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梓筠借用到機關並沒有在第三監區掀起多大的風浪,畢竟像他這樣沒在基層上多久班就運用關係調往機關的雖不能說是很多,但也絕不至於罕見。倒是老板娘在他有一次下班經過時叫住了他,對他豎起大拇指,說他蠻有本事的,才來了半年多,就能借用到機關裏。機關嘛怎麽著比起一線也要好太多了,至少用不著一上早班就得起得比打鳴的雞還要早,一趕訂單就要熬通宵睡得比狗子還要晚得那麽辛苦呢。另外,她也特別指出,脫離了一線,今後可以陪楊欣兒的時間也要多很多了。這樣自然也是有益於兩個小年輕的關係發展的,快的話可能今年就好喝兩人的喜酒了吧?馬梓筠盯著老板娘那張快速開闔的嘴,突然覺得她的性格其實和楊欣兒是有著幾分相似的,熱情、外放、直爽、討巧。容貌雖沒有楊欣兒那般出眾,盯久了卻也覺得小有風情。楊欣兒和自己在一起時,估計也就是自己眼中老板搭配老板娘的翻版。在外人看來都不過是鮮花插在那啥啥上,那啥啥啥叼到了天鵝肉,總之就是醜漢配嬌妻式的不協調。但是據馬梓筠的觀察,老板娘之所以能夠與老板走到一起,也並不是如表麵看起來那麽無緣由的。她那位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拙夫外形雖則粗魯,平素話也很少,瞧著木頭疙瘩一塊,實則是個內心很溫柔細膩的多情漢子。他表麵憨傻,確是心靈手巧,承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在單位裏幹起活來也是水電工、木泥匠的“百搭”。脾氣還特別好,家外萬事都無條件聽從監區領導的調遣,家內凡事都無條件依從自己的婆娘。不管老板娘心情如何,他都是整天咧著嘴笑嘻嘻著,讓人瞅見了也發不起火。他們的兒子長得像父親,脾氣更像父親,每日裏見人就樂,話語卻很少。天冷了總是凍得受不住似地彎曲個背,小腦袋似乎都要埋到桌子底下。成天拖著長長的清水鼻涕,用袖管怎麽擦也擦不幹淨,弄得右邊的袖口內側都被半幹不幹的鼻涕沫子罩上了一層亮晶晶的“拔絲”。老板娘也不舍得在店裏安裝空調,隻是用白炭生了個火盆子。店裏總是有人進進出出的,離開的時候帶出去一大團暖氣,進來的時候又帶進來一大陣冷氣。遮垂下來擋風的厚棉布簾子麵對北口鎮狡猾放肆的嚴寒幾乎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她的可憐兒子就更加受凍了。哆嗦著個手寫作業時就是靠在火盆邊也是兩腮發青,牙關相叩,時不時還要打上一個寒顫。那寫出來的字也更是七歪八扭,讓人不忍直視了。
馬梓筠坐在寢室裏,想了想在分監區的值班室裏還有什麽屬於自己的東西。一個標著“馬”字的臉盆,裏麵放著一個寫著“馬”字的漱口杯,杯裏放著一根牙刷和一罐牙膏,臉盆上方掛著一條專屬於自己的毛巾。“馬”字都是罪犯生活小組長很仔細地用彩色水筆書寫的楷體字,工工整整得像是小學生臨摹字帖的字跡。算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不值錢的東西,不去拿了,反正這些東西指導員很快地就會讓互監犯處理幹淨的。很快又會有一個新人補充進來,分監區又會準備同樣的一套洗漱工具,小組長又會規規矩矩地在臉盆和漱口杯上標上那名新來的警察的姓氏。監獄本來就是和客棧一樣住滿了來來往往的客人,無論是長居還是短憩,賬簿上所變換的不過是旅客的姓名而已。罪犯刑期一滿就要走,警察到了一定的時候也要輪崗。無論少了誰,日子還得照過,少掉誰都不會有什麽影響。更何況他馬梓筠本來在分監區中就是無關緊要的人物,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人們對他的事最多談論個一兩天,很快就會將他淡忘了,很快又會有新的話題。他親眼見證過說起來價值可比一個臉盆要貴重得多的杜皓翀辭職之後是如何迅速地被前同事們遺忘的。說起來他們中的很多還是看著杜皓翀長大的,相互之間的交情遠比馬梓筠這個來路不明的外鄉客要親密很多,在一起共事的時間也遠比與馬梓筠共事的時間要長,可還不是很快就淡出了人們的談資,甚至說是完全淡出了人們的記憶。人性並非一張一覽無遺的薄紙,而擁有錯綜雜亂的萬千剖麵。少數如鑽石般璀璨的光亮麵,也會有如幽潭般漆黑的陰暗麵,更常見的則是猶如起霧天的朦朦朧朧半隱半現的看不清楚。究竟為善為惡,孰是孰非,可能還得具體到因時因地因人、甚至當下當年當日的實際情勢之中。不過商品社會的世事人心之下常人之特別擅於遺忘已經消逝的又對己沒有利益牽連的人和事倒也是不爭的事實,淡薄險惡的人情之寒涼勢利也成為了全世界人群間流行的瘟病。北關監獄雖然地處閉塞,但是並非絕緣於真空。
馬梓筠突然萌生了強烈地想再去安樂縣逛逛的想法,自從被蔣芸伊在情感的征程上迎頭痛擊之後,他幾乎沒有再踏入過安樂縣縣城。隻是有一次押送罪犯去急診,在安樂縣人民醫院值了兩個通宵班,期間一步也沒有踏出過住院大樓。馬梓筠從小到大對於醫院的氣氛和環境是十分習慣的,自己拿著手機在罪犯病床腳的一個椅子上坐著把弄著,時不時抬眼監視**的病犯。有時候坐累了,就緩踱到走廊的盡頭,從窗口俯望著夜幕下的縣城。和寧城燈火通明、車流往來的熱鬧都市夜景不同,安樂縣的“這裏的夜啊靜悄悄”的夜景基本還是屬於寧城城鄉結合部的建設水平。樓房很少,入夜了依舊燈火通明的高樓更加稀少。十層以上的高樓幾乎沒有,就是縣城中心矗立的幾幢高點的建築物窗口也是黑漆漆一片,顯示出該城像樣點的依靠寫字樓辦公的公司不僅罕見,為了業績加班加點的白領階層也根本還沒有形成。這座小城最晚上最明亮的反而是縣府、銀行、各實力型下轄局、各國有壟斷企業的辦公樓,充分彰顯出在此地政府的風采依舊超越了市麵的風采的現狀,也間接地暗示了在這座小城中身為政府公職人員的牛氣和神氣。四處晦暗的縣城中稀稀拉拉的數條馬路既窄又短,由於電網管線建設得極不發達,路燈光線稀疏昏暗。黑糊糊的路麵上很少有轎車燈光行駛,騎自行車和電驢的路人也是稀稀散散,市麵上過了九點基本就看不到什麽人影。城郊散布著大片黑黢黢的無垠無邊的野地,偶爾有些零星光亮的是農舍的燈光,農舍再往外擴展延伸的又是無邊無盡的黑暗籠罩的曠野。明亮的國道猶如蜿蜒的長龍穿越過浙北的這片野地,反而是這一大片土地上最為顯眼的靜止光源,駛過汽車的燈光也是除了天上緩慢移動的星月之外照亮這片野地的最主要活動光源。馬梓筠搜尋了半天,也定位不到那家小小婚介所的位置。安樂縣的城建,尤其是街邊的街麵房和北口鎮的一樣,千篇一律,太缺乏個性了,猶如患有家族遺傳病的親生父子。隻是一個體量大些,另一個要纖弱些。馬梓筠看著進房給病犯換藥的戴著口罩、眉目清秀、身形相似的小護士,又不自覺地想到了蔣芸伊。當初就是在下兩層樓層的病房裏,他和蔣芸伊相處了半個小時,也與她的家人和她未來丈夫的一家不期而遇。蔣芸伊是位好女孩,注定會過得平安喜樂的。他也看得出那個小夥子是個很踏實細心的男人,是那類典型的父母眼中的乖乖寶,老師眼裏的好學生,朋友圈裏的好夥伴,大家口中的好男人。蔣芸伊不也正是這樣的小女子?傳統、文靜、秀氣、內斂,他們才是最為接近也最為匹配的“物種”,小城中的天作之合,天生的一對。現在想來馬梓筠都有些發笑,自己一個帶著奇怪基因光譜的外來人,居然帶著覬覦的野心莽撞地插身於人家小夫妻和親家之間的會麵,真是自不量力啊,自不量力。蔣芸伊現在在幹什麽呢?她應該已經懷了身孕甚至已經身為人母了吧?她現在一定是很幸福地被自己的丈夫、父母、公婆所環伺著吧?她的家會在縣城的那個位置呢?哪一扇窗的後麵會是她那溫馨的家的所在呢?
夜風穿過病房外的走廊,馬梓筠監督著小護士完成手上的工作。見犯人又昏昏睡去,在夢中發出奇怪的夢囈。他擔憂地走進仔細低頭觀察,卻見沉睡的罪犯臉上露出了歡快曖昧的笑容。肯定是夢到了什麽自己想做在監獄中又做不得的好事,隻有在夢境中以逞其快了。他安下心,又踱回到了走廊盡頭的窗口邊,繼續俯瞰著安樂縣零星的燈火。他記起自己大二那一年,地質隊正好在寧城租用了一個門麵,準備進軍寧城風風火火的建築領域。馬梓筠父親當時已經開始籌謀著分步將全家遷回寧城,第一步就是自己走動通了大隊領導的關係,先進入了地質隊在寧城的工程部任職。他之所以甘願打破自己在地質隊從不求人的原則,主要還是這樣他就擁有地利可以就近在他寧城的那些老同學老朋友間鋪路搭橋,尋找將他母親調回寧城的機會。順便也打探下寧城的大學應屆生的就業信息和形勢,為明年就要大學畢業的馬梓筠能到寧城發展尋探立足點。那段日子他就像一隻儲糧備冬的工蟻般忙忙碌碌,公私兼備,白天忙著工程部的事項,晚上就忙著張羅自己家的事。就這樣他的母親總算獲得了寶貴的調遷的機會,不過公事公辦的業務考試還是必須的。他母親也隻能編了個由頭請假,帶著放暑假了的馬梓筠一起來到寧城預備考試。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晚上屋內依靠電風扇實在待不住。正好他們租賃的辦公室旁邊的小樓有個平台,他們帶著卷好的草席,順著貼牆的鐵梯子攀高而上。這裏位居高處,視野開闊,半空中的氣流相對地表也要活躍的多。寧城本就是海濱城市,夏夜多是有海風吹拂的,哪怕曆經跋涉的離岸風再躁熱,吹在人身上比起蒸籠般悶熱的室內也是讓人舒適多了。他們坐躺在草席上,搖晃著手中的蒲扇,凝望著旁邊小區裏燦若繁星的萬家燈火。他母親感慨道:“這麽多一格一格的小房間可不像是火柴盒子,裏麵得住著多少人啊。”現在想想,他父母如此縮衣節食、苦心積慮,莫不是為了能讓他在寧城、在這個世界上能擁有一間屬於他馬梓筠的小小的“火柴盒子”。無奈他自己能力有限,到現在還是上無片瓦,更加無法在寧城立足安身。在寧城的主城區別說是火柴盒子了,就連胡桃夾子大小的屬於自己的生存空間他都沒有取得。從前沒有過、現在也沒有、將來預計也多半不會有。其實很多事無法深思細想,想多了想透了隻會讓人無比痛苦。就好比現在要是有人直麵著他沉痛但是坦誠地質問他到:“你活到這麽大,究竟有何成就?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何值得誇耀的立錐之地?”他也是無法回答的,甚至是要麵紅耳赤的,隻能無地自容的感傷。
馬梓筠換好便服,乘上了開往安樂縣的中巴。這裏說下從北口鎮到安樂縣的交通,如果隻是單純地在地圖上看,兩地之間的直線距離也就是十公裏左右。可前麵已經說過,承包中巴的運營商聯盟和乘坐中巴的乘客群體考慮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乘客最好是中巴途中一站也不要停,司機一個油門一路到底;而運營商們在意的卻是沿途的客源的多少,如何將沿路幾個大村落的散客傾力囊入其中才是他們始終最為關心的。至於因此要多繞行多少路、路上要多耗費多少時間,那些都不是他們考慮的重心。國道雖然一馬平川,可是路麵上汽車太多,速度也很快,中巴的停靠不太方便。最關鍵的是國道當初修建時考慮到拆遷補償和建設成本,多數路段都是直來直往的盡量避開人家,很多村莊都不在它的穿越範圍之內。而這些村舍在中巴運營商眼裏都是固定的保險櫃,裏麵的村民們在他們眼裏那可都是行走的鈔票。因此兩地間中巴通行的實際路線是一條彎折的曲線,真正在國道上隻會行駛一裏不到,剩下的二十多裏路都是在貼著山腳的鄉村公路上行駛。鄉村公路既是順著曲延的山勢而修建的,本身就不可能太寬闊,路的走向也是曲折迂回的,目的就是要盡可能便民地照顧到沿途散布的村落。這種規則的公路的路麵雖然不至於很差,但也絕沒有國道那般平整。這條鄉村路的主幹部分是一段連綿十多裏的半麵鄰山的瀝青路,依照馬梓筠的眼光,兩邊的風景還算不錯。它的一邊挨著一條延綿起伏的山脈,其實說是“挨著”,卻也並沒有到直接接壤的地步,之間還隔著從數百米到幾十米的遠近不等的距離,都被濃密的樹叢、散居的農舍、零散的梯田所占據。路的另一麵離國道也不遠,兩條路基的最大距離也不過千米,中間都是廣袤的被列入基本農田保護區的肥沃田地。很多外行人眼裏這條路穿過的這片山腳區域不過就是一片平凡無奇的鄉村田地,其實這裏的地下可是龍氣合聚、埋藏著從春秋戰國一直延續到秦漢兩朝再延續到兩晉南北朝的兩千年文化世界。山腳和公路之間的那片連綿隆起的高低不平的土坡之下就是太湖流域及浙省迄今為止發現的保存最完好的、同時期規格最高的古越國國都城址,俗稱古城。由城池中心遺址、外圍附屬小城、三大墓葬群遺址及其他軍事設施遺址等構成,也是秦朝統一後設置的彰郡郡治所在,其行政地位相當於如今浙省的省城。隻是歲月荏苒,否極泰來,該城在漢代隨著浙省的脫離獨立,其實就已經開始緩慢衰落。隨著隋唐貫通南北的大運河的通航,運河兩岸無數城鎮的興起,遠離運河河道,又不在航道中轉線上的古城進一步衰落,直至淪為浙省下屬的管轄地。隨後更是在戰火人禍中頹勢連連,經曆宋元明清民國數朝,到解放時已經衰敗成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村。可田頭屋後都是地上地下的文物遺存,除了地麵如今還完整地保存有幾道荒草蔓生的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古越國城牆遺址之外,村民們在犁地耕作時經常還會翻挖出春秋時期南方諸國的戈幣、鬼臉錢、蟻鼻錢等古錢幣。
一座王城尚且如此,多則千年,短則百年,就完全可以從地表上消失,《巴頓將軍》中巴頓在迦太基廢墟上發出的“這就是過去的戰場。迦太基人守衛著三個羅馬軍團攻打的城市。他們英勇作戰,但是沒有守住,全軍覆滅。阿拉伯女人搶走他們的衣服、刀劍和長矛,兩千年前,這些士兵暴曬在陽光下,當時我也在”的感歎,也是讓幼年的馬梓筠記憶頗深的電影橋段。巴頓隨後念出的那首自創的“在艱苦的歲月裏,在戰爭的勝敗中,我戰鬥、掙紮和死亡……反反複複,永不休止。仿佛從鏡中看到我自己,雖以各種名義戰鬥,可我保持我的本色”詩詞更是讓他永生銘記。舉世聞名的“永不會淪陷”的名城尚且如此,更別說這些擁擠的、無趣的、雜亂的“火柴盒子”一般的水泥混凝土建築了,它們既沒有任何美學價值,又缺乏故事性的點綴,它們在地表又能矗立多少個春秋呢?中巴緩緩地行駛著,司機基本是見人招手就停。有兩次停紅眼了,人家明明隻是舉手示警自己要橫穿馬路了,他也搶著停靠過去,搞得路人和乘客都是哭笑不得。整出了這麽大的烏龍,他倒也神態自若,完全無所謂,依舊是我行我素。下一秒看見路邊站著人,也不管人家是等人還是等車還是準備過馬路還是純粹地在發呆還是準備自殺又或者是準備碰瓷,他還是照例按響喇叭靠過去,提醒人家車子來了。爭掠客源到了如此失控的局麵,甚至有時候大聯盟內部前後兩輛離得不遠的巴士竟然會撕破臉地爭奪同一名乘客,為此爭吵打架的也不是沒有。據說聯盟歸聯盟,考核歸考核,每多一名乘客,司機是就能多份提成,更關係到當天、當周、當月、當季和當年的業績排名和獎金發放數額的。如此饑不可耐,寸土必爭,逐客必搶,也可以想象中巴車的蹣跚龜速了。馬梓筠五點上的車,上車時天色還是一片明亮。等逐漸駛出了那條山脈的環繞時,天色已經變得有些昏暗了。好在他原本也不趕時間,就是想到安樂縣吃個晚飯,再隨意逛逛,晚上反正總是要打車回來的。馬梓筠的心態很平和,這就是在機關上班的好處了,下班了就是下班了,無牽無掛,一切盡在掌控。不像在監區,即使下班了似乎總還有一條無形的滾燙的鏈條緊緊勾抓著你,讓你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馬梓筠下班了就是下班了,下班了也就是休息了,休息了就是徹底休息了。哪怕他今天第一天在新崗位的表現再差,主任也不會隨便給他電話訓斥,更無須緊急到必須在晚上就撥打他的電話。而且今晚他也不用再將鬧鍾調設為五點半響起,他再也不用發愁早上會睡過了頭。
安樂縣和我國多數城市相似,也是個移民縣城。而且由於全境正好處在我國由南至北的曆代遷移潮流的主要線路上和浙省的西北最前沿,更是如一座水草豐美的濕地,成為可供那些如精疲力竭的群鳥般的流民們棲身以作常駐或是短歇的理想家園,由此也成為了典型的移民大縣。據說最早城內的原住民如同江南的許多城鎮,在太平天國的兵火屠城中基本消亡殆盡。鄰近鄉村也受了池魚之殃,多數也都毀於長毛散兵的征糧虜人之中。說到這席卷半個中國的天國運動,似乎並沒有給百姓帶來什麽上天的恩澤,反而隻留下了許多可怕的殘酷的後果。近的就以安樂縣文化名人某吳姓畫家為例,在太平戰亂中本鄉本族人丁幾乎死絕。全鄉死4000餘人,全家九口隻餘下兩口。遠的以馬梓筠的老家慈鎮為例,作為浙省東部有名的古縣,寧城的北門戶,也自然成為太平軍南下必須攻克的重地。馬梓筠祖母的老宅,現在是由他一位堂哥全家居住著的,是一座小而別致的四合院中的兩間平房,隔堵牆就是他們一家剛遷回慈鎮時臨時棲身的破院子。據他母親說,以前在南牆外還有個小房子,在太平軍攻占慈鎮時住著一對寡母孤女。母親平時都是吃素修禪的,白天織布為生,晚飯後夜一黑就開始虔誠地敲擊木魚誦經。不料城陷後長毛滿城搶掠,幾個匪兵盯上了這對可憐的母女,欲行不軌。貞烈的母女見無法脫身,遂先後投井自盡。從此附近的居民經常就在半夜聽到時斷時續的木魚敲擊聲,哪怕那間小屋在新中國成立後被東海艦隊拆除了作為部隊醫院,馬梓筠的祖母和很多鄰居還是經常能在夜深人靜時聽到醫院牆邊方向傳來陣陣木魚聲。她們就說這是那對可憐冤死的母女的冤魂執念太重,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了,亡魂仍舊在夜夜誦經祈福。安樂縣現有的人口中少部分是從本省其他地區,比如台城、紹城等地遷入,更多的是由省外的豫省、徽省等地遷來。他們分別以籍貫為連接紐帶在安樂縣幾處緊挨著河流,周圍又有山嶺盤繞、利於隱蔽、耕作、灌溉、捕魚、種植的盆地上聚集成村,再由村逐漸發展成鎮。由於安樂縣多數人口都是半耕半林的山民,山裏冬天氣溫低,低溫天氣長,所以喜歡在秋夏二季就開始醃製畜禽肉。待到冬季大雪封山之際,用刀削砍下幾片(塊)醃肉,再合著開壇取出的泡製過的菜葉瓜果和晾風幹的野菜山筍,一起放入陶製的或者鐵製的小鍋。底下再放置一個酒精爐,將火點著燉煮,看著那醇香撲鼻的白煙慢慢升騰,應著食者酒杯和碗中濃烈的酒香,確實也是無比的愜意。燉鍋慢煮就是安樂縣地方烹調中的王霸,理論上是可以四季而食的,不分時令和冷熱的。隻是嚴冬雪天吃起來更有味道,更能暖身開胃,也更加應景。就像即使現在已近初春,可走在街上的馬梓筠還是能從家家商鋪自家用餐的飯桌上看到那爐火忽明忽暗,熱氣升騰繚繞,家人圍坐而食的尋常景象。
越是經濟落後的地方越嚴格遵守著地方上的傳統風俗,概莫能外。以安樂縣為例,農曆正月十五之前,家家戶戶都是要忙乎著走親戚的。絕大多數商鋪都是閉門謝客,必得等到十五過了才會開張接客。馬梓筠順著安樂縣最熱鬧、年味也最足的馬路慢慢溜達著,肚腹中還沒有傳來過分的饑餓感,他想著索性晚點再解決吃飯問題吧。初春的夜風已經丟棄了刺骨的猙獰,變得柔情蜜意。一些早開的夜花對於春意推波助瀾,曖昧地向著夜空暗送著芬芳,人心也變得酥麻浮**。他漫無目的地閑逛著,走到一個“T”形街角。他停住向著轉角方向望去,是條僻靜的昏黑小街。他想起這條小街應該是通向貫通這座城的小河的,便折向拐了進去。小街兩邊都是關閉著的門麵窄小的店麵,春節的效應還在延續,即使已經過了正月十五,很多商鋪打烊的時間還是相比起平時要早很多。小地方春節總是來得早,去得晚,猶如一條長長的省略號,纏綿的年味總是讓人回味無窮。不像省城寧城這些大地方,春節猶如迎頭而撞的隻對著你稍作點頭的匆匆過客,還沒給人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就蹤影全無。路燈照著馬梓筠孤獨的身影,他的心頭突然掠過一絲悲涼,他平生第N次覺得自己很可憐。這絕不是他一個人第一次在這個星球上獨行,在地質隊時他曾經無數次在自己家所在的家屬區邊上的那片曠野上迎來朝陽送走晚霞,高二時期他又如同瘋子似地在鐵路橋對麵鐵路職工家屬區邊上的那一片荒地上聽著火車汽笛聲靠近聽著火車汽笛聲遠去,在寧城時他也有無數次在夜幕降臨之後在這座大都市的江邊公園裏羨慕地看著身邊的情侶們走近又走遠。假使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本畫冊,人家成功者的畫頁上都是滿滿當當地塗滿色彩,而他馬梓筠的畫頁上則多是留白的空空如也的寫意。隻是之前他從來就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妥,可不知為何,今晚他陡然升騰起一股無盡的空虛感。是的,在他沒有穩定的工作,情感世界又是一片空白的時候他從來也沒有這樣自覺孤獨,可今天他不僅擁有了一份讓很多人羨慕的好工作,還在這個單位裏謀取到了優越的崗位,又有了楊欣兒這樣一位性感可愛的女友,他為什麽反而感覺不快活了呢?難不成他馬梓筠的人生就是專門給自己找別扭?就是由一場又一場的自尋煩惱的鬧劇組拚而成的滑稽戲?難道他注定就是這麽一個賤人?好不容易命運不再為難他了,他自己卻非得為難他自己了?他走到小街的盡頭,這裏是一片綠化地,連著穿過縣城中心的那條小河的河岸。河岸邊鋪著鵝卵石路麵的步行道,兩邊的景觀燈在漆黑的河麵上映出通亮的起伏的倒影。河麵很窄,馬梓筠可以很輕鬆地將手機從這邊拋甩到對岸。他站在河邊連著鐵索的水泥柱旁,低頭俯視著倒映著河畔迷離的燈光的河麵。他是患有很嚴重的深海恐懼症的,不要說看,有時候隻是想想那些深邃的不見底的海淵就會全身發軟。看到這些黑色的、深藍色的水麵總是心懷恐懼,總覺得會有什麽可怕的巨型神秘生物在水底遊弋。河邊散步的行人很少,因為畢竟剛剛入春,晚間的風,尤其在河邊總還是有些涼意的,再加上畢竟剛出年關,很多家族興盛的人家還會繼續內外走動一段時間,多數居民還是選擇了待在家裏。馬梓筠掏出手機,撥打了楊欣兒的號碼,那邊接通了,旁邊歡聲笑語的,似乎很熱鬧。
“老婆你在幹嗎?”
“我在陪客人吃飯呢。”
“我想你了。”
楊欣兒還沒有回答,旁邊似乎就爆發出了一陣男男女女對於她的不滿起哄聲,電話隨即就被人掛斷了。馬梓筠呆立了半天,才接到楊欣兒的回電。她壓低嗓門說現在通話不方便,晚點看情形再聊。馬梓筠已然習慣了與楊欣兒的這種通電方式。用楊欣兒自己的話說,她和馬梓筠從事到工作不同,馬梓筠隻需老老實實地完成手頭的工作即可,她則不然,她是場麵上的人,適當的應酬是絕不可少的。有次她酒喝得稍有些多了,在電話中非要馬梓筠叫滿她一百遍親愛的,馬梓筠隻得遵令進行。其實也就重複了才二十多遍,楊欣兒就很知足的表示夠數了,可以了。她嬌滴滴地對著馬梓筠埋怨到她湖城的小姐妹們知道她在遙遠的安樂縣,還不是縣城中心,隻是個位於鄉下的勞改隊裏找了個相貌十分普通,收入也就那樣的警察做男朋友,都感覺到十分吃驚。說之前給她介紹的那麽多湖城的有錢老板、公務員、醫生都不要,非跑到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找一個,又不是有錢人更不是帥哥,難道是湖城的男人死光了?他馬梓筠絕對算不上是標準的舔狗,在馬梓筠的一生至今所找過的女朋友中間,舞女是最作的,馬梓筠對她也哄得最為厲害。衛丹紅和陸芳菲是無需哄得,她們看準了一個男人,就會全心全意,甚至倒哄男人。楊欣兒則處於中間狀態,她畢竟年齡還小,總是樂於享受男人的甜言蜜語的。她不像很多走純物質路線的年輕女子,見一分好處出一分笑臉,男人錢包不開,她們溫柔不了,總是板著個死魚臉,像誰欠了她們多少錢似的。到現在為止除了一起吃飯,馬梓筠搶著替她墊付的路費,給她買的一些零食開銷之外,她從來沒有額外地用過馬梓筠一分錢,更沒有借著節日為名主動向馬梓筠討要禮物,甚至連馬梓筠準備給她的春節紅包也直接拒絕了。她是真的欣賞馬梓筠、愛憐馬梓筠。就像兩個人臉對著臉聊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怔怔地盯著馬梓筠的臉,撫摸著馬梓筠的眼睛說“好漂亮的一雙眼睛”。活到這麽大,在小學階段、初中階段、高中階段和大學階段人們對於馬梓筠外貌的主流評價依次是在“好秀氣,和個女孩子似的”、到“蠻清秀的”、到“發育中不便評價”、到“還算斯文”到“隻是個男人而已”中轉換。在遇到楊欣兒之前,他已經記不起自己上次被外人讚揚容貌是什麽時候了(即便是如此寵溺自己總是失去客觀評價標準的母親對於自己兒子外形日益江河日下的走勢也是看在眼裏,憋在心裏,悶在嘴裏)。衛丹紅即便這樣哄著他、慣著他、照料著他,也從來沒有當麵稱讚過他的外形。陸芳菲雖然總是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自己,可馬梓筠知道這種欣賞更多的還是來自於對於他的職業和談吐的仰望。隻有楊欣兒,居然會稱讚自己的眼睛生得好。不錯,他是長著一對雙眼皮的眼睛,這雙眼睛也絕難稱得上難看。可即便是再好看的眼睛,嵌鑲在他這麽一副寡然無味的臉孔上,在周邊平庸器官的夾擊下那也基本喪失了神采。可楊欣兒偏偏就是情有獨鍾,哪怕她的身邊簇繞著這麽多生著炯炯有神的俊秀眼睛的帥氣男子。
不得不說緣分這事實在是過於玄妙。馬梓筠之前在身曆過的那麽多城市中在街頭、辦公場所邂逅過那麽多女子,洗去一臉的脂粉油霜,卸掉膚底的假骨支架,多數都是姿色平平的。要麽就是頭臉輪廓古怪,要麽就是眼睛缺少光彩,要麽就是口鼻形狀紮眼,要麽就是牙齒歪七扭八,要麽就是胸部形狀失當,要麽就是腰腿粗細無度,隻是拚命地依靠後天的燒錢整形矯正和化妝品的奇功妙效拙劣地加以調整和掩飾,但是終究還是不免處處露出馬腳和破綻。可即便如此,她們中的大多數依然是眼睛朝天,依靠著身為女人的性別優勢在人群中暢行無礙。見到開著“保濕捷”的富人和帥哥則兩眼放光,恨不得馬上叉開雙腿,自動排卵,哪怕被富人**糟蹋玩弄到哭泣爬滾,那也是物有所值,不枉自己愛了這一場;而一旦見到窮苦屌絲和醜男則嗤之以鼻,恃“B”自重,唯恐避之不及,沾惹上他們的窮酸氣息,拿腔作調地緊閉起自己早已遍布履印與雜草的蓬徑。楊欣兒比起她們可算是天生的美人胚了,她完全有資本在湖城的男人堆中予取予求,也絲毫用不著將哪怕是一分一秒的寶貴的青春年華浪費在自己這個既不富裕更不瀟灑的劣質男人身上。可她不僅沒有嫌棄自己,反而頗懂得賞識自己的長處,這一點也是著實讓馬梓筠內心感動的。這時他感覺自己的胃也隱隱**了起來,是時候去吃飯了。他沿著河邊慢慢向前走,他知道在前方橋邊有條小弄堂,也算是安樂縣的美食街了。除了街名不雅,仿佛是因循便利,十分直白地以小街口某所公廁命名的。裏麵集中的蒼蠅小店也是多如江鯽且價廉物美,總有一兩家看在財神爺的麵子上在此時營業的吧?果然,還未轉進弄堂裏,前方就閃耀出一片明亮的燈光。十多家小飯店都熱氣騰騰地開著張,店門口站著的老板老板娘和小夥計見到行人就熱情地揮手攬客。人家都是哪家人多往哪家紮,馬梓筠卻要背道而馳,觀察對比後選了一家人少些的小店走進去。他吃飯,口味固然重要,氣氛也很重要。普通人多是挑選人多熱鬧的,想著必然是廚師手藝精湛,回頭客雲集,這味道必是差不了的;他則厭煩這種吆五喝六、煙霧繚繞的嘈雜環境,偏要挑選人少清淨,最好有位於角落的麵門背牆的單人座位可坐的。馬梓筠屁股剛坐定,滿臉堆笑的老板娘就殷勤地走過來,泡上一杯熱茶,說是自家山上摘的無公害的純野生茶。又端出一盆飯前開胃零食,裏麵裝著炒熟的雪白色的南瓜子、黃褐色細長狀的硬撅撅的番薯幹,說都是自己家種自己家炒自己家晾的,絕對衛生安全。
“這年頭可不敢亂吃東西,你看粵省都開始發人瘟了,聽說已經死了很多人呢。”
她一邊遞過內容簡單設計樸實的菜單,一邊歎著氣對馬梓筠說道。馬梓筠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她提起的這件事,隻是專心選菜。定睛看了看,本鄉本土的,和北口鎮的菜式都是同宗同源,菜肴花色自是大同小異,也沒有什麽過多的新意。他隻求果腹,瞅著菜名順眼的隨便點了一葷一素一湯。端起茶杯慢慢品嚐,確實有股難以言狀的不同於普通綠茶和白茶的山野氣息。他又捏起兩條番薯幹細細咀嚼,淡淡的甘香隨著糯糯又有嚼勁的番薯肉在齒間流**,也是超市販賣的裝在真空塑料袋中的那種車間機器流水線製作出來的大路貨所不能比擬的。最後他又搓起一小撮西瓜子放在左手手掌,右手拇指和食指夾著一顆一顆地放入嘴中,用唾沫沾濕了在齒舌間翻滾幾下,將瓜子外殼上粘附著的香料味吸吮入喉。再用齒尖咬開瓜子殼,留下噴香微鹹的薄薄脆脆的瓜子仁,而將瓜子殼吐在桌上。他的臉正對著大門,也對著門邊櫃子上擺放著的電視機。屏幕裏神情嚴肅的女播音員正用著不同尋常的緊迫口吻誦念著如下的實時新聞。
“粵省已經發生多起疑似感染病例,各級領導高度重視。某某做出重要批示,某某趕赴現場,相關部門已經啟動應急預案,目前粵省花城群眾情緒穩定。”
“這下麻煩了,不知道會不會傳染到我們這裏來,到時候要是關門整頓,哎,叫人怎麽活哦。”
老板娘端著熱騰騰的筍片青椒炒口條放到馬梓筠桌上,眼睛不離電視,擔憂地嘟嘟嚷嚷著。
“不會吧?離得千山萬水的,一時半刻哪裏傳播得到我們這邊啊。”
旁邊一個自斟自飲的食客顯然有些喝高了。他毫不當回事地夾了一筷子菜塞入嘴中,又美滋滋地喝進一大口酒,不屑地說道。
“難說,現在不比從前,都是飛機來火車去,那傳播速度老快了。再說了,這人瘟是如何傳播的現在連國家也沒整明白,萬一是通過空氣傳染的呢?聽說得了就要死,根本沒治愈機會的。”
另一桌一名已經吃完了正在剔牙的食客反駁到。
“那不是比那啥,對了,比艾滋病還要厲害得多啊。”
老板娘被嚇得臉都有些發白了,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關門整頓後自己一家老小斷炊喝西北風的慘狀,心尖尖都在打顫。
“誰知道呢。這年頭,錢越來越難賺,病越來越多。哎,說不清楚,道不明哦。”剔完牙的食客無奈地搖搖頭,狠狠地一甩牙簽,起身推門走了。
馬梓筠隻是靜靜聽著,一麵低頭吃飯,沒有吭氣。但是他預感到距上次的追捕逃犯之後,他又遇到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