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日子就變快了,快得像狗攆。經曆了短暫的心情黯淡與惶然,在一日千裏和一擁而上的本能作用之下,人們又迅速亢奮了起來。似乎隻有杜湘東還在漫長地憋悶著。
憋悶遙無止境,然而有時反思,他的憋悶也和別人的亢奮一樣,有著與以往那個時代不同的質地。假如一定要說出不同在哪兒,大約是從雲端跌落回了地麵,從抽象還原成了具體,從恢宏分解成了細碎。恰好杜湘東現在又不是個單身漢了,一切問題都必須要進行務實的考慮,因此他對於看守所管教這份兒職業的衡量,也從它能否在價值上實現自己,轉移到了它能否在價錢上養活自己。但那些期望都落了空。所裏的車間倒是一直在創收,但經營狀況卻比以前差了許多。象棋子和冰棍棍兒的市場早被雨後春筍般的私營企業瓜分殆盡,再想上新項目,又一沒資金二沒技術。經過所長的推薦,杜湘東本人一度也曾被列為提拔對象,但卻在最後一關被卡了下來——總會有人想起他的“汙點”。由於他的失誤,倆犯人越獄,如今一個被槍斃了,另一個依然在逃。
杜湘東和劉芬芳的婚姻生活也說不上幸福。過去想得沒錯,劉芬芳嫁給他,說到底是受到了那種八十年代情緒的蠱惑——嫁給追捕持槍逃犯的英雄,這烘托了她心裏的浪漫。但幾年過去,英雄永無翻身之日,浪漫成了一時糊塗,因此她的憂愁也像時代一樣落地了,還原了。由於交通不便和家裏事兒多,現在劉芬芳仍然城裏鄉下兩頭跑,平時住在宣武門內,到了周日才坐上公共汽車來找一趟杜湘東。周末夫妻,小別重逢,按說是應該如膠似漆的,但劉芬芳往往一進門就冷著臉,略喝一口水,就開始抱怨。抱怨的內容包括她媽腦子糊塗,她爸是個甩手掌櫃,她弟弟都是惹禍精,以及領導挑刺兒同事使絆兒單位的待遇越來越差,總之是抱怨自己命苦;還抱怨誰家買了吸塵器,誰家都快買車了,而她奔波幾十裏路卻連黃“麵的”都舍不得打,總之是抱怨杜湘東無能;乃至於以前從未留意過的細節也成了她抱怨的素材,比如杜湘東為什麽吃飯要就辣椒醬,杜湘東為什麽洗衣裳總是懶得搓幹淨,杜湘東為什麽當初沒挑靠操場的宿舍而是挑了靠農田的,所以晚上蚊子這麽多——最後又都會形散神不散地歸結為自己的命苦和杜湘東的無能。劉芬芳的抱怨無異於對生活的再發現,讓她認識了另一個杜湘東,也讓杜湘東認識了另一個劉芬芳。
有時聽著抱怨,杜湘東就會懷疑:這還是那個愛看席慕蓉和三毛、正臉像紅蘋果側臉像吉永小百合的劉芬芳嗎?還是那個能說出“可惜明天又和昨天一樣”的劉芬芳嗎?她當然還是,或者說,現在的劉芬芳也許才是真實的劉芬芳,但從另一個意義上,杜湘東卻又無法確定地感受到劉芬芳的真實。劉芬芳抱怨得太投入了,常常抱怨到周末的晚上,就沒有了和杜湘東過**的興致,又或者劉芬芳雖然還願意履行那點兒責任,但杜湘東卻被她抱怨得心灰意冷,從社會性的無能進入了生物性的無能,隻好放棄了和劉芬芳過**的機會。一個難得能挨上肉的老婆,其真實性當然大打折扣。
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們幾年都沒懷上孩子。對於這個情況,身邊的人都直接或隱晦地表示過關心。比如所長就提醒過他,係統內將來還是有可能再分一次房的,到時候有孩子的職工能夠“加兩分”;再比如老吳還慫恿他到醫院掛個號,揣著本《大眾電影》“到顯微鏡底下擼一管”。劉芬芳自然也把孩子問題列為抱怨的保留項目。但杜湘東卻對此不甚上心,不僅不上心,有時還暗自感到幾分慶幸。說來也是,以目前的條件,有了孩子又該怎麽養、在哪兒養呢?再者,沒有孩子尚且如此,一旦因為孩子而疼過累過,天知道劉芬芳還會生發出多少綿延不絕的抱怨,那樣的話,杜湘東的腦袋就別想清靜了,心情也別想踏實了。他現在覺得腦袋清靜和心情踏實也成了一種奢侈。
在如今,他能夠獲得清靜與踏實的地方,隻有姚斌彬家。
隔一陣子就去看看姚斌彬他媽,這個習慣居然堅持了下來。本來杜湘東以為,通報了死刑的結果,他就沒必要也沒臉再登門了,但把他拽回去的卻是一些瑣事:姚斌彬他媽還能從醫院裏拿出藥嗎?家屬區統一不讓生爐子了,誰給她把煤氣罐扛上樓呢?鄰居們忙活的越來越忙活,閑下來的越來越氣兒不順,還能找到人幫她買菜、換衣服和上廁所嗎?這些瑣事意義重大,假如得不到解決,姚斌彬他媽就有可能病死、餓死、臭死。
於是杜湘東就去。去了先幹活兒,倆人再說會兒話。這時也不說姚斌彬了,更不說許文革,聊的都是身邊的近況。廠裏也開始推行“廠內待業”和“兩不找”了,廠長和書記家的窗戶都被工人砸了,砸了再裝,再裝再砸,到最後索性不裝了,全家裹了大衣敞著睡。還有些腦袋活絡的人,不知怎麽就富了起來,從郊外搬到了城裏的新房。《新聞和報紙摘要》的口音沒變吧?如今怎麽廣播裏都是港台腔,哇哇哇,聽取“哇”聲一片。直說到太陽偏西,日光傾斜,姚斌彬他媽還在榫卯結構的木桌前靜坐著,一條右腿無知無覺地抵著桌腿。她麵色漠然,聲音緩慢,眼神裏卻含著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溫柔。有時杜湘東覺得,這是一個孤立於時間之外的女人,屋外的那些事兒都與她無關,也就是個談資罷了。然而時間到底還是給這女人留下了印記:她的頭發大片地灰白了,遠看像野火燎過的枯草;她的皺紋越發深刻,從眼角蔓延到了額頭;她的兩腮凹陷,牙齒岌岌可危,隨時有自行脫落的風險。但還有時,杜湘東會恍惚覺得對麵坐的是姚斌彬。這對母子太相像了,從長相到性格都像,如果姚斌彬能活到老,大概也是這般模樣。
幾年來,時不時有通緝犯落網的新聞,有些聽起來簡直像是傳奇。比如有個悍匪改名更姓和一個女警察結了婚,最後是被老婆在**銬起來的。再比如有個賊頭兒到外國整了容,又偷渡回來想看一眼孩子,結果孩子不認識他,大喊家裏有小偷,就被街坊四鄰逮了個正著。而在一次又一次“清網”之後,許文革仍然音信全無。對於逃犯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傳奇。他是怎麽躲過那些“雪亮的眼睛”的?他如果離開了北京,又輾轉去過哪些地方?難道他已經死了嗎?這些懸念的謎底被揭開一角,還是經由姚斌彬他媽。
時間是在越獄事件之後的第六年,也是一個春天。禮拜六的晚上,杜湘東回到宿舍,還沒進屋就見燈亮著。打開門,劉芬芳已經坐在屋裏。當時還沒改成“雙休日”,所以劉芬芳來找他,大都是在周日白天,再加上安頓她父母以及坐車倒車,趕到郊縣往往是下午了。今天怎麽提前了?杜湘東心裏一緊,他想,劉芬芳該不會也被分流待崗了吧。食品公司的效益這兩年同樣不好,好多冷庫都轉包給了外企。然而再一細看,劉芬芳的情緒似乎還不錯,不僅掛著笑模樣,而且還做好了飯。桌上擺了一隻砂鍋,砂鍋裏熱騰騰地漂浮著豬下水——大概又是從單位裏“順”的。這也是她一直保持的好習慣,隻不過以前不大好意思明目張膽,覺得與席慕蓉和三毛的意境不太吻合,而這兩年就理直氣壯了起來。
劉芬芳朝他一笑:“先吃,吃完有事兒跟你商量。”
杜湘東還含糊著:“要不先商量吧。”
劉芬芳說:“不吃就涼了。你急什麽,反正不是壞事。”
說完抄起勺子,給他盛下水。倆人就吃,吃時劉芬芳也沒開展抱怨,笑吟吟地繼續賣關子。等吃完,都有些肉醉,進而又有了肉欲,於是早早上床,先過了一回**。過時劉芬芳側著臉,用仍然還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的那個角度朝向杜湘東,所以杜湘東就很激動,他覺得劉芬芳終究還是戀著他的。
並排躺了會兒,杜湘東才問:“到底商量什麽?”
劉芬芳就說:“我二姐從南方回來了。她那個德國公司在北京設了辦事處,讓她來當人事的頭兒。在外麵漂了些年,她好歹還算有點兒人心,想補償家裏,尤其是想補償我,所以就問到了你。她說如果你願意過去,可以幹個物流部的小組長,工作也簡單,帶著人到碼頭點貨收貨,再把東西送給北京的二級代理商就行。她還說你有學曆,人也踏實,他們公司又在擴大規模,過不了幾年保證升職。”
杜湘東又含糊了:“你是說讓我辭職?”
劉芬芳說:“我已經替你——替咱們算計過了,你在看守所待著,什麽時候是頭啊?再熬幾年就真熬老了,老了再後悔就晚了。還不如趁早過去,工資翻番兒不說,他們還給租城裏的公寓。當初沒解決的問題,這不就全不是問題了嗎?”
杜湘東更含糊了:“辭職不就得脫警服嗎?”
劉芬芳進而咯咯笑了:“鐵飯碗不如金飯碗,何況你這還是個破飯碗。脫就脫唄。”
她說得既果斷又輕鬆,而杜湘東實在沒法兒反駁她。這些年來,可以說是他拖累了劉芬芳,把她拖累成了一個愛抱怨的婦女,現在是人家劉芬芳給他指了條明道兒,他好像隻有感恩戴德的資格。但他也明白,劉芬芳嘴裏的脫警服,和他所說的脫警服內涵又不相同。對於劉芬芳,那就是樹挪死人挪活這麽簡單,對於杜湘東,卻還意味著別的東西。
所以杜湘東說:“讓我琢磨琢磨?”
“有什麽可琢磨的,你在這地方的氣還沒受夠啊?”
“還是得琢磨。”
打著琢磨的名義拖過一夜,第二天,劉芬芳的臉色就變了。她的決策沒有得到杜湘東的熱烈響應,這讓她感到他不識好歹,於是重新回到了抱怨的軌道上。抱怨的內容則緊緊圍繞著杜湘東在看守所的窮、遠和得不到提拔這一係列現狀。說的都是事實,所以杜湘東理虧,不能回嘴。而劉芬芳又變本加厲,摔摔打打起來,最後指著杜湘東的鼻子逼問:“給句話行不行,你還是男的嗎?”
杜湘東不但給不了一句話,甚而披上一件便裝逃了出去。老婆一個禮拜才來一次,他卻落荒而走,這要讓所裏的同事看見,誰知道他們會聯想到什麽。所以杜湘東貼著牆根,像尿急似的一路小跑出了看守所,來到那條荒涼的土路上。腦子還亂著,他隻想清靜一點兒,踏實一點兒。哪裏才有清靜和踏實呢?於是便坐上車,往姚斌彬家裏來。
進門打聲招呼,照舊掃地做飯。杜湘東從不在周末來,但姚斌彬他媽幾乎連樓也不下,時間概念早已淡漠,所以也沒多問。剛把粥擺上桌,卻聽見樓下嘀嘀按喇叭,還有人喊:“各家取信取包裹了啊。”然後嚷嚷一串人名。原來是郵局的車來了。如今郊區的郵政條件也有所改善,不用郵遞員騎著“二八”自行車走村串巷了,換成了韭菜綠的微型麵包車。不過仍是每周才來一趟,並且不管送信上門,隻能下去自領。早先調查許文革的行蹤時,刑警方麵還專門問過郵局,得到的答複是姚斌彬家與外界並無信件往來。但此時他們正喝著粥,就聽見郵遞員扯著嗓子又喊:“崔麗珍,崔麗珍在不在?不在我可走啦。”
樓下還有人對郵遞員解釋:“您再等會兒,她腿腳不靈便。”
杜湘東抬頭和女人對視一眼,說:“您歇著,我去。”
說著拉開書桌抽屜,拿了證件。平時姚斌彬他媽上醫院取藥和到廠裏領補助,隻要趕上杜湘東在,也常由他代勞,所以放證件的地方他也熟。杜湘東三步兩步下樓,對已經很不耐煩的郵遞員出示了兩人的身份證,說明“代領”,便從人家手裏接過了一張匯款單。匯款人寫著叫“劉春粟”,匯款地址是山西某縣某鄉郵局,匯款金額是三千塊錢。
杜湘東的腦子便“嗡”了一聲。他竭力平複呼吸,掏出警察證,在對方眼前一晃:“特殊情況,崔麗珍有匯款這事兒,別再告訴別人,明白了嗎?”
對方的臉就白了,忙不迭地點頭。杜湘東轉身回去,以鎮定的姿態上樓,來到姚斌彬家門前,聽見自己的心跳似乎過於響亮,又閉眼喘了兩口長氣,這才推門進屋。
然後,他對姚斌彬他媽笑道:“他們看錯了,不是找您的。廠子裏還有別人姓崔吧?”
女人似乎凝視了他片刻,又似乎隨口應道:“哦。”
也不知這個謊話編得圓不圓,但杜湘東背上已經冒出了冷汗。他還得裝得沒事兒人似的,繼續吃飯、洗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這個中午仿佛比任何一個中午都要緩慢,直熬到兩點多鍾,姚斌彬他媽要午睡了,他才起身告辭。
出了筒子樓,杜湘東兩腿裹風,奔向最近的公用電話。他是要打給刑警隊的同學。以前來姚斌彬家,契機是同學交代了一個任務,所以那時候,他總得時不常地就這個任務的進展情況做一下匯報。過了這麽久,案子成了懸案,同學也從警員升了探長,雙方匯報和聽取匯報的興致便漸漸地淡了下去,尤其這兩年,幾乎音信不通了。說到底,他們的性格還是有點兒“犯衝”,交流時說不出地別扭。然而今天這張匯款單卻讓杜湘東重新想起了那個任務,他必須得找人商量對策了。
刑警隊周末也有人值班,但電話打到辦公室,同學卻不在。杜湘東便又打同學的傳呼,號碼還是剛普及BP機的時候對方給的。掛了電話就蹲在馬路牙子上,那副樣子像個焦急地等著領工資的農民工。來來往往又有人打電話,一旦占用得稍微長點兒,杜湘東就心急,卻又不好催人家。直等了將近一個小時,電話才響起來。
同學還是傲慢的語調,和當年一樣:“你找我?少見呀。”
杜湘東沒顧得上客氣,低聲說:“那事兒有消息了。”
“哪事兒?”
“還能哪事兒,許文革呀。”
“哦哦,許文革。”同學儼然已經忘了,在杜湘東的提醒下才想起來,卻又顯得不大相信,“一直沒消息,怎麽會突然就有了呢?”
杜湘東便把情況說了。他分析,姚斌彬他媽常年獨居,除了和他自己,並未與機械廠以外的人有過聯係,那麽有誰會專門給她匯款,而且還不是一筆小錢呢?極有可能是在逃的許文革。又從匯款的時間和地點上推測,如果真是許文革,那麽他目前八成還流竄在山西省大同地區,定位具體到鄉鎮一級。說這話時,杜湘東嗓音顫抖,伴隨著咳嗽,仿佛被“逃犯”“流竄”等字眼兒嗆著了。
沒等他理順調門兒,同學就截斷了他:“知道了。”
那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讓杜湘東有點兒犯蒙。他追問:“你們準備怎麽辦?”
“照章辦。我會把你的線索轉到‘追逃辦’,再由他們那邊聯係當地公安局。”
杜湘東叫起來:“那怎麽行?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許文革比一般逃犯有腦子,反偵查能力極強,所以才會通緝了這麽多年都沒抓到。而且基層的警力、裝備都和北京比不了,說句不好聽的,辦案也沒那麽專業,如果這事兒還走常規程序,沒準兒又會讓犯人跑掉。跑了再抓可就難了。”
同學反問:“那你說怎麽辦?”
杜湘東說:“當然是從北京派人,最好你帶隊,立即去。到了地方先暗中排查,如果許文革還沒來得及往別處流竄,應該能摸清他的蹤跡。到那時候也不能急,得慢慢收網,還得多做幾種預案,必要的時候再要求其他部門配合……”
“喲,你也知道人跑了就難抓了呀。”同學不滿於杜湘東越俎代庖的態度,陰陽怪氣地“刺兒”了一句。隨後歎了一聲,話竟說得難得地誠懇了起來:“可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是什麽工作狀態,知不知道許文革那案子之後北京又出了多少事兒多大的事兒?就拿眼巴前的來說,前兩天的報紙你也看了吧?七個外地女孩兒住在一套單元房裏,一夜之間全讓人捅死了,血都流到樓下鄰居家裏了,腸子絞在一塊兒都分不清楚哪段兒是哪個人的了。為了這案子,我已經帶人在大興蹲了半個月,兩天兩宿都沒合過眼——我們哪兒有人手奔到外地明察暗訪?哪兒有功夫興師動眾地對付一個幾年沒音信的許文革?況且現在還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許文革,你不也隻說了‘可能是’嗎?”
“那這陳年舊案就沒人管了?”
同學囁嚅了一下:“我要再說什麽‘天網恢恢’那是糊弄你,咱們警察跟警察之間,就別來那一套了。我隻希望你能理解我們——時過境遷,這世道變得太快。姚斌彬和許文革那案子,主管領導早調走了,案子的意義也跟當年不一樣了。當年有當年的重中之重,現在有現在的當務之急。人都活在現在,能顧得上的也隻有現在,對吧?”
“……對。”
“那我先忙,有事兒再聯係。”
杜湘東掛了電話,木然半晌,突然朝麵前的磚牆擂了一拳。牆紋絲不動,手卻戳得生疼。
然後,他臉色陰沉地坐車回家,到家時已近傍晚,宿舍樓都亮著燈,隻有他家黑著。他本以為劉芬芳負氣走了,“回北京”了,但開門進去,卻見她還在,隻是歪在**不理人。倆人也沒了做飯的興致,到食堂隨便打一口吃了,又發了會子悶,說聲“睡吧”,就鋪床躺了上去。躺著什麽也不幹,各自望向深邃的天花板。發呆很久,劉芬芳才開了口:“琢磨得怎麽樣了?”
說的還是辭職的事兒。杜湘東實事求是地回答:“沒怎麽琢磨。”
劉芬芳說:“那你想什麽去了?這都一天了。”
杜湘東說:“想個案子。”
劉芬芳說:“什麽案子?”
杜湘東說:“好多年前,那倆犯人逃跑的案子。”
劉芬芳便沉默。片刻又說:“那案子我記得。跑了倆,你追回來一個帶槍的。你當時知不知道他帶著槍?”
杜湘東說:“知道。槍丟了,我隻能先追那個帶槍的。”
劉芬芳說:“你沒想過可能會犧牲?”
杜湘東說:“當時那麽急,哪兒想得到這個。”
劉芬芳說:“那你就沒想到我?”
杜湘東說:“那時你不都要跟我掰了嘛。”
劉芬芳就撲哧一笑。她已經很久沒撲哧一笑了,在黑暗中,杜湘東仿佛看到了她的正臉像紅蘋果,側臉有幾分像吉永小百合。笑完她又說:“你也算對得起這身警服了。辭不辭職,現在你得給我個說法。我二姐說了,他們那邊急,時間不等人。”
杜湘東便也沉默。片刻道:“不去了。我幹不了別的。”
說這話時,杜湘東似乎並不為難,然而話剛出口,心裏還是一痛:這意味著他失去了一個“機會”,也意味著他和劉芬芳還得無限期地窮著、分居著。他又想起了下午與刑警同學的對話。人家不僅是在解釋案子跟蹤不下去的原因,更相當於在世界觀的層麵上啟迪他,教育他。人都活在現在,能顧得上的也隻有現在。而“現在”又是一個飛馳的、稍縱即逝的概念,一旦被甩下,就可能永遠也抓不住它了。這個道理同學懂,劉芬芳懂,他們這個時代的所有人幾乎都懂,好像隻有杜湘東一個人不懂似的。
然而心裏的坎兒終究邁不過去。杜湘東的思緒飄浮,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另一個下午。在那天,姚斌彬入土為安。一個大活人被抓進去,回來的隻有一捧骨灰,裝在最便宜的骨灰盒裏。盒兒上沒鑲照片,連名字都刻得浮皮潦草的,墓地也不是正經公墓,而是廠裏找旁邊村子說了說,在田埂之間起了個墳頭。街坊四鄰幫著挖了個坑,攙扶著姚斌彬他媽把骨灰盒放進去,七手八腳地填滿土,再立上一塊僅注明生卒年份的水泥碑。姚斌彬,生於一九六八,死於一九八九,年二十一。安頓停當,眾人便散去,隻留下杜湘東站在女人身後。
母親呆看著兒子的新墳。剛入土的人,按理是該祭一祭的,姚斌彬他媽卻沒帶著水果點心。她半趴半跪,在墳前伏了片刻,然後從懷裏摸出一遝紙來,劃了根火柴將它們點燃。日光明媚,看不見火,隻有一條黑色的痕跡在紙上不緊不慢地啃食。杜湘東往前跨了半步,這才發現那些紙他曾經見過,是廠裏給打的醫藥費欠條,都蓋著大紅章。但他卻像被懾住了似的,隻是靜默旁觀,並未上前阻止。姚斌彬掙的外快都變成了欠條,現在把欠條燒給他,這裏麵似乎蘊含著不可言喻的公道。然而隨之而來的一個念頭卻讓杜湘東心驚膽戰:把舊賬一筆勾銷,這是否也說明姚斌彬他媽不想活了?
杜湘東想叫女人一聲,卻張不開嘴。
姚斌彬他媽倒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回頭笑了:“杜管教,你放心,姚斌彬是為我死的,我就算是為了他也得活著。”
於是她活到了今天。想到這裏,杜湘東的心便安寧下來,像深不見底的夜空。愧疚感還是存在的,說一千道一萬,隻是苦了劉芬芳。而令他納悶的是,當他已經做好準備承受劉芬芳的抱怨乃至咒罵時,劉芬芳偏又不作聲了。她靜靜地躺在他身邊,與他保持著謹慎的距離,連呼吸都是若有若無的。她睡著了嗎?當然沒有。她正在和他一樣睜眼看天。
倆人幹巴巴地躺了一宿。天快亮了,劉芬芳的語言能力才得以恢複。她說:“杜湘東,你還不如那倆犯人。犯人還知道跑,你連跑都不敢跑。”
借著東方既白的微亮,杜湘東瞥向劉芬芳。她的枕巾濕了一片,眼腫得像個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