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拔劍行刺的許久之前,有人曾看到他以斧頭為兵刃,不過並非殺人,而是屠宰牲口。據說他那柄巨斧重達三十多斤.砍牛時“筋骨立解,全不費力。”

也有人曾看到他拿短刀宰狗(唉,不好意思,可憐的狗狗在那個時候還不是寵物,當時全國人民都流行吃狗肉,就和今天吃豬牛雞羊一樣,再平常不過了),眨眼前,活狗變死犬,皮骨無存。

他的名字叫聶政,戰國時魏國軹邑深井裏(這是個地名,在今天的河南濟源東南,可不是說他住在井裏頭)人,生得身高八尺,環眼虯髯,氣場凶悍,熱血豪膽,武藝驚人。這位老兄在老家和人有了仇怨,便不費吹灰之力把那人剁了,為躲避追查,他帶著家人逃到了齊國,找了一份屠宰的工作。

擱到現代法製社會,聶政就是一殺人犯,可是在那個連王侯將相都血債累累的亂世,人命真的不值錢,殺人就是小意思,沒什麽大不了的。這就好比《水滸》中的那些梁山好漢,或是武俠小說裏的那些大俠們,哪個不是殺人犯?但他們卻都被當成是英雄豪傑。

這聶政是一條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若家中隻有他自己,他根本就不需要逃避,不就是玩命嘛,誰怕誰啊?!可是隻因為家中還有兩個他最愛的人(也是最愛他的人),而且還都是柔弱的女子,所以他就不能無所顧忌。

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子漢,聶政既要幹掉仇人,又得保護家人,不容易啊。

這兩位最愛聶政的人一個是他的媽媽,一個是他的姐姐,對於聶政來說,為了她們,他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豁出性命,誰要敢欺負她們,他能滅其全家。

在老家殺人後,為了不讓媽媽和姐姐受到牽連和傷害,聶政帶著她們來到齊國市井之中隱匿,以屠宰牲口養活家人,雖然賺的錢少點、日子苦點,卻是一家人其樂融融,有著一種平淡的幸福。

和他的前輩同行專諸一樣,聶政的一生也被一個胸懷仇恨的人給改變了。如果沒有那個人的突然出現,聶政的日子可能會繼續平淡下去,賺錢為老媽養老,攢錢為老姐置辦嫁妝。可是這寧靜的生活,終究還是被那個人打破了。

改變聶政命運的人叫嚴仲子,一個倒黴的前政府官員,一個很有錢但並不快樂的富翁,一個滿腦子都是“仇恨”二字的男人。

(二)

嚴仲子原是韓國大夫,國君韓哀侯對他恩寵有加,本來這是天大的好事,可很快就變成了悲催的壞事。

自從嚴仲子被韓哀侯重用的那天起,一個人的心裏就開始極度不爽,一種羨慕嫉妒恨的心緒油然而生,而且越來越強烈,此人便是韓國相國俠累——此人名叫韓傀,字俠累,史書上一般都以他的字稱呼他。

俠累是一國的總理,又是國君的叔叔,地位顯赫,權傾朝野。他堅決認為國君那麽抬舉嚴仲子是一種非常弱智的行為,也是對自己最大的傷害。偏偏這嚴仲子還是一特耿直的人,經常直言不諱地向國君揭露俠累的各種缺點,這讓俠累對嚴仲子更加恨之入骨。兩人當著國君的麵吵得麵紅耳赤,是家常便飯.

有一次兩人在朝堂之中又吵起來了,嚴仲子這次怒到極點,竟然拔出寶劍要把俠累給捅了,幸虧有人攔著。打這以後,俠累無時無刻不想把嚴仲子置於死地,嚴仲子一天不掛,俠累一天難安。

別看嚴仲子拔劍的時候挺賊大膽的,可是衝動過後卻越想越後怕,他琢磨若再在韓國待下去,早晚會被俠累給整死,自己再有本事也是鬥不過總理兼王叔的。於是乎,嚴仲子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帶著一大筆錢逃出了韓國。

從此之後,嚴仲子成了一個特有錢的流浪漢,他懷著對俠累的深仇大恨,周遊列國,遍訪高手,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把這個坑害他的人送進地獄。

不久前,還是嚴仲子一天不掛,俠累一天難安,如今卻變成了俠累一天不死,嚴仲子一天難安。唉,真是世事變幻無常,恩怨何時了啊。

話說這一日,嚴仲子流浪到齊國,有人告訴他,在附近的屠宰市場,有一個刀斧淩厲的壯漢,氣質和普通的屠夫不一樣,想必非凡俗之輩。嚴仲子甚為好奇,立馬前去觀看。

這位壯漢便是殺人避禍於齊國假裝屠夫的聶政,嚴仲子看到他的第一眼,心中就無限歡喜,因為聶政渾身透著的那股非凡的大俠氣質,被他給看出來了,他認定,隻要這個人肯幫自己,那個萬惡的俠累絕對活不長了!此時此刻嚴仲子的心情,和公子光第一眼看到專諸時候的心情差不多,都是異常興奮。

打這天起,屠宰市場附近的人都會看到,一個穿戴不俗、貌似大牌的人物,經常走進聶政住的破房子裏,而且每次來都帶著各種不同的貴重禮物。很多人都議論道:這聶屠夫真是踩了狗屎運,怎麽交到了這種高檔次的朋友,讓人羨慕啊!

這時候的嚴仲子雖然沒了官位,但還是蠻有錢的。他每次都是滿麵春風地帶上厚禮登門拜訪聶政,把聶政當成自己最好的哥們對待。沒幾天,嚴仲子又大擺酒席,盡上各種美味佳肴,請聶政全家吃飯。宴席之上嚴仲子恭恭敬敬地親自給聶政的媽媽敬酒。酒興正濃之際,嚴仲子又拿出了一百鎰黃金(相當於兩千兩)相贈,衷心祝福聶媽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嚴仲子搞得太誇張了,把聶政給嚇了一跳。麵對這閃閃發光的一堆黃金,聶政婉言謝絕,但嚴仲子堅持要給說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這可把聶政弄急了,隻見聶政抬高聲音說道:“在下雖然家貧,在此地屠狗為業,但也是可以早晚買些甘甜鬆脆的點心孝敬母親的,我母親不缺吃穿。先生的厚賜,在下絕不能收!”

這下嚴仲子也急了,他擺手讓伺候飯局的服務員們退下,然後對聶政悄聲說道:“其實吧,我是和別人結下了冤仇,一直在外麵到處尋訪可以為我報仇的人。如今來到齊國,聽人說起您是非凡的義士,這才進獻這點薄禮,以作為孝敬您母親大人的一點粗糧費用,也表示我願意和您結為好友,也沒有別的意思啦。”

看嚴仲子這話說的,還“沒別的意思”,這“沒別的意思”又是什麽意思呢?很明顯,請聶政當殺手為他報仇唄!

聶政是猛漢,但不是傻子,他聽得出這話的含義。他對嚴仲子說:“我之所以降低誌氣、屈辱身份,與市井屠夫為伍,隻是為了贍養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以身許人為朋友捐軀。”

“嗚呼哇!果真是一條重情重義的好漢!是大孝子!是真英雄!”嚴仲子對聶政更加欽佩了,讚不絕口,不過他還是硬要把黃金送給聶政,聶政呢,就繼續使勁地推辭。最終嚴仲子還是沒能拗過聶政.隻能盡了平常的賓主之儀後離去。

看著這堆送不出去的黃金,嚴仲子雖然心中有些鬱悶,但依舊真心覺得聶政是個了不起的男子,足以令那些在朝堂之中為了名利你爭我搶不擇手段的人(也包括他自己)汗顏。

(三)

在此後的許多年中,聶政的生活繼續平靜如水。和往常一樣,和自己最愛的媽媽和姐姐過著清貧但幸福的日子。直到有一天,聶媽媽安詳去世。聶政和已經出嫁了的姐姐安葬了母親,算是了了人生中的一樁大事。

服喪期滿後,聶政脫去孝服,心中波瀾起伏。他從舊物堆裏翻出了一把布滿灰塵的寶劍,看著它自言自語道:“唉!我聶政隻是操刀屠狗的一介市井屠夫,而嚴仲子是諸侯的卿相,他不遠千裏,屈尊結交,我能回報的,卻少之又少。我沒什麽大功可當得起他如此禮遇,而他又獻上百鎰黃金,我雖然沒有接受,但也表明他是深知我的。身為賢者,他因感憤於怨仇而親信我這窮僻之人,我豈能不聲不響地毫無回應?前次他請求我,我是因為老母在世故不能報答,如今母親已逝,我也當為知己效力了!”

聶政越想越感慨,於是乎便主動前往嚴仲子的住處,還沒等嚴仲子說什麽他就直言而道:“前番我未能答應先生的要求,隻是因為母親健在,如今母親已壽終,您把事情交給我去辦吧。敢問您的仇人是誰?”

嚴仲子頓時驚喜無限,說道:“我的仇人便是那韓國相國俠累。他還是國君的叔叔,宗族朋黨甚多,起居行走防備森嚴,我好幾次想派人做掉他,但都未能成功。如今承蒙您不嫌棄應允下來,我就多給您增加車騎壯士作為您的助手。”

“刺殺一國宰相,況且又是國君的叔叔,這種形勢下不宜人多,人多了難免出岔子,消息萬一走漏,那韓國全國上下可都會與您為敵了,那樣您可就麻煩了。”

聶政這話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刺殺俠累,用不著那麽多人,他一人,足矣!

聶政這話把嚴仲子給驚著了,雖然他知道聶政的勇猛和武功都是蓋世的,但萬萬沒想到他能“蓋世”到這個地步,可以隻身去殺一國宰相!想當年,專諸刺殺吳王僚,還有公子光埋伏的那麽多甲士隱藏在附近呢!聶政,能比專諸還厲害?

嚴仲子還想再多囉嗦兩句,可是聶政早已頭也不回的離去了。這位義薄雲天、渾身是膽的大俠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隻見他隻身一人、手持寶劍、迎風而行,直奔韓國都城。

來到韓國後,聶政先夜宿於郊外,靜養三日,打聽到城內的布局和形勢,待到第四日早晨方才隨人群入城,直奔相國府。

接下來發生的這一幕,驚心動魄、離奇壯觀,像極了武俠小說或功夫大片裏胡編亂造的情節,然而,它卻是正史所載,如假包換。

(四)

聶政仗劍來到相府門口,遙望俠累正和韓哀侯坐在大堂之上進行親切友好的會談,周邊持刀荷戟的鐵甲護衛層層設防,自大門至堂階,前後密布,左右林立。

麵對如此場麵,聶政麵不更色,他像一隻展翅鷂鷹般飛身直趨,呼呼帶風。

相府內庭的護衛們大驚失色,紛紛持戟阻攔,卻不想聶政的衝擊力幾乎猛達千鈞,護衛們皆被衝得東倒西歪亂滾帶爬,大堂之內一片慌亂。

隻那一瞬,聶政便衝到了俠累麵前,一劍飛刺,若白虹貫日,俠累連眼前的這個人長啥樣都沒看清楚,就被利劍貫穿了前胸,當場氣絕身亡!倒黴的韓哀侯就在俠累身旁,竟也被聶政那可怕的劍給誤傷了,疼得這位國君翻身倒地嗷嗷直叫。

聶政出手太快了,快得那些護衛們直到他們的宰相掛了才反應過來發什麽事,他們全都挺戟上前包圍了聶政,隻見聶政大喝一聲,持劍狂舞,連砍帶刺,寒光飛旋,當其鋒刃者,紛紛斃命,沒過多會兒,竟先後有數十個護衛被聶政紮心鎖喉,排著隊去地獄裏給他們的宰相大人當保鏢了。

相國府內,血肉橫飛;堂前階上,死屍成堆!超絕的聶政,做下了史上最無敵的刺客壯舉——光天化日,獨闖相府,先斃巨頭,再屠保鏢,長劍所指,所向披靡。端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接下來發生的這一幕,甚為恐怖,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朋友請跳過這段……

聶政狂殺數十人後,突然以掌中的利劍對準了自己的麵部,硬生生地剝去了自己的臉皮,接著剜出雙眼,而後切腹掏出腸子,最後轟然倒下,慘死當場!

這一場景,相府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毛骨悚然,無一人敢近前。莫非眼前的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名武功高強的刺客,還是個心理變態的瘋子?!

聶政為何自殺?是因為他知道眼前這成百上千名護衛,根本就是殺不盡的,他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終將寡不敵眾,與其被生擒或擊斃,不如自我了斷。

聶政在自殺前為何自殘?是因為他不想連累他的家人,母親雖已去世,但姐姐還在,如此驚天血案,上頭必當株連,他便將自己的麵目和身體毀得一塌糊塗,讓人辨認不出他到底是誰,這樣姐姐也就安全了。

聶政死了,但他的故事並未結束。他要竭力保護的那個人,將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們的故事變成史上最悲壯的一段親情纏繞著俠義的偉大傳奇。

(五)

殺死宰相,刺傷國君,實乃天大的重罪。朝廷下令將聶政那殘缺不全的屍體暴曬於街市之上,貼出布告,重賞千金求購刺客的姓名。

很快,韓國全國百姓都知道了這個恐怖的故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武功高強的瘋子,血洗相國府後又自殘而死。如今,這個神秘的人物被暴屍街頭,而且他的屍體早已麵目全非血肉模糊……

數日之後,一個頭裹白巾的女人來到聶政的屍體旁,抱著屍體嚎啕痛哭。此女正是聶政的姐姐聶榮(也有版本作“聶荌”,“荌”的讀音是“案”)。當她在家中聽說韓國宰相俠累遇刺、刺客又隨之自殘而死的事情後,眼淚便控製不住地噴湧而出。她知道,刺客必是弟弟聶政無疑,於是便不顧一切地前往韓國都城。

當過往的人群看到聶榮在屍體旁的悲痛之狀時,皆十分詫異,他們紛紛問道:“這人殺害我國宰相,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誰,如今國君重賞千金尋求他的姓名。夫人難道沒聽說嗎?您怎麽還敢如此?”

聶榮哽咽道:“這事,我是知道的!這死者正是我的弟弟聶政!昔日他之所以忍辱負重隱匿市井,是因為母親健在,我尚未出嫁,他要養活我們娘倆。後來母親已逝,我也嫁人,他便了無牽掛,為報知己恩情,千裏赴死,爾後又擔心牽連於我,便不惜自殘體膚,使人辨認不出他到底是誰。這一切隻是為了我能平安生活。然而,做姐姐的,怎能因為害怕殺身之禍而辱沒我弟弟的一生英名呢?!”

聶榮的一番話,將在場所有的人說得靈魂震顫,皆覺得眼前這女子的勇氣全然不亞於他的弟弟。聶榮說完後抱著弟弟的屍體大呼三聲“蒼天啊!姐姐隨你而去!”隨之不吃不喝,隻顧落淚哭號,竟然直哭得氣絕身亡(也有版本說是自殺了),死在了弟弟的屍體之上。此情此景,觀者無不驚歎,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聶政的武功,是驚人的,刺殺俠累時所展現出來的淩厲劍法和閃電功夫,可謂無人可及,說他是史上武功最強的刺客,也不為過。聶政的俠義和勇氣更使他人氣倍增,他的魅力不亞於春秋戰國時代的任何一位英雄。而聶政的姐姐聶榮在弟弟死後所表現出來的勇氣、義氣和真情,足以讓聶政的武功壯舉黯然失色……

聶政和聶榮的故事很快就傳出韓國,傳遍天下,晉、楚、齊、魏等國百姓紛紛讚歎這對英雄姐弟,後世一代又一代的人也都感動於他們的深情和大義。在“情”和“義”這兩個字麵前,聶氏姐弟全然不懼死亡,他們雖出身貧賤,但他們的靈魂卻比那些隻懂得爭權奪利的帝王將相高貴得多,他們的個人魅力穿越了時空,令無數今人汗顏。

聶政的傳奇不僅被司馬遷載入史冊,也給很多文學家和藝術家帶來了靈感。正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曆史上好多武功高手的故事都會令文人們為之感動並為之創作,聶政這樣的魅力英雄更是如此。魏晉時,竹林七賢之一嵇康最擅長彈奏的《廣陵散》,講述的就是聶政的故事。清朝時,蒲鬆齡的在他的傳世大作《聊齋誌異》也寫了一篇題為《聶政》的短篇小說。聶政的悲壯義舉,萬古流芳,直至今日,在河南省濟源市依舊有一座聶政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