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初夏開始,杜湘東的生活裏多了一項內容,就是不定時地去探訪姚斌彬他媽。有時很勤,三兩天一趟,有時稀疏,但間隔最長也就半個多月。去時所做的事兒也很尋常,首先是照料女人的生活起居,洗衣曬被,到農貿市場買菜。要是涉及不太方便的事情,比如洗澡和上廁所,那就隻能請鄰居的女同誌來幫忙了——有空的多是一些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扶著顫顫巍巍的姚斌彬他媽前往公共衛生間,常常解個手就得耗費半個小時。一旦人家表露出嫌麻煩的意思,這活兒就不能白幹,杜湘東得偷偷塞給老太太幾個錢。

家屬區的其他住戶也認識了杜湘東。他們聽說他是個管教,剛開始還會感歎兩句“人民警察愛人民”乃至“人民罪犯人民愛”,也不知是在讚美還是揶揄。後來就成了見怪不怪,碰麵時打個招呼“吃了嗎”“又來啦”,好像杜湘東是姚斌彬家的一個成員似的。

杜湘東這時會想,許文革來這個家時,會是怎樣的狀態呢?

而他固然不會把自己想象成許文革。他是來刺探許文革的。這個任務在姚斌彬他媽那兒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實現。許文革的住處是單身宿舍裏六個床位中的一個,床頭貼了張通緝令,好像在提醒室友,這個逃犯會隨時跑回來睡覺。姚斌彬他媽交給杜湘東的那把鑰匙卻對應著別處,是廠區外側一排平房中的一間。那是廠子草創初期,第一批建設者們的臨時住所,到了杜湘東前去調查時,房屋都敞著門,廢棄著,唯有那間小屋門上掛了把鎖。開門進去,別有洞天:裏麵並無家具,靠窗的亮處擺了一台小車床和一個工具箱,車床的電源是從牆外引過來的,工具箱裏除了扳手改錐,還有遊標卡尺、焊槍以及形形色色杜湘東所不認識的家夥什兒。對麵靠牆的那一側,則堆放著更加琳琅滿目的工業產品:縫紉機的機頭、老式自鳴鍾、隻有後輪沒有前輪的自行車、農田裏灌溉用的小水泵……光笨重的話匣子就有三台。杜湘東抄起一台打開,居然能響,可以收聽《新聞和報紙摘要》。

幾乎是個小型維修車間。後來姚斌彬他媽告訴杜湘東,這倆孩子從小就愛擺弄機械——這也許是因為出生在廠子裏,除了螺絲齒輪,再沒別的可玩的了。為了這個愛好,當媽的沒少跟兒子置氣,她認為姚斌彬應該考大學,出人頭地。但也管不住,尤其是姚斌彬差幾分高考落榜,頂班進了廠子之後,幹脆和許文革把操練的場所搬到了這間平房,還湊錢買了一台老式車床,下了班就關起門來鼓搗,周末更是不分晝夜。他們的廢寢忘食終於有了收益,不多久,竟然能出去給人家幹維修了。自行車,收音機,飯館的冷櫃,附近公社的農用機械,隻要壞的不是核心部件,往往都能修複如初。不僅收費不高,而且交活兒還快,絕不會像國營修理廠那樣擺譜兒、拖工期。漸漸地闖出了名氣,十裏八鄉都有人慕名而來,這時姚斌彬他媽倒不好說什麽了,可廠子裏卻有人看不過眼了。那些人的說法也有道理:姚斌彬和許文革的身份是國營工廠工人,工資是國家發的,技術也是國家教的,怎麽能再去接私活兒掙外快呢?現在是不講究割資本主義尾巴了,但該遵守的規矩還是得遵守。況且誰知道倆人給外麵幹活兒的時候,有沒有偷偷用過國家的機油、齒輪、焊條?如果那樣,性質就變了,就成了損公肥私。於是領導出麵,談話批評,勒令製止。倆孩子還不服,偷偷摸摸接著幹,被發現後挨了處分,並且強調如果再犯就要開除。

講這些事兒時,杜湘東正坐在姚斌彬他媽麵前,再一次打量屋裏的擺設。對於一個都有工資並且還能賺到外快的家庭而言,這個房間無疑是過於簡陋了。說句誇張的話,連燈泡兒都算是一件重要的家用電器。他也被允許翻看過姚斌彬留下的私人物品,別說沒有手表和蛤蟆鏡這些年輕工人中的時髦玩意兒,就連衣服都是質地粗劣的地攤兒貨,有好多還打著補丁。那麽錢都花在哪兒了?是吃了喝了,還是讓許文革拿去討好他的那個廠花女朋友了?可在姚斌彬他媽嘴裏,“那倆孩子”又都是特別顧家的人,就連廠裏發的夜班飯票都一張一張地攢下來,每逢單月份的月底到服務社去換一桶豆油,外加兩條肥皂。

況且還有一台進口汽車發動機的案子呢,那玩意兒要能賣出去,可是一筆巨款。一切盜竊犯的動機當然都是弄錢,但弄錢的動機各有不同。姚斌彬和許文革是為了什麽呢?

直拖到那年秋天,問題才有了答案。入夏以後,杜湘東就再沒去過姚斌彬家,原因是那段日子北京有點兒亂,公安機關高度戒備,所有警察都得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好容易熬到街麵上大致太平,杜湘東先到丈人家安頓一番,這才從城裏坐上長途車,直接前往六機廠。下車繞過廠區,景象倒是基本如常,不同的是對外來人員的盤查更嚴了,連家屬院門口也設了崗,攔住沒穿警服的杜湘東盤問了半天。幸虧保衛科的胖子巡查經過,打個哈哈就讓他進去了。而來到幾棟筒子樓中間,卻見一輛鋥光瓦亮的皇冠轎車停在空地上。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情況,以前別說皇冠了,就連東歐產的波羅乃茲也沒在這片宿舍裏出現過。杜湘東心裏咯噔了一下,站在車前觀摩了好一會兒,弄得車裏的司機也緊張地看著他,還嘀嘀按了兩聲喇叭。他正想轉身離開,就聽見一片喧鬧,一群人從姚斌彬家所在的那幢筒子樓裏擁出來。走在前麵的是兩個中年男人,麵色鐵青,跟在後麵的則是樓裏的鄰居,對著他們的背影指指戳戳。態度最激憤的是那個整日翻撿垃圾堆的老太太,她首如飛蓬,躬著駝背追上去,響亮地“呸”一聲,被甩開後再緊追兩步,又“呸”一聲。伴隨著“呸”,她還在振振有詞地質問:“這還讓我怎麽過?”

“你們算個屁領導。”

片刻追到車前,竟然一把摟住了其中一個男人的大腿,滾在地上不起來了。兩位領導拉她不是,不拉她也不是,隻好一邊擦汗,一邊探頭向四下張望。恰好看見保衛科的胖子,他們就像遇見了救星,大聲招呼他過來“處理一下”。胖子不情願地咂吧著嘴,跑過來硬拽開老太太的手,同時對領導們說:“撤退,我掩護。”

領導們便鑽進了皇冠轎車,砰砰關門,倉皇而去。群眾卻也不追窮寇,就連老太太都不再打滾兒,搖頭歎氣地和眾人一起散了。空地上隻剩下杜湘東與胖子兩人,一時間尷尬地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杜湘東才問:“剛才那是什麽領導?”

胖子道:“廠長和書記唄。”

杜湘東說:“這是來幹嗎呀?”

胖子居然也“呸”了一聲,說:“還能幹嗎?打白條來了。”

不等杜湘東再問,他就喋喋不休起來:廠子一直受困於經營不善、市場疲軟等問題,如今外麵的架子雖然未甚倒,但內囊早已盡上來了。尤其這兩年,原先那些福利全部取消,工資也隻能發一半,更要命的是退休職工醫藥費都報銷不出來了,隻能先讓本人墊付,再由廠裏打個條子,意思是欠著。可是廠裏能欠著工人的,工人卻不能欠著醫院的,曾經有人把條子拿過去衝賬,人家根本不認。也集體找上麵反映過好幾回,前一陣總算有了說法,所有欠款將預支一筆專款結清,於是大家翹首以盼,盼來的卻是廠長和書記親自登門,一邊繼續打白條,一邊鼓勵大家發揚工人階級的先鋒隊精神,“再忍忍,忍忍就好了”。

“再忍忍就死啦,人一死,他們丫的倒是好了。”說到這裏,胖子終於重新站隊,大張旗鼓地幫著工人聲討起領導來。可惜麵前隻有杜湘東一個聽眾,他的正義感無法得到廣泛的呼應。而這的確是以前從未聽說過也從未想到過的情況。就連杜湘東這代人,都認為一旦進了國家單位,生老病死都有國家兜著——敢情國家也有兜不住或者不想兜的時候。那麽作為一個重病號、老病號,姚斌彬他媽承受的經濟負擔可想而知。倆孩子外加一個女人的收入,大概僅夠維持生活的,要看病就得靠外快貼補,外快不讓賺就隻能鋌而走險了。一條邏輯線索在杜湘東心裏清晰了起來。

上樓之前,他多問了一句:“對了,剛才那輛車就是姚斌彬和許文革的……贓物嗎?”

“那可不,廠裏哪兒還有第二輛皇冠?”胖子說。

“不是說效益不好嗎?”

“這情況就更複雜了。車本來是機關裏一個副局長的專車,放在廠裏是要換幾個零件,結果出了那檔子事兒,被警察暫時扣下了。人家倒好,等不及,直接又配了一輛公爵,也是日本原裝,這輛皇冠就作價賣給我們廠了。上級壓下來,不買都不行。買了又不能浪費,哪怕天天挨罵,廠長也隻能坐著……沒準工人的醫療費就是被挪用到這輛車上了。”胖子說完,對這個複雜的情況進行了簡要的總結,“操!”

杜湘東默默離開,順著樓梯往上爬。他的腳步益發緩慢,等站在姚斌彬家門口時,幾乎踟躕著不敢進去了。他不忍心麵對剛被公家打了欠條的女人的臉。門沒關,從布簾子底下看過去,姚斌彬他媽似乎正坐在桌前,右腿放任自流地歪向一邊。喘了口氣,杜湘東終於還是走了進去,擠出一個久別重逢的微笑,叫了聲“崔阿姨”。

姚斌彬他媽一顫,以一個中風患者所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把桌麵上的一疊白紙攏起來。那就是廠裏的欠款證明了吧,一定還蓋著堂皇的大紅公章。杜湘東感到自己這麽看著她,顯得有點兒冷酷。於是他又踅摸起了家裏積攢下來的活計:站立器有個橡膠扶手掉了,台燈的燈泡憋了,水壺裏積了厚厚一層水堿……等一口氣把活兒幹完,桌麵早已空空****,姚斌彬他媽還像雕像似的坐在桌前。

杜湘東訕訕的,又要出去做飯,姚斌彬他媽卻頭也不扭地說:“你也知道了吧。”

說的就是欠條的事兒。杜湘東回答:“知道了,剛才還在樓下碰見廠長書記了。”

姚斌彬他媽歎了口氣:“其實也不是存心想瞞著你,而是不想讓你知道,姚斌彬和許文革偷東西、從看守所逃跑……都是為了我。”她喉頭一抖,帶出了哭腔,再看臉上,眼裏亮閃閃的,似乎又要落淚。

杜湘東僵立著,半晌說出一句確實讓自己倍感冷酷的話:“我是個警察,隻管人犯沒犯罪。至於為什麽犯罪,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姚斌彬他媽沉默半晌,然後說:“杜管教,你是個好警察。”

這已經是第三次有人說他“好”了。但他這個“好”警察此刻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彌補一個對於他這種職業而言不可原諒的錯誤。到底什麽算“好”,什麽算“壞”呢?杜湘東第一次意識到,在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之間,還存在著一個複雜的中間地帶,而他和姚斌彬、許文革都被困在那裏,似乎永遠不能上岸了。這種處境幾乎是令人絕望的。

他發呆,對麵的女人也發呆。過了好久,杜湘東又聽見姚斌彬他媽說:“你是帶著任務來的,這我知道。但我沒法兒幫你完成任務,以後就別為我耽誤工夫了。”

杜湘東笑了:“任務不任務的倒在其次。我來,就是想跟您說會兒話。”

姚斌彬他媽也笑了:“那就說會兒吧。人總得說話,不說太憋得慌。”

隨後,女人言語綿密,好像從記憶裏扯出了一根線頭,一件事兒連著另一件。過去總說姚斌彬,今天她卻說到了許文革,說到了許文革的身世。許文革他爸也是一名維修工,還是一名政治積極分子。那年頭人們說積極也都積極,但或者是順著集體慣性,或者是揣著點兒個人目的,偏他和眾人不同,積極得十分虔誠。除了會上喊口號,他還自學馬列,讀的是中央編譯局的漢譯全本。工人文化低,有不明白的,總去請教一個上過“輔仁”的老工程師,也就是姚斌彬他姥爺。經過學習,他懂得了工人階級掙脫的隻是鎖鏈,懂得了勞動必將成為人類的內在需要,也懂得了在首都北京建設工廠,不僅是為了帶動全國工業大生產,更是為了在遙遠的未來實現共產主義。所以當前全國勞模、那位老工程師被定性為本廠的“走資派”時,帶頭批判他的維修工當眾痛哭流涕。他哭是因為惋惜:這個給他講解過“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之區別的人,怎麽就糊裏糊塗地站到曆史潮流的反麵去了呢?可見自我改造和不斷革命有多麽重要。在此後的那些年裏,維修工更加真摯地積極著,上麵提倡勞動競賽他就加班,上麵號召支援三線他就捐工資,上麵鼓勵造反他就自告奮勇組建了戰鬥隊。然而當**的年頭過去,上麵又要整頓秩序了,責任又被一股腦兒算在了他的頭上。因為並沒有真打死過人,所以處理還算輕的,無非也就是寫檢討和“夾著尾巴做人”,但維修工想不通,不通則痛,越心痛,就越深陷於周而複始的自我折磨。終於有一天,廠裏人發現他把自己吊在了車間的鋼梁上。按當時的邏輯,這就算畏罪自殺了。

維修工的老婆死得早,是操作滾筒烘幹機時被聯軸節絞住了褲腿,頭磕在叉車的鏟尖上撞死的。隻留下一個許文革,不到十歲就變成了野孩子。他住在父母的小平房裏,學也不上,成天打架,餓了就到食堂討口吃的,要不就是撿點兒工地上的邊角料賣錢。時間長了,廠裏覺得是個禍害,有人提出把他送“工讀”,而當時姚斌彬他媽剛離婚,帶著姚斌彬搬回了廠裏,看見許文革可憐,便說:反正一個也是養,兩個也是帶,權當姚斌彬多了個哥吧。她讓許文革住進了自己家,找領導落實了許文革的撫養費,重新把他押回了學校。念到技校畢業,又是她出麵敦促廠裏落實政策,讓許文革接了他爸的班。革命時期整人的和被整的,反倒相依為命過了這麽多年。日子久了,人們漸漸把姚斌彬母子與許文革當作了一家人,隻是在倆孩子出事兒之後才議論,沒準兒是許文革把姚斌彬給帶壞了。

“都是命。”女人最後總結說。

這話杜湘東也聽許多人說過。那些偶然失手的慣犯交代落網經過時,往往會感歎一句“都是命”。所長講起在戰場上有人衝鋒在前卻活了下來,有人躲在炮彈坑裏卻被炸飛了的事情,也認為那“都是命”。人抗不過命,在這個大前提下,想不通的事情仿佛就有了解釋。那麽姚斌彬和許文革又該如何看待他們的偷竊、被捕、越獄、一個跑了另一個卻被抓回來了的結局?對於這倆犯人,那一切也“都是命”嗎?如果是這樣,身陷囹圄的姚斌彬會羨慕許文革嗎?逃脫在外的許文革會坦然地想起姚斌彬嗎?

這麽想著,杜湘東已經從六機廠回到了看守所。天徹底黑了,蒼穹籠罩在北京南部的平原之上,竟不顯得深遠,好像一層不透光的幕布,誰也不知道在它外麵藏著什麽。經過辦公區時,他看見所長屋裏還亮著燈,又想起自己外出了一天還沒銷假,便向樓裏走去。

銷假也就是露個麵,表示“人在”即可。而當杜湘東打完招呼,說句“沒事兒先走了”,所長突然招招手,讓他走近了些:“還真有事兒。”

“您說。”

所長掏出煙,這次卻沒點,也沒轉肩膀,片刻把煙扔在桌上,抬頭看著杜湘東:“任務有點兒特殊……你恐怕得跑趟姚斌彬家。”

去看姚斌彬他媽的事兒,此時隻有杜湘東自己知道,連劉芬芳都沒告訴。當他聽見所長這麽說,嗓子忽然一緊,像被誰勒住了。咽了口唾沫,他才明知故問:“去幹嗎?”

所長翻出一個牛皮紙袋,手指在上麵敲了敲:“判下來了。”

杜湘東問:“怎麽說的?”

“死刑,立即執行。”

這其實是可以預料的結果,隻不過杜湘東從未主動往那個方向預料過。在那個年頭,僅憑盜竊一項就送了命的犯人也有不少,何況還有越獄、搶奪槍械和繼續頑抗?

他再次明知故問:“這麽快?”

所長回答:“已經不快了,要不是他的事兒還涉及另一個在逃犯,上個月就判了。這陣兒社會上亂,上麵強調要發揮人民民主專政的震懾作用,專門點了幾個未決犯的名,其中就有他。至於許文革,反正已經進入了通緝程序,估計也逃不了多久。”

接著向杜湘東交代任務內容:他就是個送信兒的。本來對於死刑犯,法院隻需將判決書遞交本人即可,並無傳達到家屬的義務,但出於人道主義,往往還是會安排人去告知一聲。然而姚斌彬這案子又屬於“從重從速”,法院對他的家庭情況並不了解,加之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就把善後的事兒推回給了公安機關。假如杜湘東願意,他可以在執行的當天去送姚斌彬一程,然後再去向姚斌彬他媽宣布結果,轉述“可以外傳的遺言”。而這項任務自然也有保密要求,那就是絕不能透露行刑的時間地點,以免引發意外。

領完任務,杜湘東在此後的幾天就不能外出。所長卻也沒有再提此事,見麵時還會故意聊些輕鬆的話題。一切如常,時間緩慢得有了凝滯感。到了出任務的那天早上,便用那輛北京212將杜湘東送到了市內一個級別更高的看守所,北京經過核準的死刑犯都關押在此。進入帶電網的高牆,便看見囚車和負責行刑的武警早已嚴陣以待:既有神色鎮定的老兵,也有麵色煞白的年輕戰士。人人手裏握著一支上了刺刀的56式步槍,槍裏隻有一發子彈。這兩天裏,老兵一定已經對新兵進行了反複講解以及示範,力爭把那一槍打穩、打準,尤其是要克服條件反射,不能在槍響的同時先往後跳——那會造成子彈偏離心髒,就必須得朝腦袋補槍了。聽說看過補槍的人,這輩子都別想再吃雞蛋炒西紅柿。

對於死亡這事兒更加缺乏經驗的,則是即將承受子彈的犯人。也很奇怪,當杜湘東被帶進專門看押死刑犯的“小號”時,卻沒聽見裏麵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也沒聽見“××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的豪言壯語。號房靜悄悄的,仿佛裏麵的人正在收拾精神,攢足心力,等待著去展開一段不知路在何方的遠行。來到最靠裏的一間囚室門口,杜湘東便看到了姚斌彬。他歪靠在牆角,也不抬頭,電燈照在他半蜷的身體上,在地麵投下小小的影子。

聽取遺言是要隔著鐵門進行的。杜湘東在柵欄外叫了一聲:“姚斌彬。”

姚斌彬便緩緩地揚起一張覆蓋著陰影的臉,回答道:“杜管教,你來了。”

聲音平和,好像可以接受任何人來送他一程——這孩子算是明白叫“媽”也沒用了。杜湘東硬逼著自己問:“你還有什麽話說?”

“沒話。”姚斌彬繼續平和地說,“我認罪,伏法。”

“我是說……”杜湘東把臉往外扭了扭,又轉回來,“我去過你家了,你媽挺好,吃喝都不愁,鄰居也挺照應她的。我也問過你們廠的領導了,說你的事兒不會妨礙她的待遇,畢竟是幹了一輩子的老職工……醫藥費的資金也快到位了,到時第一個解決的就是她。”

說這話時,杜湘東感到自己正在進行拙劣的邀功。姚斌彬的嘴唇顫抖了起來,牙齒像發冷似的咯咯作響,一雙酷似鹿類的大眼睛閃了一閃。但那眼裏終究沒有眼淚,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杜管教,我不怨你……你不必為了我這麽做。”

杜湘東一震,回答道:“你怨不怨我,我都得把你抓回來,也都會去看你媽。”

“謝謝您。”

“需要我給你媽帶什麽話嗎?”

“希望她把我給忘了。”

“還有許文革……假如我能見到他,你對他有什麽說的?”

“希望他比我活得長。”

說完,姚斌彬站了起來,隔著一道鐵門,以齊平的高度與杜湘東對視。那一刻,杜湘東隻覺得姚斌彬的神態仿佛是在什麽時候見過的:似笑非笑,坦然而又悲愴。這時囚室盡頭傳來了浩大而威嚴的腳步聲,杜湘東和另外幾位執行同樣任務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向後退開,看著武警依次打開鐵門,把已經驗明正身的死刑犯們押了出來。今天執行槍決的共有七人,都是男的,姚斌彬的年紀最輕。

偏在這時,姚斌彬又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當他被兩名武警架著往外走時,忽然身子往下一墜,滑脫了箍住胳膊的手臂。武警還以為這犯人像此前的很多犯人一樣崩潰了、昏厥了,但低頭一看,卻見姚斌彬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根麻繩,想要捆到右腳的褲腿上去。褲腿捆繩子,這也是死刑犯特有的待遇,目的是紮緊底下的漏口,免得到時候屎尿傾瀉出來。而此刻,姚斌彬居然還能察覺到麻繩鬆了,居然還想把它重新紮上。他的赴死是多麽鎮定,又是多麽心思縝密。他即使死了,也不願意遭到收屍人的嫌棄。

然而這點兒願望實現起來又是如此困難:麻繩兩次三番地被他用左手撿起來,又在捆綁的過程中從他的右手指間滑落。他有傷,右手大拇指無法起到支撐作用,隻能用食指和中指勉強夾住繩頭,顫顫巍巍地試圖穿進左手扶穩的環扣裏去。姚斌彬顯現出了超然物外的專注,忘我地忙碌於這個死刑之前的小小細節。掉了又撿,撿了又掉,負責押送姚斌彬的兩名戰士也終於不耐煩了起來。他們也許把姚斌彬的行為視作了拖延時間或者轉移注意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是有限度的。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同時彎腰,將胳膊重新插入姚斌彬的肋下,把他拎了起來。

其中一個說:“算了,時候不早了。”

這時,杜湘東便走向了姚斌彬。他蹲下身去,撿起那條死蚯蚓似的麻繩,繞到姚斌彬的褲腿上,打了兩個環,拉緊。做完這件事,他站起來,與對方對視了一眼。那一刻,姚斌彬的眼神仍是平和的,但杜湘東心下悚然,兩耳轟鳴。

任務則在當天就完成了。杜湘東已經想不起他是怎麽趕往機械廠,怎麽上樓進屋,怎麽麵對麵地告知姚斌彬他媽姚斌彬被正法了。他也想不起那女人聽說消息之後的反應:她哭叫了嗎?還是無聲地落淚?抑或她連眼淚也沒流,木然地接受了事實?時間仿佛在雲裏霧裏滑了過去,而杜湘東之所以頭腦恍惚,是因為他長久沉浸在震驚與疑惑之中。他自詡為一個大材小用的警察,但卻在最後一刻才發現,自己很可能漏掉了姚斌彬與許文革越獄案件中最為關鍵的細節。對於公安機關和法院而言,那也許是個無用的細節,無法挽回姚斌彬的死;但對於杜湘東本人而言,那個細節卻解釋了姚斌彬為什麽會死。杜湘東的腦海中還長久地回旋著姚斌彬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這表情他曾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逃跑事件發生的那天,當姚斌彬把槍扔到地上束手就擒的時候,第二次則是在今天。姚斌彬的表情、遺言以及所有舉動都指向了杜湘東的推測——隻是為時已晚。

然而杜湘東卻不能把他的震驚與疑惑告訴姚斌彬他媽。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如果說了,那女人大概會瘋掉。正如同他無法向姚斌彬他媽轉述另一個場景:他坐著武警的軍車,跟隨姚斌彬趕往了刑場。那地方離市區不遠,山清水秀,全然不像殺人的場所。麵積不大的一圈院牆,門口的木牌隻標注著“高法工程”。囚車先進,後麵的軍車卻在牆根停下。武警方麵的負責人告訴大家,他們有兩個選擇:一是下車走進去,目睹行刑過程;二是在外麵聽著,從槍聲確認結果。幾個送信人麵麵相覷,沒人動彈,杜湘東也沒動。於是武警就轉身走了進去,關上大門。

過了很久,槍才響了。不是依序,而是幾乎同時,那七槍裏,有一槍是姚斌彬的。

這撥兒死刑犯的運氣都不錯,隻響了一次,沒人需要補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