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商素頤的交往始終僅限於有一條信息,沒一條信息的尷尬進度局麵。多數以婚姻為目的的青年男女的交往本身就與以歡愉為目的的男女**般閃電戰似的快速花開蒂落不同,而更像是令所有指揮官都深惡痛絕的男方對於女方的過程拉鋸痛苦的城市攻堅戰。馬梓筠身上本來就缺少能夠讓普通女子癲狂、為他放下矜持的魅力。如果說可能曾經有過,那也隻是在他的大學畢業之前那段多數女孩子尚未領會過情場風味、也沒有形成市儈成熟的婚戀觀之前。在那些其實就是幼稚園、小學中男女兒童少年沒有多少性別概念地一起玩著過家家遊戲的心理延續之中,他馬梓筠親和、文弱、恬靜,這些更接近於女生的共同性格特點為他吸引了不少天真爛漫的女性玩伴。他們一起牽手過、擁抱過,甚至接吻過,可那全是女孩在情竇未開時某種幼兒間的不帶有任何理性和性欲的童真行為。一旦好女孩長大了,腦子裏開竅了;壞男孩也長大了,能禍害女人了,馬梓筠這樣如白開水一般淡而無味、相貌平凡、袋中少金的男孩子就迅速地被女孩們甩出了自己的人際核心圈。她們需要的是嶄新的生理刺激、全新的心理感覺,酣暢的物質享受的感覺,和真正的能夠讓自己癲狂癡迷的男人牽手、相擁、接吻、甚至**。馬梓筠既然在大多數女性麵前都缺乏能將其一壓即垮、得以迅速突破、穩定戰局的壓倒性實力,便隻能陷入久攻不下、進展緩慢主、步步受阻的被動局麵。更何況麵對未能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商素頤,馬梓筠本身也缺乏誌在必得的堅定戰鬥信念。進攻也是時有時無,火力更是時斷時續,戰事的進展就更加滯緩了。商素頤不可能卑躬屈膝到主動討好本來印象就一般的馬梓筠,更不可能為實力不濟的他打出白旗開門投降。馬梓筠對她的印象也隻是泛泛而已,根本也不值得自己放手一搏。大家共同抱著三成為著存留點希望,七成為了打發寂寞時光的心思,斷斷續續地保持著老夫老妻般的節奏拖遝的信息聯係。這種在婚戀中被儲備待命以作後補的現象在當代社會被待婚男女們稱為“備胎”,也就是騎驢找馬,是一種觀念開放社會中廣泛流行的適婚男女的交往狀態。青年男女難以專注地隻和一名異性保持情感聯絡的主因在於人人都不可能具備所有的優點,總是你的身上有這點優勢,他的身上有這點好處;人人也都難以避免會具備一些缺點,也總是你的身上有這點缺點,他的身上有那點缺點。他(她)待價而沽,認真掂量,來回對比,短期內既不會輕易接受哪一位,也不會輕易放棄哪一位。而且越是優秀的男女有機會接觸到的異性就越多,挑選的餘地也越大,經曆過的眼界也越廣。他和她、他們和她們都在反複比較中差中取好,好中擇優。有些受歡迎的單身男女甚至可以達到年相親人數輕鬆過百的驚人數目,這也意味著他們幾乎每隔兩三天就要和一位陌生男女會麵。女的還好,反正是白吃白玩,即便相親不成,生活的開支倒也附帶著節省了不少,還增長了閱曆見識,也可算是小有所得。男的就苦了,最悲慘的不僅連女人的手皮都沒有摸到,一年下來僅用在吃飯、喝茶、逛街、看電影、逛遊樂園上麵的見麵(注意,還不光是戀愛)支出費用也屬不菲。如不幸觸雷,遇到了兩個職業、半職業的以玩弄情感、壓榨男性錢財為長的渣女,甚至更有可能在三八女神節、七夕節、情人節、白色情人節、520諧音節、1111光棍節、女方陰曆生日、女方陽曆生日、雙方見麵周年、周月、周星期紀念等各種特殊日子裏被女方以各種理由哄騙去大額的財物。

反過來,也有些或外形英俊,或家境富裕的男生,他們遊刃有餘、攻城略地般地在女人堆中予取予求。多數優質美女在初高中、大學等各個階段走向女人的第一次也都是拜他們所賜,在快捷酒店、學校寢室、公園野地、汽車車內、網吧包廂、澡堂浴室、居家寢室等各種場合被他們成功地攫取到了“一血”。拜近代西風東漸、女權主義的大旗城頭狂舞、女子意見領袖紛紛攻占主導了各主流社會輿情的咽喉高地所賜,當代吾國的女性一雪被男性壓迫了三千年的前恥,徹底地爬起來翻身做主人了。政治女強人、經濟女強人、文化女強人、娛樂女強人、家庭女強人層出不窮,粗聲大氣,氣勢逼人,心寬體健,能言巧辯。不管環肥燕瘦,處處壓男人一頭。更是很少有以在婚前腳踏多隻船,或是喪失了處子自身為恥的。她們起伏於情海,轉戰於紅塵,隻會不斷地在上一名男人身上積累經驗,以便於更為老到地對付下一名男人;自感在這個男人身上吃了虧,就一定要在下一個男人身上賺取回來。女人一旦熟識了男女之事的玄機,她的心理會發生以下幾類典型性變化:極少數是如“百人斬”那樣的以下半身思考的成癖上癮,純粹是出於對於感官刺激的追求,她會深陷於其中而難以自拔。多數是上半身引導下半身,精挑細選,寧缺毋濫,借著戀愛和婚姻接觸男性的機會作適當的開放。在沒有合適對象的時候,她會利用工作和悅樂進行注意力轉移對於身體空虛的關注。還有一種則是上半身下半身協同作戰。她猶如潛行於黑暗中的冷酷獵手,對自己的每一分付出待價而沽,將男女間的情感完全商業化,進行本質建立在情欲和錢欲、官欲之上的投資。其涵蓋的範圍上可到商界的精英男女間的桃色博弈、下可到最不入流的站街女和民工遊民間的床榻交易。寧城經濟發達,富人超多,肯於在美女麵前一擲千金的富家公子數量尤其多,這也吸引了許多渴望釣的金龜婿的外形出眾的外地美女雲集此地。而寧城本地的許多長相姣好但是不會讀書的美女卻又因著相同的動機和更高的期望而外流到城市規模比寧城還要大、富人比寧城還要多的鄰近的本國第一大都會上城或者折向東南方向的一線大城羊城、深城,直至遠赴生活條件相較國內更為優越的歐美日澳加等異域海外。馬梓筠雖然討得了一口官差飯,但是也僅此而已。他外形普通,出生家庭一般,收入也隻是比下有餘,情商更不出眾,根本沒有擁有那種讓夠讓同齡的優秀女人一見傾心,從而不管不顧地蒙發出意欲討好他以遂己願的難以遏製的本性衝動的能力。他要在男女交往中找尋到不以婚姻的終生照顧和名利上的關照為交換的純粹追逐男女歡愛本能的隻是對於他這個“人”而非他這個人以外的其他附著的“物”眷念難舍的夢想對象,那也隻能注定是希望渺茫的海市蜃樓般的幻象了。

來到北關監獄不知不覺地已有小半年,馬梓筠和分監區其他同事的關係始終穩定地維持在一條不溫不火、客氣有禮的界線上。不錯,他是獨來獨往,但是服從管理;他的個性孤僻,但是並不狷狂;思維方式奇特,但是工作努力。分監區幾位領導開始看著他悶頭悶腦的,甚至都還不如那幾個同樣是來自寧城的犯人靈活,還很是質疑他的實際履曆的真偽。那幾個寧城的罪犯,本來聽說來了個同鄉隊長,也指望著能夠從他身上得到額外的關照。一開始還會有意操著寧城話前來套近乎,結果油鹽不進、不近人情、也聽不懂、更不會說寧城話的馬梓筠卻令得他們全部大跌眼鏡。在馬梓筠某次和杜皓翀陳述了自己從小學開始的人生經曆之後,整個分監區短期內便也全部知道了他的真實成長經曆了。“原來是在贛省那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長大的,老家也還是寧城鄉下的,怪不得好像沒見過多少大場麵似的。”分監區的民警背後如是議論到。“對嘛,在寧城混得好還會往我們這裏跑?肯定是和小杜一樣,自己沒本事,家裏又沒背景,就隻能往我們這個鄉下地方跑了。”那幾個來自寧城主城區的罪犯當麵聽到警察們的這些議論後,內心猛地升騰起了一陣巨大的優越感,瞬間明白了馬梓筠一家都是毫無花頭的,也掂量出了馬梓筠輕軟若無的真實利用價值:“我說呢,難怪一天到晚搞七念三、徐頭刮起的,原來隻不過是江北那邊的鄉下寧,聽說還是在贛省長大的。怪不得做起事情來腦子靠耶了,西那阿姆撇。”他們在背後調侃著,在心底嘲笑著,為自己之前的有意討好而深感不值,更為自己的熱情用錯了地方感到懊悔。從此他們即便當著馬梓筠的麵也失去了以往的親昵奉承勁頭,見到他時臉上那股阿諛討好的表情**然無存,隻剩下了浮於表麵的虛偽冷淡的應付神色。馬梓筠既沒多餘的閑錢,也不大方,不會拿來做感情投資軟化潤滑同事間的關係。但是他始終明白一點,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自己打心眼裏鄙視這種徇私舞弊的不良習氣,就會堅決從律己和律人兩個方麵都落實到底。這和他自幼所受的地質隊普通職工家庭相對地方上要更為嚴格的家教氛圍和整個單位內部良好的大集體家風都是有著直接的關係的。他的父母,尤其是母親從小就教導他長大後要清清白白地為人,勤勤懇懇地工作。珍惜自己合法賺得的每一分錢,也不去貪求別人袋中的每一分錢。他們不光這麽說,更是身體力行。即便在家庭最困難時也是堂堂正正行事,從不投機取巧,放棄底線。

那段時期監獄還允許合作的社會企業的女師傅進監指導生產,馬梓筠的分監區也有那麽三四個。僅憑外表舉止,沒什麽社會閱曆的人也能看得出她們都是來自我國貧困省份窮鄉僻壤的家庭婦女。隻是對於服裝縫紉技術有著一定的基於生活常識的了解,才有機會進入沿海的私人服裝廠裏從一線普工辛苦幹到小組長和技術骨幹。出於對她們的信任,也為了更好地維護自己廠家的利益,老板將她們派駐到合作的監獄裏協助警察指導那些五大三粗的惡人幹活,避免自己的訂單完成的品質低劣或者進度拖遝低效。她們普遍上了年紀,最年輕的估摸也過了35歲。雖然是製造服裝的,穿著卻也很低端,顯示出較差的經濟收入狀況。缺少護膚品和麵膜調理保護的臉上也是皮膚粗糙。言談舉止粗獷本色,很快就和多數同樣出生成長於農村的男子罪犯、特別是負責管理、質檢的罪犯組長打成了一片。那些罪犯表麵看都是同一個模子似地忙忙碌碌地在從事勞動改造,內心其實還是各有各樣的十分的豐富多彩。本來在情啊愛啊那方麵早已認命,無欲無求的。這下來了幾個娘們,雖然姿色實在普通,在社會上是根本就難入他們的法眼的。可是再醜陋的女人那也是女人,在這都是雄性動物的監獄裏那絕對也是一道聊勝於無的別樣風景,也給他們如死水潭般的內心帶來了怪異的久違的感觸。他們中膽大的幾個會經常借著討論工藝的事由接近女師傅。馬梓筠不止一次地看到男犯故意拿著貨品進行掩護,實質上說著玩笑話,有意無意地用手臂等部位觸碰著女師傅的身體。被撩逗的女師傅自然是心知肚明,麵頰飛紅,可是卻也很享受這種在牆外世界很難有機會遇到的被身邊男性重視關注和奉承討好的時機。這些還有閑情雅致、有機會接近女師傅的男犯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犯人。那些普通流水線上的生產罪犯都枯坐在自己的機位前為了盡快完成當天的生產定額而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去想那些歪歪道道。最多也隻能遠遠地望梅止渴過過眼癮。肚中存著花花腸子的多數都是沒有被硬性強製必須固定崗位的也沒有直接生產任務的可以來回走動的車間護監或是生產、質檢、衛生大組長。實話實說,他們被分監區領導信任的程度以及對於生產管理的重要性甚至是要強過多數缺乏管理經驗的年輕警察的。隻要事態沒有發展到過分不雅的公然當眾摟摟抱抱的不堪地步,馬梓筠看得出那些瞅在眼裏、表麵上佯裝不知的老民警都是不會去搭理幹涉的。

這年的中秋節,馬梓筠恰好被排到了晚班。分監區的老資格民警,包括杜皓翀,都回家享受天倫之樂了。分監區的罪犯難得不出工,可以看看電視。每人還能享用來自國家的饋贈,一筒蘇式五仁月餅和兩隻蘋果。分監區長沒有忘記那幾名同樣無法回家過節的女師傅。他大方地撥出了一些分監區經費,讓馬梓筠帶著這幾名師傅去臨近的一家小飯店吃頓節日餐,馬梓筠得以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這幾位平時迎麵見到最多也就是點個頭的女師傅們。她們環繞著他這名米飯班主團坐,看得出平時夥食很差,肚內油水不足,還沒上菜前個個就已經是躍躍欲試,滿臉擋不住的期盼。幾乎每一道葷菜剛上桌最好的一些肉塊部分就被夾取一空,讓人想起《動物世界》中非洲草原上每每見到獵物就一哄而上的群豺。馬梓筠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她們,一邊隨意地拈菜。看著她們毫不遮掩的饞相,暗自咋舌,心想這四十歲左右的女子胃口確實是大。女師傅們邊吃邊鼓噪著,調侃馬梓筠,說他小氣,隻給她們吃菜,卻不上酒。無酒不成宴,算是什麽過節嘛。馬梓筠之所以一開始有意不點酒,主要是怕她們喝多了生事。也有些怕夥食超標,自己到時墊付點沒關係,就怕分監區領導說自己仗著是公家請客就毫不加節製,存心褥社會主義羊毛。最終在女人們的起哄中不厭其煩的馬梓筠還是讓步了,但是隻敢給她們點了一箱啤酒。她們開心地將酒杯盛滿,隨著雪白泡沫的翻滾,淡淡的啤酒醇香溢滿了小包廂,談話的氣氛也是愈加濃烈了。這些女人平素都是有些畏懼總是板著張撲克臉的馬梓筠的,如今借了酒力,也開始將話鋒指向他這名在座的唯一男性了。她們一邊壞壞地調侃著馬梓筠,說他果真就是如同誰誰誰個民警所說的是個書呆子,一邊相互調侃著對方。從她們不知害臊的嘴裏馬梓筠獲悉了許多各家的隱私,其中多數都是夫妻閨房中的趣聞軼事。女師傅們個個滿臉通紅,說幾句,瞥個眼風甩給馬梓筠。馬梓筠幹笑著夾著菜,他幾乎很少喝酒,這晚也被女師傅們起哄灌下了一瓶。平常情況下女師傅們也很清楚自己和這些民警們之間懸殊的身份階層差距,除了對兩位看上去比較親和的老民警敢開開玩笑,見到馬梓筠和杜皓翀這些中青年警察最多也就是笑笑,不到萬不得已需要向他們求援或是反應什麽情況時也是很少與他們交流的。她們知道自己配不上和這些國家公職人員交往,如果不是因為業務交集的巧合,她們也是根本沒有這個機緣得以進入國家機關的深處,更加是沒有這個機會得以接近這些穿著製服的神聖軍警的。可是今天不一樣,在節日氣氛的感染和酒精的催化下,她們放下了成見,敞開了心懷,更多的是將馬梓筠作為一個少不經事的小男人來看待。尤其是其中姿色稍好的一位,馬梓筠早已忘記了她的姓氏。她有著一頭卷曲的染黃的披肩發,尖下巴瓜子臉上的五官相對另外三位猶有風韻,身材偏瘦但是不幹癟,臀部和胸部都有著誘人的隆起。她也是平常最引起馬梓筠注意的,主要是由於她的背影遠望著和寧城的舞女有兩分相似。

女師傅們各個臉喝得通紅,早已失去了對於馬梓筠的敬畏。她們大聲說笑著,歪七扭八地趴在飯桌上。長相最好的那個吵得最凶,起先隻是亂找著對手劃拳,輸了自罰了幾杯後,突然埋頭放聲大哭,搞得一桌人不知所措。馬梓筠這才從她的同伴們那裏知道了這個苦命女人的遭遇。她祖籍在鄂豫皖交界處的某個革命老區。十八歲就嫁人,男人在她生下了第二個女兒後在南方的建築工地上墜樓身亡。她從微薄的撫恤金中隻分得了區區的零頭,就帶著兩個女兒被小叔子趕出婆家。其後的顛沛流離慘不忍睹,莫非就是一次次地被不同時期短暫同居的甜言蜜語的男人所哄騙、所耍弄、所拋棄,陸陸續續。其間她又做了兩次母親,流過N次產,最後闖**到浙省,在省會郊區的小服裝廠裏找尋到了一個車間檢驗的工作。好不容易安穩了下來,又被一名附近的潑皮給纏上了。不僅睡她的人,花她的錢,一喝多了還要揍她的娃,折騰得她隻能將孩子送回老家給寡母帶,自己也隻能借著來監獄出公差的機會遁避一時。她嚎哭了一陣,忽而又放生大笑,接著開始整杯整杯地豪飲,連續快速地猛灌自己。馬梓筠們隻得勸慰著她,又加了幾個菜。直鬧騰到七點多鍾,馬梓筠結好賬,陪著她們來到自己的寢室。女師傅們的寢室和馬梓筠的寢室在同一幢,利用平房最東側的兩間儲藏室改造而成。馬梓筠看著他們掩緊房門,回到自己的寢室泡了一大杯紅茶,喝掉了大半杯,又洗了把冷水臉,刷了牙,將身上的啤酒氣盡可能消除掉,這才放心進監給罪犯組織晚會。監獄內每年遇到國慶、中秋、除夕等幾個大節日時,照例都會給罪犯停工若幹天的優遇。通常白天組織他們撥打親情電話、進行棋類活動或者自由看書,吃飯也會加菜,晚飯後會舉辦一個晚會。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罪犯們無論罪行多麽可惡可恨,保護他們最基本的社會交往權利也是監獄的本職。通常在晚會開始時,多數罪犯的心緒已經難寧。撥打通了親情電話的罪犯中得到家人好消息的,會悔恨自己為什麽要孤孤單單地待在這裏,還有什麽能比與家人同樂更美好的事呢?得到壞消息的則會更加悔恨,恨自己在家人最需要自己的時刻卻不能幫上一點忙。沒有撥打通電話的罪犯無比羨慕那些有機會和家人通話的同伴,他們心緒難安,胡亂猜測著為什麽家人沒有接電話?又或者為什麽電話會停機?而那些從來就沒有電話可打的罪犯、要麽就已經被親人所徹底拋棄,要麽就從來就沒有什麽親人,要麽就是主動與親人保持了隔絕,他們的內心想法其實最為複雜,也可能最為空白。一條生命,呱呱落地,從無到有地建立起稠密親疏的社會關係得曆經十幾、幾十年,而要從有到無地砍斷、舍棄、切割掉那些親情、愛情、友情之鏈,勢必是要付出無比痛苦的煎熬代價的,絕不會如它們表麵所呈現出得那般簡單。

今年的晚會隻有馬梓筠和另一位中年警察唱主角。這位前輩也是悶聲不響之輩,他不喜歡、估計心底也並不讚同這種警囚同樂的氣氛,所以簡要囑咐了幾句後,索性將大廳裏的晚會全權交由馬梓筠處理,自己縮在值班室裏想著心事發呆。馬梓筠曾經在監獄教育改造部門製作下發的宣傳碟片中看過別的分監區組織的罪犯晚會影像。便也有樣學樣,有效利用兩位活躍主動的罪犯組長,在他們的協助下開展了一場卡拉OK比賽。被點名或者自告奮勇的罪犯們接連上台,借著大廳裏簡陋的音響,隨著音樂節奏開始演唱。多數罪犯的歌技一般,更多地隻能起到活躍氣氛、預熱場子的效果。高手總是不急於出手,在歌會進行了一半左右,真正的角逐才正式開始。先是一名平時貌不驚人的矮個子中年罪犯來了首《傷心太平洋》。很明顯MV裏的任賢齊飾演的本就是一位重情重義的江湖人士,這熟悉的畫麵也許觸動了在場的許多前江湖人士。他們中的許多跟著低聲合唱,神色逐漸變得投入。矮個子罪犯拖完最後一個尾音,在如雷的掌聲中洋洋自得地坐下。馬上又站起一位老年罪犯。他點了一首馬梓筠以前隻聽過旋律的閩南歌。這首歌類似《北國之春》,隻是節奏更加跌宕起伏。老年罪犯聲音沙啞,咬字雖然有些不清楚,卻很好地迎合了歌曲的曲風。加上閩南歌特有的帶著強烈轉音換氣的悲鳴式旋律的感染,更是直接打中了多數罪犯的心靶。許多罪犯悄悄抹著眼淚,沒哭的也是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老年罪犯屁股還沒有坐穩,第三位年輕罪犯接著站了起來。又是一首任賢齊的代表歌曲。那幾年也正是這位如日中天的寶島男歌手風行大陸的高峰,其風靡街頭巷尾的流行程度絲毫不遜於早年的四大天王和晚些的周傑倫。一曲《流著淚的你的臉》登台得恰逢其時,正好在多數罪犯淚眼婆娑時出現。這首歌曲歌詞平鋪易懂,曲調通俗易唱,很快打動了幾乎所有的罪犯,讓他們想起了此時此刻正在圍牆之外的那一名或那幾名“她”。他們跟著大聲哼唱,尤其在副歌部分的**,許多罪犯更是扯開嗓音,閉著眼睛發泄式的狂吼,大廳裏陡然響起一陣異常響亮的合唱聲。不僅驚動了樓下另外一個分監區的值班民警上來查看動靜,那位縮在值班室裏發蔫的中年民警也麵帶慍怒地推門而出,來到大廳裏高聲訓斥了幾句之後就吩咐馬梓筠趕緊組織收場。整場晚會虎頭蛇尾,草草了事。罪犯們餘興未了,議論著各自回到自己的小組。洗漱後躺在集體宿舍的**或竊竊私語,或悶聲發呆。老民警委婉地說了幾句“不能全由得他們……這樣要出亂子的……還是年輕……”,就讓馬梓筠回寢室睡了。馬梓筠臨走前看到中年民警把那兩個罪犯組長叫到麵前厲聲訓斥。仿佛是在責備他們為什麽沒有控製好晚會走向,完全由著缺乏經驗的馬梓筠自行其是。兩名罪犯麵色委屈地辯解著什麽。

馬梓筠此時的酒勁完全緩解了。他走出監舍,抬頭看著夜幕上密布的秋天明亮的星座們。每次看到星星,他就會想起在鐵路高中讀書時暗戀的那個女生伍星宇。伍星宇的姓名中包含著一個星字,名字略有些男子氣,在馬梓筠的心中也和星辰一樣亮潔。她也和這所學校中的絕大部分學生一樣來自鐵路家庭,父親或是母親一方或是雙方都是在鐵路部門任職的。鷹城是這個國家南方的重要鐵路樞紐,三條連接南北東西的重要鐵路線、尤其是全國唯一連接東南閩省的戰略鐵路在此地交匯。數十萬鐵路職工和家屬在新中國成立後陸續匯聚於此,以至於形成了完全獨立於鷹城地方,自成一派的內部社區、文教、衛生、司法、公安、商業、郵政體係。最為顯著的標誌就是在環繞鷹城的鐵路沿線占據開辟了大片區域,衍生出了鷹城特有的被俗稱為“鐵三角”的鐵路職工居民區。那時恰是鐵道部的黃金期,鐵路行業成為“國中之國”,被戲稱為“鐵老大”。那個年代的鐵路家庭來錢活絡,日子滋潤,很是令地方上的老百姓們羨慕。處在發育期中的伍星宇相對起找礦隊的許潔暉,身形更顯圓潤。她比馬梓筠要低一個年級,記憶中總是喜歡穿著白色、黃色、米色的素雅色衣服,圓乎乎的鵝蛋臉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細細彎彎的新月眉下一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她的嘴唇飽滿,血色很好,和許潔暉一樣喜好留著一頭齊耳的短發。她也是獨來獨往得多,馬梓筠總是看到她一個人背著個黑色的書包,低著個頭,慢騰騰地在操場上走過。馬梓筠高一時在文科競賽場上任意馳騁、出盡風頭的半年裏,也曾經短期地成為全校耀眼的明星。尤其是在一次英語聽力競賽中,他提前半個小時交卷,最終竟然獲得了全校第一,這也讓他一時名聲大增。走在路上時也收獲了不少女生仰慕的眼光,其中也有伍星宇的。伍星宇喜歡低著可愛的俏臉抬眼嬌羞地從大眼睛上方看人,這使得她又憑空增添了幾分少女的可愛。鐵路中學裏龍蛇混雜,既有鐵路分局大佬不學無術的公子哥,也有來自貧困臨時工家庭的窮人孩子。前者泡妞打架,渾噩度日,許多比伍星宇更可愛的女生也被他們拉下了水,而伍星宇卻始終能夠守身如玉。可能她身上的清純氣質太過於接近於女童般的稚嫩,反而吊不起那些過度注重肉欲的雜碎們的興趣。有幾次馬梓筠看到那些渣滓們用摩托載著各自的女友,從伍星宇身邊疾駛過。坐在後座的女生們顯然和伍星宇也是認識的,她們之間打著招呼,可伍星宇對於開車男生不三不四的搭訕顯然也是不理不睬。馬梓筠對於伍星宇小小身軀內蘊含的勇氣就更加欽佩了,也更加增添了幾分好感。如果他當時能夠繼續延續高二上半年時在考場上無往不利的雄風,同時他能夠再早熟那麽一點,具備一定的戀愛上的情商,當時他還是完全有條件追到伍星宇的。可惜突入而至的厭學症如狂風一般掃**了他餘下的高中生涯,他很快地從學校優等生的行列中消失,甚至幾乎要從學校校園內消失。那些同樣厭學的混日子的痞子生們看到他一個人在路邊行走時不理解這個人為何還要在這裏堅持,那些取代了他的優等生地位的勤奮好學者們看到他教室內空空的座位時也是同樣不理解班級裏為何還會有這麽一個多餘的人,可惜他不了解伍星宇當時聽聞了自己的變故後事如何看待自己的。

馬梓筠自放逐自己之日起,有意躲避著身邊的所有認識的或是陌生的學生。他們上課時他缺席,他們下課時他隱匿,便也很少再看到伍星宇了。也許徹底的放逐就是要和自己喜歡的一切人和事說再見吧。馬梓筠隻在一次在黃昏的鐵路橋上發愣時無意間扭頭看到了在斜下方的公路邊放學後慢慢獨行的伍星宇。與往常一樣,穿著雪白的毛線上衣的伍星宇一個人緩緩順著學校門前的大路向著鷹城城區方向走去,那裏是她的家的方向。這天的伍星宇在馬梓筠眼裏格外美麗,初雪一片一片地飄落在她的身上,她那撲閃著的濃密的眼睫毛、微微抿緊的飽滿的雙唇、鼻翼邊呼吸出的白氣,都在馬梓筠自我隔離的與這世界漸行漸遠的寒涼的心底點亮了僅存的星火。馬梓筠瞅著她逐漸消失在逐漸黯淡的夜幕裏,雪花越來越大,馬梓筠的心冰凍到極點。這時一輛噴著蒸汽,嘶鳴著的火車緩慢地從鐵路橋下駛過,馬梓筠突然想縱身飛躍。他什麽也不想,隻想像隻飛鳥般,哪怕隻得以自己最為驕傲的姿態飛翔上那麽短短的數秒,這樣他也就可以倔強地與這世界做最終的永別了。他顫巍巍地張開雙臂,鐵道上紅綠變幻的信號燈照在他的臉上。他輕輕閉上眼睛,設想著做最後的勇氣的累積。隻要身體前傾,用力一躍,就什麽都解脫了,全世界都安靜了。就在他自絕的意誌逐漸凝聚成型的最後的緊要關頭,突然母親的那張臉在他的眼前朦朧浮現了:慈愛、溫暖、悲切。他的決絕力瞬間被抽去,無力地癱軟在刺骨的冰渣上,失聲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