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滾滾的冬雷悶響,仿佛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呐喊後喉腔內回響的沙啞的殘喘,雨卻一點也下不下來。馬梓筠木雕泥塑般地斜坐在廠房門口吹著冷風保持清醒,努力保持專注地監視著仍然在緊張忙碌的罪犯。同一個勞動地點,同樣的勞動姿勢和動作他們已經保持了一個白天,隻是肢體動作越來越遲緩;幾乎也是同一個監視地點,同樣的監視姿勢和動作馬梓筠們也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白天,當下早已是強弩之末,精疲力竭了。雖然廠房中的每個人都早已是人困馬乏,勉力支撐,可訂單交貨的日期卻如無形的緊箍咒套在廠房中的所有人頭上,逼迫得他們都停歇不下來。當時各個分監區生產效率的好壞不僅事關一部分雄心勃勃專心走仕途的警察們的職務晉升的速度,也直接決定了大多數無欲無求在政治上清心寡欲的普通警察年底是否能有獎金收入以及能有多少獎金收入。而對於普通罪犯則關乎到每天、每周、每月的勞動考核加分的多寡,隻有達到了一定的分值,他才能享受到最為渴望的刑期縮減的刑事獎勵,早點結束牢獄生涯,脫離苦海。也就是說,這裏熱火朝天的生產勞動絕不是如某些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高雅監獄學研究者們的論著中所違心分析得那樣僅僅是具備道德、宗教或者哲學上的某些抽象功效,它還是帶著商品社會中**裸的最現實不過的以奉獻交換獎勵的利益交換色彩的。實事求是地客觀而言,這種六分強製、四分規勸的特殊勞動除了帶有糾正罪犯懶惰惡習的積極期望之外,它也能滿足市場所需,給社會創造了財富,給監獄創造了收入,為監獄管理帶來了實在的便利。但是最不可忽視的突出作用還是它也給予了勞動的參與者提供了可以自我對照把握的能夠被提前釋放的勞動考核分值設置標準。對於某些近似於一無所有者的貧困犯還能通過勞動獲得雖然微薄但總是勝於沒有的績效津貼,這樣他也能自給自足地具備了對於某些基礎生活物品的最低購買力。
馬梓筠雖然興起時的誇誇其談在有些強調務實求真的人看來未免顯得浮誇且水分多多,用力擠揉後餘下的幹貨其實也沒有多少。但是相較於多數同輩而言,他自己對於外部事物總是喜歡尋根究底、一探本原。對於人世間事件和人物的分析判斷雖也少有失誤,可更多的時候卻也算得上是目光如炬,直指要害,總能透過事物偽飾的表象清晰無誤地探覺到事物隱藏的本質。這個與他年幼時過早地接觸閱讀了不少地質隊圖書館中的馬列著作不無關係,他“過早”接觸的可不僅僅是那本小冊子。小冊子不過是他廣博閱讀麵中極為細微但是獨特的一小部分,這也就是他和那些強奸犯的最根本的區別。後者腦子中隻存在小冊子,毫無進行自我節製的能力;而馬梓筠腦海中的存貨卻不簡單,他雖然時時受到小冊子的牽製,可得益於驚人的文史哲儲存,他的反向約束自我的能力也是很強的。回溯到少年時,在別的同齡男生還熱衷於借閱一些古龍、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時,他卻對於那些被冷落在旮旯角落之中的封套結實、內容厚重、分量很足、灰塵很多的馬克思、恩格斯、黑格爾等人的著作心有所屬。他喜歡這些書本中的巨人們身上散發出的獨特氣韻、喜歡欣賞那些散發著書牘氣息的書頁、喜歡那些油墨線條清晰的插畫、喜歡絞盡腦汁地揣摩那些兜來繞去的令人頭昏目眩的長句式和晦澀難懂的詞組的準確涵義。此外他還非常中意雨果、托爾斯泰、歌德等以進行冗長的大段敘述見長的世界長篇小說巨匠們的代表作品,不僅愛讀,居然也能讀得懂。在這條被許多小朋友視之為難於上青天的畏途上,馬梓筠卻能夠做到樂此不疲,樂在其中。小學三年級他便已經讀完了成人完整版的《紅與黑》《基督山伯爵》《莎士比亞全集》等西方名著,也十分折服於這些巨著中所蘊含的深邃的人文思想和作者們高超的寫作技巧。以至於時任他語文老師的某位老教師知道後善意地勸導馬梓筠的母親適當幹涉下馬梓筠逾越年齡的借書行為。因為在他看來讓一個剛剛十歲、完全缺乏相關辨識力和理解力的懵懂頑童過早地進入於連、羅切斯特、羅密歐、茶花女等人的成人世界之中,哪怕隻是精神上的稍作交集,都是極為不妥的。以他的正統的理解,一顆稚嫩的幼童的心靈再如何早熟,卻又如何能夠最為準確妥帖地去理解那些發生在聖母院、巴士底廣場、大歌劇院、左岸和外省的成人間濃醇厚重甚至發酵變味的複雜情愛?一旦主觀世界融合不利,會不會對於這名小讀者未來的生活觀念、最重要的是他的戀愛觀念產生什麽難以把控的無法預料的惡果呢?可馬梓筠的母親倒也沒有過多地幹預,依舊順著馬梓筠,任他每次借書時一頭紮進盧梭、巴爾紮克、托爾斯泰、左拉、莫泊桑等人的世界,憑借自己的喜好予取予求。這種過早地浸染西洋群書的閱讀習慣也養成了他與眾不同的寫作交談中喜歡使用西式長句的特點,一旦他在將來早早晚晚地開啟了自己的寫作生涯,不免會讓很多初次閱讀他的文章的讀者和與他交談的對話者感到極為不適應。
如果不是那本來自墨菲斯托的禮物——那本小冊子的不請自來的幹擾,讓他能夠心緒寧靜、毫不受打擾地在每一個最適合進行學習的人生階段都能正常地閱讀完收藏頗豐的地質隊圖書,高中圖書館,大學圖書館中所有他可能感興趣的文學、曆史學、社會學、人類學、教育學、考古學等名著的話,馬梓筠的知識儲備和人文涵養自然還會邁上更高的若幹個層次。他的人生軌跡,尤其是大學階段的受教育狀況絕不可能是如今這麽的匱缺。如有可能,他甚至會成為我國目前很缺乏的斷檔已久的那類優秀的文史研究學者,著述等身,名滿天下。至少他具備了強與常人的人文類科研天資這一事實也是在日後時不時得到佐證的,雖然囿於學曆不足的硬傷,他潛伏的這種突出的天賦受到他同樣突出薄弱的數理思維的拖累,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垢,不經獨具慧眼的伯樂的彈掃僅靠著凡夫俗子的肉眼是很難被窺見的,不遇到特別適合的機遇更是難以閃耀於世的。誰想到造化弄人,何雪等人夾帶著人類原始的欲望圖景如粗野的維京海盜般蠻橫地闖入他的青蔥歲月,那些**的床笫豔景又給他拉開了另外一扇沉迷於感官歡愉的大門,讓他過早地接觸到了光怪陸離的男女情欲世界的種種**。這就好比金匠正在用純金打造一個寶物,青花瓷匠正在燒製一盞青花瓷盆,眼見得器形已顯、寶氣若現之際,突然被人惡作劇般地胡亂摻進去一把鐵屑,或是窯爐裂縫滲水,最終打煉出的器物必然隻能是經濟價值和藝術價值都掉價甚多的造型怪異的殘次品。他馬梓筠成長當口的這種“窯變”自然是不好和弘一法師久經曆練之後的那種“窯變”能相提並論的,卻也並非大眾化的現象。和這個社會中的多數走著平凡成長道路的同齡人相比,馬梓筠就是這麽一個難得一見的情趣高雅和低俗混雜、精神灑脫和平庸相交、道德崇高和敗壞疊合、思想高遠和功利糅集的矛盾體奇葩。不錯,他的思想深處滿地皆是從古希臘先哲精神到意大利文藝複興、從英國劇院文學到法國啟蒙運動的璀璨花火,但是在暗角也始終伴隨著燃燒著從明清豔情小說到香港三級電影、從美國成人電影到日本愛情動作片的陰風妖火。它們交替著影響著他的情緒,操縱著他的行為,更加使得他的真實的心靈遠比乏味無奇的外表所展示出來的要複雜難測得多。
雷聲漸漸消逝,他正在和一名老警察商量等會收工之後兩人之間的任務分配,突然看到臉上汗津津的監區政工幹事小餘急匆匆地小跑了進來。他神色緊張地快步疾走到分監區領導麵前,附在他耳朵上低聲說了些什麽。分監區領導聽完了也是臉色一邊,變得異常嚴肅凝重。他走到老警察旁邊,小聲說道:“出情況了,第六監區的一名罪犯脫逃了,馬上收工圍捕。”老警察一怔,隨即揮手叫來罪犯生產大組長,吩咐他立即喊收工口令,集中罪犯整隊回監房。分監區領導召集馬梓筠和另外兩名中年警察,命令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帶好警用雨披、雨傘等物件,迅速去監區部集合,聽從監獄的統一調遣。緊急收工的罪犯們雖然並不十分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從周圍隊長的臉色已經猜到了八九分。他們一個個規規矩矩,打著哈欠,鴉雀無聲地跟著老警察回到監舍。罪犯們表麵都平靜如常,也很少有交頭接耳議論的,心裏卻禁不住地開心。能在這天寒地凍的冬夜裏早點鑽進溫暖的被子裏多睡上幾個小時,當然是件可遇不可求的美事。很多對於減刑不抱希望的罪犯甚至一門心思冒壞水,一心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他們暗地裏希望不管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最好是事情鬧得越大越好,時間拖得越長越好。這樣就能將監獄的管理注意力吸引了過去,說不定還能經常性地早收工甚至不出工了呢。他們既然對於減刑不做念想,那唯一貪圖的就是服刑生活的舒適安逸了,少流一滴汗那都是好的,反正將來回歸社會之後他們壓根也沒有打算依靠勞動謀生。至於馬梓筠則是內心既忐忑又夾雜著些許的興奮,畢竟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麵臨罪犯脫逃這樣的突發事件。以前都是聽那些老警察們吹牛胡侃時提到追捕時如何如何風光有趣,這次能夠親身經曆,哪怕是長長見識也好啊。對於地球上的所有中外監獄而言,罪犯脫逃與監獄暴動一樣都是頭等大事。自從罪犯逐步被回收到監牆內從事勞務加工生產,我國司法部設定了罪犯脫逃“零指標”的嚴格管理目標以來,以往一所勞改農場一年中即使發生過幾十樁罪犯脫逃事件也算不得是什麽大事的監管寬鬆曆史時期就一去不複返了,防脫逃成為監獄管理的重中之重。馬梓筠曾經聽身邊的老警察說過,以前罪犯在圍牆外從事種茶、栽樹、耕田、養魚等室外勞動時,三五名警察要管理好幾畝、甚至幾十畝土地上灑豆子一樣分散的數百名罪犯。唯一的警戒隔離措施就是在田邊四個尖角各插一麵小紅旗,最多再部署幾名值得政府信任的罪犯組長機動巡查,協助民警監視。一個不留神,遇到雨霧等特殊天氣,或純粹出於罪犯的思鄉等臨時起意,就會溜跑掉一名罪犯,多的時候一天跑掉三四名、一個月跑掉十幾名罪犯也是有的。他們幾乎是疲於奔命,周周在設卡,月月在堵截,年年在追捕。今天馬梓筠能夠有幸親身參與,將來臨近職業暮年須發染霜時對於年齡堪做自己兒孫的新近民警也有了吹噓的資本,他的監獄職業生涯因此也變得更加豐富和完整了。
進入寬大的監區黨支部會議室內,馬梓筠瞬間感受到了空前緊張的“戰鬥”氣氛。幾乎所有的中青年值班警察都已經集結到位,滿滿登登地擠了一屋子。除了少數還有座位能坐著的,多數人都隻能站著等候最新的調遣。他們的臉色都如同馬恩河畔戰壕中即將投入衝鋒的戰士,嚴肅而肅穆。室內空氣都散發著火藥味,沒有一個人敢像以往召開監區會議之前那樣相互調侃逗笑的。幾名神色更加緊張的監區幹事還在不斷地輪番撥打著那些休息的警察的工作機和私人手機,口氣嚴厲地命令他們無論如何采取一切辦法,哪怕就是打長途的士也要抓緊來監區集合。桌上集中著一堆堆的警用皮帶、電警棍、防暴伸縮棍等警戒搜捕工具,但是僧多粥少,隻有一些業務素質過硬的分監區領導和受過集中專業訓練的防暴隊員才有資格佩戴使用。已經集中的警察被監區改造副監區長根據資曆深淺搭配分成了好幾組,搭配好的人員到齊的小組再由各自組長帶隊到監區門口乘坐警車去機關總部聽從監獄獄政支隊統一調配。馬梓筠跟隨著自己一組的組長登上了大門口早已發動的警燈閃爍的警式大客上。這種特殊車輛是監獄平素專門用來為調犯所用的,車窗上都加焊了堅實牢固的小半個大拇指粗細的鐵條。別說用手掰了,就是借助於專業設備都得花上老大的力氣才能撬彎剪斷。警車將第三監區五十名先行集結的警察運到總部。平時晚間寂靜冷清的大院裏早已是警車警員雲集,樓頂響徹著撕心裂肺的警報聲。馬達轟鳴的警用邊三輪摩托往來穿梭、神色緊張的警察們拿著對講機“喂喂喂”地調試著通話頻道,電棍、手銬、甚至槍支彈藥都被從倉庫中取出並統一分發到特定的追捕人員手中。馬梓筠小組剛剛下車還沒站穩,又被支隊的幾名警察指揮著登上了另外一輛大型警車。他的屁股剛一坐定,裝滿了人的警車就發出尖銳的呼嘯示警聲向著伸手難見五指的野外加速開去。出發之急促以至於速度都已經被拉到了六十碼以上司機才想起來將前車門關合上。馬梓筠昏頭昏腦,在深夜中早已經辨不清警車精確的去向。他隻能從車窗裏向外瞅到一路上緊張地小跑的警察們、揮舞著手電筒指揮著的領導們。還有很多穿著便衣的男職工也被動員了起來。他們也被安排成許多個小隊,每隊配備一名警察或者職工領導。有的手中還拎著自帶的木棍鐵鍬等家夥,分頭趕往北關監獄和北口鎮區域內所有罪犯可能潛逃的交通要道和緊要關口進行設卡堵截。警車開始還是在較為平坦的水泥路上疾馳,漸漸地道路就變得坑坑窪窪的顛簸起來。擁有幾十年駕齡的司機又心急著要將他們送到,腳下絲毫不帶刹車地一路向前猛衝。一車警察就如海上在狂風暴雨中被甩得忽高忽低、將要顛覆的海船上的水手行李。其實也沒錯,罪犯脫逃對於監獄而言就是如同暴風雨對於海船。一旦追捕不利,監獄負有相關直接責任的管理者勢必將承受同樣可怕的滅頂之災,馬梓筠等無數無責的警察也將連帶著承受年底獎金大幅縮水的慘景。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這整整一年內無數的熬夜值班、嘔心瀝血的辛苦付出將得不到等值的經濟回報甚至完全成為白用功。事關個人和群體的核心利益,北關監獄所有的警察職工自上至下的高度緊張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車長指揮著司機將客車開到一條四周荒涼漆黑的土路上,開始每隔二十米左右一個地往下放人。別看這條土路路徑短小,隱匿在漆黑的夜色中並不起眼,聽組長說卻是卡住罪犯向外逃串必經的第一道關卡。馬梓筠在土路的中端部位被放下,這可能也是考慮到他是新警,又是第一次參加圍捕,指揮人員特意將他擺在左右兩名擔任分監區領導、追捕經驗豐富的中年警察之中,好在危機時候能有個照應。腳一踩在堅實的土路上,馬梓筠揉揉被顛得發疼的屁股。十幾分鍾前他還強打精神地坐在廠房的木椅上朦朦朧朧,神遊四海,如今卻已置身於浙北這片淒涼蕭條的陌生荒野之中,情節的推進彷如一部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北歐魔幻劇。他的眼睛用了好一陣逐漸適應了這四周無垠的黑暗,遠處更加接近罪犯脫逃監區圍牆的鬆樹林中人聲嘈雜,手電筒光束亂晃,邊三輪摩托發出巨大的馬達聲,打著遠光,在鬆林間和野地裏到處晃**。這是監獄追捕時的心理戰攻勢,有意製造出強大的追捕聲威,給躲藏在暗處的罪犯營造出一種到處都是追捕人員,他已經陷進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的錯覺,以避免他在包圍圈合攏之前由缺口逃逸進北麵一直綿連到徽省的群山中。天幕低垂,星星既黯淡又稀疏,馬梓筠隻能勉強看清地上逶迤而過的白色土路路麵。這條小徑沿著一塊和緩坡地的坡麵延伸,土坡的正西方生長著一大片茂盛的馬尾鬆林。鬆林中的鬆樹棵棵高大挺直,最矮的單株也有二十多米高,蓬鬆茂密的樹冠呈金字塔或三角形。小路與鬆林之間的一麵是長滿荊棘叢和蒿草的荒地,另一邊是耕作過的較為平坦的種植花生、番薯、蘿卜的菜地。此時監獄指揮組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局勢研判,憑借以往的經驗他們中的多數人達成了共識。指揮部預計罪犯脫逃的時間還很短促,對於附近地形地貌完全陌生、草木皆兵的潛逃者在黑夜裏多半不會鋌而走險,貿貿然地四處亂竄,主動暴露自己。而是會小心隱匿起來靜觀其變,此時最大的可能就是仍然潛伏在監區圍牆和這條小徑之間廣大地區的某處。如果今晚能將罪犯有效地控製在小徑內側,那等到明天天亮隨著更多警察和職工的補充到位,警戒線進一步圍攏紮實,罪犯再想逃逸出去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可話又說回來,如果今晚和明天白天這寶貴的黃金24小時之內抓不到逃犯,一旦讓藏身於暗處的他在暗中窺探出了門道,發現了監獄方布控的弱點。那明晚天黑後到後天天亮之間的12個小時對於他而言也就是逃匿升天的最佳時機、而對於監獄指揮部和所有參捕人員則是最為提心吊膽的危機時刻了。
馬梓筠屬於擔任原地警戒任務的較為輕鬆也較為安全的設卡組,那些打著手電在樹林中深一腳淺一腳搜尋的更加辛勞也更加危險的人員屬於搜尋組。新警基本都被歸入了行動要求相對較低、行動風險也相對較低的設卡組,他們奉命埋伏在各處路口關卡監視周邊,臨近都有經驗豐富的中年警察保護。搜尋組警察的任務則是每隔三五米一人,如一道移動的“人肉刷子”般對於重點區域的溝溝坎坎、草草木木、塘塘渠渠進行梳理搜查。他們不僅要在體力上付出甚多,時刻要冒著與罪犯迎麵相撞乃至相互纏鬥的危險,還得提防著無處不在的荊棘叢刺勾破自己的衣服,劃傷自己的身體,戳破自己的鞋底。馬梓筠披上警式雨衣,這深黑色的看似單薄的外套材質結實,耐髒耐刮,防水悶氣,還具有一定的保暖功能,很適合在這種可能落雨的寒夜裏穿著在野地裏禦寒擋雨。他望著坡下池塘邊鬆林裏四處晃動的手電筒光、車頭燈光和光亮中閃動的人影,仿佛正在經曆著一場舞台奇幻劇。他想起在大學期間曾經在一張電影報紙上看到過的《第七封印》的海報:皮偶似的人體的剪影、似真似幻的妖魅出沒的黑森林、扛著鐮刀的骷髏死神、逝者的亡魂排成長列吹奏著樂器跳著奇怪的舞蹈走向地獄。在寧城時他何曾想到過自己將來的人生將會在這座距離父母數百公裏之外的浙省的莽荒邊城度過,他會在這麽一個萬籟俱寂、寒蟲悲吟的蕭索冬夜中頂著刺骨的冷風執行什麽捉拿危險逃犯的任務。寧城許多和他同齡的紅男綠女此刻想必正在樂聲鼎沸的酒吧中隨著激烈的電子混聲扭動著腰肢吧?要麽就是親熱恩愛的男女相擁著正縮在溫暖的被子裏卿卿我我吧?今年的初冬降溫比往常要迅急,尤其是到了夜裏。這坡頂荒涼的斜麵正對著西北方向,空曠的野地上卷過一陣又一陣從遙遠的北方長途奔襲吹來的寒流。坡上光禿禿地毫無遮攔,連一棵矮小的樹木都沒有。馬梓筠們所能做的就是拉緊脖頸處的衣扣,將雙手插在口袋中,跺著腳在寒風中來回踱步,警惕地留神野地黑暗處的聲響。臨近的中年警察幾次**過來想和馬梓筠說什麽,見到馬梓筠正對著鬆林方向出神,便又打住了。
這一夜就在一會兒站立、一會兒踱步、一會兒坐下、一會兒沉思的節奏中度過的。馬梓筠絲毫沒有感覺到緊張,隻是確實有些疲憊。等到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黎明終於降臨,給各個卡點人員送早點的餐車也伴著晨光及時來到。每人分得了兩個熱騰騰的大肉包加上一袋暖呼呼的豆漿。馬梓筠們狼吞虎咽,再堅持半個小時,天色完全放亮,白班的設卡人員全部到位,馬梓筠他們夜班組的就可以回去補覺了,等到傍晚再來替班。通常情況下白天逃犯肯定是窩著不敢亂動的,多半都在藏身處閉目養神或是暗中觀察,情勢也相對安全,對於設卡人員的要求不高。監獄所有的隻會表演擒敵拳的女警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女職工們也都被充作有生力量,三五成夥的在男警的率領下各自蹲守住每一條能通人的能夠被稱為“路”的道口位置。她們的主要作用就是起到觀望的作用,多個人多雙眼睛,多個人就對逃犯多一份震懾。但是搜尋的力度卻在進一步加大,夜班組的搜尋隊員撤出休息後,馬上就有新的白班組成員充實到位,再次按照指揮部的最新部署對於關鍵地帶進行全方位搜查。特別是得到了武警大隊的強力支援,補充進了大量生猛的武警戰士。他們日常訓練本身就比警察要嚴格,各個體格健壯,動作幹練,精力過剩,生龍活虎,這下也算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總算有用武之地了。他們雀躍歡騰著,咋咋呼呼地,奮勇爭先,衝鋒在前。與穿著各種各樣各季服裝的民警職工不同,每名武警都統一戴著交雜著褐色、白色、墨綠色和淡綠色斑紋的方形作訓帽,統一穿著點綴著同樣紋飾的迷彩作訓服,腳下清一色是深黑色作訓鞋,正規軍做派十足。與民警職工發揮個人智慧,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就地取材拿著形製種類各式各樣的搜尋工具(多數都是長短不一的樹枝)更加不同,他們統一人手執一根頂部包著一圈白鐵皮、直徑五六厘米、超過半人高的粗木棍(平日訓練搏擊時使用的),顯得特別的威武精悍。他們每十米一個人散開,成弧狀散兵線同步向前搜索,在搜尋的區域內使用木棍用勁地劃拉撥弄著雜草、灌木叢、茶林、墳丘、豬棚、雞窩、瓦窯等一切有可能成為罪犯躲藏場所的可疑區塊。殿後的民警搜尋組和他們保持著二十米的間距,跟在他們後麵再重複一遍以查缺補漏。以此類推,有些較大的茶地中十人一縱排、接替前進的搜尋組居然可以前後多達六七組,反反複複地來回梳理著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角落落。有了武警的參與,無形中也帶來了一些相互競爭的意味,搜尋現場的氣氛就更加的火熱,也更具有緊張的實戰色彩了。
這個逃犯是來自我國最貧困的西南諸省廣袤山區中的一員。這裏自古就是以聚住著盛行巫蠱之術的眾多少數民族,出產不服政府管製的慣會打家劫舍的悍匪巨盜聞名。馬梓筠至今對於幼年時看過的以這些人的先輩為原型拍攝的《烏龍山剿匪記》《湘西剿匪記》等影視劇印象深刻,其中最鮮明的記憶就是這些民生向來貧瘠,民風卻極為強悍的窮鄉僻壤所在之處的大晌午就能將日頭都遮蔽得掉的永遠望不見盡頭的險峻大山。不知是由於基因使然還是貧窮造就,這一區域的山裏人個頭普遍不高,筋骨卻很強健,身手也極為矯健。由於家中多數都屬於赤貧,很小的時候就要幫家裏大人幹活,自幼行走山路、攀爬險崖、涉穿激流,都是習以為常的。他們與馬梓筠等東部地區人群相比在野外運動能力上的差異形象而言就是如同岩羊和綿羊,尤其表現在對於艱苦環境的適應與忍耐力上。他們中的多數年齡稍大點就離開了家鄉,其中的多數甚至隻是提前輟學的十四五歲的少年。他們懵懵懂懂、毫無規劃地隨著人數龐大的西部務工大軍潮水般湧進浙省等東部沿海地區。起先也會規規矩矩地在建築工地、私營企業、保安公司、快遞外賣等所有依靠出賣體力為生的底層勞動崗位漂泊謀生,無奈低下的學曆教育和貧弱的家庭背景注定了他隻能過著體力負荷巨大、而收入回報甚少的窮苦生活。當有天多幹少得的他發現都市看似壁壘森嚴的大廈高樓其實遠比家鄉的崇山峻嶺容易征服和侵入,蒙發貪念的他就開始一發而不可收拾地走上了翻窗撬鎖的不歸路,成為一名罪行累累的慣偷。和多數西南山區的成年男山民相似,他的個頭矮小,體型精瘦,動作靈活,野外生存能力超強,也很能吃苦耐勞,足可為低配版的“本土貝爾”。加上第六監區圍牆外一直延伸到第二道警戒線以北直連徽省的群山之間的廣袤地區地形地貌複雜,有分散的村舍占據的平地、成片密布的茶林、高大聳立的鬆樹林、零星散落的池塘、枝頭根尖仍殘留有成熟的果實根塊的蔬菜地、破舊不堪的養豬場窯廠、廢棄荒蕪的雞舍羊圈、零零散散的幾十座破敗長滿荒草的野墳等。這就不僅為逃犯提供了數量眾多的利於隱蔽的適宜藏身之所,也為他能夠在夜晚溜出來偷摘偷挖南瓜啊番薯啊這些果實根莖用來果腹充饑創造了理想的條件,這些都給快速圍捕到他帶來了很大的難度。
接人的警車將馬梓筠們拉回總部。車長就讓他們原地解散,各自回去休息,養足精神晚上繼續完成設卡任務。他還特意叮囑到如果白天將逃犯抓到了,那晚上大家要麽就在家裏或者住處休息,要麽就恢複日常的排班,到時一切再請示各自的單位,聽從各個分監區具體的安排。一晚上沒睡,馬梓筠兩腿輕飄軟乎,耳朵裏也是在快速擊發著無線電波似的“嗡嗡”作響,猶如踩棉花般地走在返回第三監區的水泥路上。快要走到水泥路與國道的交叉口的時候,他遠遠地望見一輛體型龐大的大貨車側翻在國道旁的泥巴地裏。旁邊停著的一輛警燈閃爍的警車旁的兩名交警正指揮著幾名調車工人將調車的鐵索抓手固定在貨車的各個準備吃力的部位上,還有幾名穿著橘色小馬甲的道路保潔員正散成半個弧圈,俯身朝著車輪下觀望著什麽。他們臉上的表情既驚駭又畏懼,還夾雜著幾分極力壓抑的惡心。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始轉頭扶著路邊的綠化樹開始嘔吐,風向一轉,空氣中傳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馬梓筠心頭泛起不祥的念頭,他逐漸放慢腳步。距離車禍現場越走越近,他有意眯起眼睛,模糊自己的視線,可還是難以避免地瞅到在貨車車廂底部擠壓著一堆紅紅白白,黏糊糊,碎齏齏的人的殘肢,讓他想起兒時跟隨母親去菜市場買肉時在屠夫攤位前的案板上看到的被他光亮的半圓狀利刃剁得屑沫四飛的情景。貨車車尾後的瀝青路上殘留下幾十米的一條刹車印,黑色的印記上黏附著延續幾十米的薄薄的一層血糊糊、黏糊糊、支離破碎地包裹著紅黃白各色的衣物碎皮、骨骼殘屑、髒器散件和女子長黑發的肉渣,標明這次車禍有多麽慘烈,猶如場麵失控的屠宰現場。馬梓筠隻瞄了一眼,就趕緊扭過視線,憋足一口氣,盡量迅速地從現場邊繞行。一名頭發亂糟糟,前額流著血,敞開的夾克多處刮破的青年男子全身發抖地站在一名在做記錄的交警對麵。他眼神飄忽,好像噩夢初醒。一麵可憐巴巴地佝僂著身子,一麵抹著眼淚在陳述著什麽。從他顫抖地遞給交警駕駛證的動作來看,他應該就是肇事的司機。馬梓筠正巧經過他的身後,聽見他用一口地道的魯省普通話結結巴巴地敘述著事故的經過。聽起來好像是他開著好好地,突然瞅見路中間橫躺著一塊大石頭。他一個激靈,生怕自己才換上的新輪胎受損,反應過度了,猛地一轉方向盤。這車子也不知道咋的就失控側翻了,正好將女人卷進了車下。他說得涕淚俱下,不停地鞠著躬抹著眼淚求情,兩行鼻涕拖在人中上也顧不得去擦拭。意思是自己這車還有好幾萬的貸款,自己起早貪黑,全家都指望這車撈活計了。他上有老下有小,真不是故意撞人的。他哪裏想得到路中間會突然出現那麽大的一塊碎石啊,請政府一定要手下留情啊。
馬梓筠穿過國道,胃中開始翻江倒海。一個小時前吃進去的食物,尤其是口齒間還殘留著的包子肉餡的氣味此時完全變成了開始折磨他的負擔。他強忍著,喉間不斷地泛上來苦水。直到走到上坡路,確定已經遠離事故現場,而且正處在現場的背風處,他這才張大嘴巴,貪婪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清新而帶著點刺疼感的冬日的晨風恰逢其時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口腔,那種躍躍欲吐的惡心感才被強壓了下去。馬梓筠之前並不是沒有近距離地看過死屍,那是他十歲時,跟著父母去贛省弋江縣送別外公。他們到達外公家中時老人已經是處於彌留狀態,與外公同住的舅舅舅媽、先到的大姨、二姨、小姨三家人都是神色悲戚地守護在床邊,寬慰著已是泣不成聲的外婆。馬梓筠怯怯地靠著痛不欲生的母親,他看到曾經無比熟悉的外公原本飽滿凸隆的臉完全凹陷萎縮了下去,似乎儲存在體內的生命力正在被外界什麽隱形的管孔在快速吸走。半夜裏正和表弟同床睡得懵懵懂懂的馬梓筠忽而聽到母親一聲淒慘的呼喊“爹……”,隨即外公臥室中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悲泣聲。夾雜著外婆用他聽不大懂的武城話哭天嚎地的自言自語傾訴著什麽似的,即便是還未完全從夢鄉中醒透的他也明白慈祥的外公已經“走了”。外公是土生土長的鄂省武城人,那是座以四通八達的水陸交通、近代中國的革命首義、馳名天下的江鮮、領銜全國的服裝一條街與俗稱“過早”的早餐文化聞名的大城。外公早先供職於法租借某洋人開辦的幼兒園的後勤部門,武城從日寇手中光複後娶了出生於大碼頭主家庭此時家道已開始中落的外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跟著遠嫁到贛省的大姨舉家遷離了武城。他是一位光頭的和藹的老人,記憶中總是操著一口醇正的漢口話,整日笑嘻嘻地拄著一根拐杖坐在門口。他的雙眼早已失明,聽覺卻很好。馬梓筠和調皮的小表弟稍有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雙耳。胖乎乎的小表弟有時候調皮,會突然不知輕重地曲彎起中指和食指的指節,沒大沒小地在外公的光頭上狠狠地敲個“螺絲”,再歡笑地跑走。外公也不會生氣,隻是朝著偷襲者撤退的方向一如既往地微笑著。外公去世後的第二天馬梓筠靜靜地看著同樣靜靜地平躺在靈堂大廳殯**的外公,他的臉上五官整體還算安寧,隻是蒙上了一層死人特有的青灰色。雙眼微睜,雙唇微開,似乎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估計還是對於仍存活於人世的外婆的眷念和不舍吧。到了午後他突然發現外公發青的癟縮微張的唇邊流出了淡淡的一條唾涎,嚇得大呼小叫地跑去找母親來善後。
馬梓筠走到小賣部的門前時,老板娘正手舞足蹈地和兩個鄉民議論著剛才坡下國道岔口邊發生的慘劇。馬梓筠這才聽清女死者原來是陸芳菲所在的村莊旁一家規模很小的編織袋加工廠裏的女工,昨晚也是加班趕了一晚上的生產任務,早上騎自行車回在另外一個村子裏的婆婆家看兩歲的兒子。結果,唉,也真是太慘了。身體被十幾噸的大貨車頂壓在公路上摩擦,都快成豆腐渣了,估計最後收屍時都得用鏟子慢慢地鏟到收屍袋裏。“這是造了什麽孽哦。”老板娘說完,一攤手,重重地歎了口氣。“這岔口也是邪性。”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大媽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這都是這幾年的第四個了吧?”馬梓筠慢慢從她們身邊經過,由於胃裏還是有點不舒服,他問老板娘買了兩盒果脯。另外中飯預計也不會起來吃了,又買了兩罐八寶粥,一袋餅幹,反正現在任何油膩的東西他見到了都想吐。老板娘簡單問了問追捕的情況,她的男人一向是職工中的表現良好分子,加上生得膀大腰圓,一早也被抽進搜山組,正在跟著漫山遍野的搜捕大軍衝鋒在前。老板娘不免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向來腦筋缺根弦的指哪打哪的憨厚男人積極性太高,一頭撞到逃犯身上。萬一那家夥狗急了跳牆,自己傻不愣登的丈夫有個意外可如何是好。馬梓筠勸慰了下,說放心吧搜山的主力都是民警和武警,職工隻是在一邊配合。再說那逃犯也是手無寸鐵,又是驚弓之鳥,就算迎麵撞到了那倒下的多半也不會是她人高馬大的丈夫。他臨走時老板娘轉頭瞄了瞄那兩個老村婦,確信她們聽不到之後才用壓低的聲音提醒馬梓筠搜捕結束後別冷落了陸芳菲。她囑咐馬梓筠要趁熱打鐵,根據反饋的信息,小陸姑娘對他的印象很好,馬梓筠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