,你可算冒頭兒啦。”

“他媽的老杜,這些年死哪兒去了?”

麵對杜湘東提出的“聚聚”,有人痛快答應,有人吞吞吐吐地搪塞,還有人表露出了情有可原的謹慎。畢竟大家都忙,更畢竟一些人已經坐上了相當敏感的位子,別說多年不見的同學了,就連他親舅舅找上門來都得防著一手。令人欣慰,當他趕到上學時常去打牙祭的那家小飯館時,就見門口停了好幾個警種的車輛。最威風的當然是刑警支隊長的大切諾基,經偵總隊副政委的那輛霸道也不錯,車裏還候著個司機。在走進包間的客人裏,杜湘東的模樣無疑是最寒酸的,甚而帶了三分滑稽。他歪戴著帽子,褲腿一高一低,後襟上沾了一塊來路不明的油斑,懷裏鼓出個包,居然是個蟈蟈罐子。他也納悶為什麽要帶著蟈蟈進城,於是出門找了塊草地,把那小蟲放生了。

再折回去,推門進屋,一群警官正在熱鬧,拍著桌子互相說“老了老了”。看見杜湘東,齊聲歡呼,“老了老了”更加不絕於耳。這才是同學聚會的氣氛,誰也別挑剔地方,誰也別找理由擋酒,誰也別因為肩章上比人家多了一顆星一條杠就裝大尾巴狼。幹了?走著。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酒量可以啊老杜,以前可沒見你能喝。也是鍛煉的結果,你們拿茅台練我拿二鍋頭練。說這個就沒勁了啊。我沒勁,我自罰。

桌上的酒瓶都見了底兒,恰好一個小**結束,場麵陡然靜了下來。有人臉紅,有人臉白,所有人都垂了臉,用近乎慈祥的眼神看著杜湘東。

“有事兒就說吧,老杜。”開口的是刑警支隊長。

杜湘東沒言語,再次舉杯,手一抖,灑了大半。

“大夥兒都不是閑人,今兒是為你來的,你就甭賣關子了。”其他人也道。

“那我就直說。”杜湘東把酒杯往桌上一頓,“你們幫我查個人吧。”

“查誰?”

“許文革。”

場麵更靜了。片刻,還是刑警支隊長說:“這些年你的那些事兒,不光我知道,哥兒幾個也聽說了。大夥兒都想勸你一句,人不能跟自個兒過不去。”

“可我覺得事兒還沒完。”

“法院都判了,你還想怎麽著?”

“別跟我講法,我他媽也是警察。但法律是法律,道理是道理。”

“話可不能這麽說,要是都像你一樣,社會不就亂套了嗎?”

“要是都像他許文革一樣,那才亂套了呢。”

“老杜,你這就有點兒軸了。人軸不完全是壞事兒,但要在不該軸的地方軸,那就真是壞事兒了。說句不該說的,我們也都覺得你挺可惜的,不過——”

“不可惜,誰也別替我可惜。我早想明白了,混得不好是我活該。你們是幹大事兒的人,我就配當個臭管教,而且連個管教都當不好。我給咱們這幫同學丟人了,我都沒臉來麻煩哥兒幾個。但我心裏憋得慌,那感覺比坐牢還難受……我沒本事,我就是一廢物,要沒你們幫忙,我是真過不去這個坎兒了……”

說著,杜湘東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的嘴裏和鼻子裏流出了混雜的汁液,拉著絲兒吹著泡兒,汩汩地淌進了脖領子。他兀自口齒不清,喃喃不止。他進而又左右開弓地抽著自己的嘴巴,劈啪作響,轉眼讓臉腫得像個豬頭。同學們都來拉扯他,勸他“別介呀別介呀”,人堆兒底部的豬頭卻突然變成了一隻鯨魚,“哇”的一聲,天女散花,酒精度數極高的嘔吐物噴了眾人一身。

這也是那天晚上定格在杜湘東眼前的最後一幕。次日在學校招待所醒來,他已經全然記不得頭天說了些什麽。然而沒過多久,來自各個渠道的信息就陸續匯聚了起來。他相當於用鼻涕眼淚把在京公安係統粘連在一塊兒,展開了一次聯合調查。用刑警支隊長的話說:“我們這些人,大槍頂腦門子上都不怕,就怕自己兄弟耍苦肉計。”

而他的同學不是領導也是老油條,都明白這樣的調查應該被控製在怎樣一個“度”裏。一言以蔽之:違反紀律的事兒不能幹,授人以柄的事兒不能幹。但他們也告訴杜湘東,所謂的“度”往往又是微妙的、含混的,打打擦邊球也不是不可以。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家心知肚明。杜湘東先到刑警支隊長那兒報了個案,說姚斌彬他媽失蹤了。失蹤了自然要查,盡管沒過幾天就得知崔麗珍住在城北的養老院,但養老院是許文革授意安排的,而許文革又正處於服刑的特殊階段,那麽就勢查一查這個人,也是有其必要性的了。

更得感謝這些年的技術進步,群眾雪亮的眼睛早已進化成了由芯片、二極管和數據庫組成的龐大的複眼結構,一個人再怎麽隱姓埋名,隻要還和社會有接觸,他所留下的痕跡都會記錄在案。信息匯總到杜湘東這裏,又可以拚湊成一部許文革的發跡史。

大致分為如下兩部分。

首先是在逃期間。當年許文革離開礦山,立刻南下廣東。他先後使用多個化名,在各式各樣的民營工廠幹過活兒,但都不甚得誌,最多也就幹到了“拉長”。轉機出現在跳槽到汽修行業之後。他本就是一名嫻熟的技術工人,又對機械極感興趣,剛一入行就顯現出了過人的本領。什麽車他都敢上手,什麽車他一上手就能轉,漸漸就在汕頭一帶闖出了名氣,乃至於深圳、廣州都有人專門請他去維修一些走私的豪華車。有老板想替他出資,慫恿他單幹,但許文革都沒答應,直到遇上了劉秋穀。

當時劉秋穀拖著一條腿,也來沿海地區討生活,原打算用他哥的撫恤金做點兒生意,結果被人騙得精光,淪落在夜市裏乞討。許文革把他撿了回去,提議倆人合夥幹,本錢自己出,卻讓劉秋穀出任法定代表人。這麽安排,當然有其目的,但劉秋穀一來走投無路,二來把許文革視為救命恩人,因此甘當逃犯的傀儡。此後,許文革便展示了一個商人的才能和膽識。他跳出家用車市場,轉而盯上了爆發式增長的物流業——幾乎所有南方工廠的貨物都得用大卡車源源不斷地運往港口,但卡車一旦壞在路上,廠家的售後網點又輻射不到,常常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耽擱許多天。許文革的“點子”恰好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也不租門店,用全部積蓄招聘工人、租賃麵包車,再加上言傳身教,很快帶出了一支過硬的維修隊伍。他們像工蟻一樣沿著貨運線路遊走,隻要有卡車“趴窩”,一個電話就能迅速趕到,該修的修,修不好的拖到汽修廠,轉手又能掙一筆介紹費。這種經營模式勝在機動性強、成本低廉,在那個年代絕對屬於“一招鮮”,剛一試水就贏得了極好的口碑,進而說動了幾個原先認識的老板入股投資。此後的幾年,許文革幾乎是在夜以繼日地勞心勞力:發展加盟的維修站點,和卡車製造商洽談專修授權,遇上特別重大或者特別棘手的情況還得親自“出現場”……公司的規模也像滾雪球一樣膨脹起來,業務擴展到了廣東全境。

自然,無論是融資還是合作,拋頭露麵的都是劉秋穀,許文革隻在背後操縱。

其次就是入獄以後。許文革的逃犯身份公之於眾,股東們果然被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明白他自首是為了洗白,所以非但沒有撤股,反而紛紛幫他介紹律師、疏通門路。生意人考慮的是錢,隻要許文革能替他們盈利,那些人才不管他有沒有前科。而許文革身在監獄,胸懷天下,又開始著眼於一個新的商機。這兩年,隨著山西、內蒙古遍地開花的挖礦運動,西北方向已經取代南方沿海,成了中國最為繁忙的交通運輸線路,但山區地形陡峭,路況擁堵,卡車走走停停,刹車係統不堪重負,往往會釀成惡性事故。針對這種情況,許文革斥資買下了幾項增強卡車製動力的專利技術,比如更換耐高溫的陶瓷刹車片、加裝穩定可靠的氣動總泵等,並且決定在北京設廠,建立起集製造、銷售到改裝、維修於一體的全產業鏈。他也明白,要實現這個目的,最可行的方法就是與國企合資,如此一來,既能利用對方的土地和廠房,同時也能獲得政府的支持。於是他委托金融顧問與谘詢機構,專程對一家經營不善的本地工廠進行了評估,據說即將進入實質性的洽談階段。

“哪家廠子?”聽到這裏,杜湘東問。

“第六機械廠。”負責轉述消息的刑警支隊長說。

杜湘東一陣發蒙。原來劉秋穀出現在六機廠,可不僅僅是為了安頓姚斌彬他媽。而急於“騰籠換鳥”的工廠在北京還有很多,許文革偏偏挑中了這一家。正在恍惚,刑警支隊長又拋出了一個更加令他發蒙的消息:入獄不到一年之後,許文革即將保外就醫。理由是他患有嚴重的哮喘,目前已經發展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至於病因,可能是他曾經在井下幹過重活兒,但也和長期以來的晝夜操勞、精神緊張不無關係。

好一會兒,杜湘東才接話:“病情屬實嗎?”

刑警支隊長道:“許文革也算個名人了,就算想瞞騙,也沒人敢給他行方便。”

“那他的生意呢,也沒違過法?”

“經偵的兄弟看過他公司的納稅記錄和財務報表,起碼賬麵上沒毛病。不過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國家的生意人,就算發家靠的是腦子和力氣,屁股上真能一清二白的也不多。尤其是許文革這個行當,水太深也太渾了,做大之前得跟人鬥狠、鬥心眼兒,否則隨便哪個村支書和流氓團夥都能砸了他的攤子;做大之後又免不了和各式各樣的頭頭腦腦‘勾兌’,鋪路全得用錢……就拿跟六機廠合作來說吧,短短幾個月就把方方麵麵上上下下都搞定了,你以為那些大紅章是白蓋的?誰的眼睛也不瞎,都能猜出是怎麽回事兒。”

杜湘東的口氣便興奮了起來:“經濟犯罪也是犯罪。你們打算什麽時候開始取證?”

刑警支隊長卻歎了一聲,腔調衰頹了下去:“杜湘東,你也是一把歲數的人了,怎麽頭腦還是這麽簡單。且不說許文革都在幕後主使,真查出什麽端倪也未見得會落到他頭上,就算坐實了他那個公司行賄、漏稅、搞權錢交易,涉及的也不僅僅是經濟犯罪的問題了。跟他接觸的還有領導呢,跟領導接觸的還有更大的領導呢,那些當官兒的我們‘辦’得了嗎?況且盤活老舊企業,減輕財政負擔,這是現如今的國家政策,許文革是順勢而為,我們要動他就是跟政策對著幹,你以為上麵會答應?既然說到這兒了,我也不怕你不高興,再從旁觀者的角度議論兩句吧……你覺得警察是幹嗎的?有惡必懲那是理想狀態,用這個標準要求誰,誰都沒法兒活。許文革再怎麽讓人看不慣,畢竟還沒傷天害理吧?說到底也是環境使然,如果隻揪著他一個人不放,那不公平。”

杜湘東的聲音低了下去:“你真這麽想?”

“想不通也隻能這麽想。”刑警支隊長凝視他半晌,又道,“大夥兒幫你幫到這個份兒上,算是仁至義盡了。你不是說自己憋得慌嗎?現在知道了吧,許文革也憋得慌。假如你覺得法律對他的懲罰還不夠,那他病成這樣,你也該解氣了吧?”

杜湘東不語。同學突然攬住他的肩膀,和他腦門兒頂著腦門兒,用力晃了一晃。警察的性格都硬,刑警更硬,能有這麽個舉動,就說明真把杜湘東當成了兄弟。再想想以前和同學的較勁,想想經由同學介紹才認識的老徐,杜湘東也動了感情。然而即使鼻子已經酸了,喉頭一哽一哽,他卻還是想對同學說:兄弟,對不住,我辜負你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盯梢是從許文革出獄的當天開始的。

監獄也在南郊,但比看守所更靠近城裏。那天上午,當鐵門打開,杜湘東就站在馬路對麵的一棵樹後。繞過樹幹,他目睹許文革蹣跚著緩緩移動,脖子像沉到水底的鵝一樣盡力伸長,又被胸膛的劇烈起伏扯得一晃三顫。才坐了一年牢,許文革的腰背更加佝僂了,連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都幹癟了下去,還氤氳著一團黑氣,遠看好像一根被曬蔫兒了的茄子。可見監獄的確是個折磨人的地方。奔馳車就停在街邊,迎出來的還是一瘸一拐的劉秋穀,律師卻不見了。兩人略說幾句,許文革從懷裏掏出一隻藥瓶,往嗓子裏噴了噴,上車。

杜湘東也動身。他的交通工具是一台帶鐵篷的三蹦子,篷上貼滿了“開鎖換鎖”和“包小姐”之類的字樣。這玩意兒是他托人買的城管罰沒品,冒黑煙,顛屁股,隨時還有再次遭到罰沒的危險,不過已經比自行車能跑多了。又幸虧北京正在翻來覆去地“攤大餅”,原先的鄉下地方也開始堵車,甚至比城裏更加交通不暢,所以奔馳車一路且行且停,竟然沒把他甩掉。在跟蹤期間,杜湘東需要留心的主要有兩件事:一是不要離目標太近,以免被發現;二是別在溜邊插縫的時候碰了人或者剮了車——他賠不起。

如此亦步亦趨,並不很久,便到達了目的地。那是一幢四層小樓,外立麵貼滿了瓷磚,如果不是圍著院子,遠看倒像個巨大的廁所。這種建築在郊區隨處可見,多半屬於鄉鎮企業或農民個人,常年都在招租,但卻常年空著,因此隻能頂著個“寫字樓”的招牌靜候拆遷。奔馳車開進院門,還沒停穩,樓裏的人已經擁出來了,高高矮矮七八個,都是身穿灰褐色工裝製服的精壯小夥子。院兒外是條市場街,像所有城鄉接合部一樣嘈雜、汙濁,杜湘東就把車停在幾個攤位之間,滅了火,聆聽那些手下對許文革進行匯報。他們不叫許文革“老板”,而是和劉秋穀一樣稱他為“許哥”:許哥,一樓的房間給您收拾好了;許哥,設備正在路上,明後天就到;許哥,金融公司的人又來了,說等著和您當麵談。許文革卻未作答複,或者他說話了,但卻說得虛弱乏力,因此一牆之隔的杜湘東無法聽到。又過了片刻,院兒門口響起一陣鞭炮聲,大概是兄弟們要給許哥“衝衝喜”,但許文革反而被硝煙味兒嗆得一邊大喘,一邊鏗鏘地咳嗽起來。聽那歇斯底裏的架勢,恨不得肝兒都快從嘴裏吐出來了。於是劉秋穀就罵人,接著鐵門一關,院兒裏詭異地安靜下來。

其實從同學那裏得知,劉秋穀還在城區東三環租下了一套正經八百的商用房,專供公司的財務部門以及一個高薪聘請的“職業經理人團隊”使用,但杜湘東預感,許文革出獄以後不會去那裏。現在看來,他的直覺無比準確。而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偏僻、簡陋的地方落腳,原因恐怕隻有一個:第六機械廠就在附近。順著柏油馬路麵朝東,透過新世紀以來越發濃鬱的霧霾,隱約就能望到廠區破敗的主樓了。蘇聯式樣的尖頂如同鬼船的桅杆,無根無據地懸浮在半空之中。杜湘東還記得,曾經有女工在那棟樓裏合唱《山楂樹》:

我卻沒法分辨,我終日不安,

他倆勇敢和可愛呀,全都一個樣……

現在倆人一個死了,一個回來了。

從這天起,杜湘東的生活隻剩下一項內容,就是窺探許文革。每天天不亮,他便會駕駛著突突亂響的三蹦子長途跋涉,來到那棟小樓的院兒外。國營工廠早已一蹶不振,它的周邊地帶卻呈現出了野蠻生長的繁榮。搞貨運的,批發鋼材電線的,出租工程車輛的,由此又帶動了飯館、旅社和百十塊錢就能“爽一把”的小發廊。這種環境很利於隱蔽,當他把車往路邊一靠,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摩的”司機。出於謹慎,他又買了一頂能遮住下巴、隻露雙眼的毛線帽,幹脆連麵目也藏了起來。但這種形象又帶來了一些小麻煩,常有人過來問他“走不走”,甚至連問都不問,徑直往鐵篷裏一鑽就不下去了。杜湘東本想拒絕,又一轉念,開了這麽一輛車卻不載客,成天往院兒門口一杵,瞎子不都能知道自己正在幹嗎嗎?於是隻好就範。好在路程都不遠,不是去車站就是去鎮上,頂多半個小時就能打個來回。回來以後,他繼續發癡似的盯著那棟小樓。

如此持續了半年,但卻成效甚微。這期間的幾乎每一天,杜湘東都會把許文革的動態記錄下來,寫在一個空白本子上。那些內容是如此單調、簡略而重複,諸如:

許文革沒出門。劉秋穀買菜做飯。

許文革沒出門。醫生上門為他治療哮喘。

許文革乘車,沒上高速,前往當地派出所備案。

許文革乘車,上高速往北,應為探望崔麗珍。

許文革沒出門。有訪客兩名,大概是商業夥伴。

……

假如一定要就此做出分析,那麽結論是:除去履行法律規定的手續以及去養老院看望姚斌彬他媽,許文革保持著深居簡出,連生意都完全在那棟小樓裏進行遙控。相應於杜湘東變成了一個不像警察的警察,許文革也變成了一個不像生意人的生意人。

這份記錄還有第二個人看過,是刑警支隊長。那年春節,同學又來找過他一趟,名為拜年,實則是放心不下。倆人坐在車裏,自然說起了“調查”的進展。杜湘東知道瞞不過去,便把本子掏出來,遞了過去。剛開始,同學還一篇一篇地翻著看,到後來就唰唰一掃而過。他評價了一句“精神可嘉”,然後直言相告,就算許文革果真隱藏了什麽犯罪行為,憑杜湘東也休想發現,更別提把他再次投進監獄了。原因很簡單:杜湘東的調查手段太低級、太小兒科了。靠人力去盯梢,蹲點兒,這都是上個時代的套路,而現在甭管是偵查技術還是反偵查技術,都日新月異到什麽地步了?就拿這滿滿一大本記錄來說,還不如隨便哪個電線杆子上的監控攝像頭提供的信息更多。

“我也沒覺得自己能逮著他。”杜湘東回答。

同學就問:“那你圖什麽呀?”

杜湘東反問:“許文革這種人,難道不應該有人看著他嗎?”

同學沉默半晌,說:“我看你是魔怔了。”

杜湘東表示讚同:“我還真是魔怔了。”

而在監視以外,也有意外收獲。每次坐車的人給了錢,他都看也不看,順手往隨身帶的挎包裏一塞。等過完年,就覺得那包鼓鼓囊囊的挺礙事兒,打開一看,亂七八糟撐滿了零錢。於是他拎過劉芬芳擺攤兒收錢用的紙箱子,打開挎包,讓那些散票兒紛紛落落地傾瀉出來,把他的收成和她的收成混在一處。他們這對窮人夫妻居然也擁有滿滿的一箱子錢了。

這麽做,當然是為了安撫劉芬芳。自從杜湘東早出晚歸,她對他的聲討也到達了一個新的**——有本事的人才不著家呢,你也配?什麽活兒都丟給老婆,成天出去躲清閑,這還叫男人嗎?不會掙錢,花錢倒挺在行,自行車換成了三蹦子,這樣就能到更遠的地方“浪”去了吧?而見到杜湘東的舉動,劉芬芳便一愣,進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她問:“誰給你出的主意?”

杜湘東說:“什麽主意?”

劉芬芳踹了一腳紙箱子,驚得兩張毛票兒翻騰而起:“拉活兒呀。”

杜湘東搪塞:“也沒誰。好多人不都這麽幹嘛。”

劉芬芳說:“可你是警察呀。”

杜湘東笑了:“我都快忘了,你倒想起我是警察了。”

劉芬芳突然眼圈兒一紅。她這人就是這樣,平時老覺得自己被虧欠,但隻要想起杜湘東也在承受委屈,哪怕他的委屈其實和她無關,她也會立刻翻轉過來,覺得自己才是虧欠了杜湘東。這是劉芬芳性格上的軟肋,使得她既後悔不迭又心甘情願地跟他過了這許多年。想到這裏,杜湘東便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劉芬芳的臉——那張臉的正麵已經和紅蘋果毫無相像之處,側麵也看不出半點兒吉永小百合的影子了。這個舉動很突兀,所以劉芬芳下意識地一躲,但她隨即又把臉湊了上來。老夫老妻含羞一笑,決定晚上再燉一鍋豬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