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曆史上,有一柄威震天下的小寶劍,說它小,是因為它號稱寶劍,實乃匕首,小到可以藏在紅燒魚的肚子裏,所以它被冠以“魚腸劍”的美名。

想當年,被譽為“鑄劍老祖”的越國鑄劍大師歐冶子精心打造了五把青銅利劍,皆曠世神兵也,“魚腸”便是其中之一(另四把是“湛盧”、“純鈞”、“勝邪”和“巨闕”)。有一位刺客用這把小小的魚腸幹掉了一個大大的國王。

使魚腸劍行刺者,名叫專諸,春秋末期吳國堂邑(今江蘇南京六合)人。他是金牌殺手,也是頂級大廚,會武功,也會烹飪。他在刀光劍影時,有可能是烹飪,在煎炒烹炸,也有可能是在奪命。

不過在那個“白發複仇男神”出現之前,專諸還不是殺手,也不是大廚,他隻是一個低調的習武之人。

話說這專諸生得高額凹眼,虎背熊腰,肌肉發達,聲若巨雷,雖是江南男子,卻頗似好萊塢動作大片中的狂猛戰士,膽大包天,俠肝義膽,有力敵萬人之氣勢。

專諸一身功夫,卻無用武之地,一沒機會闖**江湖,二沒機會馳騁疆場,整日在家閑著難受,就經常和別人打架玩。不管是單挑還是群毆,沒人是他的對手。有時候,拳頭舉起來“嗷”地一嗓子,就能嚇趴下一堆人。

就是這樣一個野獸般的**,卻偏偏畏懼一個小女子。

有一回,有人招惹了專諸,專諸火冒三丈,上去便與其廝鬥,不料剛出手,就聽得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住手!給我回家!”

專諸聽得此言,立馬怒容全消,收了招式,撒腿就往家裏跑,進家後大門一關,老實了。

莫非有一個武功比專諸還厲害的女俠能降服他?不,這位女子並非女俠,也不會武功,隻是一個在家照料老小的全職太太。她,正是專諸的老婆大人。

看來勇猛如專諸者,也敵不過“河東獅吼”啊。當然,有時候“怕老婆”也等於另一個詞——“疼媳婦”。專諸差不多便是如此。他從不覺得“懼內”是丟人的事兒,他心中認定這樣一個信條——“屈服於一女人之下,必能伸展於萬夫之上。”

除了老婆大人,專諸對另一個女人也是言聽計從,這便是他的老媽。平日裏,專諸盡心盡力無微不至地伺候老媽,寧可自己餓肚子,也得讓老媽吃飽,老媽讓他去東,他絕不往西,乃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誰家孩子不聽話,長輩們就會說:你個熊孩子看看人家專諸。

孝順媽媽,疼愛媳婦,心中有愛,俠骨柔情,專諸真是好男兒。

(二)

如果不是那位“白發複仇男神”的出現,專諸這輩子也許會一直這樣平淡下去,做他的好老公和好兒子,安安穩穩過他的小日子,沒事就打打群架解個悶。然而神奇的命運卻讓專諸和那位“白發複仇男神”邂逅了,這就注定專諸這輩子必須驚天動地一把。

“男神”也是一位武功高手,姓伍名員,字子胥,形貌壯偉,身高一丈,腰闊十圍,眉間一尺(兩眉之間的距離超寬),力能扛鼎,擅使銅鞭(不過他的銅鞭最著名的一次揮舞卻是狠揍死屍),又智商極高,謀略過人,是個曠世奇才。

伍子胥是春秋末期楚國人。他們老伍家極其顯赫,地位高、銀子多、影響大,在“楚國顯貴排行榜”中名列前茅。伍子胥的老爸伍奢是楚國太子熊建的老師,兄長伍尚是楚國的地方長官。不過文武雙全的伍子胥並沒有成為楚國的棟梁之才,而是以楚國毀滅者的身份名載史冊。這一切皆源自伍家的劫難。

周景王二十三年(前527年),楚平王在渾蛋大臣費無忌的教唆下耍流氓,娶了準兒媳——太子熊建的未婚妻(某秦國美女)。接著又嚇跑了太子,並殺死了太子的老師伍奢以及伍奢的兒子伍尚,伍子胥隻身逃忙。據說在逃亡路上,他悲愁得一夜白了頭。

打這兒以後,伍子胥變身“白發複仇男神”,時時刻刻都把弄死楚平王並毀滅整個楚國視為己任。他來到吳國後,覺得吳王僚的堂兄弟公子光胸懷大誌、很有前途,便選擇公子光作為自己的老大,計劃著讓老大為自己報仇雪恨。

可是人家公子光憑啥無緣無故要為自己報仇呢?伍子胥腦子一轉,計上心來,他決定先幫助公子光殺人,因為殺人一直是公子光這些年做夢都想幹的事情。

殺誰呢?吳國最高領導人吳王僚!殺人的目的,就是奪位。公子光的野心可是大大的。

話說這公子光是吳王諸樊的兒子,可是諸樊最愛自己的三弟季劄,總想把王位傳給寶貝三弟,偏偏這季劄境界太高,死活不願繼位,毅然離家出走。於是乎吳國人就擁立了公子光的堂兄弟公子僚(他是諸樊的二弟夷昧的兒子)坐了王位。

公子僚搖身一變成了吳王僚,公子光氣得直跺腳,他在家咆哮道:“按照兄弟繼位的次序,這王位該是我三叔季劄的;既然三叔不想幹,那這位子就該傳給我!他公子僚算哪根蔥?!憑什麽當王?!哇呀呀呀……”

“公子啊,我給您推薦一個高手,他絕對可以幹掉您最想幹掉的那個人!”伍子胥跑來對公子光神秘兮兮地說。

公子光聽得此言,兩隻眼睛立馬像他的名字一樣,開始閃閃放光。“先生,您所言是誰?快說快說!”

“專諸!”當伍子胥口中蹦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曆史,開始悄然改變……

話說伍子胥剛來到吳國時,就結識了專諸,觀專諸超猛之狀貌,聽專諸壯士之豪言,識專諸孝義之品行,看專諸非凡之武功,伍子胥對眼前的這位英雄欽佩之至,遂與之徹夜長談,講述了自己的各種悲催遭遇,聽得專諸熱血燃燒。

伍子胥文武雙全的本事和苦大仇深的經曆,也深深吸引了專諸,再加上那麽多年來,從未有過一位豪傑那麽賞識自己、那麽懂得自己,專諸越來越激動,便和伍子胥結為至交。

“兄長今後若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盡管開口,無論刀山火海,小弟萬死不辭!”專諸發自肺腑地對伍子胥說,擲地有聲。

“老弟啊,你武功那麽高,打架那麽無敵,可惜打架這個行業太沒前途了,為兄早晚有一天會給你找一個大有前途的職業。”伍子胥抓著專諸手說道,他也激動得不行。

此時此刻的專諸估計不會想到,後來伍子胥給他找的活確實大有前途,不但讓他全麵發揮出自己的本事,還讓他名垂青史。當然,這個活也讓他不得善終。

這個很有前途的活,就是——刺客。

(三)

伍子胥成為公子光的幕僚後,馬上向公子光推薦了專諸。當專諸出現在公子光的麵前時,公子光熱血沸騰,因為他一見專諸,就果斷認定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猛獸氣質的男子,絕對是一名合格的殺手。

從這時起,公子光把專諸奉為上賓,盛情款待,噓寒問暖,關愛備至。

終於有一天,公子光和伍子胥對專諸說出了埋藏於他們心中許久的秘密——請求專諸刺殺吳王僚!專諸一口答應,毫不含糊!

一個野心勃勃的公子,一個渴望複仇的大臣,一個不惜性命的殺手,這三個決定吳國曆史命運的關鍵性人物,開始密謀策劃了……

那吳王僚孔武有力,整日重甲在身,周邊保鏢高手如林,出入護衛重重,如何能順利接近他?是個難題!三個密謀者陷入沉默。

專諸沉思片刻,打破了寧靜,他對公子光說:“不知公子可知吳王僚最愛什麽?”

專諸為啥突然問這個問題?公子光感覺有些納悶,說道:“吳王僚最愛美食。”

哈哈,原來是個吃貨!專諸心中大喜,再問:“美食中他最愛吃哪樣?”

公子光答道:“魚肉燒烤。”

“這就好辦了!欲接近於他,刺殺成功,必須投其所好才行。我要當廚師。”

公子光和伍子胥恍然大悟,心想這專諸果然是天生的殺手,不僅僅武功厲害,而且思維縝密,計劃周詳,和那個打群架的莽漢形象怎麽也掛不上鉤。

為了殺人,先學烹飪。專諸直奔太湖,找到當地的頭號名廚,開始認真學習燒魚手藝。三個月後,他搖身一變,成為烹飪大師,所做的燒魚,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如今蘇南地區一些燒魚美味,似乎都還有著專諸手藝的味道呢。

接近刺殺目標的方式搞定了,那麽刺殺的武器選擇什麽好呢?任何接近大王的人,可都是要嚴格搜身的,什麽樣的武器才能隱藏得搜不出來呢?公子光腦子一轉,想到了魚腸劍!

作為鑄劍大師歐冶子傳世的五把無敵寶劍之一,這魚腸劍不僅鋒銳無比、削鐵如泥,而且精致小巧,完全是一副匕首的模樣,正好可以藏在紅燒魚的肚子裏(也有一種說法是“魚腸劍”之所以叫這名,是因為劍身上的花紋很像魚的腸子)。

話說這魚腸劍原本是歐冶子給越王允常(越王勾踐的老爸)鑄造的,允常愛不釋手,可是著名的相劍大師薛燭看到魚腸劍後,非說這劍不吉利,生來就是用來“弑君殺父”的。後來允常把這劍送給了吳國,魚腸劍便落到了公子光的手裏。沒多久,薛燭的話還真就應驗了。

廚藝學到手了,武器拿到手了,萬事俱備,就待刺殺的最佳時機了……

(四)

吳王僚十一年(前516年),那位殘害伍子胥全家的楚平王掛了,吳王僚樂壞了,他打算趁火打劫大撈一把,便於次年春派出兩個同母弟弟出兵伐楚,沒想到吳軍興致勃勃殺過去,稀裏糊塗被包圍,回不了家了。

這回真正該開心的是公子光,他覺得國內空虛,幹掉吳王僚的時機到來了!

公子光把專諸請來對他說:“大俠啊!你覺得現在動手咋樣?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何況我本來就是王位繼承人!”

專諸底氣十足地說道:“吳王僚,可殺!如今他母親年邁,兒子幼弱,兩個弟弟又出兵伐楚被圍,朝中又沒有可以直言的大臣。誰也奈何不了我們。”

專諸一席話,把公子光說得差點熱淚盈眶,隻見這位尊貴的公子“撲通”一聲給專諸磕了一個頭,用顫抖地聲音說道:“光的生命,就是您的生命!您若有什麽意外,一切後事我來承擔!”

好嘛!公子光這套貌似感人的言行意思很明顯——專諸,你就放心地為我去死吧。我來料理你的後事,照顧你的全家。

就這樣,專諸義無反顧地踏上了玩命之路。也許現代人看來,專諸簡直是二百五一個,人家讓他死就死?而且也沒撈到什麽好處啊,最起碼這條命也得拿成堆成堆的金銀財寶來換才行吧?然而,這種不為名利的玩命精神,正是先秦時代的義士風格,也是古代社會的刺客信條,更是正史之上貨真價實的大俠之舉。

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埋伏了大一群全副武裝的甲士於地下室之中,然後大擺酒席,宴請吳王僚。

“大王,臣特意從太湖請來一位名廚,此人的魚肉燒烤堪稱一絕,那味道,絕對是天下無雙啊。臣已在寒舍備下酒宴,請大王來嚐嚐。”

對於美味的燒魚,身為吃貨的吳王僚是難以抗拒的,可是這公子光,他又不怎麽信任,畢竟為了王位的事兒兩人一直有矛盾,明眼人都知道。

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吳王僚還是決定赴宴。哼哼,公子光,寡人還怕你不成?!吃就吃!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吳王僚給自己穿了一層唐猊寶甲(傳說中一種猛獸皮製成的鎧甲,堅厚無比。也有說吳王僚穿的犀牛皮甲),套上去後還覺得不放心,就又套了一層寶甲,試了試仍覺得不踏實,幹脆再套上一層。

三層堅甲在身,吳王僚感覺差不多了,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自己身上的裝備搞定了,吳王僚又開始折騰他的保鏢們,讓成百上千名大內高手披堅執銳,從王宮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門口,又讓他最信任的也是功夫最精湛的親衛武士們在宴會大廳的門口和台階夾道侍立,手握長鈹(長柄的雙刃刺刀),怒目橫眉,把他們冷豔的利刃和犀利的眼光指向大廳內外的每一個人!

如此戒備,吳王僚算是徹底放心了,開始和他“親愛”的兄弟公子光推杯換盞。酒興正濃時,公子光突然“哎呀”一聲,接著說道:“大王啊,我這幾天腳丫子痛得厲害,這陣子又犯病了,我得先下去換藥。實在是不好意思。千萬別掃了大王的興致啊。”

吳王僚正喝在興頭上,擺了擺手,說道:“下去吧,下去吧!”

公子光裝作一瘸一拐的樣子離開酒席,進入了地下室。見到專諸後,使了個眼色,讓他開始行動。

“最美味的太湖燒魚進奉大王!”隨著一聲高喝,專諸以王府金牌大廚的身份捧著親手烹飪的燒魚慢慢地走向吳王僚,確切地說,是跪著走。因為這是規矩。

專諸剛到大廳門口,吳王僚的親衛武士們就開始搜身,發現確實沒帶凶器後,才放他進來,不過必須跪著用膝蓋前行,而且還得由武士們手握長鈹頂著專諸的身子,把他“送”到吳王僚的桌邊,必須等他撤下去,長鈹才能離開他的身子。

專諸不慌不忙,麵帶微笑,他手中托盤上的燒魚金光閃閃,濃香撲鼻,令所有看到它和聞到它味的人忍不住地咽著口水,吳王僚看到這美味佳肴時更是兩眼發直唾液泛濫。

專諸把燒魚小心翼翼地擺到了吳王僚的麵前,吳王僚開始琢磨從魚的哪個部位下手並下口呢?就在這時,突然專諸把右手伸到盤子裏,把魚給抓住了!

吳王僚納悶了!這大廚想幹啥?然而還沒等吳王僚納悶完畢,專諸就以電光之速抽出了魚肚子中的寶劍,向吳王僚的胸口飛身刺去!

寒光飛閃!血光崩現!專諸將全部內力灌入魚腸寶劍,那鋒銳無比的劍刃瞬間刺入吳王僚的前胸,貫透三層堅甲後再穿透胸骨,直直插入吳王僚的心髒!

專諸刺王僚,如彗星襲月,炫麗而迅捷!

“啊……”隨著一聲響徹大廳的慘嚎,吳王僚當場斃命!

幾乎與此同時,反應過來的親衛武士們也以數支長鈹穿透了專諸的胸腔!

刺客,緊隨著被他所刺死的目標,魂歸天外。

(五)

專諸,出類拔萃的刺客,絕技無雙的高手,終於用自己的生命成功地完成了這場經典的刺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也許有人會說,這場刺殺並不完美,因為刺客自己也死了,可是諸位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高手都能在成功刺殺後全身而退的,更何況專諸所處的那個環境,即便他武功再高,也難以逃生,除非他會變化多端刀槍不入!至於武俠小說和功夫大片中那些飛來飛去、以一敵百、毫發不傷的神功,純屬扯淡。

隨著吳王僚和專諸的雙雙殞命,公子光一聲令下,地下室裏早已埋伏好的武士們紛紛殺出,把吳王僚的侍衛保鏢們盡數滅光。接著公子光登上王位,成為大名鼎鼎的吳王闔閭。

隻為一個“義”字,專諸以自己的慘死寫就了一段真實的曆史傳奇,而改變他命運的最重要的那兩個人,在創造了輝煌的曆史之後,竟然也都不得善終。

專諸刺殺吳王僚的九年後,吳王闔閭在伍子胥的輔佐下,以軍事奇才孫武為將,攻破了超級強國楚國。伍子胥像發瘋般的野牛衝進楚國首都,掘開楚平王的墳墓,將楚平王的屍體從棺材裏拖出來鞭屍三百下,算是報了血海深仇。

十年後,吳王闔閭伐越,不幸被越王勾踐打敗,傷重而死,其子夫差繼位。十二年後,自負的吳王夫差賜伍子胥寶劍一把,逼這位忠臣自盡。十一年後,越王勾踐滅吳,吳王夫差自殺。從專諸刺王僚,到吳國滅亡,前後不過四十二年……

再厲害的牛人,也終將歸於塵土,再輝煌的霸業,也終將化為廢墟。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專諸以廚師的身份刺殺吳王僚,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極具影響力的經典刺殺,他和他的魚腸劍成為那個時代最壯烈的俠客傳奇。雖然早在一百六十七年前,魯國的曹沫也幹過類似的壯舉,並被司馬遷寫入《史記?刺客列傳》的第一名,但曹沫的身份是大將,並非職業殺手,而且他的壯舉隻是劫持齊桓公而並非嚴格意義上的行刺,所以專諸才算得上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貨真價實的偉大刺客,也是名垂不朽的卓越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