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在杜湘東的印象裏,幾乎是剛吃完豬下水,劉芬芳就病倒了。其實也沒那麽快,而是又過了幾個月,對許文革的監視超過一年以後。覺得快,隻是因為生活太過重複,仿佛許多天都合並成了一天。那是個暮春的晚上,杜湘東騎著三蹦子回來,看見冷飲攤空著,電喇叭還在播放《從頭再來》。他以為劉芬芳是回去取什麽東西了,便跨下車,慢慢往家走去。開門拉燈繩,赫然就見**橫著一具軀體,身下滿滿的血,把褥子都洇了一大片,整個兒人好像躺在了一朵豔麗的紅花上。這時劉芬芳還有意識,她滿臉煞白,眼睛瞪得撐大了一倍,顫聲說:“我這是怎麽了?本來就想躺會兒,一躺就起不來了。”
杜湘東把她橫抱起來,衝到屋外去喊人。七手八腳送到醫院,劉芬芳已經昏迷不醒。折騰到後半夜,醫生才從急救室出來,說是子宮肌瘤長得不是地方,引發了大出血。又劈頭蓋臉責備杜湘東:“一個常見病,怎麽拖到現在才來?她糊塗還是你糊塗?”這時杜湘東才想起來,以前劉芬芳曾經說過小肚子疼,但因為圖便宜,去了一家“免費門診”的婦科醫院,結果真正的毛病沒查出來,反倒向她兜售五花八門的補藥,還號召她做個吸脂隆胸。劉芬芳被那些價目表嚇著了,此後疼也忍著,再不敢看病,就生生拖成了今天這樣。
現在後悔也沒用,人家說怎麽辦就得怎麽辦。醫生建議切除子宮:“你們這個歲數也用不上了,對吧?”杜湘東滿頭大汗地簽了字。沒想到剛做完手術,劉芬芳又開始了更加洶湧的出血,直接被轉進了ICU。昏迷,搶救,再昏迷,再搶救,半個月之內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最後總算撿回一條命來。陪床期間,杜湘東的腦子都是空的,但隻要一閉眼,仿佛就看見劉芬芳已經死了,她的靈魂正坐在一朵巨大而鮮豔的紅花上跟他告別。直到接到通知可以辦理出院,他才意識到了一個比大出血更加迫切的問題:下崗職工劉芬芳是享受不到報銷政策的,而重症監護室每天的花費就得上萬,還有手術、護理、進口藥……再掏出存折一看,倆人的積蓄也許還不夠這趟住院的零頭。
身為一名窮人,杜湘東不免犯起了所有窮人都會犯的嘀咕。醫院為什麽沒跟他商量過費用問題,難不成是專等著一並算總賬?這兩年有很多類似的新聞,最誇張的一起是病人醒來一看賬單,直接就從樓上蹦下去了。但不管怎麽嘀咕,他這輩子也沒欠過誰的,更何況人家畢竟救了老婆的一條命。杜湘東咬咬牙,滿臉悲壯地走向結賬窗口。那一刻,他幾乎做好了跪地哀求的準備,求人家寬限他一些日子,讓他回家去湊、去借。他還後悔今天沒穿警服,假如穿了,人家或許不會懷疑他存心賴賬——那身“皮”也就這點兒說服力了。
但和他的表情相反,收費的小姑娘一臉輕鬆:“該出院您就出唄。”
“不是還得結賬嗎?”
“不是早就結了嗎?”
杜湘東幾乎懷疑自己幻聽了。小姑娘怕他不相信似的,又找出一遝機打單據,從窗口遞出來。林林總總上百項開銷,總額比他估算的更多,已經超過了二十萬。每張單據都蓋著個“結清”的大紅章。那麽是誰交的錢?劉芬芳他二姐?可他還沒來得及把劉芬芳生病的事兒告訴她家裏人。自己那個單位?可別提警察家屬了,就連警察的醫療福利都少得可憐。要不就是同學、同事、老所長和老吳?那更不可能。人家就算願意幫他,也沒必要連個招呼都不打。杜湘東做著假設,隨即否定了那些假設,窗口裏的小姑娘卻又補充說,在劉芬芳住院的第二天,他預交的那點兒押金就用完了,醫院本想催促續費,替他交錢的人恰好來了。人家還留下話,費用不必擔心,更不必為錢的事兒打攪病人家屬。
最後總結:“您交了個好朋友,要不就是有個闊親戚。”
這時杜湘東才想起一個常識。他再次翻開那遝單據,從裏麵抖落出一張銀行刷卡憑條。簽名欄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稚嫩得像個小學生,赫然寫著“劉秋穀”。
劉秋穀背後,當然是許文革。原來是許文革。居然是許文革!
但最讓杜湘東驚愕的還不是許文革替他結賬這一事實,而是:許文革又是怎麽知道劉芬芳生病,怎麽知道他們看不起病的?難道在很早以前,甚至早到了許文革出獄的那一天,他的行蹤就已經暴露在了對方眼裏?難道這一年來,當他監視許文革的同時,許文革也在監視著他?杜湘東的大腦艱難地轉動起來,思考著上述推測的可能性——答案是肯定的。他不是一塊當刑警的料,麵對的卻是一個傑出無比的逃犯。
但許文革不僅沒有戳穿他,反而允許他作為影子纏繞在自己身邊。杜湘東的狀態的確就像許文革的影子——自以為躲過了光照,其實早被一覽無餘。在俯瞰他、揣摩他、戲耍他的過程中,許文革一定享受到了巨大的快樂。而和杜湘東那拙劣的監視相比,許文革的反向監視無疑要來得更加隱蔽,更加高效,也更加全天候。當杜湘東溜著牆根往小院兒裏探頭探腦時,他那副可笑的模樣也許正被許文革用望遠鏡和攝像頭窺視著;當杜湘東疲憊不堪地行駛在回家的路上,許文革的手下也許正在開車跟蹤著他那輛同樣疲憊不堪的帶篷三蹦子。於是杜湘東那窘困的日常生活無處可藏,又被在第一時間匯報給了許文革。而劉芬芳這一病,就把許文革對他的俯瞰、揣摩和戲耍推向了**。在勝負已定的局麵下,還有什麽比施舍仇人更讓人滿足的報複方式呢?杜湘東甚至相信,當許文革授意劉秋穀去結賬時,他會真誠地認為自己是高尚的。他們那個階級的人就是這樣,一旦擁有了錢能買到的所有東西,接著想要購買的就是那些沒有明碼標價的東西了——比如“高尚”。
不能讓他——以及他們丫的得逞,杜湘東想。他雖然接受了自己的卑賤,卻不承認許文革有資格高尚。他不需要墓誌銘,也拒絕給對手頒發通行證。
幾天之後,杜湘東再次出現在了那座小樓院外。此刻他已經沒必要進行多此一舉的偽裝,就那麽敞露著頭臉、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三蹦子上。星期天上午是許文革難得出門的時刻,這個規律在為期一年的蹲守中從未失效,今天也不例外——當斜對麵的那家小發廊拉開窗簾,更遠處的幾家飯館樂聲大作,眼前的鐵門豁然而開。奔馳車緩緩駛出,在《兩隻蝴蝶》和《老鼠愛大米》的伴奏下開上了這片城鄉接合部裏唯一寬敞點兒的水泥路。根據以往的經驗,如果它沿著水泥路拐上國道,那就別想追上了,所以杜湘東剛看到自己的投影在鋥亮的車身側麵一晃而過,立刻也把油門擰到了底。但他卻不是從後方跟蹤,而是劃了個弧線,往車頭的方向包抄了過去。幾秒鍾後,市場街上的人們都看見了有驚無險的一幕:奔馳車正在提速,突然從斜刺裏鑽出一輛破爛無比的帶篷三蹦子,它嘶吼著顛簸著,前座上的騎手還聳起肩膀,做出了衝刺的姿態,幾乎要一頭紮到汽車輪子底下去。緊接著是一聲尖利的急刹車,碩大無朋的奔馳車總算停住,車頭距離三蹦子才不到半米的距離。奔馳車的司機開門跳下來,臉嚇得煞白,火氣倒挺大,他上前推了杜湘東一把:“作死呢你?”
杜湘東一躲,順勢抓住對方的胳膊一扭,便讓那個二十多歲的壯小夥子低頭彎腰動彈不得。人是老了,總算功夫還在,所以這次亮相還稱得上威風。他壓著胸口的喘,盡量利索地從三蹦子前座上跳下來,這才推開司機:“沒你事兒,我找許文革說話。”
這麽說時,他已經看見了從奔馳車後排座鑽出來的許文革,還看見了從小院兒裏飛奔而出的劉秋穀和一群小夥子——那些人手裏都有家夥,有的拎著扳手,有的攥著改錐,有個快兩米高的胖子居然扛著一副千斤頂。天知道這些家夥是正在修理機器還是準備修理人,但毫無疑問,如果再動手,饒是當年的杜湘東,不出半分鍾也得趴下。一力降十會,板兒磚破武術,越是練過的人越懂得這些道理。
然後,他聽見許文革叫了一聲:“杜管教。”
杜湘東突然意識到,自從許文革1989年越獄,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麵對麵相見。此前無論是在礦井還是在看守所,許文革對他而言都隻是一個難以捉摸的背影。為了讓那背影還原成人像,最好的一段年歲已經被耗費了。他便緩緩走了過去,經過那輛奔馳車,經過雖然被許文革喝止但仍對他怒目相向的劉秋穀那一群人。他直盯著許文革,許文革也直盯著他,當兩人隻有一步之遙時,杜湘東抬起手來,插進兜裏。這個舉動讓劉秋穀緊張起來,那眼神,就好像他將要掏出一把槍。於是杜湘東笑笑,與此同時,他也看見許文革對劉秋穀擺了擺手。在嚴陣以待眾目睽睽之下,他把一張銀行卡塞進許文革的上衣口袋:“密碼是姚斌彬生日。”
“您何必呢?”
“甭廢話。”卡裏有二十多萬,和醫院賬單上的數目分毫不差。錢是向劉芬芳她二姐借的,一家人明算賬,作為抵押,他們白紙黑字地承諾,如果還不上,就把看守所宿舍那套筒子樓過到人家名下。劉芬芳她二姐不差錢也不差房子,但杜湘東的表態和他此時告訴許文革的一樣:“該怎麽著就怎麽著,誰的便宜我也不想占。”
聽到姚斌彬的名字,許文革臉色不變,眼底卻有一絲微光閃動。這也在杜湘東的意料之中。假如早就變成了一個沒心沒肺沒過往的人,許文革又何必回到六機廠,何必接走姚斌彬他媽呢?因此在繼續直視許文革時,杜湘東的目光就具有了揭露性。他甚至感到自己扳回了一城。但許文革隨後的表現卻讓他始料未及。那人突然咧嘴笑了,笑得親熱而誠懇,就好像杜湘東從未看管過他、追捕過他、監視過他,就好像杜湘東不是“杜管教”,而是一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他根本沒再顧及兜裏的銀行卡,那意思很清楚——無論是二十多萬還是與杜湘東互相監視這一事實,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許文革現在仿佛隻對杜湘東這個人感興趣,他仿佛早就期待著與杜湘東重逢。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杜湘東的胳膊也被許文革攬住了,“帶您去個地方。”
幾乎是懵懂著,杜湘東坐在了奔馳車的後排。笑容綻放的許文革寬厚而溫和,但卻蘊含著某種令人無法拒絕的力量。或許這正是他這種人在中年時應該具有的姿態:越是底氣十足,就越證明了此前的那些苦沒有白受。想到這些,杜湘東立刻後悔了,但車已經像艘大船似的穩穩開動了起來。司機回過頭來,已經換上了一副恭順的臉色:“許哥,路線不變?”
許文革點頭,又搖下窗戶對劉秋穀等人揮手,讓他們回去。此後,他就陷入了浩大的咳嗽,每一聲似乎都伴隨著肺泡爆裂。幸虧他的身上和車上到處都藏著進口藥,隨手掏出一瓶往嗓子眼兒裏狂噴,總算漸漸平複了下去。但他的胸膛仍在劇烈起伏,一張臉憋得通紅。看著許文革痛苦不堪地忙活,杜湘東卻感到尷尬。他不知道是該象征性地幫他一把,還是該更加象征性地詢問一下病情。最後,他隻能選擇安靜地坐在許文革身邊,連這趟被迫同行的目的地都沒打聽一句。他猜測,許文革大概會帶他去療養院,展示一番姚斌彬他媽享受的優厚待遇,由此證明他這個曾經的逃犯如今的資本家是不忘本的、有良心的。
但他又想錯了。奔馳車沒有開向通往城北的高速入口,而是拐上國道又往東行駛了幾公裏。沉沉霧靄之中,第六機械廠大門出現在了前方。四下空無一人,鐵門緊閉,但司機按了兩下喇叭,立刻有個保安從傳達室出來,為他們放行。車子在空曠的廠區裏穿行,不急不緩,但卻熟門熟路。不久來到主樓前方,司機刹住車,回身又問:“您進去嗎?”
“直接去車間。”許文革說。
車子便又動了起來,繞過主樓,穿過一道鐵門,停在一片廠房附近。都是幾十年前的建築,灰磚砌成,四四方方的像若幹密不透風的盒子,外牆上刷的標語也不是時下流行的“向時間要效益”,而是當年的“團結起來,振興中華”。杜湘東想到,他來過六機廠無數次,但唯獨沒走進過這片廠區的核心地帶。身為警察,他並不需要了解工廠是如何運作的。而這時,許文革已經跳下車來,開始帶領杜湘東在那些灰盒子之間穿行。經過一個地方他說:“這是熱加工區。”經過一個地方他又說:“這是動力區。”此外還有倉庫、裝配車間、質檢車間……總而言之,第六機械廠是個用機器製造機器的地方,它曾經能生產若幹型號的車床、銑床,還能為一些更大型、更精密的設備提供零配件。
進行這些介紹時,許文革旁若無人地走在杜湘東身前。他揮舞著手臂,步伐變得輕快,連佝僂的身板都挺直了起來。從這人身上,杜湘東突然感到了一派天真,那感覺就像一個孩子正在向他炫耀什麽複雜的玩具。這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許文革,和那個強悍的、決然的、滿身戾氣的、處心積慮的許文革判若兩人。就這樣,他們穿越了大半個廠區,來到一個和其他建築並無二致的灰盒子門前。許文革又說了句“這兒以前是鑄件車間”,腳步終於慢了下來。杜湘東隨即反應過來,姚斌彬生前就在鑄件車間工作,而許文革是維修班的。他跟在許文革身後,走到車間門口,看著許文革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又拉下了電閘。哢然一響,呈現的是一幅亮眼的景象:車間內部已經被粉刷幹淨,連頭頂上都換成了這兩年才普及的高壓氙氣燈;地麵上鋪展著一條杜湘東看也看不明白的機械生產線,在燈下靜默地反著光。
接著,許文革開始了更加滔滔不絕的介紹。他告訴杜湘東,鑄件車間馬上就不是鑄件車間了,和廠方簽署合資協議後,他立刻著手對這裏進行了改造,準備用以製造專供重型卡車使用的耐高溫刹車片。不僅是鑄件車間,這片廠區裏的大部分車間都將重新裝修、更換設備,生產的將是和汽車相關的各種配件。他又告訴杜湘東,投資一個規模如此之大的工廠,對於他這家公司來說當然是一場豪賭,不過好在股東們都信任他,又拉到了一筆風險投資,所以錢是不用發愁的。他還告訴杜湘東,買賣人通常認為老舊的國營工廠是個大泥潭,政策緊,插手的頭頭腦腦太多,還得養活一群吃閑飯的,但他是從廠子裏出來的,他知道那些按照軍工標準培訓出來的工人才是最寶貴的資源。錢、設備、銷路這些都是小事兒,隻要以前的工人還在,他就堅信自己能讓這家工廠起死回生……
那些話杜湘東聽懂了一些,但還有許多經濟的、工業的專門詞匯就像在聽外語了。這時在他眼中,許文革的神色除了天真,又多了亢奮與激越,甚至有了縱橫捭闔揮斥方遒的氣象。許文革仿佛不是在對杜湘東說話,而是在對他的股東進行論證,在對那些政府領導和產業工人發表演說。難道許文革沒意識到站在自己麵前的是個警察嗎?杜湘東惶惑起來,再看許文革時,就覺得這人近乎癲狂了。而他把自己帶來到底是要幹嗎?
“你說完沒有?”插了個空,杜湘東接了一句。
許文革這才如夢初醒,訕訕地笑了。
“我對你怎麽掙錢不感興趣。”杜湘東又補充道。
許文革舔了舔嘴唇,似乎又要開口,但卻再次喘息起來。經曆了剛才那一番過於忘我的表演,哮喘也發作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烈程度,他哆嗦著蹲了下去,像動物一樣兩手扒地,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都快繃斷了。嶄新的廠房裏回**著慘烈的聲響,有那麽一個瞬間,杜湘東覺得許文革馬上就要死在他麵前了。他束手無策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對方身上是有藥的,於是彎下腰去,從許文革懷裏摸出瓶裝噴劑,遞了過去。
又噴,接著咳,接著喘。大半天的工夫,許文革才能勉強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呼吸。杜湘東有些莫名的感懷,歎了口氣道:“我得走了。”
許文革卻抓住了他的褲腳:“我再給您看樣東西。”
“我說過,我沒興趣。”
“那是贓物。”
趁杜湘東怔了一怔,許文革抬頭,遞上來一隻手。杜湘東條件反射地遞回給他一隻手,許文革便攀扶著杜湘東站了起來,伸手指向車間門外。遠處有一排矮舊的小平房,立在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邊緣。在杜湘東的記憶裏,以前廠區和平房之間曾經隔著堵牆,而現在牆已經被拆了。他想起了那是什麽地方,也想起了當年自己曾經“搜查”過那裏。時至今日,他仍能清楚地記得其中一間平房,也就是許文革和姚斌彬的秘密車間裏,擺放過哪些五花八門的物件:掛鍾、水泵、收音機……兩個年輕工人將它們一一修複如初。
許文革的手執拗地往門外指著,腳卻不動。他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杜湘東隻好側肩,扛起他的一條胳膊,架著他往空地對麵挪動過去。他們來到苔蘚斑斑但卻依然穩固的平房門前,無須費力辨別就找到了許文革他爸他媽生前住過的那一間。鎖早換了,連門洞都拓寬了,還裝了朝上的卷閘門。看到許文革在身上摸索著掏鑰匙,杜湘東不得不讓他暫時靠牆,自己接過鑰匙開了鎖,把門嘩然一響抬了上去。
和方才的車間一樣,平房裏也湧出一股剛刷完漆的味道。許文革又被嗆得咳嗽了幾聲,但總算穩住了呼吸。他對杜湘東說:“就是這個。”
杜湘東已經看見了。如今屋裏隻有一樣東西,卻把空間塞得滿滿的。是輛汽車,老款進口皇冠。1989年,姚斌彬和許文革因盜竊這輛汽車的發動機被捕。幾年後,杜湘東還在姚斌彬家的樓下見過這輛汽車,當時它仍在充當工廠領導的專車。而現在,這輛皇冠車如果停在北京街頭,無疑會顯得突兀而過時,但它卻又保持著某種老派的莊重,周身上下一塵不染。給人的感覺,好像它自從出廠就沒上過路,十幾年來一直靜靜地停在這裏。
許文革單手扶牆,慢慢挪到皇冠車的駕駛艙一側,開門坐了進去。他又扯著脖子喘了幾聲,隔著前擋風玻璃對杜湘東招手。杜湘東遲疑片刻,也拉開門,鑽上了副駕駛座。倆人並排而坐,肩頸僵硬,神情木然,從平房外麵望過去,大概很像正準備上路出遠門。車鑰匙就插在儀表盤上,許文革顫顫巍巍地伸手一擰,皇冠車一顫,居然平穩地運轉了起來。逼仄的房間彌漫起了汽車尾氣的味道。
在嗡鳴的車聲中,許文革首先予以說明的是一係列機械參數:“1985年出廠,六缸發動機,二點八排量,四擋自動變速箱,四輪獨立懸掛,電動車窗,前後立體聲喇叭……”
杜湘東沒搭茬兒。
許文革繼續說道:“當年能坐上這種車的,最起碼也是個司局級幹部,沒想到我們那個廠也能撈上一輛。跟廠裏談判的時候,我問這車還在不在,他們說還在,不過早就沒人用了。我就從他們那兒買過來,自己帶人從裏到外收拾了一遍。那年頭小日本的機器特別皮實,隻要更換易損件,開起來跟新的一樣。”
杜湘東仍未說話。他扭頭看了許文革一眼,隻覺得這人目光悠遠。許文革卻停止了說話,低頭仔細打量起這輛車來。他的手還在方向盤和儀表上摩挲著,不知是在讚歎八十年代豪華車的工藝,還是在欣賞自己的修車手藝。房間裏尾氣的味道越發濃鬱,已經很不適於哮喘病人長待了,就連杜湘東都意識到了這一點,而許文革卻直到再次陷入了撕心裂肺的咳嗽,這才想到應該將車熄火。然後找藥,再噴再咳再喘,平複下去卻比剛才耗費了更長時間。如果許文革也是一輛車的話,那麽他的內部零件還不如這輛險些報廢的老皇冠運轉順暢。
車裏再次安靜下來,許文革才又開口:“您也知道,我和姚斌彬當年就是因為這輛車‘進去’的。他們說我們盜竊,這當然也沒錯兒,所以我們從沒喊過冤。但別人不知道,就連您也不知道——我們盜竊又是為了什麽?如果光圖錢,何必費那麽大勁拆發動機呢?拆大燈、拆音響不是更快嗎?那樣我們也許就不會被抓個人贓俱獲了,姚斌彬的手也不會被砸成殘廢……我們拆這機器,其實不是為了賣,而是為了研究它。等把發動機裏麵的構造搞明白了,我們還會把它原封不動地裝回去……”
說這些話時,許文革的聲音仍是虛弱的,杜湘東卻聽到了自己胸膛深處的怦怦心跳。他意識到,假如他們是用二十年來打一副牌,那麽時至今日,許文革終於要揭底了。杜湘東也想起了扣在自己心裏的那副底牌。誰的底牌更震撼,更有殺傷力?大概隻有亮出來才見分曉。而兩副底牌其實都握在姚斌彬手裏,姚斌彬卻死了。
杜湘東呼吸了一口仍然濃鬱的汽油味兒,想要接話:“難道你們不是為了給……”
“給崔阿姨看病?”許文革截斷他,同時抬起一隻手揮了揮,像在請求他保持專注,不要漏掉自己的每一句話,“別說姚斌彬了,就連我也是崔阿姨養大的,她的身體是為了我們累垮的,我們當然得報答她。所以我們後來才會從看守所逃跑,哪怕出去就成了逃犯,但也有機會給她寄錢,總比在牢裏聽到她的死訊要強。說到底,那時候還是年輕,膽兒大得連自己都預料不到。我們居然沒想過,如果沒跑了或者跑了又被抓回來會怎麽樣……不過這又是後話了。再說回當初,我們拆這台皇冠車的發動機,其實是姚斌彬的主意。過去要是把這條兒說出去,他會被定成主犯,不過現在無所謂了。您應該也了解過,我和姚斌彬從剛進廠子當工人起,就開始偷偷給外麵搞維修。上麵說我們幹私活兒,隔三岔五地敲打我們,就連我都打算收手了,可姚斌彬才不管那一套。他這人看起來性子軟,但骨子裏比我可‘軸’多了,外人都以為我一直護著他,其實大事兒我都聽他的。姚斌彬告訴我世道變了,在新的世道裏,人應該有種新的活法,活得和以前不一樣,活得和我們的爹媽不一樣。他還說我們得先做好準備,變成有本事的人。那年頭安徽不是有個‘傻子瓜子’嗎?傻子賣個瓜子都能變成人上人,何況我們兩個懂機器的工人?所以我們就從車床銑**手,沒過兩年又開始琢磨汽車,不懂就找外麵的老師傅問,問完了還得沒日沒夜地下功夫。廠裏汽車班的那幾輛大解放早被我們偷偷拆了個遍,而這種事情是有癮的,簡單的弄明白了,自然就想嚐試複雜的、新式的……正好廠裏來了輛皇冠。姚斌彬對我說,以後要想憑這門手藝出人頭地,會修皇冠都是起碼的。也是腦子一熱,我們當天晚上就鑽進了車庫。”
說到這兒,許文革咯咯笑了兩聲,麵部肌肉神經質地抽搐起來。像是為了防備再喘,他又未雨綢繆地往嗓子眼兒裏噴了噴藥,這才繼續往下說:“後來的事兒您也知道了,我們被抓進去,逃跑,我活下來,姚斌彬卻死了。你們都覺得我運氣好吧?沒錯,我承認自己運氣好,但這運氣說來還是您給我的。當年我們往兩個方向跑,如果您追的不是姚斌彬而是我,那麽後來挨槍子兒的那個人就應該是我。剛開始不懂偽造證件更不敢坐火車,我還沒跑出河北省就聽說姚斌彬被處決了。如果說我在逃亡期間精神崩潰過,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覺得老天收錯人了。我沒姚斌彬聰明也沒姚斌彬有誌氣,我就是個野孩子,十歲不到就沒了爹媽,如果不是姚斌彬他們一家我早該進監獄了……一句話,死的應該是我,憑什麽是姚斌彬?但也恰恰是因為姚斌彬,我才撐了下來。每當我想去自首或者隨便找個地兒把自己弄死算了,我就會想起姚斌彬,想起他跟我說過的那些話。後來我冒著被人抓住的風險也要做生意,把身家性命都投進去也要開這個廠子,也是因為姚斌彬。我一個人背著倆人的命,得替他活成他想要的那副模樣。要是就這麽窩窩囊囊地算了,那我就算白活了,姚斌彬也算白死了,我們這兩條命都沒必要在這世上走一遭。”
許文革的神色又變了,仿佛陷入了癡迷,同時夾雜著一絲柔情。他把頭靠向椅背,臉上籠罩著一團若隱若現的光暈。不僅如此,這人眼裏也是有光的,雖然微弱,但卻一線長明,終於化作兩滴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許文革哭了,許文革也會哭。這就是許文革的全部自述了吧。當眼淚消失在他臉上的皺褶裏時,杜湘東也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可因為你,我夠窩囊的,我他媽才是白活了。”
“杜管教,我對不起您,您是個好人。”
“罵我是吧?好人在你眼裏可不值錢。”
“如果您覺得我應該怎麽補償您……”
“甭來這套。我是警察,說話以前注意咱倆的身份。”這麽說著,杜湘東拉開側門鑽出車艙,想走但又站住,回頭道,“許文革,你記著,咱們這茬兒人都不年輕了,往後的每一步都得走對了。我看著你呢。”
然後他拋下許文革和那輛皇冠車,朝廠區外走去。這就是他的答複嗎?有點兒可笑,倒像個盡職盡責的老管教在勉勵刑滿釋放人員。這輩子隻幹過一個行當,所以一張嘴就是這個套路。正如同許文革對於他的評價,多年前是一句“好人”,如今仍然隻是一句“好人”,此外似乎再沒什麽可說。那麽杜湘東的底牌呢?他和姚斌彬之間的那個秘密呢?繼續壓在心裏嗎?事實上,杜湘東已經決定緘口不言,但卻並不感到遺憾。他突然發現,自己這些年來追捕許文革、監視許文革,其實懷著一種連他本人也沒發現的目的。將逃犯繩之以法,這是冠冕堂皇的說辭,杜湘東真正想做的,是通過這倆犯人目睹一種“活法”。他依稀也想過那樣去活,而許文革卻替死去的姚斌彬活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