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楊欣兒的尚算氣派的墓前,馬梓筠起先是陷入了巨大的哀痛,而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和在醫院中剛得到楊欣兒的噩耗後那一個月什麽問題也無法深入地思考相比,如今的他已經可以清醒地考慮很多複雜的問題了。這得益於父母及時有效的孜孜開導,也受益於他個人天生哲學家思辨習性的自我治愈效果,也虧的了忙碌的單位工作對於他個人思緒的衝淡調劑。他凝視著照片上微微含笑的楊欣兒的美麗的大眼睛,這已經可算是火辣性感的楊欣兒最文氣嫻靜的麵容了。他熟悉的楊欣兒總是無比開朗、熱烈和**四溢的,想到什麽說什麽,想笑就笑,不高興就嘟嘴。城府與她無緣,文靜更非她所長。但是任何不了解她的人如果隻是看到她這張遺像,一定會嗟歎到這是一個多麽可愛的、秀氣的、早夭的女孩子。他們哪裏能設想的到墓塚中曾經的佳人是一個多麽熱辣奔放的尤物呢?當然,楊欣兒的本性也很純良,路上每次見到模樣淒慘的乞丐也會給以十元以上的施舍。有兩次馬梓筠隻給了一塊硬幣,還遭到了她無情的譏諷。她也有屬於自己的精神信仰,每逢大年三十和一年中紀念觀音菩薩的幾個大日子,隻要不是在外地出差確實抽不出空,也必定是要陪自己家裏三位老人去湖城最有名的寺院上香捐助的。她學曆是不高,但也並非懵懂無知,對於這個社會的明麵暗麵她知曉的程度不會比馬梓筠淺薄,關於湖城商場上的很多軼聞秘聞馬梓筠還都是聽她告訴自己的。她也時常告誡馬梓筠身為官麵上的人,雖然自己從無野心,卻也要少些棱角,多些圓滑。尤其要懂得自保,更不要盲目信任他人,表明了她對於人世的艱辛和人心的叵測也是了然於心的。她哪怕沒有直接見到過馬梓筠的許多同事,隻是聽他說出他們的一些言語行為,也能八九不離十地分析得出他們每個人的真實性格,而且居然還相差不多。尋根探底的話,她絕不像她現在貼在大理石墓碑上的照片這樣隻是一個平麵化的簡單女子。她也是有著多重棱麵的複雜的立體化女子,隻是和馬梓筠在一起的時候她隻願意展現自己作為愛人應該在自己愛人麵前呈現出的最美好、最單純、最本色的那一麵。可如今一切都灰飛煙滅了,所有她已經展示給馬梓筠的好處、所有她不曾表現出的暗處都隨著湖城殯儀館焚化爐中那場燃騰的攝氏千度以上的焰火給燃燒殆盡,化為了一縷青煙。無論她之前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無論她之前在人世間走過了什麽樣的路,無論她本來預備相要送給馬梓筠什麽禮物,現在留給這世界的隻有這照片上永恒不變地掛在嘴角的一絲恬淡安詳的微笑了。
回顧自己和楊欣兒的戀情,全程幾乎都是以跳阿根廷探戈般的**四射的快節奏進行的。第一次見麵就接吻,第二次就**,以後就是每次見麵之後無休止的調情**。整個過程與之前和舞女、衛丹紅和陸芳菲在一起時並無顯著的不同,卻又處處體現出細微的差異。如今回想似乎也是冥冥中注定楊欣兒短命的一生隻能爭分奪秒地享受人世間的男女歡愛,在轉世投胎前不留下任何遺憾。又或者是他馬梓筠注定隻能以這種短平快的閃擊方式虜獲同樣熱衷這種方式的女人的芳心?而一旦遇到商素頤這樣他認為惺惺作態的隻能慢慢爭取的矯情做作的女子就既缺乏興趣也缺少辦法?他知道按照主流社會道德觀居高臨下的評判,他和楊欣兒的這種閃電式戀愛是毫不理性更不成熟的,可現實是在21世紀的男女情感世界中他們的戀愛模式既不敢稱是成功的範例,更不可能隻是失敗的孤例。由此邊**邊戀愛、以至於先**後戀愛、甚至是隻**不戀愛的情愛進行方式也是不勝枚舉,也可算是他們這個時代一大批年輕人群體的通用相交模式。這和他們父母那一輩先了解再戀愛,不結婚不**的傳統婚戀啟動模式直接存在著類似於汽車引擎發動機的渦輪增壓加愛信變速箱類型和自然吸氣加無級變速箱類型之間的巨大差異。新式的戀愛模式建立在兩性間**澎湃的原始欲望基礎之上,肉欲不懈,動力不止,肉欲消散,動力熄火;老式的戀愛模式建立在彼此情投意合的契約心理基礎之上,責任不消,動力無窮,責任永在,動力永存。**合歡帶來的滿足感的持久力決定了前種類型的感情維係的長久力,可是雖然快感連連,卻缺乏穩定與平順。而且由於男子主要還是通過砸錢換來的女子的生理上的依順,對這段“感情”進行後期維護的成本還往往十分昂貴。對於家庭子女照顧的責任感的強大感決定了後種類型的感情維係的生命力,全程雖缺乏**,可隻要為人的一絲良心尚在,就能夠持續輸出,長久不衰,也不需要什麽特別的保養開支。由於環境的限製,時間的短促,他們之間的交往以楊欣兒不辭辛勞地來探望到送馬梓筠為主。兩個人去過的最大的地方就是北口鎮與善鎮這樣的鄉野小鎮,連在安樂縣這樣的小縣城中攜手逛街的機會都很缺乏,更從沒有一起看過電影。楊欣兒從海南回來還給他帶過些椰子糖等特產,而他除了請她吃過幾次飯,還未來得及送給她什麽像樣的禮物。他對於楊欣兒在公司裏的情況並不十分清楚,對於楊欣兒在湖城租住的房子也從未進去過,他也沒有和她的小姐妹們見過麵。他和楊欣兒相互接觸和了解的主要時空還是於午夜在床笫之間,他們推進和深化感情的主要方式就是你儂我儂的兩性歡愉。
墓園的空氣很清新,高檔墓區的環境布局也很好,華貴齊整、間隔有序的黑色大理石碑在低矮的鬆柏的映襯下顯得莊嚴肅穆,同樣為黑色的封壓墓穴的方形大理石石蓋在陽光下閃亮生輝。托上城那位事業有成卻婚姻不幸的開S係豪華大奔的老板的福,楊欣兒才“有幸”躺進了這座理想的永眠之所。她這樣一位農民之女,也總算是在死後實現了階層的晉進,得以和那些湖城政界商界文化界的大人物躋身於一起了。如果隻是和馬梓筠平凡地攜手度完一生,除非兒女富貴孝順,否則他們最多也隻能躺進旁邊的廉價寒磣的淡青色水泥平民墳。這座墓與楊欣兒是十分相襯的,楊欣兒生前最喜歡將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她對於馬梓筠的言談舉止是沒有任何硬性的要求的,自己的動作舉止卻也從不粗俗。馬梓筠都不記得楊欣兒甚至在他麵前響亮地打過噴嚏,也不記得飯後她曾經在他麵前剔過牙,更從來沒有聽見過她哪怕一聲微弱的打嗝聲,看見過她毫不文雅地擤揩過一次鼻涕。這都是之前的舞女和衛丹紅所未曾做到的。她們內心估計是將他視作小弟弟,在他麵前並沒有完全將自己當做是小女人,因而免不了有時多多少少會放鬆女性的矜持。舞女是時常會悶聲不響地在被窩裏悄悄放個屁的,被馬梓筠聞到了不僅不承認,還會佯裝生氣地誣陷是馬梓筠自己放的。衛丹紅看電視看到動情處哽咽之後,也時常會不自覺地將餐巾紙卷成圓筒狀插入鼻孔中清理鼻涕。對於她們這些不雅的舉動馬梓筠倒也是完全不在意,他身上是有一些小資階級思想特性,卻毫無他們吹毛求疵、附庸風雅的生活習慣。所以即便是在**的時候他無意間會嗅到舞女腋部散發出的某些古怪氣味,或是從衛丹紅激動地膨脹開的鼻腔中看到若隱若現的細細的鼻絨,他倒也不會覺得敗興。隻有在楊欣兒的身上,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尋覓不到一絲不潔的印記、氣息和動作。她的妝容永遠是不過也不會不及地恰到好處,最多也就是一些簡單的撲粉、描眉和抹唇。完全是依靠著先天的優勢,就如她家鄉的景物,隻要做些基本的維持,根本無需大修大整,就可以保持最原味的江南水鄉腹地的優美風貌。想到楊欣兒若地下有知,對於埋葬自己的這座墳塚諒必也會很喜愛,他的心頭突然緊縮,一種刺心的疼痛感又蔓延到全身。他鬆弛的淚腺再度抽搐分泌,熱淚朦朧了雙眼。照片中楊欣兒的麵龐似乎也隨著浮動了起來,在微微地對著他歡笑,就像他們在婚介公司第一次見麵時那樣、又像他們在過去的一年無數次的見麵時那樣。
憑吊古人畢竟事不關己。無論馬梓筠知道多少墓中人的往事,畢竟很多都是後人的口口相傳甚至杜撰編造,他的代入感總是有限度的,蒼涼之感也是多過悲傷之情。悼念故人,尤其又是故去的愛人那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在國富民安的和平時期,他的事業本就穩定,也無所有別的大的人生追求,愛人更是成為了他的靈肉的一部分,是他快樂在世的源泉,也是他生存的信念所係。他的肅立墳前決不能被簡單地看成是無謂的矯情,更不能被單純地理解為是儀式感的驅使所為。出於勇氣的缺乏,他固然做不到如羅密歐、梁山伯那般意誌堅定地殉情。但是克服肢體的勞累,靜靜地在愛人的墳前矗立三四個鍾頭,他自認還是能夠做得到也必須得做到的。其實隻站了半小時,他的右腿和右肩就有隱約有些不適,但是他認為這正是上天對於他是否真正愛過楊欣兒一場的現實考驗。相比起如今早已無腿無肩,隻餘一抹香魂的楊欣兒,隻是腿肩受傷,渾身器官又完好無缺的馬梓筠還能抱怨上天半句嗎?雖然在醫院躺著的多少個日夜裏他曾經淚濕枕席,在心底無數次地質問上蒼為何隻將楊欣兒帶走卻留下自己。中途他的右腿實在堅持不住,他便扶著墓碑緩緩地坐到地上。他將臉頰慢慢地依靠在冰冰涼涼的楊欣兒的照片之上,閉上眼,在想象中感受著這張曾經多麽俏麗溫暖的臉。他眼角的淚珠滴落在大理石蓋上,粘附在光趟的墓碑上。他更是動情地激吻著楊欣兒的照片,進一步想象楊欣兒照常如往昔般地在熱烈地回吻著他。隻是由於墓碑的遮擋和正好有其他事要辦,他坐下的這一幕並沒有被看守墓園的大叔所看到。等大叔眼瞅著日頭偏西,整座墓園幾乎隻剩下自己和馬梓筠時,心中實在放心不下。他背著手,慢慢走近馬梓筠。為了不嚇著他,在還有十多米遠的時候就故意大聲咳嗽了幾聲。馬梓筠偏轉過臉,看到是位穿著舊式深綠色軍裝,麵容和善但是兩眼炯炯有神的大叔。
“小夥子啊,節哀啊,天不早了啊,該回去了哇。”
聽到大叔“哇”的尾音,馬梓筠想起了楊欣兒說話時那些可愛俏皮的,沒少被自己數落的發音,心中又是一陣隱痛。他緩緩點點頭,又轉過臉閉上眼睛。他感到眼角一陣濕熱,抬手擦拭掉滑落的淚痕。男人的脆弱永遠都是喜歡埋藏在心底的,尤其是在不怎麽熟悉的陌生人麵前。
“放心吧,你女朋友的墓,我會好好打理的。隻要我在這裏幹一天,保證每天都是清清爽爽的。哎。”
大叔心虛地快速瞄了墓碑上的照片一眼,日落的火紅的餘暉照耀在楊欣兒的黑白照上,似乎在楊欣兒的臉上染上了半邊殷暗的血跡,更讓他想起了那個長相與楊欣兒幾近一致的被自己親手擊斃的越南女民兵。如果她還活著,現在肯定也是夫唱婦隨、兒女繞膝了吧?卻在花季妙齡遭遇了自己的荼毒,葬身在荒山野嶺。估計風吹雨淋,野獸撕咬,早就變成一堆枯骨或是一攤春泥了。他迅速地將視線轉移,不敢看,更不敢靠近墓碑。冰冷的晚風拂麵,他感受到了晚秋寒夜令人毛孔大開的涼涼,更加膽怯地向後小退了兩步。在心裏默默誦念著佛經,乞求女兵在天之靈的原諒。兩個男人沉默地走著,各懷心思,卻都不是很明白對方的心事。兩人一起走到墓園進口,從這裏步行到直通市區的公路上隻要十分鍾左右,馬梓筠可以搭乘的過往車次很多。大叔陪著他走出大門口,又說了一些開導他的話。馬梓筠邊走邊聽著身旁人苦口婆心的勸慰,知道是為了自己好,可是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隻是默默地點頭。走出墓園後,想到了什麽似的,轉過身又走到正準備返回值班室的大叔身邊,從褲兜中掏出二百元錢塞入老人手中。
“我女朋友的墳,要拜托您多打點了,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您辛苦了。”
大叔怔了一怔,連忙擺手拒絕,將錢重新往回塞。
“哪裏需要錢呢小夥子,這是我應該做的,應該做的。舉手之勞哇,快拿回去,拿回去。”
兩人推搡了一陣,馬梓筠並不清楚大叔極度渴望行善贖罪的背後隱情,大叔也絕不會希望自己這種高尚的行動因為沾染上了半點金錢的成色而顯得庸俗化。他執意不從,態度堅決,甚至到了要瞪眼生氣的程度。馬梓筠雖然不明就裏,隻是見原本和善的他逐漸地麵沉似水,眼眉都漸漸聳立了起來,顯現出一股逐漸難抑的怒氣,明顯地都有些動肝火了。無奈隻能悻悻縮回手,嘴中還是一再表示感謝,轉身朝著山腳白綢般穿過綠林的公路慢慢走去。大叔望著馬梓筠低著頭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陡然升騰起的憤意很快又被強烈的同情所取代了。他原地呆立了一會,自我檢討到剛才的動火是不是太過分了,觸犯了教義中的嗔戒。越想心中越生悔意,他輕輕搖頭歎了口氣,將墓園的鐵門關合鎖好,打亮大門頂上的電燈,回到值班室中給自己準備晚飯了。他將念佛機中播放的男女誦經聲調大,一麵用電磁爐溫熱著中午留下來的一些剩菜,一麵坐在床邊心神不寧地從值班室的窗戶向外瞅視著那座新墳,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場血腥殘酷、炮火連天的邊境戰爭之中。
馬梓筠打的回到北口鎮已是八點多了,周遭依舊是一片靜默,永遠是無休無止的靜默,就仿佛身在一所鬼蜮荒城。他隨便在先鋒網吧附近找了家小飯店,炒了兩個菜。今天的他不知道為什麽,特別想喝上兩口。他的酒量是很差的,白酒不過一小杯,啤酒最多兩三瓶,黃酒基本不沾。他平生第一次喝白酒也是第一次喝醉是在大學二年級,他通過了英語四級考試,同寢室的室友們都咋呼著要他請客。十多個人就來到了學校大門邊常去的一家專門掙學生錢的小飯店,開了個大包廂。因為是東道主,盛情難卻,他這輩子之前也從來沒有喝過一滴白酒,也是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當晚被同學們起哄喝下了兩小杯三十多度的白酒。他喝酒是天生不會紅臉的,越喝臉越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酒量超群,其實早已是強弩之末。他總算勉強支撐到和老板結完賬,這事後也被認為是一個奇跡,他居然還能想到是自己請客,還能算對找對錢。掙紮地走出飯店,冷風當麵一吹,我們可憐的請客人就如被子彈擊中般癱軟倒地不省人事,手足亂抽。可把他的那些也喝得七葷八素的同學們給嚇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個平板車,將他抬起來往上麵一放,拉起來就往學校醫院奔去。馬梓筠事後聽他們說平板車通過整個大學校園時也堪稱奇景,馬梓筠仰躺著昏迷不醒猶如死狗,偶爾猛烈抽搐一下。前麵一個力氣最大的同學拉著車把手吆喝著“閃閃”開路,車兩旁和後麵的一圈同學一起用力向前推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大學生們好奇駐足觀望。到了醫院樓下,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抬上樓,巨大的聲響嚇了校醫一大跳。她是見多識廣的,每年總要遇到幾位酒後翻倒的大學生。見到馬梓筠情況比較嚴重,先開了張病危通知書,再開始給他洗胃。據說整整抽出了兩大盆食物的殘渣,讓圍觀的校醫和室友們都是咋舌不已。再給馬梓筠輸液,輸完液見他情形穩定了,才讓他的同學們將他帶回寢室。從那次至今馬梓筠再也沒有喝醉過,幾乎也很少碰酒。遇到有躲不掉的酒席,他寧願得罪人也不沾酒。可今天他平生第一次特別、特別想飲上幾口。讓自己昏厥吧,讓自己沉醉吧,讓自己麻木吧,讓自己遺忘吧。他點了一瓶半斤裝的那種瀘州老窖特曲,就著炒菜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可能終究不是好酒之人,他與白酒的緣分就隻限於這小小的一杯,就像他和楊欣兒的情誼到底隻限於這短短的一年。他越喝越難受,心中的苦不僅沒有緩輕,連著嘴也苦澀起來。在這人世上他沒有朋友,雖然由此平日裏少了很多他所排斥的人際交往的繁文縟節,但是心煩意亂的時刻卻也隻能獨自品味了,無友消解了。足見自由有多大,孤獨就有多大。
但是終究還是勉強喝下了一杯半,他已經算是超水準發揮,實在是咽不下了。喝到後來已經變成了完全的受刑般的自虐,不帶有一絲那些酒精成癮者所謂的飄忽的快感和逍遙的自在了。他一向是以有兩分古文人格調自視的,可即便在他身上確實具備了一些隱藏的才情,李太白他們飄逸的酒風他這輩子可是半點也模仿不了。這更加要命,終日沉醉,是可以遺忘掉很多寂寞和失意的;明明是寂寞和失意,卻又得強迫性地加倍保持清醒,就演變成無盡的自我折磨了。他口中幹苦,喉管內儼如火燎,走路也有些飄擺,結好賬就向著網吧慢慢地走去。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進過這裏了,推開門,迎麵看見的還是那個死氣沉沉地板著個臉的老板。聽說他在吃鐵飯碗的年代可是鎮裏的名人,在鎮供銷社掌控著全鎮農民購買化肥種子飼料等農業物資的支配大權。可隨著國家對於農業管理機製的調整和農業自由市場的興盛,之前旱澇保收的供銷社係統全線被砍縮編製。他一夜間也淪落為要自謀出路的失業下崗人員,麵子裏子雙失,從此之後鎮上的人就幾乎沒有見到他暢笑過。他抬頭看到是馬梓筠,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驚奇的反應,可見確實是宦海沉浮過的遇事多藏於心的練家子。馬梓筠粗粗地掃視了一下網吧,依舊幾乎是滿座。有些之前結識的遊戲網友見是他,朝著他微微笑笑。大家都是因為共同的遊戲而說說話,彼此也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職業和性格,嚴格而論連認識都談不上。老板收了馬梓筠一個小時的定金之後,給他開了一台電腦。他雖是以電腦為生,但是對於電腦的熟悉程度可謂是幼稚園水平。隻會一些最簡單的操作,遇到稍微複雜點的程序問題就是兩眼一抹黑,隻能求助於現場上網的顧客或是打電話求援。馬梓筠有些踉蹌地走到角落的空位,才發現最角落的那個他之前習慣坐的寶座已經名花有主。他也沒有看清是什麽人,也不關心是什麽人,隻顧在旁邊自己的座位坐下。等待開機的時候他已經有些遲鈍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這是在網吧中很少能聞到的氣味,這裏通常盛行的是汗酸味、煙草味和食物油膩味。他辨識出這氣味是從鄰座發出的,便略略側臉觀看,是名短發的女人。與網吧中常見的橫七豎八大呼小叫不拘禮節的顧客不同,她即便在上網時也是典雅地挺直上身,充分保持著儀容的端莊。她好像正在觀看一部日本NHK電台錄製的紀錄片,屏幕上閃現的畫麵中正是日式寺廟中特有的“枯山水”風景。操著醇正日語的低沉的男中音不疾不徐地講解著,屏幕下方閃浮著中文的翻譯語句。她並沒有戴耳機,為了不幹擾別人,電腦的音量也調得很低,很好地控製在了不留心聽就聽不清的程度。她也沒有使用網吧中的一次性紙杯泡茶,而是自帶了一個圓柱形的金屬保溫茶杯。馬梓筠看到她的側臉,總覺得有幾分麵熟。可是畢竟剛喝過酒,腦子中嗡嗡作響,記憶也不那麽靈光了。他索性也難得去回想了,也開始登錄自己以前在《傳奇》中的那個遊戲號。由於砸了千把元人民幣進去,他練的那個法師號在中止玩之前已經小有造詣,級別和裝備在這間網吧中都是令人豔羨的。他輸進密碼,卻顯示密碼錯誤。接連輸入了幾次,跳出的都是相同的提示。他暗自苦笑,知道已經被人盜號了。
他隻有打開足球網頁瀏覽國際足球新聞,搜尋那些他感興趣的俱樂部隊在各自聯賽中的戰績排名和轉會花邊新聞。這時有人將一杯剛剛泡好的熱茶放在他的麵前,又傳來清瑩的關切的悅耳女聲:“少喝一點酒,酒最傷身。”他抬起頭,看到旁坐的女人正看著自己,端給自己茶的也正是她。摳門的老板為了省電費,有意將網吧中的燈光整的發暗,角落附近的光線就更加昏暗了。但是女人清秀成熟的麵龐在電腦屏幕閃光的反襯下還是顯得很清楚,是鄭師傅的前妻司徒小滿。與上次見麵時穿著略顯臃腫的棉睡衣顯得渾圓的身形相比,這次的司徒小滿上身穿著山羊絨衫短款麻花螺紋套頭中袖針織毛上衣,下身穿著深藍色直筒高腰加厚牛仔褲,充分襯托出了她這個年齡段的成熟女性曲線之美。尤其是她的頸脖上用“單翼蝴蝶結係法”圍著一條青灰色打底黑白斑紋點綴的紗巾,更恰到好處地凸顯出了她整個人的精致之美。
“是,是司徒大姐啊,見笑了。”
馬梓筠感受到了她目光中不帶有任何虛假的真誠的關心,對於自己的沒能及時認出她感到有些羞愧。司徒小滿寬和地一笑,她和楊欣兒一樣擁有一雙亮閃閃的大眼,隻是鼻型、嘴型和臉型相對楊欣兒輪廓要更為鮮明,線條要更為立體,整個人相比楊欣兒也要更加清瘦一些。她的胸部的凸起有點反年齡地讓人想到那些十四五歲的豆蔻少女,雖也是隆隆鼓鼓的可並不會讓人輕易地心生褻瀆冒犯之意。她的大腿相對楊欣兒也要更為纖細,臀部雖然沒有囤積過多的脂肪可也絕不顯得平板。兩個人開始小聲地聊著天,司徒小滿的聲調柔和悅耳,語速也很遲緩,與楊欣兒百靈鳥般的嘰嘰喳喳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時而順應接承著馬梓筠的話題,時而牽拉著馬梓筠緊跟她的話題。不時優雅地端起麵前的保溫杯抿上一口,有時又會會心地莞爾一笑。即便遇到她並不認可或者是不完全認可的觀點,她也隻是微笑著聆聽,等馬梓筠完全表述完了才溫和地拋出自己相左的想法。這些語句她也是深思熟慮,使用十分婉轉的語氣說出的,絲毫不會讓人感覺到針鋒相對、以逞口快的不適。尤其是她的用詞很是精挑細選,簡潔精練,展示出了她良好深厚的文學功底,著實是讓馬梓筠大吃一驚的。他之前是一向認為監獄就是大大咧咧的老粗稱雄的世界,沒想到還潛藏著這麽文藝的細致人兒。網吧中的人越來越少,櫃台中的突眼老板也是哈欠連天,關掉了頭頂的日光燈,打開了自己的那張鋼絲床開始鋪床,準備就寢。馬梓筠這才發現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快到十點了。在寧城這樣的大都市的大網吧中,十點才是黃金營業期的開始,可是在北口鎮這樣的鄉下小網吧中,十點後上網的顧客就很稀少了,包夜的更加稀缺。但是打開門做生意,隻要有一個顧客沒走,那就是意味著收入,老板總是歡迎的。馬梓筠和司徒小滿幾乎同時站起來,馬梓筠搶著給司徒小滿結了賬,司徒小滿推脫了一番,也就不再客氣。兩個人一先一後走出網吧。司徒小滿之前已經聽馬梓筠說過他就住在網吧樓上,她捧著保溫茶杯,朝著馬梓筠優雅道了聲別,就順著鎮子的馬路向著自己住的北關監獄的生活區款款走去。
馬梓筠看著司徒小滿逐漸隱沒在街道的黑暗中,轉身走進通往二樓的側門。他正想著去上個廁所,剛走到衛生間門旁,卻聽到從另一間租住的房間內傳出來顯然是不怕被旁人聽到的男女**聲響。他聽人說過和自己同住這一層的兩名租友中有一位是這小鎮上有名的“種馬”,換女朋友的速度賽過換衣服。馬梓筠就至少先後撞見過三四名容貌豔麗、環肥燕瘦的青年女子在不同的時段敲他的房門。她們各個神色急迫,顯然都是欲火焚身。一麵拍著門,急迫地大聲呼喚著“種馬”的小名。見到馬梓筠看自己還自鳴得意地翻翻眼皮,愛理不理的。“種馬”泡妞的功夫的確超一流,聽說在鎮上小廠裏開工時的積極性還不如泡妞時的熱情的零頭。對於維護公用衛生的公德心卻是最末流,每次**後裝滿濃白色精液的**毫不忌諱地隨意地扔在馬桶邊盛裝草紙的塑料簍中、沒扔準就糊糊噠噠地掛在簍子邊沿上甚至落在地上不說。他的那些數量眾多的女客使用過的染血的大姨媽巾、裝避孕藥的空盒子,以及梳頭時掉落的卷曲的長發也是經常亂丟亂棄在馬桶裏外和衛生間洗漱台裏,經常性造成各種下水管道的淤塞,讓房東和其他兩個租客都是苦不堪言。好幾次衛生間馬桶倒漫,在一樓都能聞到熏天的臭氣,房東又不能及時修葺,害得馬梓筠隻得花錢跑去賓館開房。“種馬”需要照顧的母馬數量實在太多,和一群女朋友們輪番**的次數頻繁。**時的聲響又是出奇的大,毫不顧忌其他租客的感受,也造成了租客間關係的緊張。有一次他一天之內接連有多個女客上門,從早幹到晚,也從早吵到晚。另外一個頭天上夜班白天急需補覺的工友被他騷擾得實在是忍無可忍,還上門說理,和他爆發了激烈的口角,差點演變為徒手互毆。過後“種馬”依舊是我行我素,對方也是無可奈何。
馬梓筠快速解完手,返身回到自己的房內。他關好燈,躺在**。此時他的酒勁已經完全散退了。窗外恰好是一杆路燈,房東裝好的廉價窗簾的遮光性又實在是很一般。屋內的光線黃亮,其實是很不適合於入睡的。他大睜著雙眼,頭枕在手臂上,聽著街上傳來的狗吠,慢慢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