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有的寧靜,猶如在母體中,隻是這是有些許微弱知覺的那種沉眠,不同於宇宙浩劫之後萬念俱滅的死寂。他可以隱隱約約地感受到自己不是坐著,也不是站著,而是正仰躺在什麽輕輕柔柔的地方。他的眼前是向著四麵八方極遠極深之所無限延伸的濃重黑暗,就算他撐破了眼眶、眼眸充血、耳蝸劇痛可仍是什麽也看不到。但是他能切切實實地感覺到周圍有著很多人在走動,在圍坐,在談論著他,在關注著他。多數時候傳進他耳中的都是細若遊絲般的對話交談聲,有男有女、有輕有重、有快有慢,有遠有近。這些人聲飄渺不定,無處不在可似乎又無所依托。但是隻有一個女子的哭泣聲是經常性地打動他的耳脈和心脈的。這哭喊聲感情真摯,充滿愁鬱,飽含關切,無數次地在他即將墮入濃黑的深淵永眠之際喚醒了他最後的神誌。他宛如深潛到深海臨界的腦部嚴重缺氧的潛水員,已經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施力感和方向感。他分不清哪裏是真正的海麵,哪裏是真正的海底。他幾乎徹底放棄了任何用力,隻是倍感疲乏,昏昏欲睡,連最輕微的睫毛眨動這類可能需要他勞心費神的細小動作都不想費力去做。他隻想著徹底放鬆著攤開四肢,張開十指,讓毛發、軀殼的每一寸表皮都慵懶地浸碰著溫暖的海水,讓自己像隻懶散的水母似地飄**在幽藍廣闊的海水之中。不問來處,不管去處,形無所依,神無所寄。可事與願違,似乎又總是有一股狡譎的強大引力向下勾引著他,逐漸將他向著海底深邃的地緣盡頭拉扯吞吸。就在他體力不支,失去平衡,很快就要永久地墜入那無窮無盡的黑暗深淵時,又是那誠意十足的哭泣聲緊緊地牽引著他逆向抗衡著抗爭著抗拒著,終於艱難地扳回了局麵,將他托舉著往上浮向愈來愈光明的海麵。他隻感覺到眼前的黑暗色彩越來越淡薄,遠處的藍色逐漸轉化為微亮再逐漸加強為明亮最後逐漸強化為刺亮,似乎正有人拿著一把擰開的光度越來越強的手電筒疾跑著由遠至近地正對著他的雙眼猛照。他的雙眸越來越急速地轉動、睫毛越來越快速地抖動、心房越來越勻速地跳動著以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越來越強烈的光明,終於他睜開了眼。

他先是聽到了幾聲異常激動地呼喚著自己名字的人聲,首先模模糊糊映入眼簾的就是母親那哭得通紅浮腫的雙眼和父親焦慮蒼老的臉,然後是循聲而來的兩名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醫生,他們的身後跟著幾名帶著護士帽和口罩的年輕女護士。他們看到馬梓筠醒來也十分激動,湊攏著彎著腰一起大聲呼喊著馬梓筠的名字。馬梓筠的意識越來越清醒,他緊緊盯住母親布滿血絲的眼,張張嘴以做回應,但是幹渴的嗓子裏隻能發出沙啞不清的聲音。護理經驗豐富的母親馬上轉頭用塑料瓢羹在水杯中舀了點溫水,然後抬頭征求了下站在旁邊的醫生的意見。離馬梓筠最近的中年男醫生朝她點了點頭,母親連忙在護士的協助下微微抬起馬梓筠的頭,將溫水小心地潤濕他的雙唇,再慢慢傾注入他的口中。馬梓筠的目光努力向下,這才看清自己全身硬邦邦地纏滿了繃帶,右腳上更是打著石膏,這兩部分的肌骨由內而外地隱隱生疼,陣陣抽痛著。母親喂完他水,緊緊地拽住他的手,讓他想起十年前自己乘坐地質隊班車時左手肘被交匯過近的對向汽車擦傷時的情形。那時候的母親比現在要年輕得多,頭發一片烏黑,麵部的皺紋也很少,她憤怒地質問著前來慰問的鷹城公交公司的代表和班車司機。兩個人自知理虧,唯唯諾諾地拎著禮盒站在馬梓筠的床邊。如今十年過去了,母親已經過了女人一生中最為寶貴的年華,她已逐漸逼近含飴弄孫的退休年齡。她的頭發乍一看依然是黑色,也還是天生的卷曲形態,隻是彎卷的活力和生氣早已大不如前,也失去了那種青春的光亮,顯得黯淡發黃。原本標準的四方國字臉由於擔憂和悲戚也了很多,顯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兩個淚囊更加重了整張臉的蒼老和悲戚的神色,隻是她的雙手依舊溫暖而有力。父親坐在她的身邊,看得出有天數沒有打理過自己的外表了。他的花白的絡腮胡濃密地長滿了臉頰,原來就蔓生於額頭的皺紋更加深密,大大的圓眼中也滿是血絲,顯然最近都沒有睡過好覺。見到馬梓筠醒來,他的內心不會比母親平靜,隻是男人的壓抑自己的天性使得他不過分的喜形於色,可他明顯內心也是很雀躍的,激動到手足無措似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擱置了。

醫生們溫和地與他對了幾句話,見他意識確實穩定了,又觀察了一下床邊檢測儀上顯示的各項黃綠藍數字,才如釋重負地點點頭。他們細聲對護士囑咐了幾句,馬梓筠母親又起身和醫生走到門邊小聲交談著。她自己是擁有將近四十年護齡的資深主管護師,比起一般剛入門的專業小護士何普通的患者家屬對於護理病人這一塊要精通得多,和醫生的溝通也有著專業上的巨大優勢。醫生一說什麽她都能準確地理解,醫生該說忘說或者一不小心說錯的她甚至還能查缺補漏。連分管馬梓筠病床的兩名小護士都在暗中翹大拇指,對這個前輩紮實的護理基本功深感欽佩。她們也因此事實上多了一個很得力的助手,本職工作也輕鬆了很多。乘著母親和醫生們在門**談的功夫,馬梓筠問起父親事情的原委。父親的神態又凝重起來,他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講述了馬梓筠躺在這裏的緣由。大意就是馬梓筠他們乘坐的三輪車在下坡時刹車失靈,車夫早上又喝了些老酒,腦子本來就有些拎不清了。正好對麵又駛來一輛轎車,馬路本來就比較窄,轎車開得也急,車夫懵逼之下操作失當,整個三輪車就失控翻落下坡了。

“小,小楊怎麽樣了?”

腦部仍在隱隱作痛的馬梓筠這時想起了和自己同坐的楊欣兒,他輕聲問到。馬梓筠父親呆怔了一下,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咽了咽口水,正想開口。他母親正好和醫生談完了返回,聽見了馬梓筠的問話,趕緊坐下來,把他父親擠到旁邊,拉住了馬梓筠的手:“小楊坐在直接被刮擦的那一麵,受的傷比你嚴重點,轉院到省城去了。你不要多想了,先集中精力配合治療。這一次你隻是腦部受了點撞擊,骨折了肩胛骨和一條腿,昏迷了兩天,實在是祖先顯靈。萬幸啊,萬幸。”馬梓筠的父親也是配合地趕緊點頭:“你先不要亂想了,好好恢複。昨天你們辦公室的主任和幾個同事也代表組織來看過你了,讓你安心靜養,不要牽掛單位的公事。”

“我居然已經昏迷了兩天?”

馬梓筠很是驚詫,從三輪車上翻摔在地到剛才醒來,他覺得就是做了一個滋味難言的短夢,沒想到居然已經是過了兩天。整整48小時啊,可見父母在這漫長的時日內所受的分分秒秒的煎熬,也難怪他們都憔悴得脫相了。想到這他很是有些內疚,雖然事故中自己沒有分毫責任,可是起因畢竟與自己有關。而且他總覺得父母遮遮掩掩地似乎有所隱瞞。父親剛才湧到嘴邊講說未說的那些話,不會是包藏著什麽可怕的信息吧?楊欣兒真的是如父母所說的在省城大醫院中接受治療,還是……他的心中浮起一片疑惑和顧慮交雜的迷霧,他的腦袋也開始隱隱作痛,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怎麽了兒子?”

母親對於兒子稍許的細微舉動都是明察秋毫,她趕緊問道,將臉湊近,擔憂地觀察著馬梓筠的表情。

“沒事媽,就是有些頭痛。”

母親趕緊按響了按鈴,一名二十出頭的小護士很快地跑進來,詢問情況後答道:“阿姨,放心吧,核磁共振檢查都做過了,小馬就是有些輕微腦震**,恢複得好一點後遺症都不會有。這種撞擊型的腦部傷在恢複期通常是會出現陣發性的輕微頭痛症狀的,您盡管放心吧。”小護士看來和馬梓筠母親已經混得很熟,說話時也是笑嘻嘻的,態度很親和。兩個人又聊了幾句,小護士就推門出去了。看到小護士出去了,母親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沒說,隻是慈愛地拍了拍馬梓筠的手背。又躬身從床底拖出一紙箱阿克蘇冰糖心蘋果,精挑細選了個品質最好的,又隨便揀了兩個,讓父親一並拿去清洗下。她語氣溫和地安撫著馬梓筠,叮囑他當前什麽都不要多想。現在正是康複的最佳時機,心情一定要保持暢快,努力遵從醫囑,靜心休養,才能避免遺留下任何不利的後遺症。馬梓筠總覺得她的神態有些奇怪,話中也有話。可是他也熟悉母親的脾氣,她不想主動說的,你再怎麽問也不會有結果,尤其是在事關馬梓筠的大事上。父親洗好蘋果回來,母親細心地削好蘋果皮。又將果肉均勻地分割成四方形的小塊,再用牙簽紮著慢慢地喂給馬梓筠吃。她一邊喂著兒子,一邊囑咐丈夫也吃一個先填填肚子。等會去醫院門口的飯店炒兩個馬梓筠喜歡吃的菜,再去買一碗濃稠些的大米粥,中午好好慶祝慶祝馬梓筠的蘇醒。看得出老夫妻這兩天都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父親的蘋果幾乎都是狼吞虎咽地囫圇吞下,讓馬梓筠瞅著心中也十分難過。他小聲示意母親先吃個蘋果填肚子,再來管自己,可母親說什麽也要先喂他。馬梓筠說實話是該餓了。他幹躺了兩天,就靠著幾袋乳白色的營養液維持最基本的新陳代謝。肚子裏早已是饑腸轆轆,鳴響如雷。聽母親一提到炒菜就更餓了。隻是目前他渾身還是動彈不得,尤其是右肩部和右腿被繃帶和石膏捆束得緊緊的,整個人就如同即將蛻變的蠶蛹般不自由。但是他的意識逐漸地恢複了以往的靈性,他隱約地預感到父母一定是隱瞞了他什麽事。母親對他是寸步不離,既可以理解為是做母親的關切自己兒女的天性使然,是不是也是意味著一種監視和隔離呢?她不想讓任何不必要的人靠近自己尚未痊愈的兒子,是不是意味著她同時也不想讓任何沉重的噩耗從別人嘴裏流出擾亂了自己兒子初有好轉的受挫甚重的身心呢?

馬梓筠緩緩閉上眼,母親將單人病房內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合她的心意。薄如蟬翼的窗紗在和風的吹拂下如海浪般起伏,恰到好處地遮住了窗外的初夏的強光,讓病房裏麵呈現出了馬梓筠最喜愛的昏淡暮色。吊扇轉動的風速不徐不疾,所能提供的風力也是怕熱的馬梓筠最能感到舒適的。床頭櫃子上擺放的香蕉、西瓜和葡萄也是他最喜歡吃的水果,它們散發出淡淡的果香,愉悅著馬梓筠的嗅覺,挑逗著他的味覺。湖城的這家醫院似乎正緊挨著一所學校,現在正是他們即將午休的用餐時間,除了傳來嘈雜的學生天真無忌的嬉鬧聲,就是廣播中正在播放的一首英文歌曲旋律。他熟悉這首歌,在大學期間他曾經瘋狂地癡迷過一段時間的英文歌,而且都是九十年代之前的老歌。這首女聲歌和也是他最喜歡的幾首歌曲,如《卡薩布蘭卡》《昔日重現》《電話訴衷情》《無聲呢喃》一樣,曾經在卡帶機中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個寂寞的夜晚。

太陽為何依然閃耀?海浪為何還在拍打岩岸?

難道它們不知道這是世界末日嗎?因為當你不再愛我時,世界就已終結。

鳥兒為何依然歌唱?星星為何還在天上閃耀?

難道它們不知道這是世界末日嗎?當我你的愛時,世界就終結了。

清晨起來,我疑惑為什麽一切如常?

我無法理解。對,我是不懂為什麽生活還依舊如常?

我的心為何依舊還在跳動?我的眼睛為何還在流淚?

難道它們不知道這是世界末日嗎?當你和我說分手時,世界就終結了。

難道它們不知道這是世界末日嗎?當你和我說分手時,世界就終結了。

母親欣慰著和父親張羅著碗碟,將要喂食給馬梓筠的那份妥當地安置好。她這一輩子已經習慣了這樣掏心掏肺地照顧著這個獨養子,無論馬梓筠是在小學三年級遭遇的突發腎炎,還是在初中二年級每一次的換牙,還是在高中二年級那次危險的蹭車受傷。每當馬梓筠的生命健康受到命運的磨折之際,首當其衝地迎麵而出正麵拒敵的永遠是他的母親。她親力親為,無微不至,本身職業積養成的對於病患的憐憫加上母愛的天性,更是使得她細致無私,殫精竭慮了。可是可悲的是她對於這個出自己身的兒子卻真的是知之甚少,她被他溫良老實的表象所迷惑,又始終將他當做不懂事的兒童看待寵愛,自以為無所不知其實真的是飽受蒙蔽。她不清楚她所認定的承載了她所有希望的那個“理想型”的兒子的大部分魂魄其實早已留在了十五年前那個炎熱夏日的午後的地質隊的那座水塔邊的樹蔭下。她隻知道自己的兒子厭學逃課,卻何曾知道半點自己的兒子在鐵路橋對麵的荒地上踟躕時的情形?她更不清楚自己的兒子在大學期間從來就是很少專注於學業而卻長期廝混於那些低層次的專門播放低俗電影的黑錄像廳之中的。她知曉兒子在寧城的失意,卻並不知道他已經悄然經曆了與舞女、衛丹紅的兩段隻會讓她全力阻擾的“荒誕”戀情,而更不曾知曉自己兒子的處子之身居然是喪失在一個洗碗妹的手中。就是即便馬梓筠來到北關監獄上班之後,她以為兒子苦盡甘來,人生的各方麵肯定是漸入正軌了,哪裏又算得到他在半年時間內就又經曆了陸芳菲這段感情,而且已經準備和楊欣兒談婚論嫁了。就像現在,她聽見馬梓筠氣息平穩,似乎隱隱還傳來鼻鼾,她自認為最要命的時危機時刻已然過去,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命運的利刃又是帶著冷風貼著馬梓筠的頭皮削過。從那麽高的坡上疾速摔落在三四米高的砂石地上,規避掉了那麽多可能導致重傷殘疾甚至死亡的可怕姿勢,隻是讓兒子付出了右肩和右腿骨折加上輕微腦震**的代價,她和她的丈夫已經覺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對比下那個可憐的丫頭,還有那個車夫……她感歎而又慶幸地往兒子的粥碗裏挑放著他喜歡吃的又適合他現在吃的食材,沒有看到自己兒子扭向另一邊的臉頰邊正緩緩地流下一行清淚。無論如何,無論真相是什麽,馬梓筠知道自己和楊欣兒無拘無束的甜蜜人生之旅已經走到了盡頭。

半夜的風似乎又大了。湖城的城區正巧處在太湖的夏季風的下風帶,這家醫院更巧又是處在太湖的近旁,直線距離不超過五裏。母親具備無比豐富的夜班經驗,比一般年輕護士還要熟諳得多應該如何在夜間照顧單人病房中病情較重的病患的。她細心地將窗玻璃折合到了一個適當的角度,讓病房中充滿了適量新鮮的流動空氣卻又不至於直吹病床凍著了馬梓筠。馬家二老一定要堅持到夜巡的主治醫生進來溝通過了之後才肯在旁邊的陪人**湊合著擠一擠休憩。醫生也很為這位偉大的母親兼醫療戰線老前輩的舐犢情深和專業細致所感動。溫和地告訴她馬梓筠的危險期已經安然渡過,明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中去了,讓她不要多擔心。剛才他的父母和醫生低聲交談的也正是這事。母親雖然大致清楚基本的規程,還是詳細詢問了下明早轉病房的手續和注意事項。勞累了一天的父母都躺下後,很快就睡熟了。尤其是父親,這幾天支撐著條病腿跑東跑西,早就撐不住了,很快就發出了沉重的呼嚕聲。馬梓筠微睜著眼,憑著兒子的天性察覺到母親躺下後還是很不放心地盯著自己觀察了好一陣。最後實在是支持不住,也昏昏入睡了,居然沒一會也打起了低沉的鼻鼾。馬梓筠這才慢慢地將頭轉向了紗簾飄擺的窗口,走廊上的燈光映現在玻璃窗上,他看不清窗紗外的情景。但是高中大學住過好幾年宿舍的他可以想象得到,臨近午夜的學校總是相同的瘮人相同的神秘。所有教室的窗口、建築的樓梯口、仿佛都是無聲的怪獸黑黢黢張大了的巨口。白天學生們似乎在這裏已經揮霍掉了過度的喧囂吵鬧過度的嘈雜嬉戲,夜晚上天就要降臨給這裏以過度的萬籟俱寂過度的鴉默鵲靜。世界永遠都遵循這某種深邃的“平衡法則”,就像太陽升起了月亮就要隱退、至北之地有個北極至南之地就必得有個南極一樣。他悲傷地想到,難道幸福的花兒綻放以久就總會被罩上悲傷的黑巾?莫不是自己和楊欣兒這一段時期相處得太快樂太離譜了,他們快樂不羈的舉動不知道暗中冒犯了哪位墨守成規的神祇,引起了他深層的不滿和忿意,非得運用自己的超絕神力采取這麽一種蠻橫的暴烈手段於無聲處強行拆散他們,以做懲戒。

馬梓筠半睡半醒,除了特別強大的便意和尿意來襲,他是盡量不想去打擾辛勞的父母的酣睡的。時間已至午夜,他想起了幼年時陪著母親值夜班在地質隊醫院值班室中看著飛蛾撲打紗窗時的情景。那可憐又倔強的飛蟲明明知道前方有著無法逾越的障礙,可受到了光亮的引誘,還是孜孜不倦地猛撲障礙物,直到翅膀折斷,身軀開裂,墜地而亡。這裏的窗外卻是一片闃然,隻能聽到偶爾的極遠的公路上傳來的隱隱的汽車喇叭聲。母親將吊扇關閉了,病房內就顯得更加岑寂,靜寂到馬梓筠似乎能隔著繃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這時突然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穿著護士裝的年輕女人慢慢走了進來。由於是逆光,馬梓筠並不能清晰地看清她的麵容。隻是預感她應該是個正值盛年的青春氣息十足的女子。奇怪的是馬梓筠對於這位輕手輕腳走進自己的女人並沒有半點的陌生感,反而是在心底湧動著一股十分親近的感覺,總覺得在哪裏看到過而且深交過。對了,她的越來越明亮的雙眸、她的隱約可見的標準的杏仁形臉、她的標誌性的垂**在耳畔的美麗的卷發、她那開心時就會在嘴角浮現的肉窩、還有那走動時迎風扭擺的酥腰。她吐氣如蘭,魅惑地微笑著做到馬梓筠的病床邊,一麵伸手撫弄著馬梓筠的臉龐,一麵輕輕地跨開雙腿騎到了馬梓筠身上。這時病房內突然閃現起了類似於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早期那些地下迪廳中播放經典猛士·荷東的士高舞曲時那些多麵體反光球折射集束燈光時的光效,同時響起了蠱惑人心的節奏曖昧的以小號、黑管和薩克斯為主伴樂器的纏綿音樂。楊欣兒一如往常地用那雙撩人心懷的媚眼煽動著馬梓筠的情欲,她騎坐著的上身在這些精靈般悅動的光束的點綴下顯得特別的凹凸有致,前胸繃得緊緊的,露出的一節乳溝深邃,以至於給人以**隨時都要突破那粒微小的紐扣的束縛彈躍而出的感覺。她自在而放浪地扭動著,頂在頭上歪歪斜斜的護士帽似乎隨時都會掉落,烏黑卷曲的鬢發拂擦著她俏麗的臉蛋,隨著音樂的鼓點擺**。楊欣兒的無比出色的調情技藝刹那間將馬梓筠拉回了他們兩之間無數次的床笫之歡以及構建在這種人類原始本能歡樂基礎之上的理性之愛。他意亂情迷,忘卻了自己目前身處的困境,努力地想抬起自己的胳膊去碰觸、撫摸、擁抱楊欣兒,就像以往這個時段內他所做過的無數次的愛撫一樣。可是任憑他如何努力,他的身軀就是一點也不能動彈。

突然,整個房間令人思緒錯亂的光影效果消失不見,那**人心的刺激本能的音樂也沉寂無蹤。一陣罡風猛地吹進病房,將薄薄的窗紗掀起到半空,似乎有個人形的暗夜精靈正站在玻璃窗之後,冷酷地凝視著他們二人,霸道地操控著楊欣兒的舉動。馬梓筠再次看不清楊欣兒的麵容了,他的剛被挑逗如海潮般翻湧而起的激烈的情欲被這陣冷風吹得全線退卻。一股憂傷的情緒卻接踵而至,占據了他的心房、胸腔和大腦。這時窗外緩緩響起了《時光倒流七十年》那滿含惆悵若失意味的音符,楊欣兒一動不動,愣愣地俯視著他。似乎時光突然回到了兩百天前,回到了那個他和她從未見過麵,不知道對方的姓名,甚至從來都不知道對方存在的日子裏。突然一道月光由窗外照耀到楊欣兒的臉上,將她的一半臉照得雪亮,仍舊是那麽的嬌俏明豔,隻是平添了幾分深沉悲戚。而另一邊卻籠罩在最濃鬱的濃黑之中,馬梓筠甚至連一絲黯淡的輪廓都看不清楚。楊欣兒就這樣怔怔地凝視著他,許久,許久。

“欣兒,欣兒……”

馬梓筠喃喃著呼喚著楊欣兒。楊欣兒依舊沒有開言,但是馬梓筠卻聽到了她拖著悠長尾音的心聲:“心愛的,我要走了,我的半邊臉丟掉了,我要送給你的禮物也丟掉了,我得回去找,回去找……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自己……”罡風依舊猛烈,病房的窗玻璃被吹擺得“劈啪”作響,單薄的窗紗被扭曲得奇形怪狀,仿佛有無數雙鬼怪的手在幕後自得其樂地鼓弄著、冷嘲熱諷地拍打著、別有用意地撕扯著。楊欣兒騎坐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而透明,馬梓筠淚流滿麵,妄圖聲嘶力竭地挽留她,可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他的臉扭曲著,一張一合的嘴巴裏卻蹦不出隻言片語。眼睜睜看著楊欣兒宛如一幅漢唐古墓中剛出土的絹布水墨畫中的墨汁佳麗,在自己眼前慢慢地黯晦消沉、揮發無蹤。似乎從來就沒有出現在過他的生命中,而他所能做的卻隻能是心碎的哽咽。巨大的悲愴猛擊著他的心,使得他沉浸在平生從未有過的消沉的絕望的情緒之中。終於他難以自控地大聲抽泣了起來,這一次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傷到心了。被傷到的也不止是簡單的心房的表麵,而是心竅的最深處。相比與舞女的求之不得的無奈分手、與衛丹紅的狠心的訣別、與陸芳菲的傷離別帶來的那些短暫的痛楚相比,與楊欣兒的永別成為馬梓筠生平難以麵對之痛,無論是在內在的精神上還是外在的肉體上,馬梓筠都經曆了一次徹底的蛻變。朦朦間他感到一雙手在緊迫地搖晃著他,耳邊又傳來了父母帶著哭腔的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他慢慢睜開眼,感受到臉龐上全是淚水,連嘴中都是苦澀的。見他睜開眼了,旁邊焦急著再次幾近崩潰的父母才安下心。

“媽,你和我說實話,小楊到底怎麽了。我剛才夢到她了,她說她的半張臉丟掉了,要去找。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是嗎媽?”

說到夢見楊欣兒說自己沒了半張臉的時候,馬梓筠明顯地感覺到了母親在擦拭自己臉上淚痕的手猛地抖動了一下。如前文所述,他的身為堅定毛粉的母親一生中經曆過多次可怕的靈異事件,嘴巴雖然從不承認,對於鬼神在內心是確實很有幾分敬畏的。她猶豫了片刻,又扭頭和自己丈夫交換了下眼色。馬父歎口氣,朝她點點頭。她緊握住馬梓筠的手,像是在給自己,也給馬梓筠以相互支撐的勇氣。

“兒子啊,這世界上什麽都是命中注定好的,誰能和誰在一起能白頭偕老,誰和誰在一起隻能是半路旅伴。你不要太難過了,你要挺住啊。”

“說吧媽,我有思想準備。”

馬梓筠強裝鎮定,盡力吸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在親耳證實了這心中可拍的猜想之後還有沒有力氣再多呼吸哪怕一小口空氣。馬母盡量用一種平和舒緩的口氣給馬梓筠陳述了他和楊欣兒乘坐的三輪車傾翻後的情形。那天三輪車夫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年久失修的車輛的刹車已經處於崩壞的邊緣。坡陡路窄,交匯的黑色奔馳轎車的司機是上城一家大型私營企業的老板,在善鎮包養了一位年輕小三。那天起來晚了,急著回上城應付自己家母老虎的查崗,下午還要參加一個什麽重要跨國視頻會議,所以車子開得也超快。而且當時為了繞過同向的一輛電瓶車,本身開得也太過靠近路中間。結果猝不及防與七歪八扭的三輪車左側發生了刮擦,將三輪車頂翻進了路邊的溝裏。馬梓筠由於是坐在三輪車的右邊,沒有直接承受到轎車的撞擊,隻是隨著翻倒的三輪車滾落到了坡邊的溝裏,僥幸撿回一條命。而車夫和楊欣兒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兩個人都被轎車的左輪給直接碾壓了。司機當場死亡,楊欣兒身受重傷,半邊臉都被車胎擠壓在水泥地上摩擦得血肉模糊,送到搶救室急救了兩個小時,還是沒能救回來。馬梓筠一邊聽,眼淚一邊無法自抑地流出來,當聽到最後他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哀鳴,再次大聲哭泣了起來。他不記得自己上次這樣放聲大哭是什麽時候了,或者他從來也沒有這樣大聲哭泣過,他也不清楚自己將來會不會再次這樣大聲哭泣了。他哭得歇斯底裏,纏滿繃帶的木乃伊般的身軀劇烈顫抖著。他的哭聲如此響亮,又是如此沉痛,仿佛暗夜中失去了伴侶仰天哀嚎的孤狼。以至於幾位夜巡的護士都被嚇了一跳,以為哪間病房又有病人猝死引發了陪人的哀號。馬梓筠的母親也陪著他一起掉淚,一直用“這就是命,來日方長,身體千萬要養好,活著才是最重要”來安慰他。他的父親也是低頭歎氣,沉默無語,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慰藉自己可憐的兒子。夜班的醫護人員知情後也都勸解馬梓筠,說這樣對他的恢複是不利的。馬梓筠還年輕,將來的路還很長。如果楊欣兒在天有靈,看到馬梓筠這樣悲傷,魂魄也是很難安寧的。有一個小護士眼眶也變得濕潤泛紅,還轉身偷偷摸摸地擦了擦眼角。顯然也是深為馬梓筠癡情的衷腸而感動,同時也為楊欣兒悲慘的凋零而難過。

第二天馬梓筠就被轉移到了普通病房,他兩眼浮腫,雙目無神,臉色發青,猶自沉浸在追憶往昔與楊欣兒共度過的分分秒秒的甜蜜時刻的回想之中。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用“嗯”、“哦”、“啊”來回應父母和醫生的問話。父母明白他的心情,盡量也不去打攪他。馬梓筠想一陣,就難過一陣,越難過就越想,時不時就流眼淚,偶爾還會小聲抽泣。搞得病房裏其他不知情的病人和家屬總覺得他是個怪人,都對他投以怪異的眼光,在心底暗暗尋思這小年輕不會是被撞壞了腦瓜子了吧。這期間馬梓筠所在工程推進辦公室的主任陪同著監獄分管新監區工程的領導和工會辦公室的負責人又來探望了他一次,再次送來了組織溫暖,搞得馬梓筠父母頗有些受寵若驚。馬梓筠心情再差,也沒有差到絲毫拎不清的神經錯亂的地步。他強撐著盡量客氣地感謝了幾位領導的關懷,雖然他們一家都很清楚這種關心主要還是給副處長的麵子。這麽多看起來有威嚴有身份的人前來噓寒問暖,又從他們的談話中知曉了馬梓筠的警察身份,還知道了他之所以受傷與情緒失常的真實原因,病房內馬上風向大變,所有病人和陪人都對於馬梓筠的不幸遭遇唏噓不已。這期間第三監區的教導員也帶著他之前分監區的幾位同事一起前來看望了他,倒是令他有些意外。後來他也想明白了,畢竟自己的正式編製還是在第三監區,遭遇了這麽嚴重的車禍,作為監區負責警察隊伍管理的教導員如果不及時出現,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對於來訪的客人們馬梓筠也隻能是強打起精神勉強地應付,這倒不是由於他性格孤僻古怪,而是他看見這些熟人又想起了往事,心中難過至極,真的沒有多餘的心情開口。在離別時有個警察想起了什麽似的,掏出一個紅包硬要塞給送別的馬母,說是小賣鋪老板娘托他帶來的一點心意。她自己要照料店,實在是來不了了。想到老板娘,馬梓筠自然而然地又聯想到了管老板娘叫姐,與老板娘經常摟抱著說說笑笑的楊欣兒,他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但是最令他沒有想到的卻是衣著光鮮的杜皓翀帶著自己的男朋友一起來探望自己。時隔一年未見,杜皓翀明顯白胖了,穿著也更為時髦神氣。他留著個不知塗抹了多少摩絲和定型水的光鮮閃亮的大背頭,紮著表麵亮閃閃的綢子料領帶,披著刮挺的翻領雙排過膝風衣,夾著價格不菲的真皮公文包,拎著兩大盒高檔進口水果。整個人都顯得是神采飛揚,很有精氣神。他如今在湖城某大型跨國直銷公司發展,據他說趕巧遇到了很好的領導,非常看重自己這匹千裏馬的才能,如今已經快速奮鬥到了管理層的中上層。公司的整體氣氛很好,同事們的關係相處得也很好,自己現在每天上班才能體會到真正的成就感,內心也很快樂踏實,至於收入更是輕鬆翻一翻。前兩天他回家探望母親,無意中從北關監獄朋友那聽說了馬梓筠的不幸遭遇,所以今天特意抽空趕來慰問看望馬梓筠這名他在分監區中唯一的“好朋友”。他的口才還是那麽利索麻利,說話時的表情還是那麽豐富誇張,與坐在一邊沉默不語、麵容清秀,舉手投足矜持中又帶有幾分女性韻味的“男朋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沉默的朋友雖然自始至終沒有開口,可是總會在杜皓翀說到激動的時候側臉微微頷首,表示由衷的讚同和認可,也夾雜著真誠的欣賞和崇拜,甚至還帶著女友對於青睞的情郎的那種發自心底的愛慕神色。

杜皓翀走時母親客氣地將他和朋友送到走廊,回來後她小聲地評價說馬梓筠的這位故交倒是挺有意思的一個人。人應該是不壞的,隻是總感覺有些浮誇和不著調。對於杜皓翀毅然裸辭的舉動她更是表示無法讚同。公家飯多少穩定啊,哪像做生意的,都是好一陣,壞一陣的。年頭東街的李老板發達了,年尾西街的王老板卻又上吊了,風險實在太大。這個他們在寧城見多了,很多所謂的大公司和大老板都是曇花一現、來去匆匆的商場過客,有幾個能長久屹立不倒的?再說了,這種直銷公司多半也是極不靠譜的,搞得不好就是變相的傳銷集團呢,遲早是要被國家製裁取締的。他們的這些議論既代表了內心的真實所想,也是在溫柔地提醒敲打著身邊躺著的馬梓筠,要他無論如何都要珍惜眼前的這碗來之不易的公家飯,千萬不要有什麽多餘的活絡心思。更不要因為這次的打擊而心生異念,也想步杜皓翀的後塵做什麽傻事。馬梓筠能夠理解父母的苦心,為了讓他們安心,他也順從地點頭表示聽懂了,父母才露出欣慰的笑容。經過這次災難的折磨,二老也都蒼老了許多。特別是拐著瘸腿操勞的父親,幾夜間頭發似乎就徹底全白了。母親額角的皺紋也多了不少,原本還算挺直的脊背也辛勞得向前曲彎了。馬梓筠感懷於爹娘無私舍我的恩親付出,心底也是陣陣隱痛,隻是不便表達與口。想著將來反正凡事都聽二老的好了,再不想去忤逆他們的意誌,再不想任性遂意,也算是聊盡孝道的表現吧。他聽著父母的對話,耳畔回響著窗口傳來的學生們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思緒又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了對於楊欣兒的深深懷念的悲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