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在出租車途徑的路上,馬梓筠已經充分地感受到了和朝氣蓬勃的安樂縣縣城相比,北口鎮應該還是幾年前熟悉的那個北口鎮,北關監獄應該也還是幾年前那個熟悉的北關監獄。出租車距離縣城越遠,路邊的景致變化就越少。出了縣城方圓數公裏的光明圈,就是濃墨般的夜色在無邊的曠野荒山的無休止的蔓延。當然,變化也是有的,在臨近北口鎮的新監區的建設工地上至少已經拱立起了完整成型的高大圍牆,圍牆的正中佇立著氣派結實的大鐵門,兩邊默默守衛著氣勢威嚴的石獅。圍牆內依稀可見矗立的樓房,幾扇窗戶內燈火通明,人影晃動。一切跡象標明了這座馬梓筠在前期也曾經短暫參與過的浩大工程已經竣工投入了實用。可這也可以說就是最大的唯一的肉眼可見的變化,高牆圈起的莫非又是一塊相較縣城更為袖珍得多的獨立“光圈”,高牆外的一切就又重新浸入了無邊無界的黑暗之中。隻有靠近國道的地塊才能在路燈的照映下依稀展現出是茶地還是竹林還是田地的模糊輪廓。遠遠地,映入馬梓筠眼中的還是那座在南下寒流的掃**下逐漸在浙西北荒原中沉沉睡去的落後小鎮:毫無變化的破爛街道、麵貌雷同的街邊建築、了無生趣的夜生活。雖然時間還沒到八點,可街上早已是一片寂靜無聲。

“往左邊去。”

麵對司機的詢問馬梓筠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向西北方向指了指。

雖然現代化的新監區業已建成使用了,可是它對於北關監獄的工作推動作用顯然要遠遠地超過對於生活的推動作用。搖下車窗的馬梓筠看著路邊這些無比熟悉卻又毫無變化的低矮平房、茂密的香樟樹,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時間在北關監獄總部這裏仿佛是長居不逝的。所有映入他眼簾的景物就如同數年前他離開時完全的一模一樣。他猶記得那個秋高氣爽的下午,夏妮旎非要陪他一道來拿調令。也就是在這個下午,他收到了司徒小滿托瘌痢頭帶給他的那張小紙條。他視若珍寶的,一直小心翼翼地折疊好藏在自己的手機外罩和機體的夾縫之中,而那個手機罩殼是夏妮旎在婚前送給他的,背麵還貼著夏妮旎最喜歡的一張自拍大頭貼。他從褲袋中掏出手機,用拇指肚慢慢摩擦著光滑的罩殼。不用看他也能憑借指尖的觸碰辨認出夏妮旎的照片在哪,照片上哪裏是她的柳葉眉,哪裏是她的月牙兒眼,哪裏又是她小巧的鼻翼和薄薄的唇。就是在那個拿到調令返回寧城的下午,一向文靜自製的夏妮旎說不出的春情**漾。之前他們兩是已經發生過關係的,可馬梓筠總是感覺夏妮旎是有所保留的,她並沒有將自己的所有都傾囊交付給自己。可那天下午不同,夏妮旎一路上都顯得格外的開心和春情勃發,她甚至一反常態地通過唇舌和手指的觸碰來有意激發馬梓筠的性欲。直到兩人都心跳加劇,口幹舌燥,夏妮旎主動要馬梓筠在杭城境內某出口提前下了高速。他們在距離高速出口不遠處隨便找了一家以服務大學生和低收入人群為主業務的快捷酒店。兩人擁抱著一進房間就翻滾倒在了地毯上,夏妮旎不僅不要馬梓筠戴套,還有意要求他內射。

想到自己的這個妻子,馬梓筠是沒有什麽好抱怨的。她當然不可能是無瑕的完璧。她的性情中有急躁武斷的一麵,生活習性上也有些過分講究小資情調,有時候也顯得缺乏生活技能和不夠細心。可所有的這些瑕疵在馬梓筠看來真不算什麽。他對於命運的安排多數時候都是安之若素,總覺得能夠進入他的生命和他的人生產生交集的一定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反之,慢慢遠離了他的生命並與他的人生徹底決絕的那同樣也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他總希望自己不爭也不搶,不躲也不避,坦然承受宿命中早已設計好的一切際遇。可是,他真的能做得到如此坦然灑脫嗎?

“再往哪裏開?”

經過了半個多小時的相處,駕駛位上的胖司機依然熟諳了如何與身邊的這位奇怪的包車客妥善相處。他幹脆簡練地問道,隻希望聽到同樣幹脆簡練的應答。可這次讓他奇怪的是過了許久他都沒有聽到如期而至的指示聲。他有些困惑地側過臉,才發現副駕駛位上的乘客正在準備推門下車。

“這是兩百元押金,麻煩師傅你就在這裏靠邊等等我。”

出租車所停的位置恰好在兩座池塘的中間馬路上,車頭燈指向並照亮的是一座陳舊的辦公大院。此刻鏽跡斑斑的鋼筋鐵門邊的傳達室內空無一人,院子裏麵黑洞洞的,隻有辦公樓一樓殘破的玻璃倒映反射回的車頭燈光亮照亮了空****的院落。大院中部那兩柱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也不見了蹤影,偌大的一座花圃中長滿了雜草。倒是人行甬道旁側一直延伸到圍牆邊的高大水杉樹倒仍是長勢良好,黑黢黢的一大片,深處不時傳來幾聲梟鳥的夜鳴。

“那你盡量快去快回吧。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北大荒。以前都出土匪的,現在關得都是勞改犯,呆久了瘮得慌。”

司機將車子停在大院門邊熄火,他下了車鑽到牆邊的冬青樹叢中小解,一邊對正慢慢走遠的馬梓筠說到。他說了什麽,馬梓筠壓根沒有聽清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路正前方兩百多米路旁隱約可見的一幢五層水泥樓房上。

“小滿,我來了。”

他已經決定了,不管待會司徒小滿如何對待自己,也不管現在的司徒小滿的容顏變成了怎樣,自己都要跪倒在她的麵前。任她打,任她罵,任她唾棄,就是不能再讓她垂泣。寒夜的場部依舊是萬籟俱靜,在外活動的生物都很少,間或才會有一名下夜班的民警或是一隻流浪的野貓匆匆經過。馬梓筠對這裏而言本就是浩瀚長河中的一名匆匆過客。全場有過千名民警,每年調入調出的人又有這麽多,沒有多少人會記得住他,他走在路上也壓根沒有誰會過多地注意到他的。距離這幢紅褐色屋頂青灰色外牆的陳年老樓越近,馬梓筠的心跳越疾速。他似乎已經看到了頭發花白,麵容憔悴的司徒小滿見到自己時那張愛恨交加,欲哭無淚的臉。昏黃的走廊燈光照在他呈現出既無比期盼又無比緊張神情的臉上。他幹咽著口水,心房的悸動仿佛重錘敲打著耳膜,引帶著他太陽穴的神經都在不自覺的跳動。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二樓那扇無比熟悉的紅色鐵門前,眼前的情景卻愈發令他不安。他看到鐵門邊懸掛著的牛奶箱半邊鐵釘已經掉落,敞開的木盒子無力地半懸著。大門上張貼的倒福字的上半部分也已經剝落,門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垢。門牌正上方掛鉤吊著的一株枯幹發黃的茱萸上掛著幾縷蛛網,門環右上方牆上的電鈴隱藏在牆體內的按鈴部分更不知被誰鑿了出來,連帶著彎曲的電線鬆垮地吊墜在牆壁麵上。一切的跡象已經顯示這房屋很久沒人居住打理了。馬梓筠內心鬱結,重重地吸了口氣,猶豫了片刻,還是堅定地伸出右手,用曲突的指結輕輕地敲了敲門。死寂,一片死寂,隻有指結叩擊鐵門的微弱“咣咣”聲。馬梓筠加大了力度,突然他背後對門的鐵門輕輕地被推開,從門縫中探出一位老婦人布滿皺紋的臉,臉上滿是迷惑的表情,隨著這臉傳出的還有一股濃重的檀香。

“沒人了,早沒人住了,你快走吧。”

她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幾句,一邊警惕地盯著馬梓筠,揮手作勢讓他快走。

“請問下奶奶,住在這裏的住戶什麽時候搬走的呢?你知道她搬去哪裏了嗎?”

“不知道,不知道,她去哪裏了我哪裏曉得,你去物管打聽吧。快走快走,大半夜的別在這裏吵了。”

馬梓筠失望地回到馬路上。這時候夏妮旎又打來電話,嬌嗔地問他在幹什麽,為什麽不給家裏打電話,是不是偷偷和哪個老情人約會去了。她的語氣半真半假,卻飽含柔情蜜意。馬梓筠本身理虧心虛,隻好盡量溫柔地安撫他。撒謊到自己飯後正和幾位會友一起在逛街。叫她不用擔心,備課不要備到太晚,早點休息。一個人在家千萬要關好門窗注意安全。不要牽掛自己,後天就可以回來了。說這些話的時候馬梓筠特意拐到了樓後的暗影中,語氣盡力顯得自然平和。兩個人又在電話裏纏綿了一會兒,馬梓筠舉著手機的時候總能感覺到手機罩殼中那張紙張的存在,這紙張上可是司徒小滿飽含深情寫下的訣別字。這些字至今還清晰可見,可寫下這些字的手的主人卻已不知去了何方。

打完電話後馬梓筠又站在路邊出了一會兒神。他眼望著腳下這條水泥路朝著水庫的方向蜿蜒隱沒於黑暗之中。他想起了埋葬死去場員的那片鬆林,他想起了鬆林邊那埋藏司徒小滿一家秘密的鐵盒。就在他發愣的時候,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把他嚇了一跳。他急速地轉過臉,看到一個叼著頂部花火忽明忽暗香煙的拎包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後的小路旁。這男子的臉龐被濃重的黑夜給擋住了,看不清容貌。隻能隱約看出他的個頭要比自己高半個頭,身形很瘦。馬梓筠還未張口,那人卻已向前邁出了一步,路燈的慘白光亮映照在他那張同樣慘白的臉龐上。他細長的脖頸微微前屈,黑框鏡片後的犀利目光像狙擊手瞄準時那樣總是帶給被他凝視的人一種沉重的壓迫感。

“老同事,不認識我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他彈掉快要抽到末端的煙頭,大大咧咧地張開嘴,露出一嘴的白牙。臉上帶著辨不清喜怒的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你是?哦,是杜皓翀!”

馬梓筠稍稍退後一步,總算認出了這位他在北關監獄兩年服務期內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同齡人。

“對呀,除了我,北關這裏還會有誰主動搭理你啊。”

他頑皮地一拍馬梓筠的肩頭,狡黠地衝他眨了眨眼。兩個人熱情地握了握手,杜皓翀的手掌心還是那麽冰冷粘濕,很像蜥蜴啊青蛙啊冷血動物的外皮。

“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

“我來看我外婆啊,她是林場退休職工,就住在坡下麵的平房裏。倒是應該由我來問你,你一個調走幾年的,今晚怎麽突然出現?你又是來看誰呢?”

他話中有話,看到馬梓筠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又及時打住,兩個人並排朝著老機關大院方向走去。一路上杜皓翀主動介紹起了自己的近況,馬梓筠才知曉自從幾年前病房一別後,杜皓翀的日子並不好過。他輾轉變更了五六家公司,一直也沒有找尋到一個能夠持久穩定發展的良機,如今隻得暫時棲身於安樂縣城的一家小型物流公司。感情上也是很不如意,漂泊到了現在也還是孤家寡人。馬梓筠明顯能感覺到和上次病房裏相比,麵前的杜皓翀無論是在穿著修飾還是精神氣質上都要退化了很多,用頹廢疲倦來形容甚至不為過。他隨意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短風衣,露在羊毛衫外麵的襯衫領口胡亂地敞開,頭發荊棘般淩淩散散翹豎著,全身上下一股濃烈的廉價香煙味。隻是口才還是一如既往地好。他告訴馬梓筠,今天他看完外婆,還要連夜叫車趕回安樂縣城的。現在的老板非常刻薄,明早的早班他可耽誤不得。馬梓筠低著頭聽著他抱怨世道的不景氣,內心也是一陣唏噓。當聽到他還要特意叫車,又在為昂貴的車費躊躇時,馬上開口說自己是包車來的,正好可以順道回去。反正車子也是被包下的,回去多帶一個人司機想必也不會反對。杜皓翀聽聞開心地拍拍馬梓筠的肩,說還是老朋友可靠啊。馬梓筠表示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杜皓翀問了他晚上入住的酒店,順勢表示反正回到了安樂縣時間還早,他投桃報李,請馬梓筠去安樂縣有名的夜宵一條街去炒兩個小菜,兄弟兩喝上幾杯。

馬梓筠本來是不想去的,對於夜宵他一向無感。但是今天有所不同,一是老友久別重逢,下次再見也不知何時何地;二是他也想待會伺機向杜皓翀打探下關於司徒小滿的消息,畢竟杜是北關監獄的世家子弟,上溯到祖父母一輩都是揣著北關監獄這碗飯過活的。人脈廣達,消息靈通,說不定就能提供些自己想要知道的。兩人走到作廢的老機關大院門口,百無聊奈的出租車司機正半仰躺在斜放倒的駕駛位上打瞌睡。馬梓筠輕輕敲了敲車窗,向他解釋了多一個人返程的緣由。他的臉色略有些遲疑,馬梓筠馬上承諾再加20元。司機馬上恢複了憨厚的神態,開心地發動了汽車。上車後杜皓翀感歎到如今馬梓筠是混出息了,四季監獄可是浙省有名的富裕監獄,寧城又是計劃單列市,公務員待遇本來就優厚。馬梓筠見他語氣有些失落傷感,馬上答到啥叫出息了,也不過就是混口飯吃。在寧城有錢的老板可多了去了,和他們比自己不過就是小癟三。說得杜皓翀也哈哈大笑起來,說你要是癟三那我是什麽?乞丐都不如。司機也接嘴說做警察還不自足啊,要麽大兄弟咱兩換換?搞得馬梓筠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似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似的矯情。幸好杜皓翀一開口從來就是滔滔不絕的主,他竹筒倒豆子般給馬梓筠講述了很多他們共同認識的北關監獄老同事的趣聞軼事。馬梓筠多數時候是聆聽,少數時候插幾句話。說到最後杜皓翀又問起了馬梓筠的詳細近況,馬梓筠隻是梗概的大致和他說了說單位裏的一些故事,至於自己家庭隻是粗略帶過。

杜皓翀帶馬梓筠吃夜宵的這家小飯店就在安樂縣城汽車站對麵的露天廣場上,說是小飯店,其實就是數十個集中經營的流動夜宵攤中的一個。攤主兩夫妻白天睡覺,午飯後起來將鍋碗瓢盆、食材料酒、桌椅板凳、煤氣罐準備好,全部捆綁在一輛可以推拉的平板車上,到了下午四五點鍾就連人帶車來到指定劃分給自己的攤位,再將板車上的所有物件拆分,按照用途重新擺設。不多久就可以搭設出由一個機動灶台、一塊陳菜平台、四五個塑料圓桌(每桌最多可環坐五六個人)組成的露天簡易餐廳。一般從當天四五點開始正式營業,到第二天淩晨三四點再收攤走人。一年春夏寒暑,如此循環反複,賺的也是本本分分的辛苦錢。這些小攤菜肴的擺盤精致程度自然不可和大酒店相比,就是各家各味的地道百姓菜風格。勝在價格低廉,市井煙火氣氛足,所以也吸引了不少不怎麽挑剔講究的食客來光顧。杜皓翀顯然是這家的常客,他和有兩分山野氣息的黑皮膚水蛇腰的老板娘顯然十分熟絡,一落座就開起了帶葷的玩笑。憨笑著的老板不僅不生氣,還高看他一眼似的主動給他發起了香煙。被言語上占盡了便宜的老板娘不止沒有生氣,笑嘻嘻地把滿滿一大把葵花籽倒在他們麵前圓桌上的果盤裏,還泡了兩杯據她說平日裏隻給貴客泡的上等好茶,所用的茶葉都是無汙染的海拔五百米以上的野生綠茶。杜皓翀似乎也很享受老板夫妻的奉承,他爽快地吩咐老板趕緊上他這裏最有名的“四大天王”(事後馬梓筠才知道就是分別用酒精爐旺火細燉的狗肉鍋、羊肉鍋、魚頭鍋和竹筍醃肉鍋),另外再來兩個清炒素菜,再來一碗自家醃製的蘿卜絲。說到酒,他轉頭問馬梓筠在寧城一般都喝什麽酒?馬梓筠剛想勸阻到就兩個人,整這麽多吃不掉。加上自己現在又在備孕,過兩天還要去體檢,也要忌口。可他一聽到杜皓翀不容反駁的口吻,又不好意思在店家麵前拆他的台,便又硬生生打住。隻是說你知道的,我一向酒量不行。你喜歡喝什麽隨你選,我就稍微喝點陪陪你。杜皓翀哈哈一樂,對老板說道我這位兄弟什麽都好,就是喝酒太慫,那就先來一瓶你們自己釀的紅曲酒吧。

鍋子裏的食材都是事先燴熟的,隻需放在鍋子裏依靠爐火的熱力慢慢催發出各種蘊含於中的醇香氣息即可,所以很快“四大天王”就在桌子上聚了首。馬梓筠禁不住杜皓翀的強勸,麵前的圓口方底玻璃白酒杯裏也被倒上了大半杯綺紅色的酒。隨著各個鍋子裏各種食材的熱氣和香氣蒸騰而起,他兩的對話也是愈加熱烈。兩個人連碰了幾倍,菜沒吃上幾口,酒倒下去不少。隨著酒精對於神經的鬆化作用,他們的談話也是越來越**了心跡。馬梓筠自從婚禮之後很久沒有飲酒了,夏妮旎是絕對的禁酒主義者,不僅嚴格自我約束,對於自己能夠轄製得到的人,比如馬梓筠也是監督甚嚴。尤其是這兩年她盼孕成癡,對於所有可能妨礙優生優育的負麵因素一概格殺無赦。如今別說是馬梓筠了,就是雙方本來都還有些酒量的老父親也都戒了酒。家庭聚會上各色鮮榨的果汁、蔬菜汁、酸奶成為了永恒的主角。

夏妮旎不懈的努力給自己的丈夫帶來了利弊兩方麵的影響。一方麵馬梓筠固然得以在妻子的監督下遠離了酒精的侵蝕,可是另一方麵他也失去了對於飲酒經驗的積累。就像今晚,一旦他有機會脫離了妻子的掌控而獨自麵對酒局,他的先天爽朗的性格和後天飲酒常識的不足結合在一起,勢必隻會產生一個伶仃大醉的後果。如果他要是稍有酒桌經驗,就應該知曉這色如落霞的紅曲酒就如同女人中暗藏禍心的微笑殺手,看著溫柔無害,飲著入口酸甜,可一旦和她接觸得過頻就會後患無窮,傷神傷胃,甚至奪魄勾魂。更何況今晚他還帶著強烈的私心,預備假意順從杜皓翀,以便讓他愉悅時放下戒備,說出自己希望聽到的關於司徒小滿的去向訊息。因此他在酒桌上事事應承,由著杜皓翀開心。還悄悄叫老板給杜皓翀買了一包三十多元的中檔香煙。煙酒在手,老友在旁,杜皓翀很快也忘卻了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開懷暢飲,大快朵頤,高談闊論。馬梓筠陪著他東拉西扯了好一陣。等到上第二瓶酒的時候,他眼見的兩個人的舌頭都有些打結,再不打聽就要錯過時機了,便決定乘勢出擊。在又一次接受過杜皓翀的碰杯,又寬慰他人世有起有落正常,以他杜皓翀的能力一定能出人頭地之後,他裝作漫不經心地提到想和他打聽北關監獄的一個人。杜皓翀拍著胸脯表示隨便問,北關監獄那破地那點破事,沒有他杜皓翀不知道的。馬梓筠還在斟酌用什麽語氣說出司徒小滿的名字比較得體時,杜皓翀卻故作嚴肅,故弄玄虛地搶先說出了“司徒小滿”這四個字。

“你們這姐弟戀。不,我要自我糾正,這還不是姐弟戀,從年齡上看簡直可以說是母子戀了嘛。你走後在北關監獄都傳遍了兄弟,方圓幾十裏那叫一個盡人皆知哦。”

他“滋”地仰脖吸了口酒,又意味深長地轉動著酒杯,看著杯底打旋的殘酒,又抬頭盯住馬梓筠。

“還好你調動得及時,上麵關係又硬。不然,你繼續呆在北關,還真不好說局麵會發展到怎樣惡劣的境地。”

“那她現在過得怎樣?我一直聯係不上她。”

馬梓筠見他說幾句賣個關子,也顧不得保持禮儀風度了,焦急地尋問到。

“我算服了你了,你這個大情種哦,還打算聯係她?你知道你們的不倫戀情把她害得有多慘嗎?”

杜皓翀皺起了眉頭,譴責似的凝視著馬梓筠。

將司徒小滿親手送進了人生的最低穀,這正是馬梓筠最害怕麵對,也最害怕知曉的。他實在無法直視杜皓翀直視的目光,頹然低下了頭,用手掌擋住了大半張燙呼呼的臉,無言以對。

“哎,其實也不能完全怪你。畢竟你們也是你情我願的嘛。她這麽大一個人了,自己走出了這一步,就應該預料到後果。”

杜皓翀一仰頭“噗嗤”飲盡了杯中的餘酒。興許是察覺到了自己剛才的語氣對於馬梓筠顯得太嚴厲,也有些不公正,他趕緊調整了腔調以顯溫和。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她本來在北關的處境就不好。你調走後沒兩個月她也就退休了。如今聽說不是在蘇南她母親老家隱居就是跟某位出家師傅去了皖南山區某座佛堂修行。具體的我也就不清楚了,反正聽說她退休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和馬梓筠預想得差不多。作為無根人的代表,司徒小滿這朵孱弱的小蒲公英在時代的狂飆卷席中注定隻能是身不由己,飄零沉淪。他右手微顫地舉起酒杯,沮喪地垂首抿了一小口。

“其實吧兄弟,你和司徒小滿也就這樣了。你們相互真愛過,愛本身也無所謂對錯。本來嘛,你和她打一開始就是注定沒有結果的。你呢,也不要太往心裏去。但是……”

他突然停住,似乎在掂量接下來的話到底要不要說出口。馬梓筠似乎意識到了杜皓翀心中隱藏著與自己有關的大秘密,他困惑地抬起頭,渴求般的望著杜皓翀。杜皓翀自然讀得懂馬梓筠的這種眼神,他是希望自己毫無保留地說出口。可他還是猶豫再三,似乎在質疑馬梓筠對於這件秘密的心理承受能力。

“你,嗯,在司徒小滿之前是不是還找過一名湖州的女朋友?”

“對啊,你應該早就聽監獄的人提起的過吧。”

“好像叫什麽楊,楊……”

“楊欣兒”

“對的,是叫這個名”

“怎麽了?你為何好好地提到她?”

杜皓翀低下頭夾了兩口菜,他的牙齒在緩慢咀嚼食材的同時好像又在用盡心思費力醞釀著詞匯,好等會說出口不傷到馬梓筠。馬梓筠放下了筷子,神色凝重地注視著準備說話的人。話題突然從司徒小滿跳到了楊欣兒,他渴望得到的信息沒有如期而至,他壓根沒有想到過的信息卻可能不期而至,這是完全出乎他的事先預料的。他再怎麽算計也不可能會想到和杜皓翀的聊天會演變成如今的形勢,從杜皓翀左右為難的神態可以輕易地推斷出他待會要聽到的訊息必定是要讓自己極為驚駭甚至驚嚇的。尤其楊欣兒已經是一位亡者,如果她還活著,對於任何不利於自己的傳言還有能力進行辯護和解釋。可她如今隻是一小捧骨灰,骨灰既不會解釋更不會辯護,骨灰隻會靜靜地在墳塚中安息到滄海桑田。

“好吧。我說了啊,我想你也有權知道。作為你的兄弟,我也有義務告訴你。不過你得答應我等會要控製好情緒啊。我知道你馬兄不是普通人,不過再牛掰的人心也都是肉長的。”

“沒事的,你說吧。我經曆的多了,承受得起。”

杜皓翀下決心似的抬起頭直視馬梓筠的雙眼,開始娓娓道來。他說在前年,那時候他還在湖城拚殺事業。雖然局麵已經有些不妙,可雄心壯誌猶在。有一次通過朋友的介紹他在酒席上認識了一位女公關。女子聽說他辭職前是北關監獄的民警,似乎有些詫異,飯桌上和他的話也特別多。他們的性格對路,業務上也存在著利益勾連,很快就演變成了那種曖昧的異性閨蜜關係。有一次喝茶時女子問杜皓翀是否認識一位北關監獄的民警。

“她要問的是我,對不對?”

杜皓翀點點頭,兩個人小碰一杯,各自抿了一口,杜皓翀接著說了下去。他說他當然認識,不僅認識,還很相熟。自己辭職前兩人就是一個中隊的,關係還處得很好。女子接著問,那麽你應該知道她有位名叫楊欣兒的湖城女友吧?杜皓翀說他們談戀愛時自己已經辭職了,但是從其他人嘴裏聽說過。那女孩很不幸,聽說二人本來都要結婚了,可是發生了意外女孩身亡了。女子微微歎了口氣,說是的,我就是那個女孩的小姐妹。其實吧,後來欣兒和你那位前同事感情發展的是很不錯,可是你知道嗎?就在兩人去女方家拜見女方父母的前一個月,欣兒還一直有個地下情人。這男的是個有夫之婦,是湖城某房地產公司的副老總。兩個人秘密交往已經四五年了。之前男方對於欣兒也是看管得很牢,從不允許她和其他年青男子接近的。這兩年男方逐漸想明白了,反正自己離婚也離不掉,一輩子吊著欣兒對於女方也確實太不公平。在他的默許下欣兒才會去婚姻介紹所登記相親,也才會認識你這位前同事的。一開始欣兒也隻是在接觸觀察你這位前同事,她隻要在湖城的多數時間還是給了那位副老總。可隨著交往的深入她的心慢慢開始偏移,畢竟你這位前同事長相雖然普通,可是職業不錯,性格相投,還有一股子才氣,所以欣兒逐漸也下了決心要結束和副老總的地下情侶關係,一心一意和自己的新警察男友結婚生活。為此她不惜和副老總公開攤牌。副老總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可是畢竟交往了四五年,要他一朝徹底失聯心中也是不舍。所以兩人還來回拉鋸了一段時日,直到欣兒答應陪他春節最後去一趟海南給兩人關係徹底劃上休止符。回來後欣兒還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她之前去監獄留宿每次都瞞著你的前同事偷偷吃了避孕藥,可從海南回來後的每一次她都沒有吃藥。所以,很快她就有了身孕,在她帶男友回善鎮老家時胎兒已經有兩個月了,就是我陪著她去醫院檢查的。她一直也沒有告訴過自己男友,想著突然給他一個驚喜。沒想到還沒說出口就遭遇了事故,一屍兩命啊,哎。

杜皓翀不敢直視馬梓筠的眼睛。稍低著頭說一下停一下,停的當口就嘬一小口酒。一麵小心翼翼的注意著語氣的拿捏,生怕再額外刺激了馬梓筠。出乎他的意料,他全部講完後,馬梓筠不僅看著表麵風輕雲淡,語氣也是平靜異常毫無波瀾。

“沒,沒事吧?”

杜皓翀害怕馬梓筠是被打擊過頭了,人反而顯得不合於常情的冷靜。

“唉,都過去這麽久了,愛過就好。”

馬梓筠隻回答了這麽短短的幾個字。

夜宵攤的老板夫妻最後記得的是兩名食客爭搶著付賬,又讓他幫著叫了部的士,車到後兩人又相互攙扶著上了車,車子朝著縣城中心駛去。出租車司機記得的是他接到了夜宵攤老板的電話,說有緊急生意。他將車開到後夜宵攤老板幫著將兩名三十歲左右,喝得東倒西歪的食客扶上了後座。司機一路提心吊膽,很怕後座的兩位突然控製不住,在自己下午剛清洗過的車廂內吐上那麽幾口。而酒店大堂的女接待員記得的是一輛的士停在了酒店正門口,下來一瘦一胖兩名乘客,他們跌跌蹌蹌地攙扶著走進了大堂,又進了電梯。大約十多分鍾後瘦的那位頭發濕漉漉的出了電梯,好像用冷水澆過頭,所以神色也清醒多了,步伐雖然還有些不穩,可是獨自行動應該問題不大。他經過前台時鼓凸凸的眯縫眼還有意朝著自己拋了個曖昧的眼風,可見多半是名輕佻的登徒子。而馬梓筠的室友記得的是自己正躺在舒服的軟**給某位漂亮的紅顏知己口頭指導如何寫作,正聊到暢快處門鈴突然響了,他隻好悻悻作罷,心不甘情不願的前去開門。剛拉開門就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酒味,然後隻見室友和另一陌生人互攙著東搖西晃地挪了進來。他不由得皺緊了眉,這時他出差公幹時最討厭遇到的局麵。他知道醉鬼的可惡,他們不僅氣味嗆人,有些還會酒後發瘋。即便沒有這些,光是嘔吐後的善後也夠他吃一壺的。好在這兩人雖然醉,卻醉的頗有品相。馬梓筠隻是倒頭酣睡,嘴裏偶爾呢喃幾句。至於杜皓翀更其實本就沒有喝過量,去衛生間用冷水在頭上衝了一兩分鍾,基本就回魂了。他將馬梓筠平安交付給了室友,自己任務完成了,便禮貌地告別離開。這一晚所有的路費飯錢都是馬梓筠開銷,他順便還要來了馬梓筠的聯係電話,也可謂是一舉三得。隻有馬梓筠,死狗似的昏昏睡到了半夜。他口幹舌燥,全身發燙得厲害。他慢慢摸索著爬起來,借著昏暗的夜燈摸到吧台邊,大口灌下了一瓶礦泉水。又脫得精光,慢慢摸到衛生間去淋浴。聽著“嘩啦”的水聲,他的脫節的記憶又逐漸歸位。他仰起頭讓豪華蓮蓬中噴灑出的滾熱密集的水珠盡情滴落在臉龐口鼻上,他的腦中開始逐字逐句地複原杜皓翀所講的所有關於楊欣兒的話。突然一陣空前的沮喪感潮水般的湧上他的心頭,他的喉間急蠕,很多突發的情緒積壓在其中,實在是不吐不快。他的室友所能記得的日後也無數次對別人複述過的就是當夜他正在做著斬獲全國性寫作大獎的好夢,剛剛接過部長頒發的榮譽證書,準備上台致辭時,他就被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一聲哀嚎所驚醒。他可以肯定雖然這聲音極度接近於獸嚎,但還是從人的喉嚨中發出的人聲。而且雖然他大夢初醒,神誌還不是很清晰,但是憑借敏銳的聽覺和超凡的反應,他還是及時捕捉並準確辨識出了那幾個字。

“為什麽,為什麽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