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初的某日,時令已過末伏,天氣依舊悶熱,在室外稍微走兩步身體就會出汗。但是受東南方向台風的影響,天空中的氣流明顯更加活躍了。天頂總是飄浮過大塊暗褐色的烏雲,他們忽而成團遮蔽住灼眼的烈日,忽而飄移到一旁,使得籠罩大地的天色交替明暗,也給那些在烈日下不堪忍受的人們多少帶來了一絲涼意。就是在這樣的蒼穹之下,馬梓筠乘坐的破舊的城鄉巴士從路況尚可的國道上歪歪扭扭地拐進了通向北口鎮的崎嶇土路,車速雖然已經被司機壓得很慢,車身依舊顛簸不止。

“真是跋山涉水啊,怎麽離監獄和鎮子越近,道路卻反而越來越差了呢,難道真的像別人傳言的那樣,這裏就是浙省的北大荒?”

馬梓筠扭了扭有些麻木了的脖頸,小聲嘟嚕著。裝飾陳舊的車廂裏散發出的落後地區城郊班線特有的夾雜著泥土、畜禽糞便、農產品生鮮味和身上汗酸味的混合氣息已然讓他明顯感到了不適。我們的主人公馬梓筠屬於這個年代年輕人中罕有的還存在階級身份意識的時代落伍者,如果時鍾撥回到“五四”時期,像他這樣心懷天下、揮斥方遒的書生絕不是什麽奇特的存在。可惜時代不同了,他很巧合地生活在了一個他自己偏偏十分不喜歡的人欲橫流、物質為上的現實世界裏。這就強加給了他一種生存的痛楚感,他自感也是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可是投胎轉世沒得選擇,人生更加無法重啟。所以他也隻能是聽天由命,咬牙適應了。由於後文將要一一揭曉的相對於多數同齡人要更為小眾化的人生經曆使然,彼時二十五歲的他早已形成了較為獨特的“三觀”和秉性,這也使得他在看待人世和處理人生的兩大生命的基點問題上總是顯得與眾不同。就以他目前所處的境況為例,平心而論。他絕不是一個工農階層排斥者,骨子裏對於農民雖談不上親近,也並無多大的惡感,與同齡人相比甚至可以說是對於弱勢階層還有著明顯的菩薩慈悲心腸。他自己的父親也是這個國家內上千萬產業工人中的一員,他先天就是勞動人家的普通子弟。最令他感到不舒服的還是這車廂內其他乘客觀望他時的表情,車內除了看不見臉的司機(馬梓筠感覺中年司機混濁的眼眸在反光鏡中也總是掃向自己),連徐娘半老的售票員在內的十多名乘客全都有意無意地將自己視作全車的焦點人物。這些人麵貌相仿,氣質相近,語言相通,坐著的姿勢都幾近相同。不用說,和一切閉塞地區熟人社會中的成員關係一樣,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顯然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而且個中包涵的都是那種對於對方祖宗八代的基本情況彼此都摸得很清楚的在經年累月的漫長時光中逐年逐代累積起的熟識度。

馬梓筠感到臉頰微燙,在人員密集的場所,尤其是生人多於熟人人員又眾多的陌生場所中,他總是心中忐忑,有些手足無措。這種心理軌跡得溯源到他情竇初開的年齡,在一次無意間接觸到成人書刊後,為了尋覓到最隱私的閱讀場所,他學會了躲藏和隔離,習慣了鬼祟和孤獨。當然,如果僅僅是為了視覺的方便,將他和正常社交圈阻隔開的那道內心的籬笆尚不至於如此堅密。隻是看,根本不足以宣泄那團鬱積於腹下的欲念,他還得加以行動,直到頸脖火熱,全身顫栗。這樣不雅的窘狀自然是不便讓任何人看到的,其發囧的心理狀態和剛剛實施完罪惡之舉的初犯別無二致。從此馬梓筠再不能以平和之心與人相處,對於同性之友誼,他在心底逐漸失去興趣;而對於異性之欲念,他又無法做到加以任何成熟的駕馭。這導致他的心靈出現極度的分化,以致為人處世的態度也產生異變:要麽不恰當的孤傲冷漠,要麽不適當的熱情洋溢;要麽過於直白的**心聲,要麽不加區別地拒人於千裏之外,似乎總是拿捏不到一種與他的年齡相匹配的外人認為他這個人生階段應當持有的成熟步調。

“不是蠟養滴人(不是那樣的人),肯定是林場新招滴大學生(肯定是林場新招來的大學生),不是一樓探監滴(不會是和那些人一樣是來探監的),我瞧嫩服塗滴(我看你怎麽這麽糊塗呢)。”旁邊不知哪一位乘客的發音獨特的議論聲調稍許沒有壓住,就順風飄進了他耳裏。車廂內對於他的積壓在心底的好奇已經逐漸演變為一場並不加掩飾的悄然的竊竊交談,人們瞥向他的目光既狐疑又困惑,既羨慕又生冷,就是沒有多少友好之情,更加令他百味雜陳。其實這也很正常,這種本能的排斥所有外鄉客的集體反應中既包含了缺乏包容心的小地方人群對於突然侵入自己地盤的陌生人特別戒備和好奇的情緒引發的猜疑,也包含了某種長期處於社會底層遭受欺壓和歧視的草芥人士對於地位身份高於自己的身邊人慣於匍匐仰視的奴性。北關監獄關押著大量的罪犯,還有大量看管他們的警察和武警,與他們產生各種人身關係從而在某天某日某時闖進小鎮來辦理各類公私事務的不速之客從來都不缺乏。他們中的多數貿貿然闖入北口鎮的初衷多是與探監辦案等事關監獄的公私事項有關,對於小鎮而言隻不過全都是來而不返或者來而複返的匆匆過客。小鎮居民也早已習慣了於漫不經心時就會在鎮上的某處突然撞見一副或者幾幅完全陌生的麵孔的情形,用不著進行任何深入的交談,他們僅憑著這些生麵孔完全集迥異於本地人的儀態和口音,也能揣測得出這些陌生人中的絕大多數也都並非鄰近的湖城或是安樂縣人。“生麵孔”們來自於四麵八方的外界各地,而來此的目的都是因為與監獄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交集的。如果隻是親屬探監或是公安提審或是法院辦案,他們行色匆匆,對於鎮民而言將會永遠停留在“生麵孔”的陌生人印象;而如果是像馬梓筠這樣前來監獄報到上班的,那麽這幅生麵孔將會在今後漫長悠遠的時日內逐漸地變成熟麵孔。哪怕還是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們也會以“那個高個子隊長”等類似的大家心照不宣,朗朗上口,便於理解的指代稱呼他。從此,馬梓筠在上班後獲得一張正式的國家頒布的警官證之外,還會在北口鎮的民間獲得這樣一個不雅不俗、並不帶有多少惡意(當然也無多少尊重之意)的代稱。這也將成為他在本地長久通用的社交符號,並有可能伴隨其直至退休離開。北口鎮此時的發展局麵還是如一潭死水,經濟建設猶如剛剛蹣跚學步的嬰兒,城鎮的發展更加緩慢。自身魅力極為有限,隻能吸引少數北方臨近貧困省份的小商販們來此經商謀生。囊中空空的鎮民鄉民們腦中繼承與遙遠的千裏之外的中原豫省祖先的民間智慧倒是一點也不比我省其他農村地域的鄉民們要少。他們無論男女老少,尤其喜歡苦中作樂,在日常交際中整些機巧俏皮的小詼諧,說些下裏巴人的葷段子在此地便是十分流行的。

“我是哪樣的人?”馬梓筠聽見他們的議論心頭一怔,不由得在心底反問自己。這個帶著神學意味的深奧疑問從數年前他大學畢業回到幾百公裏之外的名義上的老家起,甚至從那個第一次翻到那本紙張粗糙、封麵上印著姿勢扭曲、麵龐變形的**的小冊子的天色不明的下午起,自從那個無影無蹤,卻又時刻都在的帶著馬達般衝力的小怪物駐紮進自己的下身之時起,他就曾經在自己心底千百次地迸發出這個疑問。這個疑問伴隨著他至今已經度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陪伴著他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有時候在情緒極度低落、心情實在沮喪的時候這個自我的詰問甚至會扭曲變形為“我是什麽東西?”他恨自己活成了這幅讓自己都深感厭煩的模樣,他不再視自己為人,而自責自輕為“某個物件”甚至“某隻禽獸”。似乎隻有將自己盡力地去人格化了,他所犯的錯誤才能找到合理的解釋。還好他自身靈肉分裂既久,在各種困境下精神和行動上的迅速的調劑和急智的應對也幾乎成為他的本能,多數情況下他總能行為得體地將自己安全地撤回自我封閉的堡壘之中。逐漸抵擋不住身邊乘客觀察產生的逼迫力,他索性將與同齡人相比顯得老成的臉轉向車窗之外。那裏的風景雖然也顯無趣,不過是浙省北部常見的大片的農田交雜著小片的矮小的灌木,間或是兩座死氣沉沉的水塘邊散落著幾塊被暑氣炙烤後瓜葉萎靡的菜地。由於時值三伏午後,稻苗將熟未熟,又不似幼稻纖弱時需要特別的人工伺候,田間幾乎看不到忙碌的農夫農婦,隻有幾隻捕蟲捉螺的瘦弱白鷺飛起落下。它們最為人知的經典姿勢就是以一隻細長的腿支撐在稻田的泥漿中,另一隻腿蜷曲在半空中,彎曲的脖頸向前思考般地伸探不動,展現出一幅人畜無害的溫和博思的老學究做派。其實卻是“小隱於野”的不折不扣的冷酷獵手,正在充滿殺念地尋覓著泥水中的小魚龍蝦螺螄等獵物以發起那急如閃電的一擊。

車身繼續在崎嶇起伏的鄉鎮土路上顛簸著,車尾飄揚起濃厚的淡黃色土灰,很像是馬梓筠看過的某些美國經典西部片中由約翰·韋恩、伊斯特伍德們飾演的牛仔英雄們策馬進鎮時的代表性場景。車廂內的其他乘客顯然對身邊這幅肮髒的乘車奇景早已麻木,即便大開著車窗,口鼻直接吞吸進漫進車內的塵土,他們交談的熱情也絲毫不受影響。他們的口音奇特,並不是浙省中北部省城周圍這一片區域慣有的那種在婉約的河道水鄉與西子湖畔孕育出的溫柔而帶點慵懶,婉細而悅人雙耳的靡靡之音。而似乎夾雜著許多來自遙遠的北方省份大山大河裏那些睡著火炕,吃著麥食,血氣方剛,粗獷耿直的鏗鏘味道:聲符頓挫,音調通亮,可見他們的上幾代祖輩都是來自北方的移民。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久遠曆史中我們這個大國也是災難頗多,而災禍的發生又幾乎都集中在中原地區的幾個文明悠久、人口稠密的古老省份:蝗災、洪水、戰亂、瘟疫、地震。漫長曆史上有著太多太多的正當的理由能夠逼使著再怎麽咬牙苦撐也終究活不下去的人們遷離故土,成為失地的流民。馬梓筠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幼年時自己家門口每到北方麥收之後的農閑季就會定時出現的操著奇怪口音,穿著襤褸,舉著破碗乞討的老年男女乞丐們,父母總是會很客氣地施與他們幾分錢的紙幣硬幣或倒給他們一些剩菜剩飯。他們也不會像今天的乞兒那般強討挑剔,主家有意關門閉戶,裝作家中無人時他們也不會詛咒謾罵。主家給什麽就收什麽,始終保持滿臉感激涕零的憨厚神態。有些還會拉著二胡,敲打著竹板,進行類似於“梆子戲”和“數來寶”的表演,或是說些祝福應景的吉祥話。這還是國家相對比較太平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尚且根絕不了零星的流民,一旦遇到亂世,便隻能演變成流民的“洪流”了。這些人猶如風中飛絮,身不能自己,一路向南跋涉,隻為了生存。在我們這個疆域廣袤的大國,四處奔瀉的移民狂潮幾乎在每個王朝的衰敗覆滅期都會很自然地形成。他們成百上千、由千至萬、從數萬到幾十萬,漫天卷地,無邊無際,隻是一直向南、向西、向東,湧向遠離禍端的任何一處可以維持苟活的他鄉異地。隻求能遠離身後的飛蝗、洪水、兵匪、瘟病能遠一點、遠一點、再遠一點,隻求能向著那未知的廖無人煙的大山深處大江對岸能再多走近一米,多一米,再多一米,這樣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希望就能大一分、大一分、再大一分。終於,走累了,也走不動了,周圍的環境也足以讓他們安心駐足了,再也不想走了,他們也就安心定居了下來。但是一旦在安全適合的土地上停留,頗能吃苦耐勞的移民們便開始依靠強大的宗族團結力量、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求活意誌、超越本地人的農耕技藝、吃得苦中苦的堅忍精神和旺盛的生育力繁殖不息。許許多多南方的這種新鄉村由此產生,取代了之前的老村,新的氣勢正盛的移民逼走了許多力有不逮的原住民與老移民;古代的新村再在曆史風雨的洗沐下逐漸老氣橫秋,成為在後人看來難辨起源的近現代的老村。如果造化得當,機緣巧合,更有可能輾轉壯大為頗具規模的鎮子,成為附近方圓數十裏土地上生存的人類的社會活動中心。

馬梓筠對於鎮子從不陌生,他那名義上的老家就是浙省東部沿海地帶中僅存不多的古鎮之一。馬梓筠活到25歲,除了幼年時被極為短暫地寄養在古鎮上自己的奶奶家裏幾個月,也就是在大學畢業後在古鎮上鬱悶地棲身度過五年灰暗的時光過了。那時的他剛走出大學校園,在極度繁華的寧城並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正開始著一年換幾個工作的人生悲慘期。這些工作如果可以被稱作工作的話莫非都是毫無前途的短期打工:旅行社幹雜活的、保險公司裏毫無業績的冗員、律師事務所中被呼來喚去的跟班,一律的特點就是無人重視,可有可無,收入悲慘,難以糊口。如果不是父母的供養,估計馬梓筠早已滑落到依靠體力謀生的社會公認的勞動力最底層,比如樓盤的保安、路上的協警、平台的快遞,甚至早已淪落成為這個社會最邊緣的遊民了。這段時間他心情鬱結、受夠冷眼,唯一帶給他溫暖記憶的除了無私的父母天性之愛,就是這古鎮上殘存的一些舊宅古跡。它們攀滿藤蘿,青蘚遍地,沒落孤寂,無言佇立,不被多數俗人所理解,更難遇見慧眼如炬的伯樂。隻是“繁華落盡,一身憔悴在風裏,回頭時無情也無雨。明月小樓,孤獨無人訴情衷,人間有我殘夢未醒。”散布於了無生趣、麵目可憎的眾多當代建築之間,猶如砂礫中零落的珍珠。這恰恰迎合了馬這類大學畢業後鬱鬱不得誌又唏噓懷才不遇、勉力維持生存而根本談不上享受生活的當代多數低學曆青年人身處就業窘境時的真實心境。這樣庸庸碌碌地在寧城混了數年,就在馬梓筠信念將崩,懷疑自己的人生將無可遏止地一路下滑,終至毫無挽回希望的末路之際。在機緣巧合和自身努力的雙重作用下,他意外地得到了目前這份工作。這是一份在多數中國人看來尚屬體麵的工作,雖然在所有體麵的工作中它是並不怎麽受人矚目的,可卻也是一份溫溫滿滿的熱粥,及時地填飽了饑腸轆轆的馬梓筠長久未遂的餓念。監獄警察的薪金尚可,是絕對配得上馬梓筠孱弱的學曆水平的;待遇周全,“五險一金”保障到位,無需自己費力操心。隻是和這世間所有事情都是有失必有得的鐵律一樣,唯一需要付出的最大的代價就是親情上的遠別。馬梓筠為了生計不得不離開深愛的父母,而且路途漫漫,必須轉乘三次車,先從寧城到省城,再從省城到安樂縣,再從安樂縣到北口鎮。

遠遠望見北口鎮那房屋樣式陳舊、稀稀拉拉的鎮子邊緣地帶時,馬梓筠腦中能夠想起的詞眼,就是“宿命”。當年在閱讀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時,馬梓筠就對雨果特意在“序言”中強調的這個拉丁詞印象深刻,甚至感覺這個詞就是整部小說的“書眼”。此時的他還不是共產黨員,精神深處也壓根沒有矗立起唯物主義的輝煌高塔。他不過就是一名在職場上長久失意,更確切地說是一直沒有找尋到堅實的屬於自己的人世立足點的落魄青年。他凝望著那些毫無生趣的單體的兩三層的小樓,隻是覺得天意使然,他這輩子終究還是繞不出與鎮子糾纏的怪圈。他回顧了自己平生,發現自己注定是和大都市無緣的,他隻能充當都市的匆匆過客;當然,和純粹的農村當然也更加無緣,他融不進也並不能真心理解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野田園生活。他感覺自己這類既非城市人,也非鄉村客的特殊身份人就好比是遊離於都市人間和鄉土社會的支離破碎的異類,和動物界中那種以蛙類、蟾蜍和蠑螈為代表的兩棲動物十分類似,隻適合在介乎於城鄉之間的非城非村也可以說是亦城亦村的小鎮上棲息生存。活到了25歲,他甚至都不會哪怕半句任何一地的地方方言。他總是感覺自己是沒有鄉土根基的零落人:從小生活在類似沙海綠洲的地質大隊裏,身邊的同伴全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各地人;大學畢業後又回到並無多少感情聯係的猶如沃野荒漠的凋落老家,身邊的當地人全部視他和他一家為外鄉人。這世上的小鎮對他仿佛總有著一股天然的吸引力,無論他努力還是懈怠,掙紮還是放棄,他總得無解地被命運拉拽進我國的某一座小鎮。區別隻是在於是曆史悠久的這一座,還是新近冒出的那一座;是熙熙攘攘的這一座,還是冷冷清清的那一座;是小橋流水的這一座,還是黃沙漫天的那一座;是在南山之南的這一座,還是在北海之北的那一座。

巴士順著貫穿全鎮的路麵斑駁的水泥公路緩慢地停靠在一座簡陋不堪的勉強可以稱為“站台”的水泥平台前。車還沒有完全停穩,下車的人又是一番爭先恐後,唯恐泰坦尼克號上那些害怕動作稍微慢點就再沒有機會離開這艘冰海沉船的倉皇乘客似的。兩名臂膀上帶著皺巴巴的紅箍,神情極度無趣的中年男子站在車門近旁,若即若離地保持著與普通乘客之間的恰當的距離,有意彰顯出自己非同於普通人員的特殊身份。先下車的售票員和熄火後下車的司機親熱又討好地和他們打著招呼,主動遞發來香煙。他兩也是愛理不理,傲慢地接過香煙,再傲慢地接受遞煙者客氣的曲身點火。煙頭通亮冉冉升起青煙,他兩斜叼著香煙,依舊保持著固定的站立姿勢。像所有在同一個崗位廝混了很多年早已心神疲遝,可是又受製於現實利益所得深陷於其中而無法自拔的凡人一樣,他們神色狷狂中帶著厭倦、呆板又警惕地斜瞥著魚貫下車的乘客。由於自認為手中握著一些最基層的執法權,身份也要高於周圍的多數人,兩人神態雖然算不上趾高氣揚,言行也還算不得是飛揚跋扈,但是細微處卻也處處都流露著顯然的更要高人一籌的優越感。他們皺著眉審視般地打量著這些擦肩而過的乘客,預料之中,發現其中多數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麵孔。其中有一兩體己的朋友,他們就隨意親熱地相互推搡下,開幾句粗魯的玩笑;可能還有一兩個關係一般的,他們就默不作聲地相互對視下;更還有關係惡劣的,就和鬥雞似地互相瞥上一眼,相互間在心底問候下對方或在世或去世的所有女性家人,眼眸中的敵意也是絲毫不加以掩飾的。隻有看到少數混雜於其中的對於小鎮純屬新人的馬梓筠式的外來人時,他們被曬得黝黑,汗津津的臉上才會閃現出轉瞬即逝的些許生氣。他們好奇地緊盯著馬梓筠那張與同齡人相比略顯滄桑的臉,好像這臉頰下巴被剃刀刮得鐵青,五官平平的臉下儲藏著什麽寶礦似的。馬梓筠被他們瞅得再一次發囧,不自然地抓緊了手提包,仔細環視了下身邊的街景。

和家鄉慈鎮相比,眼前的小鎮顯然缺少悠遠曆史的積澱。或者說,雖也有曆史,但是不夠古老。即使古老,古老文明也不夠發達,沒有形成那種曆經數百年甚至上千年風雨沉澱後獨有的古風韻味。而且,由於經濟發展不利,缺乏規劃,城建落後,就更加增添了當年這個小鎮毫無特點,麵目平淡,缺乏氣韻的平庸氣質。雖然現在馬梓筠還無法看清全鎮的景貌,但是憑借長期在小鎮生活的經驗,他已經大致地判斷出了這個鎮子的令人失望的規模和形製了。鎮子的主幹就是兩條垂直相交的破水泥路,僅僅以路麵的狀況而言,比起鎮外的土路,在晴天揚起的塵幕要薄一點,雨天噴濺而起的泥點要少一點,兩路相匯處就是類似於馬梓筠所在浙省省城武林門那樣的地標中心。綠化樹被隨意栽種得稀疏不齊的路兩邊對峙排列著高矮極為均勻、風格極度雷同的兩排店麵房,它們多是建築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兩三層水泥小樓。外觀一看就是出自毫無美學造詣的同一心靈的建築者之手,當時所考慮得隻是如何在審批的地界內盡可能多地確保今後的實用空間。經過十餘年的風吹日曬,白色的瓷磚外牆已變得灰暗肮髒,**在外的所有金屬部分都已經光芒全無,鏽跡斑斑。一樓的店麵普遍既不夠深,也不夠寬,體量狹小,空間局促,裝潢寒酸,擺設雜亂。飯店毫無烹飪的香氣,絲毫勾不起食客們的食欲;澡堂地麵滑膩粘稠,讓喜好清潔的人無從下腳;超市貨品數目匱乏,僅能滿足過日子最基本的生活所需;奶茶店蚊蠅無忌,劣質的奶油糖精味四散刺鼻;旅社的女老板臉色陰沉,懶懈地斜靠在髒兮兮的前台上,宛若新近丈夫去世的寡婦;服裝店陳擺的衣服樣式過時,品種單一,用料低劣。二樓窗口的遮雨棚落滿灰塵,春秋時節被雨水一刷,寒冬時令北風再一吹,更加頹落殘破。無精打采地滑稽地懸掛著,暮色中遠望著仿佛就如《吸血鬼德庫拉》中被獵魔手擊斃後虛軟地伏趴在窗台上的肢體殘裂的巨大蝙蝠。

馬梓筠目前所在的位置就處於鎮中心的西南麵,這裏勉強可算是鎮子由邊緣向著中心過度的區域。車站旁的幾幢小樓彼此間相距更加稀疏,樓和樓之間都是五六米寬直通稻田野地的泥巴小徑。幾位舉止遲鈍,眼光昏沉的老人坐在門前的陰涼處搖擺著蒲扇,眼神警惕地盯著馬梓筠。偶爾駛過一輛造型過時的摩托,開車的青年人帶著個權且充作頭盔之用的橙黃色施工安全帽,**著排骨嶙峋的瘦窄前胸,雙頰發紅,滿身酒氣。後座女人的一頭黃發被風吹扯著亂七八糟,嘴唇抹得鮮紅,依靠著廉價胸罩的支撐將本不豐裕的前胸生硬走形地強挺起,讓馬梓筠一下就聯想到了他在寧城的貧民區看到過及遇到過的那些女人。他的記憶瞬間閃回到幾年前。寧城是浙省僅次於省城的第二大城市,由於瀕臨東海,對外經貿特別發達。寧城在改革開放後就開始借助政策與地利疾速發展,很快就躍升至全國的發達城市之列。城市的強大磁力吸引了無數各色各樣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孤單一人的,攜家帶口的,遠至山海關外白山黑水的,西北偏北的嘉峪關以西蠻荒邊陲省份的,中西部險山惡水各革命老區的。操著各種口音,帶著各種脾氣,懷揣各類夢想,心存各類念想。如百川入海,全部匯集到了富裕繁榮的寧城,渴望暴富,急盼轉運。馬梓筠至今還迷糊地記憶著自己十歲時隨父母回到老家時的情景。那時的寧城還甚少受到外界的幹擾,滿街的寧靜而平和,猶如曆史定存於三江邊的一副凝固的黑白老照片。街道建築雖老,看到的基本都是土生土長的習性相近的寧城本地人,城內緩慢流逝的也是醇正的老寧城原汁原味的生活時光。而十五年後馬梓筠大學畢業後再次回到寧城時,寧城的氣象已完全兩樣:它當然是極度繁華的,但是也難免極度地喧囂;它當然也是極其開放的,但是也難免過度的複雜;它當然也是十分的潮流時髦,但是不免也混雜著難以避免的伴生的空虛墮落。至少,當馬梓筠身不由己地被裹挾進寧城快節奏的都市波潮中時,他束手無策,心緒混亂,處境好不比海灣大潮中一縷同樣身不由己的柔弱海草。一方麵,他理解父母要他大學畢業後返回老家的初衷。他從小成長的那個小鎮式的地質大隊顯然已是日薄西山,頹勢難返,幾乎所有稍有點出息的青年人幾乎都已經外流到全國各地蓬勃發展的中大城市;另一方麵,他也深知自己文憑孱弱,學曆低下,在虎踞龍盤的寧城沒有任何擇業上的優勢,前途不容樂觀。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從走進寧城人才市場的第一天,他就深刻地領略到了自身受教育程度上的不足顯現出的惡果。那些由令聞廣譽的世界級名校載譽歸來的學神般的全球精英是壓根用不著涉足於此地的,他們在另外一片可以真正稱之為“追求自我”的超然就業領域中獨行無忌類似於宙斯般的超凡存在,全球五百強企業和聯合國這種級別的世界級機構早已提前將他們瓜分一空。多數熱門專業的“985”、“211”名校畢業的各色碩士、博士甚至博士後畢業前基本也早已是名花有主。少數流進自由競爭人力市場的,在底棲蠕蟲一般弱小的他的麵前簡直猶如遊弋的龐然巨鯊。他們橫行無阻,睥睨一切,儼然是他本人有資格身處其中的大學生就業鏈條中的頂尖人物。普通海外院校畢業的回流海歸和普通國內院校本科生構成了食物鏈中競爭最為激烈的中層。他們各展所長,相克相殺地在鯨鯊不願光顧的水域中激烈撲騰搏命。而隻有大專學曆的他則隻能如雙殼類腹足類生物,沉伏在暗無天日看不到光明的最陰暗底層,無奈又無力地羨望著這些職場寵兒隨性暢行。是的,無論他自己承不承認,在寧城的這數年光景確實是他人生至今所經曆過的最低穀。這座城市發展得太快,將絕大多數內陸城市都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因之吸引來的超凡脫俗、盼望著大展拳腳的高學曆、高智商、高期望的能人又太多。隻能怪自己學業不精,文憑不硬,命中注定隻能為了口飽飯而苦苦捱日。這座城當代所有主流精英生活的繁華和榮光、盛名和富庶、精髓與英華都與他無關,他隻是一條被無情的“命運號快車”所拋甩進陰暗角落中的無名的可憐蟲。雖然期間也經曆了一兩次難得的幸運的眷顧,但始終如身處海邊灘塗,腳下滑溜難支,步履蹣跚,艱難前行。一聲響亮的轎車喇叭響重又將馬梓筠拉回現實。他這才發現自己不覺間已經挪步到了小鎮主路中間地帶,影響了遠處駛來的一輛白色轎車的正常行進路線。轎車在寧城城區已經十分普及,在此處卻絕對算得上是寥若晨星。駕駛員是一名叼著煙的三十多歲的尖下巴中年男人,他不悅地瞥了馬梓筠一眼,嘴裏低聲嘟嚕著什麽。

“遊魂啊,真是的。這麽大個人了,大白天的站在馬路中間發呆,出了事算誰的啊。”

飄入馬梓筠耳內的這幾句抱怨話,不輕也不重,語調卻和之前中巴上的乘客們的對話大相徑庭,聽著有些近似於浙省省城話。畢竟是自己的無心之失給別人帶來了麻煩,馬梓筠耳邊一熱,似是而非地朝著說話者的方向點了下頭。個中的意味包含了由衷的道歉,也算是一種無聲的解釋。自從自我封閉的籬笆在心的四周嚴密地紮牢,這十多年來,馬梓筠始終未能在這籬笆上設置一道能開啟自如的門。更加不會在門上恰到好處地加上一把鎖,在需要時可以使用仰攀俯取的鑰匙自由地熟練進出。他既不會開門,也不懂上鎖,更缺乏鑰匙,隻會一味地埋頭紮籬笆。也不管這籬笆編紮得形狀有多怪異,延伸得曲線是多麽離譜。他隻想逃避、封閉、隔離,將自己那顆並不美好的,更加不是他理想中的心靈遮掩在籬笆後麵。全然不顧自己的手藝其實也並不高超,不僅“荒苔野蔓上籬笆”、“西風黃葉響籬笆”的美好願景無法如願,籬笆間到處都是漏風的破洞。但凡是眼神敏銳的外人即便離得很遠,多數人一眼也能瞅清這籬笆後窮閻漏屋的悲慘景致。

天色更加暗淡,街邊不知誰家的窗台上捆綁著的一麵破舊的紅旗在迎風飄晃著,很使人擔心隨時都會被這夏夜的熱風所吹走。馬梓筠再次認真辨別了下方向,大致確定了自己的目標所在方位。他就拎緊了手中的旅行包,向著小鎮的深處走去。逐漸降臨大地的暮色昏沉,街邊房屋中傳出混雜的風格不明的音樂聲。幾條品種不明顏色各異的狗子慢悠悠地跟了馬梓筠一段路,很快便對他失去了興趣,自顧自繼續撕咬玩耍。各家各戶裏的電燈零星亮起,緩慢而模糊地勾勒出小鎮的大致外圍邊界。那些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所逐漸匯融成無比巨大的神秘空間,其間仿佛蟄伏著什麽未知的怪物,發出寓意不明的令人膽寒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