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過後的第二周的禮拜一,分監區劉指導員通知馬梓筠到監區部去一下,說是教導員找他有事。他想必是清楚原委的,但是多年來他多半也早已習慣了自己某個通過關係運作的手下突然調走的熟悉劇情,臉上也並沒有流露出過多吃驚的神色,隻是意味深長地拍了一下馬梓筠的肩。馬梓筠已經預感到了會發生什麽事。他平靜地來到監區教導員的辦公室門前,禮貌地敲門報告。辦公室內煙霧繚繞,還有幾名監區各股室的股長和幹事坐著。馬梓筠看不大清楚背光坐在辦公桌後的教導員的臉。監區的監管工作壓力很大,使得許多警察都學會了抽煙解壓,而且煙癮普遍很大。馬梓筠客客氣氣地朝著教導員打了聲招呼,又環顧地順便對著那幾名認識的年輕警察打包笑了笑,算是統一打了招呼。教導員客氣地讓馬梓筠坐下,告訴他經過監獄研究,決定將他從第三監區借用到新監區工程推進辦公室,借用期直到辦公室完成使命為止。當然,也沒有說一定就能順順利利地一直借用下去。能借多久,關鍵還是要看個人的實際工作表現。以前也發生過被借用人員因工作無法勝任,被提前結束借用的情況。也有表現優異,沒有借用多久就直接轉為機關正式編製的。馬梓筠將會屬於哪一類,還需要加倍地付出努力,組織上考量得主要還是工作能力。借用期間他的組織人事關係還是在第三監區,還得接受第三監區的考核,因此他的表現也直接關乎著監區的顏麵。希望他能兢兢業業,克服缺點,發揚優點。教導員的這些話禮貌中帶著一絲敲打,隨和中帶著一絲威嚴,言下之意就是要讓馬梓筠明白借用不是一勞永逸,要想正式進入機關警察的序列,僅僅依靠關係還是不夠的。另外,他還要馬梓筠明白,雖然自己不能直接領導,按照組織關係他還是馬梓筠事實上的領導。言下之意就是必須還得對他保持以往一樣的尊重,不能說借到機關了,就翹起了小尾巴。來到第三監區之後,在“怒吼事件”發生之前,教導員對於一身書生氣、不抽煙不喝酒、絲毫不懂得人情世故的馬梓筠本就印象平平。事件爆發之後,在他人的挑唆下和輿論的帶動下,教導員對於馬梓筠原本就普普通通的印象更是急轉直下了,在監區即使與馬梓筠迎麵相遇對於馬梓筠打招呼的回應也帶著顯見的冷淡。一線監獄警察相對於其他警種尤其看重服從感和尊重感,特別是那些長久管理罪犯,很少接觸外部世界的老年警察,經常容易混淆職業角色與社會角色。在監區裏作為絕對強勢的管理方,嗬斥訓令久了,不知不覺也會將這種罪犯對於他們指令的絕對馴服和無比克製的忍讓也作為平等的人際交往中對方所應遵循的禮節性要求帶進了日常的社交禮儀之中了。對於身邊的那些守法的社會公民們、尤其是對他們慣常接觸的那些親人們下意識間也會不自覺地提出這樣那樣的在正常人看來顯得武斷無理的強令性要求。嚴格而論這也是一種在舊式封閉的勞改農場一線勞改幹部中曾經廣泛流行的“職業病”。為了樹立管理威嚴,他們在日常執法中常年板著個包公臉的時間多,扮演溫和的“和事佬”的時間少;強製命令要求他人無條件服從的時候多,坐下來有商有量和氣探討的時候少。幾十年下來,整個人說話的口氣、思維的方式和周身的氣質必然都會發生職業性異化。

馬梓筠表示會認真聽從教導員的建議,一定好好表現,不給監區丟臉。教導員遞給他一張薄薄的紙,馬梓筠接過來一看是北關監獄組織人事部門出具的借用令。教導員囑咐他務必在今天上午去機關組織人事科報到,分監區裏他手頭上的一切事務指導員都會安排好交接的,不用再特意回去告別了。馬梓筠恭恭敬敬地答應著,將借用令小心疊好塞進褲袋。臨出門前,教導員又叫住了馬梓筠。他稍微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心底掂量下麵的這句話到底該不該講。最後他下定決心似的將煙頭在煙灰缸裏掐滅,又皺著眉頭,加重語氣叮囑了馬梓筠一句:“到了機關做人做事都要機靈些,嚴守紀律,少說多做,尤其記牢要管控好自己的脾氣。”馬梓筠重重地點點頭表示完全接受,又朝著周圍散坐的人禮貌地微笑著點點頭,拉上門走了。早春三月,電驢途經的道路旁的景致和馬梓筠的心情一樣美好,處處都萌發出鮮嫩的、纖弱的淡淡的新芽。北口鎮唯一的好處就是人力尚未對於大自然造成過分的破壞性影響,它的城鎮部分麵積很小,而且景致很固化,甚至可以說是很僵化。從窗簾到門欄、從屋頂到電線、從招牌到路標,死氣沉沉卻一成不變,轉換更快的隻是日曆上交迭顯示的時令和節氣。它的鄉村部分雖然更為貧窮,多少沾著自然風物的光,拜著四季交替的恩賜,還要生動有趣得多。這裏基本還保留著以自耕農業為主的傳統農村風貌,每個鄉都由三四座自然村所組成,每座自然村規模都不大,下轄四五個農業大隊,每個大隊的規模更加袖珍,多由稀稀拉拉的幾座乃至十幾座農舍組成。農舍多為紅頂白牆的兩層小樓,門前一個院子,四周圍著高牆,院子正中一個鐵門,這是村裏條件較好的人家。也有家境較差的,就隻能住在曆史比較久遠的瓦簷水泥牆的平房裏,但是照例門前還是要有一個被壓平的四方形院子的。隻是因為受到條件的限製,院子的地麵隻是很簡易地鋪著一層水泥,或者就是直接**著泥土,而且四周多數都沒有築立起拱衛住戶安全和標明宅基地界限的圍牆,是和周邊的樹林田地直接相通的。這些房子彼此間普遍相隔一兩百米,房間都被不規則形狀的稻麥田、菜地、茂密的樹叢和彎折的野地所分割,但是依靠農村人粗亮的大嗓門還是可以實現直接的隔空對話的。農村人都喜歡在自己的房前屋後開辟出幾分地的菜圃,栽種上一些能授人以春華秋實之贈的柿棗梨橘等果樹,再散養上一群雞鴨,圈養一兩頭豬,拴上一兩條狗。有些品味較高懂得追求生活美學、講究精細的生活品質的還會在院子的角落挖出一方水塘,構築些假山,放養些魚蝦,或者在院子角落支起一方竹架,任嫩綠的葡萄藤蔓慢慢地茁壯爬滿整個竹架。冬春交替時分多數人的心情都很好,過年的喜悅還殘留在人們的心頭,新年新氣象,總有著新的念想和期盼。周邊的景物也逐漸擺脫了冬季的肅殺蕭瑟,在暖陽和風的梳理下變得明媚豔麗。置身於其間的人們耳聞目染,心境自然變得更加舒緩愉悅了。

監獄總部也是一派祥和,機關大門口旁還散落著一地衝天炮和掛鞭的殘骸。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燃放焰火,也是各所監獄長久以來的傳統。除了明麵上的振聾發聵、鼎新革故之意,其包含的祈福求平安的意義和香港警局中供奉關二哥、台灣監獄中設有獄神廟也是無出其二的。院子中進進出出的除了基層來辦事的手執各色待批公文的步履稍顯匆忙的年輕男警察之外,多是神態安詳的,行走沉穩的中老年男女警察和穿著便裝的男女職工。他們因為沒有承受直接的管理罪犯的壓力,風度做派上也自然而然地顯得從容輕鬆許多。馬梓筠是清楚組織人事科的樓層位置的,大半年前來北關監獄報到的第一天他就來過。他內心激動,腳步卻盡量顯得穩重。路上遇見的許多他可以稱為大哥大姐的警察和職工都要瞥望上他一眼,這也是身為單位組織內人群的一個共通的顯著心理特點,就是身在熟悉的地盤之內對於不熟悉的外來者總是充滿好奇心和探究欲。對於北關監獄的多數男女而言,馬梓筠終究還是一名臉生的外來人。哪怕他們中的許多都知曉那件“怒吼事件”,但是畢竟不是第一現場的親曆者,而多是以訛傳訛的聽聞人和傳播者,根本就不能將馬梓筠的真實長相和他那已經有些狼藉發臭的姓名掛上鉤。他們隻有在別人的指點下才會恍然大悟道:“哦,原來就是他啊。”然後流露出程度不一的驚奇和蔑視。在無高人指點之前,他們也隻會把他當成一個每天都看得到的一線來機關辦事的眾多小鬼頭中極為普通的一員。馬梓筠找到位置後,輕手輕腳地叩擊著掛有“組織人事科”部門牌的木門。

“進來。”

裏麵傳來一個辨識不出真實年齡的男人聲音。馬梓筠推開門走進去,他看到分開的三張桌子前坐著的三個男女齊刷刷望向自己。還沒開口,剛才應門的那名居於中間主座的三十不到的年輕警察就開腔了:“你是馬梓筠吧?”馬梓筠趕緊點點頭。他是認得這名領導的,他來監獄報到時接待他的正是此人,隻是他隱約感覺辦公室中的桌子的部位似乎重新調整過。他從褲袋裏摸出了那張疊得很齊整的借用令,小心地展開,輕輕放在男警察的桌子上:“我是的,前來向您報到。”男子看都沒有看紙上的內容,他微笑地朝著馬梓筠點點頭,站起來,將借用令攥在手中,示意馬梓筠跟著他一起走。馬梓筠趕緊跟上,在走出房門轉身關門的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辦公室裏坐著的兩個大姐交換了一個奇怪的眼神,好像是在相互告訴對方“就是他啊”。馬梓筠跟著看起來比自己年長不了多少但是顏值和氣勢卻要高出很多的男警察下到一樓,在東頭的一間辦公室門口停下。馬梓筠看到門上掛了個“工程推進辦公室”的牌子。領路人輕輕敲了敲門,聽到從裏麵傳出來“請進”的回應,推開門,將馬梓筠領進辦公室。見到走在前麵的來訪者,原本在辦公桌後端坐的身穿便衣的看著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趕忙站了起來以示歡迎。領路人客氣中帶著些威嚴地對雙方進行了介紹,原來這男子就是北關監獄工程推進辦公室的主任。他接過男警察遞過來的借用令略微掃了一眼,就熱情地對著馬梓筠伸出手表示歡迎,馬梓筠連忙握住他瘦削發冷的右手。引路人見他們接上頭了,依舊是循例般交代了幾句,就告辭了。馬梓筠後來從主任嘴裏才獲悉到他就是北關監獄的組織人事科科長,一位前程遠大仕途似錦的英才幹將。主任和馬梓筠寒暄了幾句,就將他帶到隔壁一間要寬敞得多的大辦公室。裏麵坐著一對中年男警察,都戴著眼鏡,看上去就比馬梓筠分監區裏的那些前同事要更有文化。主任向馬梓筠介紹到這兩位都是工程師,又對著他們介紹到這是新來的小馬,三個人依次握手。主任又將馬梓筠帶到靠牆的一個空辦公桌前,告訴他這就是他辦公的位置。又說了幾句好好幹的鼓勵話,說自己馬上要去省城設計院,就轉身離開了。這個辦公桌的朝向並不是馬梓筠所鍾意的,它不僅遠離窗口,緊靠著一麵水泥牆,緊貼著兩張銀色的鐵皮櫃、幾雙高筒雨鞋、兩把鐵鍬、幾圈卷尺、兩頂草帽,而且正好是背對著進門的方向。雖然不是馬梓筠最忌諱的筆直麵對,隻是門正好開在馬梓筠右手邊的這麵牆壁,距離馬梓筠的後背還有個四五米,可也足夠讓他產生不安全感了。兩個前輩優哉遊哉地麵對麵占據了臨窗的兩張辦公桌,兩個人麵前都擺著一台在當時的還不是十分普及的白色電腦。雖然式樣略顯老舊,可一下子也將整個辦公格調給提升了上去,向著“辦公現代化”邁進了好幾步。主任走後,馬梓筠從其中一台主機中隱隱聽到了“吭唧吭唧”的熟悉響聲。他一耳聽出這聲音曾經也是先鋒網吧主旋律聲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款在《傳奇》風靡之前就已經流行多年的單機遊戲《紅色警戒》的背景音樂。主任口中所指的“工程師”們目前顯然隻是將馬梓筠視為一名靠關係硬擠進機關的菜鳥,心底根本就沒有十分認真地把他當回事。既談不上尊重,更談不上忌憚,至多隻是持著滿不在乎的態度。一位前輩沉浸在遊戲的火熱情節之中無法自拔,直接將新人無視了;另外一位前輩正在用一把曲尺在一張打開的圖紙上反複丈量著什麽。他從眼角瞥見馬梓筠空著呆坐著無所事事實在有些尷尬,便扯東拉西地詢問了馬梓筠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他今年多大啊、老家在哪啊、家裏有幾口人啊。馬梓筠一一如實回答,這也算是新同事間第一次正式的交流了。

對於如何應付新同事,這整座大樓中的警察職工加在一起的經驗可能都沒有馬梓筠一個人多。馬梓筠在寧城換過的擁有辦公桌的單位就有四五個,這還不包括在保險公司那種五六個人擠在一間小辦公室裏,多數人隻能站著的聽從命令、整天要在外麵跑業務的純粹打散工的單位。他明白一個單位就是一個類似於非洲草原的係統,掌握實權的就是係統中的如同獅虎般的王者。他們威風凜凜、不怒自威,俾倪一切。雖然照麵的機會很少,但是對於他們最好還是敬而遠之。還有一些領導的親信等活躍分子,是單位的實際管理者。他們就是領導意誌的代理人,是豺狼般的強者。他們四處出擊、狐假虎威、橫行無忌。這些人是經常能接觸到的,躲也躲不掉,隻能虛與委蛇,小心應付。其餘多數人都是供上麵驅使的弱者,他們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就是和牛羊一般的犧牲。不過即便是牛群羊群之中也是有長幼之分的,多數牛羊別看表麵溫順,那也隻是在虎狼麵前,很多老牛老羊在族群內部也是很有威儀、很講規矩的。馬梓筠如今在北關監獄就是係統的最下部,和副處長接頭也無助於改善多少當前的處境。一個省監獄管理局光副局長就多達四五位之多,處長也有好幾十位,還不要說更上頭的司法廳裏為數眾多的廳長、副廳長、處長、副處長……人人都可能成為他人的故交、鄉裏、同學、戰友、親眷、甚至隻是一起吃過一餐飯的一麵之緣的“朋友”,人人也都有可能被多達上百人、上千人的關係網絡中的某人要求給予提職或者調動事宜上的關照。再加上北關監獄本身還存在一個強大的自建國後業已繁衍了兩代的“本土幫”,他們的淵源主要是解放我國東部沿海這片區域的南下兵團中多數來自於魯省和徽省的解放軍戰士,這些戰士當年承擔著改造國民黨戰犯和開墾拓荒的雙重職責,勞改農場則是能夠有效實現這兩個目的的理想產物。建場時第一批幹部普遍隻有二三十歲,有些年齡較大,成家較早的,則已擁有了家室,多數都是由革命軍人轉為勞改幹部之後再娶妻生子的。他們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陸續離退休。這時他們的兒女後裔正好成年,也分批頂職接班了上來。再過了二十多年,到了馬梓筠入職的這個年代,建監元老們都已進入雪鬢霜鬟的風前殘燭的暮年,他們的兒女輩多數也已步入了不惑之年,基本都成為了監獄的管理層骨幹。他們的孫子孫女輩又陸續成年,又周而複始地可以成為適齡補入的監獄新鮮血液。用一句監獄宣傳詞中經常自讚的敞亮話說就是這些老幹部為了祖國的監獄事業是“獻完了青春獻子孫”。

兩位工程師雖然表麵傲氣,逐漸熟絡之後還是給予了馬梓筠一定的幫助的。他們提醒他要去相關部門領取飯票、文具等辦公用品,馬梓筠依葫蘆畫瓢。在經過團委辦公室的時候他又看見了那個有過兩麵之緣的小巧嬌俏的女警察,她正在張羅著給一群嘰嘰喳喳的青年女警察描眉抹唇,旁邊還散圍著幾名人高馬大、製服筆挺的帥哥男民警。杜皓翀事件中的那名緋聞青年男警居然也在其中,他怡然自得又帶著傲慢神情的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整理著大蓋帽和身上的標識,身邊簇圍著兩名崇拜似地仰望著他的漂亮女警。看來是有什麽重要的會務接待任務,從攤開的長橫條幅上的字詞結合他們的議論分析,好像是監獄作為東道主,正在承辦什麽與近鄰的南湖監獄和長湖監獄聯合舉行的單身青年民警聯誼晚會,到時有幸出席的勢必又是那些千挑萬選出的外形與台風俱佳、組織眼中又被評判為上進有為、最能代表北關監獄青年民警隊伍形象的青年俊才們。他也就是路過聽聽而已,別說自己現在有楊欣兒了,就算還是孑然一身,他馬梓筠是怎麽樣也輪不到這種好事的。他也經過了財務科辦公室,門正好開著,裏麵卻沒有見到上次“怒吼事件”中他直接開罪的那幾位女警察女職工。他確定了財務科的位置,躡手躡腳地快速通過,並且在心底發誓今後能不來就盡量不要來。等他轉了一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到兩位工程師已經換好了高幫的雨鞋,說要到工地上核量某幾段地塊的土方。馬梓筠剛來情況也不熟,就不要一起去了,先在辦公室裏坐坐,等主任回來自然會詳細分工的。馬梓筠表示理解,從窗口看著他們走到機關大門口,鑽進了一輛半舊不新的綠色吉普揚長而去。四周靜悄悄的,馬梓筠坐著,輕輕撫摸著眼前這張樣式樸素的黃色木桌的桌麵。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從大學的學堂走出後,他馬梓筠何曾安穩地擁有過一張真正屬於自己的辦公桌?寧城之大氣、寧城之繁華,寧城無數個寫字樓中擁有無數張屬於無數人的辦公桌,可是卻沒有一張是屬於他馬梓筠的。打工的這幾年,他無論在哪裏都是那種很少被正式員工正眼相看的臨時人員,對於這些單位負責人他的存在意義無非就是多添了一雙碗筷、多消耗單位的油米而已。他們基本不派給他任何正式的任務,因為本來也就不曾信任過他,至多也是打掃下辦公室桌、打幾份文件、接聽下電話這樣的粗活笨活。馬梓筠至今還記得他在某私人律師事務所打工的經曆,那位律師租了寧城某片富人區的一間別墅作為事務所的辦公之用,同時自己的一家人也是住在裏麵的。他自己拚命拉攬業務,他的老婆就是所裏的會計,老娘負責燒飯給全所工作人員吃。每次吃飯的時候,照例都是他的老娘先動筷子,把每份菜裏最好的部位拈給自己的小孫子,再是律師夫妻和一位最能給他們賺錢的律師動筷子。等到馬梓筠上手的時候,律師的母親總是用一種凶狠的防賊似的眼光死死地盯住馬梓筠筷子,讓馬梓筠感覺自己就是個吃閑飯的廢物。可眼下自己總算擁有一間能真正容納自己的辦公室、也有一張真正屬於自己的辦公桌了。雖然還隻是借用,但是這個借用是建立在法定、穩定的國家公務員組織人事關係之上的借用,最壞的後果也不過是被退回第三監區。那樣他所要承負的最大的後果也莫非是被人詬病為機關辦事能力不行,也沒有人可以以此為由開除他的,他還是可以在監區裏安安穩穩地幹上一輩子的。

這時馬梓筠才想到總算是可以告訴楊欣兒自己已經借用到機關的好消息了。他來到北關監獄之後第一次可以在上班期間堂堂正正地拿著手機撥打楊欣兒的手機號碼了,再不怕違反監管規定,讓誰誰誰給抓到現行了。他一邊聽著手機裏的歡快的音樂聲,這小妮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調換了個提示音樂,一邊站起來確認下辦公室的門有沒有關緊。好半天電話才接通,楊欣兒似乎很驚詫他這個時間打電話給自己,還以為他今天休息。馬梓筠語氣輕鬆地告訴了她自己借用到機關的事,楊欣兒聽了也很開心。問他是不是今後自由的時間要多得多了,馬梓筠說是的,以後周末都可以固定陪你了。兩個人電話裏卿卿我我地廝磨了一番,馬梓筠甚至敢壯著膽子在電話中“嘖嘖”大聲親了楊欣兒兩口,這在他以往帶班時是難以想象的。剛掛上手機,馬梓筠突然聽到從走廊裏到窗外遠遠近近地傳來了一片電動鈴聲,接著在大樓各處遠近不同地響起了辦公室門關閉的聲音和走廊上對話的人聲。他看了看手機,應該是到午休吃中飯的時間了。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辦公室的鑰匙,他走到窗戶邊看著陸續走出辦公樓的人流,聽著他們的交談聲,想了想決定索性今天就不吃午飯了。他重新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看到兩位工程師麵對麵頂著的桌子中間擺著部紅色的固定電話機。他走過去,剛拿起話筒,想嚐試著看看能不能撥通自己家裏的號碼,又感覺有些不妥。就又放回話筒,坐回自己辦公桌前,用自己的手機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給父母報告了自己今天已經到機關報到了的喜訊。是父親接的電話,母親還在上班,他非常開心地盛讚副處長還是有本事,辦事效率就是高,人也實在,不是隻會賣嘴放空炮的。又再次叮囑馬梓筠務必要小心謹慎,機關裏都是人精,誰都不要得罪。說話辦事都得深思熟慮,多過過腦子。馬梓筠連聲稱是,也囑咐父親盡量少抽點煙。家裏眼看得慢慢好起來了,要留著身子多享享福。

從小父親在馬梓筠的世界中就扮演著非常獨特的角色,他永遠是家裏出力最重的那一個。無論是幼時一家人看完露天電影回家的路上,馬梓筠撒嬌說走不動了,母親就責令父親將馬梓筠扛到肩上騎大馬時;還是一家人春節去弋江縣探望外祖父外祖母時在車站如潮的人流中拚搶火車票時奮勇當先時;還是馬梓筠在幼兒園裏被同學霸淩時正巧被他看到之後翻過圍牆衝進園內差點將那個園霸掐死時;還是在馬梓筠大學畢業後他到處奔波運作給他尋找合適的工作單位時,他都是給人一種負重、拚搏甚至粗野的印象。同時他永遠又是家庭中所得最少的那一個,幾乎所有外界讚譽馬梓筠聽話懂事家教良好的溢美之詞基本都是歸因與他母親的,所有家庭開支中隻有很少一部分是用在他父親的開銷用度之上的。人們提到馬家時都會佩服這家有一位精明能幹的女主人,卻很少提起男主人如何如何。人們談他馬梓筠時多數時候也都是稱呼他為“×××(他母親的名字)的兒子”,而甚少是稱為“×××(他父親的名字)的兒子”的。這位絡腮胡子男人經常是被人,包括自己的兒子忽視甚至無視的,直到很多年後地質隊的許多人提到他父親時也隻知道他的綽號“大胡子”,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本名。實則如今看來,母親的精明隻在於眼巴前瑣碎小事的運籌之上,大事上還都是父親更能看得清形勢,更能做出事關家庭命運的重大決策。比如眼看著地質隊的發展形勢江河日下,又臨近馬梓筠大學畢業,父親幫助母親下定決心,又走通路線,毅然將母親調回寧城的醫院,全家也跟著搬回原籍。他父親在家族中的表現也是相似。雖然平日裏他喜歡與比他要低上一輩的晚輩們打成一片,甚至偶爾還會給人以為老不尊的假象。但是每當家族遇到重大事件,平時嘻嘻哈哈的父親倒是總能夠挺身而出,力挑重任,統籌局麵。而很多在芝麻小事上看似精明強悍的家族成員卻反倒都是束手無策,隻能亦步亦趨地聽從父親的調配。這表明馬梓筠看似五大三粗的父親真的是大智若愚之人,也是很肯仗義執言,敢於挑頭擔當的人。遇事不退縮,逆境之下善於尋找出路,他的頭腦遠比多數同齡人要高深精明。他有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倔拗起來半寸餘地也不會退讓;可是他事實上也很靈活,為達成目的也能夠屈身自如。事情關己的,他反而無所謂,就像當年地質隊老大恰恰是他關係最好的同學。可老大在任期間,馬梓筠父親就是甘願窩在車間裏,從來也沒有想過去攀附他這位老同學的門路謀求從滿身機油汙垢的車間裏調出來。但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妻子他卻能厚著臉皮去不厭其煩地跑動疏通、去阿諛奉承那些在位置上的、哪怕稍微能搭得上界的人,即便這人隻是親戚的親戚,或者隻是同學的同學,或者隻是朋友的朋友。

中午的機關大院更加靜謐。作為監獄首腦的這個院子始建於六七十年代,到了八十年代在平房的基礎上加蓋了三層,形成了現如今麵南背北的四層樓規模。院子的前半部分就是由大門直通小樓的水泥步行道,步行道中部兩邊一邊豎著一塊宣傳板。中間位置砌壘出了一個環狀的花圃,裏麵栽種著兩株巨大的丹桂樹。桂樹的四周沿著花壇邊角又種了許多馬梓筠叫不出名字的花卉,不怎麽看得到花蕾,卻幽幽地散發著暗香。兩塊宣傳板的東、西兩麵各載著許多挺拔的水杉和樟樹,這些大樹一直延伸到環繞機關大院的圍牆邊。裏頭陽光照不到底,青苔滿地,總是向外滲發著森森的涼氣。機關大樓的東北方向還矗立著一座二層小樓,它的二樓是機關小車隊的辦公室。一樓馬梓筠是最為熟悉不過的,就是每次領取工資時都要在外麵排隊排個半死的隸屬於財務科的臨時辦公室。大樓的北麵一直伸展到西北角都是茂盛的竹林,西北角竹林的邊緣是廁所,廁所邊聳立著兩個長滿青草的土堆。馬梓筠中午上廁所經過時第一印象就覺得這土堆是墳墓,等到下午兩位工程師回來了一打聽還真是墳墓。據他們說這是附近村莊某兩位農民的祖墳,當初監獄建蓋機關時這附近就有好幾座土墳,都有些年頭了。算來算去都得在圍牆之內,隻得和墳主商量遷墳。有幾個好說話的,拿到補償金也就及時將先人遺骸遷走了,也算是支持了我國勞改事業一把。可就剩下兩戶人家任你補多少錢就是不遷,他不遷的理由倒不是嫌錢少,而是怕破壞了自家的風水(其實以當時他們的貧窮程度,這給祖墳選址的眼光也著實讓人生疑啊)。就這樣僵持不下,總不能為了區區兩座小墳而重新費時費力擇址吧,畢竟這裏就是廣大幹工一致公推公認的總部的黃金地塊。強拆更加不妥當,監獄多數情況下雖比政府失力,卻也更加講理。這又隻是人民內部矛盾,激化衝突更無必要。當時當家的監獄領導一合計,幹脆,井水不犯河水,直接將墳地原地不動,圈在機關大院裏了。反正是社會主義監獄,大家都是唯物主義者,本身就是不信鬼神的。加上機關裏本就是男警察多,一院子滿滿的陽氣,還怕一兩個陰魂作祟?那兩家農戶也確實是倔強,寧要他的先人日日守護著監獄的廁所聞著屎尿味,寧願自己每年清明還要大費周章地從機關大門進來掃墓,也就是咬牙不遷墳。這樣一晃就是幾十年,活人死人相安無事,年深日久就習以為常了。以至於所有北關監獄機關的辦事人員,包括膽小的女警察和女職工,即便在晚上如廁時對於昏暗的白熾光照下那兩座在暗處靜悄悄矗立的墳包也是熟視無睹了。

下午主任依舊沒有回來,兩位工程師倒是在兩三點鍾回來了。他們的臉蛋都是微紅著,身上多少帶著些酒氣。聽他們說主任每次去省城照例都是要在第二天才回來的。他們兩也是元帥麾下的小兵,各掌一塊業務。除了工齡和警齡比馬梓筠要長,僅以職務而論也不方便直接指揮馬梓筠。胖工程師還是斜叼著香煙自顧自在電腦上不亦樂乎地操作著,煙灰掉滿了半個桌麵。瘦工程師還是繼續拿著曲尺在一張畫滿了各種曲曲繞繞圖案的施工圖紙上很有耐心地量來比去。兩個人操著監獄方言,間或對於早上的現場測量結果交換一下各自的看法,不時嘲笑一下在土方計算上企圖貪小又被他們看出破綻的包工頭。胖工程師抽煙速度很慢,老半天才狠狠地吸上一口。煙霧在他的鼻腔口腔中來回悠**上一陣,一部分緩緩沁入他的胸腔,滋潤了他的五髒六腑,另外一部分再被他狠狠地噴吐出來。他說話語速倒是很快,各類馬梓筠聽不懂的建築行話術語也是操得溜熟。麵對麵的瘦工程師除了很好地免費吸收掉對鄰直噴過來的二手煙氣,多數時候都是在傾聽對麵的在展示觀點。等對方吧唧吧唧說住嘴了,才慢條斯理地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的語速很慢,語調偏低,聽覺不好的人須得凝神貫注才能聽得清楚。胖工程師說到激動之處,或者說單機遊戲進行到緊要關頭遭遇了一次重大的行動挫敗時整個人都會觸電似的從座位上彈起來一陣抽搐。他粗壯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抽風式地快速擊打著桌子,左手上夾著的香煙頭都會抖落在地上。然後肥胖的臉上會露出無可奈何的認命神色,茫然地望向馬梓筠一眼,嘴角擠出一絲強笑,仿佛是在向他尋求對於遊戲無解的答案或是重要的啟示。瘦工程師對於對麵夥伴的這種反應看來是早已熟視無睹,仍然埋首苦量,其投入的狀態直讓馬梓筠想起戰爭電影中那些麵對焦灼的戰局在軍用地圖和沙盤前苦思冥想、尋求對策的參謀們。馬梓筠為了避免給人留下借用第一天就偷懶取巧的壞印象隻有裝腔作勢地理理櫃子,抹抹桌子,看看文件。好半天瘦工程師好像才反應過來,看著無所事事在發愣的馬梓筠,意識到什麽似的拍了拍腦門。

“哎呀,我都忘記了,小馬,主任臨走時囑托過我,讓我把他的這間辦公室鑰匙拿給你去配。現在也快三點了,你就提前下班去把鑰匙配好。今天反正也沒什麽事了,你配好後就不用來了。”

馬梓筠接過鑰匙,向兩位工程師作了個別。對於在單位中身居配角,他是早已習慣了的;對於在辦公室中無所事事,他更是體會良多。反正瘦工程師轉達的也是這個辦公室裏能當家做主的主任的意思,雖然最後兩句可能是他自己的意思。不過事實也確實如他所說的,現在馬上就到三點了,他去北口鎮上找個鎖匠店,再配好,再快也得半個小時,這樣就到了三點半。冬秋兩季北關監獄機關下班的時間是四點半,也隻留有一個小時的上班時間。本身主任也不在,他沒有接到任何明確的工作部署,就是回到辦公室也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那個年代我國機關所謂的上下班與普通企業和事業單位相比自有其玄機所在,也就是說,你不能隻盯著上牆的製度中規定的表麵作息時間。比如早上規定的上班時間是八點整,但是真正能準時到崗的不會有半數,多數人都是在八點半之前才會到達。到了之後他也不是馬上就進入上班狀態,還要清掃辦公室、清理桌麵、洗茶杯,有些還要吃早飯、部分還要上早廁。如此一來,真正全員完全進入工作狀態就隻能在九點左右了。而下班時正好相反,規定是四點半下班,其實很多人在三點半左右就已經進入鬆懈低效的預備下班狀態了。到了四點整個機關至少有小半數的人已經提前走了,再過一刻鍾整個機關也就沒有剩下什麽人了。所以基層但凡有些經驗的人員來機關辦事的,基本都是要預留有個預估的提前量的。否則多半會在某個環節找不到特定的辦事人員,隻能是空跑一趟。馬梓筠剛走到機關大門,突然從牆角邊走過來一對四十多歲的男女。兩個人雖顯得風塵仆仆,穿著還算清爽整潔。女子眼圈有些紅紅的,似乎一直在揩眼淚。她可憐兮兮地望著馬梓筠,欲言又止,似乎將他當成了救星。馬梓筠還沒來得及搭腔,門口值班室裏矮壯的保安就衝了出來,趕鴨子似地驅趕著二人:“走,走,領導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們了,已經查清楚了,你老頭子壓根就不是什麽老革命,而是加入什麽反動救國軍的國民黨反動海匪。知道了嗎?當年的判決書原件也翻出來給你看過了,怎麽還來糾纏啊。”“我,大哥。”女人有些哽咽著,都快哭出來了:“會不會搞錯了啊,我父親一再說他是打土匪的,不是當土匪的啊。”“哪裏會錯了?”保安不屑地回應到:“上次我也幫著你看過,白紙黑字的,你自己也承認的,判決書上就是你父親的名字,籍貫、年齡也都對得上,照片裏的人和你家裏保管的父親年輕時照片中的模樣也是一致的。而且從判決書裏看你父親匪性深重,被人民政府先後抓捕過三次,判決過兩次,算是冥頑不化的慣匪了。寬大處理沒被槍斃,還有什麽可說的?”“可是……”女人小聲嘟囔著,還想爭辯些什麽,被身後背著旅行包的男人拉住手臂製止了:“算了,我就說過,他年紀太大,腦子糊塗了,很多事都記不清了,我們走吧。”女人嘴唇抖動了幾下,很多湧到嘴邊的話想說又說不出,隻得掏出手絹,輕輕低下頭抹著眼淚。“真是搞不靈清的。”保安望著男女漸漸走遠的背影嘲諷道:“明明是反革命,臨老了癡呆了,還以為自己是老革命。說實話,當年沒被槍斃就算是萬幸了。留下條命,就是要待遇,那也得遊去海對麵找國民黨,問馬英九要啊。”

馬梓筠在鎮上尋尋覓覓了一番,總算是在一個旮旯角落裏找到了一間不起眼的鎖店。等著師傅配著無聊的時候他又給楊欣兒發起了短信。

“在幹什麽啊小白臀?”

自那晚之後他看到楊欣兒身上黑白不一的膚色後,他就賦予了她這麽一個聽起來並不雅觀的外號。“在開會哇小種馬。”楊欣兒無比簡練地回了幾個字,還加了個吐舌頭做鬼臉的表情符號。馬梓筠對於楊欣兒的工作單位、性質和職位都沒有眼見為實般的透徹了解,隻是覺得楊欣兒上起班時似乎總是不太願意接聽電話和回短信,似乎不太方便。“下次一定要實地好好了解了解她上班的這家公司和她在湖城的一切”,馬梓筠這麽想到。這時旁邊突然伸過來一條手臂,他嗅到濃烈的汗餿味中夾帶著微微的芳香。他回過神,看到麵前瘌痢漢子那張混雜著泥垢的傷痕累累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正討喜般地將右手伸到馬梓筠鼻下,烏黑的指尖掐著一朵淡紫色的七星狀小花蕾:“送,送給你,好香的花。你,你,包叔說過,是,是好人。花,花,給你。你,你,可,可以,給那個,那個漂亮,姐姐。”馬梓筠之前的人生之中從沒有應對過這種情況,正躊躇著該如何應對這突發的情況。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剛準備抬起手接花。架著老花鏡的老板就生怕瘋漢大新年的登門進室阻擋了自己店的財神進門似的,他停下手中的活計,惡狠狠地站起來,用力揮舞著手臂,嘴中罵罵咧咧地推搡著將漢子驅趕走了。隻留下那多美麗的小花跌落在馬梓筠的腳邊,很快地就被新進店的客人的鞋子給踩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