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天起,杜湘東結束了對許文革的監視。相應於法律上的結案,他在心裏也替許文革結了案——但卻無法一了百了。十幾年的慣性還在,他仍會留意許文革的動向。而作為一名風頭正勁的“商界新貴”,許文革就算想藏也藏不住:許文革的公司與第六機械廠正式合資掛牌;許文革的新工廠一經投產就打開了銷路,並計劃進一步擴大規模;我市正在摸索老舊企業改革新機製,以原第六機械廠為例,大批下崗工人經過培訓再度返廠,共創人生的第二次輝煌;中國企業家涉足慈善,資助工廠困難職工子弟上大學……最令人意外的一條是從娛樂新聞裏看到的,狗仔隊拍到一個二線女演員在酒店“夜會富商”,很快又有網友“人肉”出了那個進房之前“先往嘴裏噴了半瓶神油”的老男人正是許文革。
許文革也開始找樂子了,還是用他那種身份的人的典型方式找樂子。剛學會用單位淘汰下來的“586”電腦上網的杜湘東稍微有點兒不適應,隨之而來的卻是輕鬆與坦然:一頭紮進凡俗熱鬧的生活,這說明那樁案件及其引發的後果已經在許文革心裏杳然消散。引用一句過時的套話,許文革學會了“和往事幹杯”。
這也是杜湘東致力達到的目標。他回到單位,繼續上班,幹的還是檢查包裹的活兒。在有條不紊的重複勞動中,他實踐了那些更加過時的套話,比如“螺絲釘精神”什麽的,但卻不是“放在哪裏哪裏亮”,而是隻要焊上了就義無反顧地生鏽。劉芬芳的冷飲攤卻不開了。自從大出血過一次,她變得既怕冷又怕風,焐在暖氣邊兒上還得罩件大棉襖,更別提在屋外一坐一天了。好在對於下崗職工的政策又有變化,政府強製原食品公司的上級機關補交了社保,不光看病能報銷,每月還給發放一些生活費。劉芬芳也閑不住,自學了打毛線,每天攏在被子裏操持著兩根棒針上下翻飛。這些年,人們對“牌子貨”的成衣漸漸厭倦了,她的家庭手工業產品居然能賣個不錯的價錢,又聯係了一個開服裝店的舊同事替她代銷,也是一筆固定的進項。身為窮人,他們的日子倒也能過,甚而還有餘力慢慢償還外債。反正借的是親戚的錢,有個態度就行。
還有一個不知能否算是“可喜”的變化,也和態度有關。或許因為氣血虛弱,或許是被漫長的臥床磨軟了性子,劉芬芳喪失了對杜湘東進行抱怨的熱情和鬥誌,卻找回了早就丟到爪哇國裏去的多愁善感。她現在特別愛看日本和韓國電視劇,經常邊看邊哭,並且還會把那些悲戚的柔情推而廣之,施加在杜湘東身上。有時候,當杜湘東下班回家先給劉芬芳衝一杯紅糖水,或者周末攙著她出門去曬曬太陽時,她的眼淚就下來了。一邊抹眼淚兒,她還會感激杜湘東的體貼,還會絮絮叨叨地為自己“虧欠了”他而致歉,進而還會在電視劇那莫名其妙的台詞風格的催化下,說出像當年一樣抽象的話來:“有了今天,昨天和明天都是無所謂的。”
轉變之大,幾乎讓杜湘東有點兒錯亂。剛開始,他的回答是:“你可別嚇唬我。”
後來也順著她說:“每個昨天和明天都是今天。”
於是,無數個昨天和明天都被今天覆蓋,一晃又是五年。對於杜湘東而言,這五年的時間感受和前一個、前兩個五年又有不同。不能說它慢,也不能說它快;不能說它空,也不能說它滿。總之,帶著某種塵埃落定的踏實,世事就從眼前滑過去了。錢越來越不經花,上網也不用接電話線了,空氣差得必須得在屋裏擺個淨化器,連豬肉和牛奶都有毒了,奧運場館竣工在即專等著萬國來賀……大多數事情好像既與他有關,又與他無關。有興致,跟著人家高興或者擔憂一下;沒興致,那些高興和擔憂也就成了無的放矢。而說到對杜湘東的生活構成決定性影響的變化,似乎隻有一個,就是看守所迎來了搬遷。
搬遷之前,消息已經傳得滿天飛。直到那年入冬,命令才正式下來:在離城區更遠的山溝裏,已經建起了一座現代化的新看守所,老所全體員工和在押人員限期完成轉移。聽說這個大手筆的舉動,是為了給一個“經濟開發區”的規劃掃除障礙,也像所有有幸被“規劃”的城市邊緣地帶一樣,附近幾個村子早就上演了無數場悲喜大戲,有人發橫財,有人喝農藥,最後連墳都被推了個幹淨。而看守所是公家單位,更是連討價還價的資格都沒有,不過也算沾到了山鄉巨變的好處——分房的承諾終於兌現,新所配套了一棟塔樓宿舍,員工人人有份兒。杜湘東也分到了一套客廳朝北的小兩居。
當全所上下都在興致勃勃地搬家時,他和劉芬芳卻拖延了下來。新所按部就班地投入使用,但老所這邊還有一些未竟事務,比如一些設備正等著拆走,倉庫裏的陳舊器材還可以賣些錢,以及按照舊地址寄來的公函和信件仍需要查收。所裏派了一個管後勤的副主任帶領幾名閑人留下來料理,其中就有杜湘東。而等這輪善後也結束了,領導又覺得既然拆遷隊還沒進駐,徹底甩手也不是個事兒,於是動員那幾個還沒搬家的職工,看誰願意發揚風格,替所裏把把門兒,站好最後一班崗。
杜湘東報了名:“我留下得了。”
那位副主任有點兒不好意思:“別、別,這攤事兒我負責,該我留下。”
杜湘東便解釋:“新樓味兒大,我老婆身體又不好,怕熏著她。”
這個理由也說得通。上麵再一盤算,搬遷以後工作更忙,人手本就不足,留下的理應是個無關緊要的角色,那就非杜湘東莫屬了。於是,他成了這座看守所裏最後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警察。他每天的任務就是沿著舊所圍牆溜達一圈兒,再給新所打電話報個平安,如果犯懶,窩在家裏不出來也沒人管。到了晚上,家屬院裏四下漆黑,寂靜得連貓狗都仿佛響應政策搬了家,隻有他和劉芬芳的屋裏一燈如豆,又像被墨水浸透的紙上破了個洞。在這種環境裏,倆人便生出了與世隔絕的心態,不過倒也安然。
杜湘東覺得好笑:當年一門心思離開的是他,如今賴著不走的也是他。在這座行將廢棄的看守所裏,他究竟想要紀念什麽、緬懷什麽?而再過不長的一段時間,當那圈高聳的圍牆在爆破聲中轟然倒塌時,也就意味著一段舊的故事終於講完了吧。這個故事他已經看到了盡頭,就像電視劇的最後一集,雖然不能錯過,但無論演員還是觀眾都早已陷入了疲遝。
然而杜湘東想錯了。故事當然要講完,卻不是他默認的結局。
他也沒想到,還會有人造訪這座隻剩了個空殼的看守所,並且都是衝他來的。
第一位訪客是劉秋穀。那時冬天還沒過去,杜湘東早上從家屬院出來,剛繞過半圈圍牆,便見看守所正門外停著一輛奔馳車。司機還是被他小小地教訓過的那位,此刻正望著擋風玻璃外的空曠景色一臉茫然。杜湘東並未立刻過去,而是駐足遠遠觀望了一會兒。就見車門打開,隻下來了一個劉秋穀,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
幾年過去,這小瘸子似乎終於長成了個大人,一腦袋黃毛變回了黑色,下巴上布滿了胡茬。靠近杜湘東,他點了下頭:“許哥讓我給您帶個信兒。”
杜湘東看到劉秋穀的胳膊上戴著黑箍,心裏明白了大半。
劉秋穀完成任務似的把話說完:“崔阿姨去世了。二度中風,請了最好的專家做手術,還是沒救回來。走時沒受罪,昏迷了兩天就沒再醒。”然後他又說了姚斌彬他媽近年的狀況。自從住進養老院,崔麗珍的老年癡呆越來越嚴重,很快就不認識人了。許文革去看她,她會笑眯眯地問:“你是誰?”於是總得從頭講起。再到後來,就算磨破嘴皮子,崔麗珍也想不起許文革了。不僅如此,哪怕是許文革在醫生的建議下故意提起姚斌彬,她也隻是說:“怎麽聽著那麽耳熟呀?”這意味著她不再記得自己有過一個兒子,因而也就忘卻了喪子之痛。說到這裏,劉秋穀轉述了許文革的評價:“許哥說,這也是件好事。”
杜湘東心裏悶然一痛,回答說:“知道了。”
劉秋穀又說:“明天崔阿姨下葬,許哥問您去不去。”
杜湘東發了會兒愣,半晌才說:“難得他有心,還是算了。”
劉秋穀便又點了下頭,轉頭往奔馳車走去。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兩步,他突然又轉頭說:“北京水太深,買賣不好做,也許過段日子我們就要去外地了。”
對於劉秋穀透露的這個信息,杜湘東聯想到的是“商人的本性”。廠子已經開了很久,錢想必也沒少掙,沒準兒許文革現在又嫌北京地租貴、管得嚴了。也或許他本人對六機廠仍有感情,但公司不是他一個人的,如果背後的那些股東強烈敦促他去再當一把拓荒牛,恐怕也沒法拒絕。而既然姚斌彬他媽已經去世,北京這地方對許文革而言,也就再沒念想了。這樣想著,杜湘東便對劉秋穀說:“告訴許文革,甭管到哪兒去,都別再犯法。”
劉秋穀把眼一橫,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終於還是默默走了。等奔馳車開出視線,杜湘東便進了看守所。他到辦公室找了一隻搪瓷臉盆和一遝舊報紙,又折回到空****的操場上,把報紙撕成紙錢的形狀,放進臉盆裏點燃。許文革想必會為姚斌彬他媽舉行一場足夠體麵的葬禮,但對於逝者而言,也許倒是這種潦草的祭奠方式更襯她的心意。風從四麵八方卷過來,吹得紙灰和火星遍地飛揚。杜湘東拍打著身上,仰頭望望蒼穹,歎了口氣。
這事過去,轉眼就過年了。杜湘東去和同事們開過聯誼會,又用帶篷三蹦子拉著劉芬芳進城串了兩趟親戚,仍回舊所待命。剛開春,第二位訪客就來了。
又是繞牆而走時遇上的,又是在鐵門外停了一輛黝黑的奔馳車。杜湘東還以為劉秋穀又來了,再一打量,才發現這輛車比許文革的那輛更新,號牌也不一樣。身為一個留守荒野的閑人,卻總要接待光鮮堂皇的來客,他不禁有點兒錯亂。而車門打開,下來的人他也見過,是當初替許文革辯護的那位律師。這人還穿著西裝拎著皮包,氣度卻變得大大咧咧,見了杜湘東不再稱呼“杜管教”,而是自來熟地打招呼:“好久不見呀,老杜。”
杜湘東問:“許文革讓你來的?”
律師卻不接這茬兒,轉而撒嬌似的抱怨起來:“我先去了你們那個新單位,找你找不著,這才又奔了回來。這破地方不是早就說要拆了嗎?怎麽還沒動工?你也真夠老實的,開發區的管委會又不給你發工資,你替他們站什麽崗呀。”
杜湘東又重複:“是不是許文革讓你來的?”
看到他僵著臉,律師便諱莫如深地笑了:“那倒不是,不過也跟許文革有關。”
這麽說著,律師回頭瞥了奔馳車一眼,拉著杜湘東往牆根底下走去。而車上的司機也相當識趣,不僅關緊車門搖上車窗,還播放起了震耳欲聾的勁爆舞曲。這就讓杜湘東摸不著頭腦了,他跟隨對方站住,又道:“有什麽事兒直說,甭跟這兒裝神弄鬼。”
“那就明人不說暗話。”律師嘴上這麽說,眼珠子卻仍然四下滴溜亂轉,好像懷疑圍牆背後藏著個人似的,“聽說前幾年,您查過許文革?”
“早就停了。”
“有沒有查到什麽?”
“沒發現紕漏。”
“究竟是沒紕漏,還是有紕漏但您沒發現?究竟是沒發現,還是您發現了但卻無法坐實?究竟是沒坐實,還是坐實了又被人保下來了?這裏麵的區別大了。”
麵對律師繞口令似的質疑,杜湘東更加生疑了:“你到底什麽意思?”
“您還沒聽明白?我也在查許文革。”
“你不是許文革的律師嗎?”
“那是過去。”律師臉上再度綻放了職業化的微笑,“您也明白,幹我們這行的跟你們警察可不一樣。你們是國家機器,隻有國家這麽一個主子,我們呢,得隨時隨地各為其主。尤其像我這種按小時收費的,上一個小時和下一個小時的服務對象都有可能換人。以前是許文革雇了我,我得把他撈出來,現在是想查許文革的人雇了我,我又得琢磨著把他送進去——據我所知,這也是您一直想幹的事兒。您不是動用過私人關係,從經偵和刑偵的渠道都調查過許文革嗎?現在我想要的,就是您掌握的那些資料。”
聽著對方的話,杜湘東麵無表情,眼神卻冷了。他引用了當初刑警同學給自己的答複:“要真能查到什麽,我們早動手了,也輪不到你。”
律師卻仍鍥而不舍:“這您又不懂了。警察取證,都是從刑事的角度出發,民事方麵的問題全都忽略不計,而同樣的資料到了我們手裏,隻要操作合理,照樣能讓許文革吃官司……當然啦,讓您白辛苦也不合適,既然我的工作是商業行為,那麽也得遵守商業原則。您看這樣行不行,那些資料算是您賣給我的,報價嘛……”
這麽說時,律師的神色還是理直氣壯的,甚而帶著幾分恩賜的意味。但正當他要說到自以為最關鍵、最有底氣的那個環節時,杜湘東就讓他閉了嘴。一隻手挾著風聲向律師逼近,眼看就要掐住他的喉嚨了,但卻隨即一變,換成了一根手指頂在他的鼻子上。律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杜湘東便用手指“點”著那人,一字一頓道:“剛才的話我要是錄下來,進去的就是你了。”
說完,杜湘東把對方晾在原地,轉身就走。腳步飛快,進了家屬院,他才突然站定。這時他又想起了劉秋穀說過的那句話——敢情話裏還有好多話。許文革得罪了什麽人嗎?還是他發財的同時擋了別人的財路?自從看守所搬遷,家屬院的網線就被電信公司掐斷了,因此這些日子裏,杜湘東沒再查閱過關於許文革的信息。而這天,他便把帶篷三蹦子從樓道口裏推了出來,突突亂響地開出幾公裏,終於找到一家沒有營業執照的黑網吧。輸入幾個關鍵詞,若幹條新聞便以時間順序羅列了出來。半年多前還盡是好消息,許文革的公司仍然生意興隆,六機廠還新上了兩條生產線;而這幾個月來,就漸漸讓人看不懂了,一邊是廠子繼續簽合同接訂單,另一邊卻是財經媒體爆出他資金鏈緊張、頻繁受到“專項整頓”。最大的一條新聞,是廠裏的工人也鬧起了事,卻不是針對廠方,而是衝擊了區裏的規劃部門。因為影響惡劣,政府出動了防暴警察,最後許文革代表廠方做檢討、寫保證,承諾此類事件絕不再發生。但至於工人為什麽鬧,新聞裏又隻字不提,隻說大部分群眾“情緒穩定”。
即使是一個生意場上的門外漢,杜湘東也能看出許文革的公司處於困境,甚至可以說是風雨飄搖。但了解了這個情況後,杜湘東便又開著帶篷三蹦子突突亂響地回了家。劉芬芳還等著他熬臘八粥呢。他一度考慮過,要不要把律師找過自己的事兒透露給許文革,不過再一想,還是算了。許文革不是他的仇人,可也絕稱不上他的朋友,習慣了與世隔絕之後,他最不想接觸的人其實就是許文革。況且在許文革那個層麵的糾紛與傾軋之中,他這個窮人、廢物、看大門的老警察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掂清自己的分量吧。
然而杜湘東迎來的第三位訪客,恰恰就是許文革。
當時已經是夏天了,滯留的日子即將結束。外麵的人來過好幾批,有政府的頭頭腦腦,有拆遷公司的,還有接手這塊地皮的開發商。領導勉勵杜湘東“再堅持一下”,而圍牆上也的確寫滿了巨大的“拆”字。那麽他也得計劃著搬家了,杜湘東把零碎物件都裝進了蛇皮袋,還到河北的家具市場訂購了衣櫃和餐桌。喬遷新居,怎麽也得置辦兩樣新東西。這天他又想起,登記處還扔著幾個紙箱,正好可以收衣服,於是開了大門去取。
滿頭是灰地出來,迎麵就碰上了一個人。杜湘東定睛看了兩眼,這才反應過來是許文革。才幾年工夫,許文革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兩眼深摳,顴骨突兀,一頭短發幾乎全是白的,如同大夏天落滿了雪。相形之下,杜湘東反倒像個有錢人的模樣了。為了給劉芬芳補身體,他沒少變著花樣給她弄吃的,劉芬芳吃不下隻能自己吃,生生就把他塞圓了、塞鼓了。那遝紙殼子被他抱在懷裏,又像摞在了他的肚子上。更讓杜湘東詫異的,是許文革這次來,奔馳車也沒跟著,鐵門外停的是一輛藍黃相間的出租車。
看到杜湘東愣著,許文革叫了一聲:“杜管教。”
杜湘東癟了癟嘴,蹦出一句:“你來幹嗎?”
“跟您告個別。”
“要走?”
“要走。”
“什麽時候?”
“今兒就動身。”
杜湘東手一鬆,紙殼子落到地上。他略微直起腰,繼續望著許文革。許文革卻走近幾步,咧嘴笑了:“您氣色還行。”
“也老了……”杜湘東遲疑了一下又問,“去哪兒?”
許文革的眼睛往別處看看:“還沒定。”
“廠子不開了?”
“不開了。”
“出了點兒事?”
“連您都聽說了?”
“具體也不清楚……你沒犯法吧?”
“這您放心。”許文革又笑,流露出近乎嘲諷的神色,“我要犯了法,那些人還能允許我在外麵待著?”
杜湘東接不上話,便又彎下腰去,重新把紙箱撿起來。許文革伸手替他分擔了一些分量,倆人各捧著一遝破紙殼子,沿著看守所圍牆邊走邊聊。略問幾句,就知道了許文革洗手不幹的原因。自從這片地方要建開發區,他就被人盯上了。那些人的來頭之大,連許文革這個當事人都無法指名道姓地說出他們究竟是誰:剛開始以為是幾個商人組成的私募基金,後來又聽說有外資和國資的參與,再後來才發現是個什麽領導的什麽親戚在背後撐腰。對方找到許文革提出合作,並直言不諱地表示,他們對於工廠才沒興趣,六機廠那個國有企業的“殼兒”和地皮才是有價值的。利用這些資源,他們將會整合出一家地產公司,再打包上市,此後連一磚一瓦也不用,到股市裏迅速圈錢走人。作為回報,許文革可以跟在人家屁股後麵分一筆賬,比例雖然不大,卻是“他這個級別的買賣人”這輩子也未見得掙得出來的。
比起苦哈哈地賣零件修卡車,這種玩兒法幾乎就像變魔術,但許文革沒答應。原因也很簡單:如果六機廠的地皮改變了使用性質,工廠就沒法兒開下去了。而他想幹的隻不過是開工廠。在常人看來,許文革肯定算個聰明人,但在那些資本遊戲的老手眼裏,他就是個榆木腦袋了。談了幾次沒談攏,雙方翻了臉,對方便又繞過許文革,去找六機廠的領導談。一蹴而就,一拍即合。撇開桌子底下的“勾當”,就連能攤在明麵兒的理由也是充足的:接著“做實業”,能盤活的無非是工人和廠房,隻有炒地皮炒股票,靠近北京城區的地理優勢才能無限放大。家有一口金鍋,誰都不想拿它淘米做飯。這時對於“上麵”而言,許文革就從救星變成了累贅,踢開他才是當務之急。於是廠方提出解約,又找出各種名目查許文革的賬,那夥兒資本玩家也沒閑著,雇了許文革原來的律師揭他的老底、抓他的把柄。而許文革也發了狠,發動工人去申訴請願,保衛飯碗。一不小心把事情鬧大了,又有上級機關介入調停,最後裁決:許文革還是得卷鋪蓋走人,但可以得到相應補償;工人還是得二次下崗,但廠子上市之後可以享受分紅。
處置穩妥,公平合理,許文革相當於被強製套了現。此後的日子,他都在忙於善後事宜:給南方的股東交割結賬,又給劉秋穀和常年跟著自己的那些手下每人分了筆錢。廠子就這麽沒了,錢上卻沒吃虧,該慶幸還是該憤恨?但令杜湘東感到意外,在講述的過程中,許文革的口氣是漠然的、輕率的,仿佛他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倆人緩緩走進家屬院,把紙箱放在帶篷三蹦子的後座上,許文革拍拍手,望著筒子樓:“這兒也快拆了?”
“快了。”杜湘東頓了頓又說,“我老婆身體不好,就不請你上去坐了。”
“杜管教……”
“叫我杜湘東吧。”
“杜湘東。”許文革喉頭跳了兩跳,第一次稱呼了杜湘東的全名,“臨走前就想見你一麵,見著了,心裏也就踏實了。”
說完,他對杜湘東似笑非笑,隨後默默離開。杜湘東看著那副空**漏風的背影,心想,這是最後一次見到許文革了吧。這樣也好。他上了樓,照常做飯,服侍劉芬芳吃了,外麵的天就慢慢黑了下來。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心裏就不安寧了,既躁得慌,又空得慌,好像被什麽事兒扯著。同時,他還感到了憋悶,胸膛像壓著一塊鉛。那種感覺曾經一度淡了下去,卻在這時卷土重來。忽然動了個念頭,杜湘東就從桌前跳起來,火急火燎地衝下樓去,在帶篷三蹦子的後座上翻找著。許文革替他拿過的那一摞紙殼子裏,果然滑出了一張存折,密碼寫在背麵,還是姚斌彬的生日。翻開一看,上麵的數字把他嚇得一哆嗦:那麽多的零,隨便數錯了一個兩個,都是令人魂飛魄散的差距。
刹那之間,杜湘東明白了許文革的用意。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許文革告別時的似笑非笑——姚斌彬也曾這樣笑過,倆人的臉重合在了一起,讓杜湘東對自己的猜測更加確鑿。他冒了一頭一脖子的汗,身上的警服都濕透了。他的腿也在發軟,必須撐著帶篷三蹦子的那層鐵皮,才不至於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但他總算喘了幾口長氣,告訴自己:杜湘東,你得冷靜,你也不是個沒經過事兒的人。
因為沒手機,他先跑向辦公室去找到電話。110嗎?我報案。有人要自殺。他叫許文革,人現在不知道在哪兒,也沒跟我說過不想活了,但我確定他要自殺。我沒開玩笑,我也是警察,你們最好……喂,喂,我去你媽的。他摔了聽筒又抓起來,隨即撥通的是刑警支隊長的號碼。同學總算沒像聲訊台那樣懷疑他在惡作劇,但也問:“你有證據嗎?這種事兒可不能憑感覺。”
“有證據,他給我錢了。”
“他以前不也給過你錢嗎?”
“這次多……總之你們得趕緊出動,同時去六機廠、許文革的住處還有他城裏的公司辦事處……就算我求你幫個忙還不行嗎?”
“杜湘東,你這些年整出的這麽多幺蛾子,我哪次沒幫過你的忙?但現在我想幫你也沒空——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同學說著苦笑一聲,似乎把手機舉到了高處。聽筒裏便傳出了車聲、音樂聲和鼎沸的人聲。杜湘東反應過來,就在今天,此時此刻,奧運會即將開幕。真不知許文革是有心還是無意,偏偏挑了這麽一個普天同慶的時候去死。那麽同學此時正在執行的,大概是某個場館的安保任務——也許就在舉世矚目的“鳥巢”。這不僅是北京的重要時刻,也是全國全世界的重要時刻,一點紕漏也不能出的。杜湘東隻能靠自己了。
他跑回家屬院,開上帶篷三蹦子,在悶熱的夏夜裏狂奔起來。許文革會去哪兒?在這片遍布工地的郊區,適合送命的地方太多了。許文革會不會已經死了?他為耽誤了那麽久才發現許文革的用意而後悔,可見自己真是老了、遲鈍了。風聲浩大地從頭頂掠過,眼前的柏油馬路卻仿佛是凝滯的,這讓杜湘東想到了多年之前追擊姚斌彬的那個下午。不知過了多久,那棟城鄉接合部的四層小樓出現在了車燈劈出的亮處。四下漆黑一片,大概是為了奧運會,北京周邊的外來人口都被暫時清理回家了,又或者為了建設開發區,那些一盤散沙的小本生意全被強行關了張。但小樓裏卻依稀有一絲燈光,外麵的門也敞著。杜湘東跳下車,衝進樓裏,狼嚎一般喊道:
“許文革,你給我出來。
“許文革,你可別死。”
走廊和房間裏四處回聲,喊了幾句,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真是蠢透了。一個尋死的人,哪會別人一叫就不死了?沒準兒還會死得更著急了。然而他的喧鬧卻從樓梯拐角引出一個胖大的禿子,小背心下露出的皮膚上布滿文身。這人一手打著手電,一手拎根鐵棍,打雷一般暴喝:“你他媽才想死呢。”但等看清杜湘東身上的警服,立刻扔了棍子開始揉肚皮:“您瞧您,嚇得我肝兒直顫。”
“你揉的那是胃。”杜湘東從他手裏奪過手電,四下照著,“這兒就你一人?”
“對呀,我是房主。”
“以前的租客呢?”
“早走了。”
“你確定?”
“我都在這兒守了半個多月了,就防著那幫拆遷的。”禿子重新打量了一眼杜湘東,“這位警官,您不會跟他們是一夥兒的吧?要是那樣我也隻能跟您拚了。”
杜湘東將手電掖進後腰,也不顧禿子的狐疑和抱怨,出門開車就走。沿著土路拐上國道再走不遠,就是六機廠,此時杜湘東隻希望許文革在那裏。如果再找不著,那就真是大海撈針了。當路從窄變寬再從寬變窄時,工廠的輪廓在夜幕裏顯現了出來,看起來卻和以前不同——那棟蘇聯樣式的主樓憑空不見了蹤影。似乎是為了宣誓勝利,工廠的新主人在整體動工之前,先行拆除了這裏的標誌性建築。但這個決定也造成了廠區的管理混亂,當杜湘東撞開半掩的鐵門呼嘯而過時,傳達室裏的保安幾乎沒反應過來。再往裏開,就見以前的辦公區外豎著鐵皮圍擋,附近還集結著若幹奇形怪狀的工程車輛。因為奧運會,晝夜奮戰不休的拆遷隊終於得到了休息,他們還在空地上支了台小電視,圍坐成一圈兒觀看開幕式。各國運動員已經入場,屏幕上充斥著花花綠綠的熱帶服裝。當工人們聽到突突亂響的車聲時,扭頭便看到了另一幅奇異的景象:一個警察駕駛著一輛帶篷三蹦子,以近乎漂移的速度和曲線呼嘯而過,他的頭發被風往側後方拉扯著,腦袋像顆斜飛的彗星。
而此時,杜湘東的眼前一片澄明。如果許文革要死,他會選擇怎樣一個死法?如果杜湘東就是許文革,他又最願意到哪兒去死、最應該到哪兒去死?如同冥冥之中被人點醒,這個問題突然有了答案。那麽現在需要考驗的,就變成了他是否像他自以為的那樣了解許文革,或者說,許文革是否願意給自己的那條命賦予最後的意義。杜湘東心裏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篤定,他也知道他的自信來源於孤注一擲的賭博。
他開車衝進了工廠車間所在的區域。這裏總算還沒拆掉,一棟一棟灰盒子沉默地聳立著。夜更黑了,在一個拐彎處,帶篷三蹦子軋上了馬路牙子,把前座的杜湘東甩了出去,車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路邊,一個輪子掉了。顧不得身上受沒受傷,杜湘東咬牙爬起來,繼續奔跑。他的目的地是廠區邊緣的那排平房。
空地對麵,低矮的門窗如同一列熄了燈的夜行火車。距離越近,杜湘東便聞到了越濃鬱的汽油味兒。那味道正是從停放著皇冠轎車的屋裏滲出來的。他跑到簡易車庫門口,看見卷閘門的下方沒有上鎖,但使出吃奶的勁兒也無法把它拉上去。果不其然,門從裏麵鎖上了。杜湘東脫下警服上衣裹住右手,一個衝拳擊碎了玻璃窗。汽油的味道撲麵而來,發動機的聲音也破窗而出。杜湘東從裏麵打開窗戶,屏住呼吸跳了進去,開燈,找到正門的螺栓再把門拉開,這才回頭,在車裏看見了許文革。
許文革端坐在前座上,身體後仰,模樣就像一個疲憊的司機正在打盹。而當杜湘東拉開車門時,他便側傾著滑了下來,頭靠進杜湘東懷裏。這種狀態下的人自然是臉孔煞白,嘴唇烏黑,而對杜湘東來說,這個晚上最揪心的時刻才剛剛到來——他半蹲在地上,托著許文革的頭,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有氣兒。當一股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溫熱從指尖傳上來時,杜湘東渾身戰栗,隨之猛喘幾口氣,又被嗆得天昏地暗地咳嗽起來。
於是,暗夜裏出現了這樣一幕:杜湘東背著許文革,在廠區空曠的幹道上磕絆前行。他很想走快點兒,更想甩開兩腿奔跑起來,但渾身劇痛讓他連站立都很困難。畢竟是這把年歲的人了。然而這個老警察心裏卻湧動著悲愴的豪情。他從來就不甘心當管教,一直想做個刑警,但直到今天才破獲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樁案件——不是為了抓人,而是為了救人,救的還是他曾經最想抓住的那個人。
顛簸之中,許文革漸漸恢複了意識。這人的命也真夠硬的。杜湘東覺得耳邊有人吹氣,剛開始還以為是許文革的喘息,進而才聽見是許文革在對他講話。
許文革說:“杜湘東,你何必呢?”
杜湘東反問:“你又何必呢?”
許文革氣若遊絲,語調卻是蠻橫的:“命是我的。”
杜湘東用更加蠻橫的語調回答他:“許文革,你他媽的說錯了。”
他不管許文革是否在聽,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那些往事在他心裏壓了將近二十年,如今終於到了可以說出來,也必須說出來的時候。他甚至比剛才更加慶幸許文革還活著,因此他獲得了亮出底牌的機會。杜湘東的講述與許文革的講述合並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姚斌彬的故事。
姚斌彬早就成了殘廢,並且他知道自己的右手無法治愈。當年法醫對杜湘東陳述傷情時,他就坐在隔壁的辦公室裏,聽得一清二楚。一個廢人跑出去也是累贅,因此在越獄發生的那一刻,他決定用自己來掩護許文革。也正是出於這個想法,姚斌彬臨走前搶了那把槍。槍放在他手裏也沒用,但他知道,假如兩個人隻能追一個的話,杜湘東也好,其他警察也好,都肯定會追那個帶槍的。姚斌彬把逃走的機會讓給了許文革,他要讓許文革替他伺候崔麗珍,替他學技術、做生意、開工廠……替他完成他想幹而幹不成的所有事。姚斌彬把什麽都算透了,因此他死了,許文革卻替他活著。如果不是被捕之時、臨死之前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杜湘東也許永遠都想不通一個右手殘廢的人為什麽非要搶一把槍,也不會相信真有人會把自己的一條命托付給了別人。
四周充滿了雷鳴般的寂靜,不僅是腳步聲,就連許文革的呼吸聲似乎都在杜湘東的耳邊消失了。而杜湘東還在懷疑許文革是否聽懂了他的意思。他又說:“你這條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向姚斌彬借的。借了人家的東西,就得替人家保管好了。”
他還說:“許文革,你連死也不配,你活著吧。”
這時他的脖子後麵一熱,接著又是一熱。那是許文革的眼淚。這男人的身體在他背上抽搐,嗓子深處嗚咽著,但卻連放聲一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杜湘東又感到對方垂在自己胸前的兩條胳膊蜷了起來,軟塌塌地環繞著自己的肩膀,像溺水的人摟住了救命的樹幹。
那條漆黑的路也被他們走到了頭。前方就是臨時工地,人們還在電視前聊天、抽煙、喝啤酒。杜湘東馱著許文革,朝那光亮處挪了過去,想叫一聲,卻再也發不出聲響,好像已經把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似的。直到離那些工人的背影隻剩下幾步距離時,他才轟然而倒。天旋地轉之中,杜湘東看見了受到驚嚇又一擁而上的工人,也看見那台電視機正在自己頭頂不遠的地方閃著光亮。電視裏放著焰火,蒼穹布滿光彩。
男人戰鬥,然後失敗,但他們所為之戰鬥過的東西,卻會在時間之河的某個角落裏恍然再現。在那一刻,杜湘東覺得全世界都在為他慶功。他還覺得不隻許文革,就連自己的這條命也是借來的,向姚斌彬借,向許文革借,向劉芬芳借,向警察老徐和崔麗珍借,向這世上的所有人借。這麽一想,那伴隨了他多年的憋悶也在此時一掃而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