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梓筠昏昏沉沉地熟睡到下午三點,宿舍區出奇地安靜,連帶著武警營房也是寂靜無聲。白天組設卡和搜山的警察都還沒結束返回,夜班組的警察多數都和馬梓筠一樣在拚命悶頭補覺,以準備晚上的通宵行動。武警營房的戰士多數也都被抽調去搜捕了,營房裏此刻也是空空落落,隻有炊事班豢養的兩條預備在春節屠宰的狗子在操場上來回撲騰。馬梓筠睡得懵懵懂懂,也沒有了準確的時間概念,摸過手機看看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勉強立起脖頸半靠在床頭,肚內感覺到了絲絲餓意,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腸鳴。正尋思著晚飯怎麽解決,突然聽到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自從上次被女師傅夜半驚魂,馬梓筠對於天黑之後的敲門聲就十分敏感。他勉強坐起,側耳確認了的確是有人在敲自己的門,連忙說了聲“等下,我穿件衣服”。因為困倦,他本身就是隻隨意脫了外套,穿著羊毛衫、棉毛褲就倒頭入睡的。他兩眼惺忪地套好了外衣長褲,拖拖遝遝地走到了門口,拉開了門,沒想到卻看到陸芳菲笑盈盈地站在門前。她略微歪著頭,溫婉的鳳眼柔情蜜意地凝視著眼前頭發不整、胡子拉碴、氣色不振的馬梓筠。略有些嬰兒肥的圓臉上洋溢著顯見的由內發至外的喜悅之情,渾身上下散發出的處子特有的芬芳體香如八月丹桂般那麽的沁人心肺。她今天上身套了件淡橘色的毛線衫,下身穿了件白色的喇叭褲,沒有挎包,右手拎著一個青色的保溫壺。

“快……進來吧。”

馬梓筠稍稍有些詫異。由於意識到自己倉促間起床,目前仍是未修邊幅,不僅頭發亂糟糟的,滿臉的胡髭也是極不雅觀,眼角可能還存留著一些眼屎。對於社交禮儀和公眾形象從不放在心上的他也感覺到自己當前的這副尊容很不禮貌,連忙揉著眼睛招呼陸芳菲進來坐下,自己先去刷牙洗臉。

“抓壞人,辛苦了吧?”

馬梓筠端著臉盆回到寢室時,陸芳菲已經幫他將亂哄哄的被褥收拾平整。她紅著臉瞥了馬梓筠一眼。

“怎麽還要麻煩你動手啊,這怎麽好意思。”

馬梓筠瞥見**被收拾得清清爽爽,不免有些麵紅耳赤。他的床單上並不幹淨,有兩次他自褻時噴出的**直接玷汙了床單,他又懶得去花費精力去洗,就直接用濕毛巾沾著點肥皂液對著斑點猛揩,但是眼尖的人近距離還是能夠看得出淡淡的斑塊印子。陸芳菲這麽心細如發,多半是已經瞅出了端倪,也難怪馬梓筠感覺她的臉上的紅暈越發深重、她的頭越發垂得低了。

“糟糕,她可千萬別誤會是其他女人留下的了。”

馬梓筠擔憂地想到,這種事還不好開口給她解釋。好在陸芳菲似乎並沒有多想,她端過保溫壺,問馬梓筠:“你這裏有碗筷嗎?俺娘知道你抓壞人辛苦,給你燉了隻老母雞,快趁熱吃吧。”馬梓筠有些發怔,在他25年的人生裏,除了父母、外祖父母(祖父母去世得很早)、高中時的班主任駱老師,他幾乎很少從別人那裏享受過這種跨代的垂憐。尤其是他到了北關監獄之後,周圍的那些老警察慣會倚老賣老,對於嘴巴不甜、手頭不闊、套路不通的馬梓筠很是看不慣。他們對他普遍的貶遠超褒的評價是該名小同誌雖有一定的工作熱情,可是工作能力一般。雖然看著經常如無頭蒼蠅般瞎忙,其實管理得並不到位,多是流於表麵。至於為人處世則更是一塌糊塗,對於老同誌缺乏尊重,對於領導態度也是若即若離,政治覺悟也不夠高。其實歸根結底一句話,就是詬病他心智幼稚不成熟。他當初和杜皓翀較親密的交往,而有意和分監區其他強勢警察的有意疏遠;他寧願自己炒菜開小灶,卻不懂得將同等的消費運用到與周邊人的應酬交際上;他從不額外照顧那些財大氣粗或者手眼通神的關係犯,對於無權無勢家境貧寒的外省籍犯也是一視同仁,等等諸如此類,都一再印證了馬梓筠看不清形勢、拎不清關係、講不通道理的倔強、孤僻、任性的孩童脾性。在北關監獄那些基層老年警察對於一名新警的評價是非常關鍵的,他們雖然職務不高,可資格很老,很多如今手握實權的監區甚至監獄領導早年可能都當過他們的下屬或徒弟,關鍵時候也得給他們幾分麵子。而且他們往往樹茂根深,身屬望族,而北關監獄中最大的一些家族甚至能夠擁有多達二十名以上在崗或者離退休的警察職工成員。也因此馬梓筠等新人有時看似隻是得罪了一人,其實已是得罪了一族甚至與之交好的數族;一人否定馬梓筠說他不好,這一族甚至來往親密的數族的人也會群起而攻,瞬間掀起抨擊馬梓筠的負麵風評。最後就是心有默契地相互配合,對馬梓筠們的前途堵截破壞,下套使絆無所不為,總之就是要這些看不慣的毛頭們過得不舒服,為他們的不識相付出代價。

他有些激動地轉身去取洗刷得並不清潔的碗筷,看到一根筷子的尖部甚至還黏著一小坨沒有被洗掉的飯粒,也不知道停留在那裏有多久了,都有些發幹結殼了。想了想,怕被陸芳菲看到,趕緊又拿出去用自來水好好衝洗了一番。陸芳菲打開壺蓋,一股撲鼻的香味直衝馬梓筠的鼻腔,刺激得他本就幹癟的肚腸猛的一陣鳴響。他雖是我國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超前的最早一批的獨生子女,我國數千年來第一批由國家計劃行為製造的單子女家庭中的“小霸王中的東宮太子”、“掌中明珠之中的東珠”,經過寧城幾年的磨礪,卻也早擺脫了生來嬌生慣養的寵溺習氣。主要的體現就在對於物質生活頗能隨遇而安,也絕不會過分地挑挑揀揀。血腥車禍對於他腸胃的牽絆效應已然過去,天生嗜葷的動物本能再度被眼前的美味所激發。陸芳菲瞄到他滿臉的饞相,嫣然一笑。輕柔地從馬梓筠笨手笨腳的手中接過瓷碗,仔細地用勺子挑了些最好的肉塊和香菇放入碗中,再穩當地加上泛黃的雞湯。她的動作沉穩熟練,一絲不苟,一看就是持家理事的好手。

“你也一起吃,這麽多我一個人哪裏吃得完。”

馬梓筠選了塊無骨的精肉,用筷子夾著送到陸芳菲飽滿的唇邊。陸芳菲紅著臉,微微張開嘴,雪白的脖子向前傾伸,露出潔白整齊的小細牙,小心翼翼地將雞肉咬住。她羞澀著微微閉著眼睛,臉上的甜蜜神情卻昭顯出內心輕**的幸福的微波。一邊慢慢嚼著,一邊張開手掌擋在下巴處,怕嚼咬時的汁液不小心滴到身上。馬梓筠撕給他一張餐巾紙,她接過了疊得方方正正的,文雅地在唇上擦著,同時用眼神示意馬梓筠快趁熱吃。

多少年以後,哪怕隻剩下人生的最後一口氣,馬梓筠都仍會記著那個寒冷的初冬的下午,他在寢室裏和一個美麗的女人你一塊肉、我一口湯的共享著一壺多麽美味的雞湯。多少年以後,哪怕是在電腦或手機上主動或是被逼著再喝過多少次所謂的“心靈上的雞湯”,那壺雞湯的滋味也都是他永難忘懷的。陸芳菲喜滋滋地瞅著馬梓筠將最後一口湯喝完,又搶著打掃桌子上的雞骨垃圾,馬梓筠幾次想去爭奪衛生的主動權,可是都被動作利索的陸芳菲給搶先了。拙於家務確實是自小被母親寵慣了的馬梓筠的人生一大弱項,也是他母親終身為憾的一件事,陸芳菲卻偏偏長於此項。據她說她是家裏的老二,上麵一個哥哥,下麵一弟一妹。從小就是幫著父母做家務,管弟妹,做慣了的。馬梓筠看著她將保溫壺的內壁洗刷得光滑錚亮,碗筷也是收拾得幹幹淨淨,也抹布也是疊得整整齊齊。這時的他充分吸收了老母雞的營養,全身熱烘烘的,昨夜通宵蹲點的疲勞感消散殆盡。他感激地陪著陸芳菲站在水台邊,嘴裏念叨著要陸芳菲回去好好代他感謝阿姨。陸芳菲一邊用洗潔精清洗著自己白淨的雙手,一邊聽著他唐僧“嗡您油”似的碎碎念,忍不住“噗哧”一笑:“好了,我知道了,回去會轉告給俺娘的。”馬梓筠後來知道陸芳菲所在的村莊在北口鎮所有下轄的村莊中是最好地保留了來自中原的祖先們的口音的。就像陸芳菲將自己稱為“俺”,將母親稱為“娘”。離到總部集合還有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你千萬要注意安全,特別是下坡過馬路時,多看看,多停停,別和汽車搶道。剛才還撞死了一個人呢,好可憐。”陸芳菲念念不舍地看著馬梓筠囑咐到。也是奇怪,直到現在,馬梓筠甚至還沒有和陸芳菲接過吻,可兩人精神上卻是極有默契,甚至都有點老夫老妻的味道。“嗯,你也早點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馬梓筠披好雨衣,伸出的手在空中稍作停擺,繼續向前,輕輕地觸摸了一下陸芳菲的發鬢。陸芳菲全身一個戰栗。她的長長的眼睫毛緊張地快速抖動著,一雙鳳眼迷離朦朧,溫順地低下了兩腮緋紅的臉。馬梓筠略作猶豫,還是順勢摟住了她豐腴卻絲毫不臃腫的柔腰,也不顧光天化日的低頭在她滾燙的前額重重地親了一下。他的偷吻猶如電擊般讓陸芳菲整個前傾伏靠在馬梓筠懷中的身軀劇烈地一陣顫動,她更加不知所措地帶著無限嬌羞地摟緊了馬梓筠的腰,馬梓筠都可以隔著衣服感受到她的慌亂地摳摸著自己腰的手指的忙亂的戰栗。“放心吧,我會好好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馬梓筠又輕輕地吻了一下陸芳菲的帶著淡淡洗浴液芳香的發頂,陸芳菲在他懷中重重地點了點頭。不知怎地,馬梓筠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了兒時看過的一部國產電影的經典畫麵。隨著那心中熟悉的《雁南飛》優美旋律的響起,仿佛此情此景之中的自己就是即將重新投身於革命戰場的魏得勝,而陸芳菲則是善良賢惠的玉貞。

一個白天的搜捕仍舊是毫無進展。別說找到逃犯了,連能顯示逃犯活動軌跡的腳印啊痕跡都幾乎沒有發現。經驗豐富的監獄指揮部和全體參捕人員這下都徹底明白這次遇到了一個很不容易對付的硬茬。這名逃犯可不是嬌生慣養的城市犯,他生於鄉村長於鄉村,正常情況下也將會老於鄉村死於鄉村,對於荒野的熟悉程度雖比不上野外求生的專家,卻也遠遠超過了絕大多數野外生活經驗生疏的搜捕人員。由幼年到成年在我國西部荒野中的成長經曆在他人生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使他受苦,隻是在這百分之一的此時此刻使他短暫受益。他的野外生存能力極強,由於預見到被抓捕回牢房後絕不會有好果子吃,渴望逃脫的欲望愈發強烈,在這種四麵楚歌的困境中反而更能爆發出最為強大的求生能力。即便一天隻喝點雨水,生吞兩個爛番薯都可以維持存活。加上他對於農村地形地貌又極為熟悉,很容易尋找到常人意想不到的陰暗秘處蟄伏起來。隻是由於不是當地人,他對於逃生的方向選擇判斷上還是存在著極大的困難的。但是萬一他躲在暗處尋思明白了逃逸的準確線路,晝伏夜出地向著包圍線的缺縫處移動,那也是存在著孤注一擲僥幸突圍的可能性的。隨著時間的分秒推移,逐漸臨近了追逃黃金24小時的末尾。指揮部內部的焦灼情緒也在滋生蔓延,指揮人員對於逃犯的去向也開始產生了分歧。有些人憑借以往的經驗還是堅定地相信逃犯依舊還藏在第六監區圍牆和小土路第一道封鎖線之間,但是也有人開始動搖。凡事總有意外,經驗也不是萬能。他們揣測罪犯早已乘著夜色突破了第一道封鎖線,甚至有可能已經突破了第二道封鎖線,逃遁進了北方高聳巍峨的群山之中了。指揮部拍板的決策者幾經斟酌,最後采取了折中的方案。除了繼續保持對於小徑西側重點地帶的沒日沒夜的24小時高壓搜尋力度之外,還重點加強了第二道封鎖線的夜間卡點。大量警力被有計劃地投放到這裏,幾乎每隔二三十米就安排了一名警察。他們被作為被擺設在明處的固定崗哨,警惕地蹲守監控著北口鎮西北邊這條由浙省通往徽省的鄉村公路。此外還有數輛警用吉普和邊三輪摩托車遊騎兵似地一刻不停地在沿線巡查,持續試壓。另外還隱蔽地在一些要害位置布伏了一些隻與指揮部通過對講機進行單線聯絡的暗哨。這條並不起眼的公路其實就成為了監獄尚能自主自保的最後的封鎖線。一旦逃犯越過此地,他的前麵再無阻礙,全是人煙稀少的叢林和山地,他實際上就已經獲得了自由,再下去的局勢的演進就不是監獄自己所能左右得了的了。可能還會牽扯進兩省數市的地方公安、武警,甚至是野戰軍部隊,都不是什麽危言聳聽。

身軀龐大的利用大客改裝的警車在砂礫公路上緩慢地空擋滑行,指揮員依舊如運輸機上空降兵們的隊長一般將過道中排好隊的警察挨個均勻地播撒在路邊。馬梓筠這次所在的蹲守位置是在整條公路經過北口鎮的一段地勢最高的一處,當地的鄉民都稱呼它為“堡子”。這是一塊頂部平坦開闊,四邊坡麵和緩的台地。公路正貼著它最和緩的北麵矮坡經過。公路以北就是指揮部最為擔心的連綿茂盛的鬆林地。再向北,就是位於徽省的那幾座聞名天下的雄峰絕嶺插向南方的餘脈。它們的海拔和氣勢雖然比不上主峰,可也是逶迤險峻,麵積廣大,而且幾無人煙。逃犯假使真的進入了山地,憑借他常年積累的野外生存經驗,依靠現有的搜捕力量是絕難尋覓到他的。馬梓筠有了昨晚的經驗,腳踏實地後,先左右觀察了一下所身處的環境。公路相對昨晚的小土路自然是寬敞了不少,和馬梓筠小時地質隊附近的幾條公路形態相似,都是典型的穿行過曠野和鄉村的鄉下土路。很早之前的原始路麵可能是平坦齊整的,隻是隨著近年來公路運輸的發達,很多為了逃避國道收費的北方大型車輛也有經此路繞行的,年深日久,路麵就被碾壓得坑坑窪窪、極其難行了。由於此段公路經過的地盤既有監獄的土地,也有地方的土地,本身也就是大家共享的。監獄不可能全額出錢進行修繕,北口鎮千方百計總是想著揩監獄的油水,加之本身財政狀況困窘,更是無法出資。附近的鄉民隻想著能在出行時利用此路。依照他們的觀念,反正路是國家的,自然也應該是國家出麵來修。百姓自發進行民間集資?想都不要想。此地的民間可不比寧城的民間,大家發發力,合股融資,一座城都買得下來。此地當時可是浙省最為貧困的民間之一。本地的鄉民一向自視為是整個浙省最為接近徽省的邊遠貧困地區的窮人,巴不得最好時時刻刻還能接受政府的救濟,恨不得天天被別人行善,哪裏還有多餘的閑錢去打理本就該由代表國家的監獄和北口鎮鎮政府應該操心打理的事?公路的另一大吃虧處乃在於所在位置不佳,恰好位於兩省交界處,偏偏通向得又是個公認的窮省。身在浙省的其實也隻是其中的一段,多數路段都是位於徽省境內。因此公路在幾十年前建通之後長期缺乏保養,路況極差,路麵崎嶇,晴天起灰,雨天泥濘。幸好最近天氣一直晴朗,加之搜捕封路,那些老馬識途、為了省掉過路費寧願繞小道的大卡貨車不得不全部從國道上行進。公路上空空****,馬梓筠們才因此少了很多吃灰土和被噪音騷擾之苦。

馬梓筠幼年時是經常跟隨著母親乘火車到贛省的弋江縣探望外公外婆的。在綠皮火車上可以接觸到許多頗有意思的人和事。有一次他們坐在一位很健談的叔叔對麵,叔叔穿著短袖白襯衫,夾著個公文包,高談闊論,聲音洪亮,帶著改革開放之初那個年代的人特有的敢於議論時政和點評時事的真誠和熱忱,似乎正在評說著我國“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異。周邊的聽眾,包括馬梓筠的母親,多數時間都在頷首附和著。偶爾也有個別聽眾發出不完全讚同的雜音,也很快被叔叔高亢的嗓音、流利的語速、雄壯的氣勢給彈壓了下去。由於他們乘坐的火車恰好是東西方向行駛的,叔叔又習慣說到“北方人”時就伸手對著鐵軌之北一指,提到“南方人”時又朝著鐵軌南麵一指,以至於幼小的馬梓筠就天真地誤以為南北方就是以腳下的這條鐵道線為界的。住在鐵軌以北的就是“北方人”,反之就是“南方人”。叔叔中途下車,車廂內開始安靜下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大人們都在閉目養神或是輕聲交談,或是看著報紙。而他馬梓筠就在來回扭動著小小的腦袋瓜,一下瞅著近旁車窗外的“南方”景物,一下望向對麵車窗外的“北方”,努力比較著兩“方”的風物差異。他現在腳下所處的位置,還真可以說是比較地接近於我國傳統的南北分界線了。沒錯,此地距離公認的南北分界線長江尚有四五百公裏的距離,徽省在區域名義上也是屬於經濟最為發達、人文最為進步的長江三角洲之列。可和此塊地域內的浙省、蘇省和上城相比,徽省無論在經濟繁榮度、社會文明度,包括政府治理能力、飲食生活風俗等諸方麵都存在著顯著的差距,更加接近於中原地帶那些古代文明源遠流長、可如今發展衰落不堪的北方省份。徽省以南的諸省民眾提到徽省也普遍缺乏最基本的區域認同感。他們並不認為徽省是典型的南方省,而普遍報以一種窮山惡水出刁民的鄙夷輕視態度。地域歧視程度如此之深,據說浙省省城的許多丈母娘甚至都公開在婚戀市場上旗幟鮮明地打出了堅決不找徽省女婿的擇婿口號。而北關監獄和北口鎮卻恰好位於浙省最為接近徽省的前沿,這條公路又正好位於這塊前沿中的前沿,從這裏向北走個十多分鍾就進入了徽省的最南端廣源縣。北關監獄第一批購買了手機的警察行動的略微靠北點,還會經常受到“徽省歡迎您”的徽省移動聯通的文字信息提示。北關監獄如今的發展在係統內長期位居末尾,甚至連鄰近的兩湖監獄都不如,很多內外人士也無不認為正是由於這所身處富省最邊緣的監獄相比起另外兩位兄弟要更加毗鄰徽省這塊我國東部的貧窮“窪地”,不幸地身處被窮省半包圍的“突出部”地帶的先天劣勢地理位置所致。

與昨晚相比,今天馬梓筠的左右鄰居中有一位身形修長的年輕警察。他年齡與馬梓筠相仿,皮膚白皙,相貌英俊,隻是舉手投足多少有些女性化,身為人民警察看著是顯得過於柔弱了。兩人之前在總部的馬路上碰到過三兩次,彼此都有些眼熟,隻是相互叫不出名字。每次看到他時他都是文質彬彬地騎著輛女式自行車不疾不徐地前行,馬梓筠由此猜測他上班的監區距離總部是有一些距離的。可能是在更靠近安樂縣縣城的那個靠南的監區上班,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不是自己這個監區的。這位帥哥和杜皓翀倒應該是蠻熟的,馬梓筠曾經看到過他們兩人親密地一起在小鎮的露天台球桌邊對打著“斯諾克”。單手執杆,一手叼煙的杜皓翀也是很有些幽默感的,打球的過程中總能撩撥的他這位俊秀的小兄弟笑得花枝亂顫。球技似乎也很是不錯,一個直杆出去總是能惹得這位漂亮球友開心地拍手稱讚。朋友的朋友總是朋友,哪怕隻是相處短暫的曾經的朋友。馬梓筠無形間對這個鄰居心生了幾分好感,說明他在擇友觀上終究還是不能免俗。另外一位鄰居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同誌,他隻在下車的時候極為短暫地露了個臉,以至於馬梓筠甚至都已經不大記得住他的五官容貌了。哈欠連天的老民警看到近旁的是兩名並不相熟的年齡足可做自己兒子的小青年,招呼索性也懶得打了。他裹緊棉大衣,拎著鼓鼓囊囊的一大塑料袋物件,不知道鑽進哪個樹叢背風處去坐著蹲守了。他的神色從容,舉止嫻熟,準備充分,顯示出了是名見慣“大場麵”的具備無比豐富的追捕臨場經驗的練家子。馬梓筠和青年鄰居隔空互相點了個頭,卻並沒有開口搭腔。長夜漫漫,等會有的是攀談的時間。現在**未央,支隊巡查監督的摩托車忽兒由南至北駛來,忽兒從北往南駛往。太早地靠在一起交談,顯然是不合時宜的。至於那位老年鄰居躲藏在草窩子裏,即便被督察組發現了,他也必會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解到自己的這一舉動並不是一種偷懶行為,而是經驗豐富、懂得占據有利地形隱蔽,不輕易暴露自己,引蛇出洞的高明之舉。像馬梓筠與那個小青年那樣傻乎乎地大馬金刀地明杵在路邊,逃犯老遠就看見了,哪裏還敢靠過來?追捕追捕,最重要的宗旨不僅僅是要堵截住逃犯,更是要抓捕住逃犯。他這麽一說,最後就是連督察隊員恐怕也是隻得頻頻點頭讚許的。不僅不會斥責他,可能還會要近旁的兩名小青年虛心向他學習呢。馬梓筠到北關監獄的時間不算長,可也充分領悟到了要在北關監獄安耽地待下去必須遵守的一條金律,就是千萬不要和以下四類人較真:領導、老年警察、女警、職工。無條件服從領導,是天經地義;尊重老同誌,是心胸寬廣;愛護女警,是關愛女性;照顧職工,則是體恤弱者。

由於有本雞湯和陸芳菲愛情的雙重滋養,今晚的馬梓筠相比昨夜身心是無比舒適。即便冷風撲麵,也沒有覺得風勢有多麽淩厲難忍。他雙手插在袋中,一會兒原地踏踏步,一會兒來回走上幾步。心中每每想到陸芳菲的甜美麵龐,喜悅之情不禁在全身遊走。他的瘦高英俊的年輕同伴就沒有這麽幸運了。他本來就文弱纖細,弱不禁風似的,如今更是雙臂環抱,緊縮頸脖、恨不得整個人都鑽縮進大衣最深處似的,一臉痛苦難耐的表情。此時馬梓筠的夏春秋執勤常服等行裝雖然已經領到了,但是部分諸如警用冬大衣、冬棉皮鞋等可以應景的裝備卻遲遲還未能領到。他隻在外套外加穿了一件警式雨衣,以至於剛才和陸芳菲分別時陸芳菲還擔憂地問他穿這麽點會不會冷。他緊緊抱著她,用胡子拉碴的臉輕輕磨蹭著陸芳菲嬌嫩的俏臉說:“心裏有你,不會冷的。”陸芳菲的嬌軀一陣顫抖,更加用力地抱緊了馬梓筠。現在馬梓筠仍然能聞到胸前傳來的陸芳菲的餘香,內心不由得泛起陣陣暖意。夜空寂靜,隱約從遠處的村舍傳來兩聲犬吠。這一帶錢囊比臉麵還要幹淨的鄉民基本還過著我國傳統鄉土社會中那種早睡早起的生活形態,一入夜除了少數農忙時節去地頭照料禾苗或是閑暇時分抓蛙捕魚套鳥圈獸以補貼家用的,都早早地上床歇息了。廣漠的大地上回響著沉睡的野鳥的夢囈,馬梓筠的青年鄰居哆嗦著身體來回踱步,小聲伴著口袋中播放音量調得若有若無的MP3中的曲目旋律哼著歌。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沒說完溫柔隻剩離歌

心碎前一秒

用力的相擁著沉默

用心跳送你辛酸離歌

馬梓筠聽出那是新近流行的某個崛起不久的港台流行樂團的一首專輯主打歌,他之前聽杜皓翀上通宵班時躲在成堆的原料後麵發泄似地大聲哼唱過。根據他的觀察體會,也許是由於工作太過枯燥壓抑的緣故,北關監獄警察多數都喜歡聽唱旋律高亢、節奏激烈的搖滾歌曲。青年鄰居哼完了一首,又接著哼起了另一首馬梓筠並不太熟悉的節奏和歌詞顯然更有內涵也更有韻味的歌曲旋律。他的口齒被凍得有些不清,借助著MP3中播放的原唱,馬梓筠勉強聽清楚了這幾句。

人說北方的狼族

會在寒風起站在城門外

穿著腐朽的鐵衣

呼喚城門開眼中含著淚

……

人說地安門裏麵

有位老婦人猶在癡癡等

麵容安詳的老人

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

每個段落後似乎還夾雜著一句相同的地名英文,似乎歌曲的主旨與我國的首都北城有關。他被這深夜荒野中的哼唱者的歌聲打動了心思,構想起了無數的前塵往事。他背著手,凝視著眼前荒野上的黑暗,呆呆地矗立了很久。直到一陣冷風撲麵,他才恍惚回到現實。他看了看夜光表,指針將要指向九點,剛才在車上指揮員就說過今晚九點左右會有餐車來給每位蹲點人員發放夜宵。九點是個標誌,標明整個長夜的前半段已經過去,但是也意味著最為艱苦的後半夜即將到來。餐車準點而至,老年警察也未卜先知般地準點來到公路上。每名蹲點人員都領到了兩個肉包子和一袋熱豆奶,和早餐一樣。老年警察和發放食物的幾名民警職工無比熟絡著打著招呼,親昵地散了兩根香煙。人家投桃報李,也很自然地多給了他兩個包子。北關監獄的前身是某野戰軍的一個成建製團,很多早期的功勳人員都是來自北方魯省的南下幹部。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們嗜食、也精於製作饃饃、餃子、包子、麵條等各色麵食。他們不僅通過家庭餐桌等內部渠道將這些手藝言傳身教給了自己的下一代,也通過職工食堂等公共途徑影響改變了身邊的許多南方籍幹部的口味,正宗的北方麵點也成為了北關監獄飲食風氣中的經典構成。說實話這通過緊急家屬動員趕製的肉包子的麵皮彈度和肉餡的鮮美度確實超讚,委實不是那些無論從麵的發酵還是餡料的搭配水平上都無法相提並論的南方包子所能相比的。肚中有底,身體流失的熱量又得到了補充,馬梓筠的青年夥伴明顯精神亢奮了許多。他瞅瞅四周,沒有看到巡查隊摩托的燈光,慢慢踱到馬梓筠身邊開始搭腔。與他的交談中馬梓筠才知道搜捕的形勢不容樂觀,目前北關監獄幾乎所有能動用的警力,甚至包括了職工,加上駐地武警共計兩千餘人都被投放進了這方圓不足十公裏的搜尋區域。也發現了一些逃犯的足印和吃剩的生番薯等線索,可所有的進展也僅限於此。指揮部的判斷是逃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是還躲匿在第二道封鎖線之內,隻是僥幸躲過了先前的搜索。明天會調整搜尋方案,對於某些先前已經搜查過的重點區塊再組織精兵強進行一白天的地毯式搜索。而且據說明天如再抓不到逃犯,來自鄰近兩湖監獄的支援警力也將陸續到來了。到時候的陣仗可還要大得去了。

“哎,我們還好,隻要站著警戒。我那幾個特警防暴隊的小兄弟可是吃了老鼻子苦嘍,每天草窠子裏鑽進鑽出的。希望能早點抓到吧,不然年底獎金都要泡湯了。”

他恨恨地說道,對著馬梓筠擠了個苦臉。聽同事們說與平時兩三個月才能領取一次的工資不同,年底的獎金發放很是刺激。根據各個分監區的管理表現,主要是根據勞動產值的完成情況,監區的會計會在每年年前的某一天到監獄財務科統一領取厚厚的一大摞子現鈔,然後根據事先計算好的每位警察和職工應得的金額將相應的鈔票分別塞進寫有個人姓名的信封之中,最後再通知個人前來領取。也有更加講究直歡激勵效果的監區領導甚至還會帶著財務人員公開坐在監區大門進口,手邊放著一大塑料袋現金,按照製表中每個人應得的數目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厚薄不一的各疊鈔票直接發放到每位民警手中的,以充分達到刺激人心,鼓勵先進,鞭撻後進的效果。獎金金額的計算方式主要是基數獎金乘以個人的係數,係數主要考量的是警察的職務、職位、工齡等因素,但是決定最後到手金額多少的主要還是分監區的產值利潤。生產效益好的分監區裏擔任領導職務的警察與生產效益一般的分監區裏擔任同樣職務的警察之間的差額甚至可以超過一萬,更別說極少數生產效益落後的分監區根本就無獎金可發,甚至還有可能被倒扣保證金呢。今年各個監區普遍生產形勢不錯,大家都翹首以待著過年前這一兩萬的獎金派大用場。北關監獄有個奇怪現象,馬梓筠雖然來得時間很短,也已經發現了。就是監獄中樞機構一旦有什麽涉及到人事的、財務的、新政的重大決策,基層單位的一線警察總能第一時間獲悉內情,而且不是那種個別人略曉得隻言片語的泛泛所知,而是大麵積人群都類似解密記者似的那種能夠掌握所有細節的現場親曆式了解。他們連高層決策的來龍去脈、起因動機,甚至連哪個監獄領導是什麽態度、決策過程中發生過什麽爭執等非常隱秘的細枝末節都知曉得一清二楚。這種情況的一再發生,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有在場的一位甚至幾位多言者屢次違反議事保密紀律,一散場就將會議進程和詳細的內容告訴給了親近人士,於是短時間內中樞首腦的機密決策就變成了全監人盡皆知的馬路新聞了。

“最好能早點結束吧,大家都少受點罪,阿門。”

“是的,但願天遂人願吧。”

馬梓筠應和著小夥伴的話。在這個冷風刺骨的冬夜的邊陲野地裏,兩個年齡相仿的青年警察惺惺相惜,還是碰擦出了一些微淡的友誼的火花。他們聊起了共同認識的一些人,比如杜皓翀;也談起了共同知曉的一些事,比如杜皓翀的辭職。他們點到為止地交換著一些看法,適可而止地點評著單位裏的一些人和事。心房是半開半掩著的,交談是彬彬有禮的,很有分寸,客氣中帶著熱情,禮貌中又帶著一些生分。攀談的目的並非真心實意地交友,主要還是用以打發這難熬的漫長的後半夜。他們此時幾乎站立在我們這個古老國度的中間維度地帶,北邊幾裏外就是在我國很有名氣的徽省,南麵就是誰人不思憶的江南。曆史上無數次北方政權對於南方政權的征服都是戰事起於長江北岸、大局定於徽省全境淪陷之際。打個比方,如果在現在馬梓筠所在的位置用肉眼已經能夠看見北方征服者的鐵騎掀起的漫天灰塵了,用雙耳能夠隱約聽見北方蠻族少女彈奏的胡笳羌笛了,也就標誌著無論他的南麵還存在著多少廣袤的未有淪亡的國土、還有多少未被攻陷的深溝高壘的城池、還有多少忠誠英勇的驍勇善戰之士,那南方政權終歸也是難逃覆滅的宿命了。馬梓筠想起了自己到北關監獄後的某個休息日曾經騎著小電驢去拜祭位於北關監獄東北二十餘裏的謝安墓的經曆。墓塚是謝的後世幾代孫在湖城為官時將祖墓從舊址遷移至此的,如今隻得一座載滿鬆柏的老樹昏鴉的寰圓狀土丘和土丘前一座夕陽殘照的字跡完全泯滅不可見的石碑。墓地緊挨著條土路,土路直通幾十米外的一座小村莊。墓地背離小路的內側散落著許多今人的小墳,墳堆間的雜樹的枝頭上飄揚著許多後人祭奠時係上的紅色的、白色的綢帶。十多步之外還有一座後人敬立的外牆殘破的小祠堂,祠堂的規模甚至遠比不上馬梓筠家鄉慈鎮外紀念一位清朝總兵的祠堂。可在馬梓筠看來謝安對於漢人的貢獻卻是遠遠超過所有漢人政權中所有威名赫赫的名臣的,更是永遠值得被後世銘記的。正是他與謝玄這對叔侄指揮著赫赫有名的“北府兵”於太元八年(383年)在徽省北端的淝水擊敗了剽悍的胡人武裝,在中原的漢人幾乎被胡人殺戮殆盡的危急關頭守衛住了漢民族的最後殘存的生存空間。如果彼時讓胡人的鐵騎狂流踏入了江南,如今長江下遊的漢人文明必定是早已徹底消亡了。

而思緒返回後,馬梓筠此刻最想的卻是趕緊結束這場追逃。他已經完全做好了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準備,想要好好地和陸芳菲談場直通婚姻的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