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寧城待了一周,除去錄節目和去寧城大學參加一個研討會,就隻在家休息了一天。
溫酒每天跟在林清晏身邊,總覺得自己很忙,可明明每天什麽都沒有做。這種浪費時間的狀態,一直延續到他們回舟城晏園。
她覺得實在是很無聊,兩個人其實並沒有許多話講,林清晏忙起來,她大多時候都隻是坐在一邊等他。
原本是想回晏園的時候,跟林清晏商量一下重操舊業,讓她在工作室裏做做扇子打發時間。
可還沒等她開口,剛回晏園,林清晏就擠眉弄眼說要給她一個驚喜。
飛機到舟城已經是晚上近十點,他們在飛機上吃了一頓飛機餐。溫酒錯愕地發現自己的口味被養刁了,從前她對吃飯從不挑剔,味道好壞也從來不是她衡量食物的標準,可當她吞下第一口飛機餐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粗糙的食物了。
不得不感慨,林清晏找來的廚師,甚至是他自己,都有一手好得令人咋舌的廚藝。
到家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林清晏卻興致勃勃地把她往後院帶。後院有一個巨大的泡桐樹,樹幹大約三四個人合抱才能圍成一周,正值夏日,樹葉茂盛翠綠,高高大大像是張開的一把傘,寬寬闊闊地往外延展開來。
泡桐樹邊搭了間小屋子,屋裏封閉幹燥,掛滿了之前從她家拖回來的團扇,流蘇根根分明,流光似的往下垂,分明就是有人專門打理過了。
“之前沒來得及布置你的工作室,我們出差這些天,我讓他們加緊了速度,你有時間去看看,還有缺工具什麽的跟我說,我再讓他們去準備。以後做好的扇子都放在這,唐紀琛那邊的生意你也可以兼顧。”
林清晏跟在溫酒身後,還在考慮要不要在屋子外麵再種點什麽花花草草。
溫酒有些驚喜,也有些驚訝,全然沒想到他會這樣周到。
“謝謝。”她回頭衝他道謝,臉上掛著笑。
深夜,天上隻有一盞圓月,沒有雲沒有霧沒有繁星,月光明亮溫柔,屋裏點著燭燈。大約是因為光線過於浪漫,溫酒此刻太過於柔軟,將她所有的戒備與刺收進了皮肉裏,那一雙黑眸亮晶晶的,好似在發光。
站在林清晏的角度看過去,女人美好得像幅畫,清清淡淡的遠山黛眉,青螺黑玉的水眸。
“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裏一青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溫酒照片時的感覺,此刻的她,卻遠比照片裏來得更契合這句詩。
林清晏笑:“我隻是說你最好待在我身邊,可從來沒有要軟禁你的意思,之前時間太匆忙,來不及整理。不早了,休息去吧。”
溫酒還在環視扇堂裏的布置,滿意的不得了:“等一下。”
見她還想在扇堂裏待下去,林清晏有些無奈,深覺驚喜還是應該白天給,徑自熄了燈,四周眨眼就暗了下去。
“你幹什麽?”溫酒夜裏不太能看得清,站在扇堂正中間,四顧茫然,不安席卷而來,掌心一瞬間就濡濕了。
林清晏過去握她的手,入手一片冰涼,大拇指忍不住在她手背上輕撫兩下。
“別怕,太晚了,你該休息了。”
拉著她往外走,庭院裏亮堂許多,窗戶透出屋裏的燈光,泡桐的影子大片大片投在地上,好似把兩個人攏到了一起。
溫酒被他拉著,覺得林清晏膽子變大了些,往常總是小心翼翼地討好、詢問,生怕有一點不如她的意,可現在,倒是敢直接關燈拉人。
明明依舊溫柔,卻多了幾分強勢。
可這強勢偏偏還帶著一絲的親近。
溫酒說不清是什麽感覺,但至少她沒有覺得不快和生氣。
夜裏果然失眠,換床換得太過頻繁,來來去去,連安神香也沒了法子。
第二天一大早,林清晏一起床就聽見樓上細細的喵嗚聲,一聲疊一聲,鍥而不舍。
他站在樓梯口,就看見烏檀一大團窩在溫酒房間的門口,一隻胖爪子撓著門,對著門“喵喵”直叫喚,爪子還貼在門上。側頭往樓梯口看去,一雙烏黑烏黑的貓眼水汪汪的望著林清晏,胡子抖了抖,爪子在門上拍了幾下,衝著他叫了兩聲。
意思大約是:鏟屎的,幫我叫一下房間裏的人。
林清晏走過去把烏檀抱起來,揉揉胖腦袋:“別鬧,讓她好好睡覺。”
烏檀撐著脖子怒視他,掙紮了兩下沒能掙脫,憂鬱地看著溫酒的房門。
林清晏欲離開,剛轉身就聽見身後的開門聲,溫酒散著頭發站在門口,穿的是傭人準備好的睡衣,絲綢吊帶,貼在身上顯得身材格外玲瓏。下眼瞼上卻帶著淡淡的青黑,精神有些懨懨的。
“吵到你了。”林清晏拍了拍烏檀的頭。
烏檀不理他,衝著溫酒諂媚地叫。
“我聽見烏檀在門口叫,它怎麽了嗎?”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她抬手把頭發捋到耳後,露出一隻瑩潤貝殼小耳,耳廓上還帶著側壓過後的粉色。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喜歡你,知道你回來了,一大早就窩在房門口叫。”他無奈,聽見溫酒的聲音,斂了神色,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感冒了嗎?”
“沒有,可能是剛醒的原因。”
溫酒伸手把烏檀接過來,抱在懷裏摸摸它毛茸茸的耳朵,烏檀高興了,閉著眼睛蹭著溫酒胸前的一片綿軟,連叫聲都酥了好幾分。
林清晏目光看過去,倏地紅了耳根,趕緊挪開眼睛,輕咳兩聲,暗罵這隻色貓。
“沒關係,讓它待我這吧,我洗漱一下,馬上就下去吃早餐。”
“好,那我先下去了。”
林清晏下樓之前,又暗暗瞪了一眼那隻胖貓,看著它舒服地窩在溫酒懷裏,有些想要一把將這隻貓從溫酒懷裏拎出來的衝動,心想:這隻白眼貓,忘了是誰養了它這麽久。
溫酒到餐廳的時候,林清晏正在打電話,他站在餐廳邊的落地窗前,一手插在褲兜裏,斜倚在窗戶邊。餐廳外麵正好是幾顆木本繡球,花期將盡,樹上卻還依然帶著大片白,看過去團團簇簇。
從溫酒這個角度看過去,簡直不需要刻意構圖,就是一副渾然天成的畫。
林清晏掛斷電話,轉身就看見溫酒端著碗給他盛了粥,麵上一派自然,好似這便是他們的生活常態,他有幾分恍惚。
“發什麽呆,過來吃早飯。”
猶記得當年晏園剛剛建起,許多細節都是按照那個女人的喜好來做的。他曾幻想過可以和那個女人在這裏生活,每日晨起,一同吃早飯,她會給他盛飯,會嘮叨他吃早飯的時候喜歡看新聞,會嫌棄他早上喜歡吃沒有味道的白粥。
那樣平平淡淡,卻充滿了溫暖的每一個清晨,都能讓他一想起來就幸福得不知所措。
可那不過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而現在,另外一個女人,坐在餐桌前,為他舀了一碗白粥,剝了一個雞蛋,放在他的位置上,轉頭催促他來吃早飯。她做得那樣自然妥帖。
然後她把貓糧小盆放到餐桌另一端,抱著那隻胖貓,哄著它吃貓糧,溫柔小心地為它順毛,換來胖貓撒嬌般的喵嗚聲。
這樣的場景,林清晏從來沒有享受過,在林家,每一天都像是走在軌道上,小心翼翼。家規森嚴,無論是早餐還是晚飯,餐桌邊總是站著一排人,每個人的座位、飯量、碗筷,都是固定的,延續著舊時的規矩和傳統。
如同古時的鍾鳴鼎食之家一般,每一個行為都像是畫了一個框,他們都必須在這個框裏,走得謹慎小心,不能逾越一步,刻板得就像是劇本一般。
他就像林家的一個異類,厭惡被傭人環繞,厭惡每天固定的安排,厭惡每天不得不粉飾太平的進餐時間。
他二十歲那年搬出林家,住進晏園,家裏上上下下隻有他一個主人,吃飯看書,消遣娛樂也永遠都是他一個人。
無論是在林家還是在晏園,他感受到的隻有“寂寞”兩個字,在林家,即便裏裏外外一大家子人,卻沒有一個人能懂他;在晏園,即便進進出出那麽多朋友,卻也沒有一個人能夠陪他。
“林清晏……”
溫酒給烏檀順完毛,去廚房裏洗了手出來,看見林清晏還站在那裏發呆。
林清晏猛然驚醒,走到餐桌邊上,端起碗就喝了一口。
“誒……”溫酒都沒來得及阻止。
那粥還有些燙,林清晏的口腔一瞬好似著了火一般,強忍著咽下去,微張著嘴喘了喘氣。
“沒人跟你搶,你可以喝慢一點。”
溫酒覺得有些好笑,端起碗掩住自己唇邊的笑意,免得對方覺得尷尬。
小動作卻都被林清晏看在眼裏,那雙一向有禮克製的眼睛裏,居然閃過一抹寵意。
早飯過後,林清晏魔怔了似的拉著溫酒說要去逛家具市場,要買家具。溫酒有些不解,這晏園裏裏外外,沒一處缺東西,不知這位林三爺無緣無故作什麽妖。
溫酒昨夜沒睡好,實在是不想動。
林清晏看著她發白的臉色,心尖上有些悶,沒有再堅持,還盤算著再請陶醫生來家裏給溫酒檢查檢查,開些不傷身子的藥,失眠這事,著實是有些折磨人。
林清晏前一秒剛消停,溫酒就接到了唐紀琛的電話:“最近怎麽樣,吃早飯了嗎?”
“還不錯。”說完就看見林清晏望著她,眉心蹙了起來,好似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溫酒有些好笑,不自覺加了一句,“比一個人的時候過得好些。”
“那就行。對了,我有事跟你商量,現在方不方便?”
“你說。”
溫酒原本想回書房再說,卻看見林清晏主動走到一邊去逗弄烏檀,臨了還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上次不是有個國際超模買了把扇子拍了一組大片嗎,現在民國風攝影大火,最近好幾個經紀人都找我定扇子用作拍片子,店裏的存貨出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想問問你,扇子你還做不做,要是不做了,我也好善後。”
溫酒對唐紀琛是感激的,這麽多年,唐紀琛似乎一直在給她善後。
“做,我這邊還有幾把先給你送過去,隻是以後可能做不了那麽多了。”溫酒昨天得了林清晏的話,現下答得篤定。
思及此,不由得對林清晏又多了幾分好感。
掛了電話,溫酒想了想,還是決定先送幾把扇子到店裏去。
林清晏猶在逗貓,溫酒過去蹲在他身邊:“先去店裏送扇子,然後去看家具,行嗎?”
“你精神可以嗎?昨天沒睡好。”林清晏皺眉,看著溫酒眼下的青黑,原本是想讓她多休息,才沒有堅持要去買家具,可偏偏唐紀琛一個電話就能叫動她,他莫名有了幾分酸溜溜的意味。
“可以,我上樓換件衣服。”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溫酒和林清晏之間的相處親近了不少,他們日日都待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沒多久,林清晏連溫酒的口味都摸透了。
溫酒其實是個生性平和溫軟的人,骨子裏那些戒備和不安被她掩蓋的很好,如果不是林清晏調查過她的過去,根本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性平柔和的姑娘,是怎麽從荊棘裏走過來,她沒有怨天尤人,沒有被恨和痛苦擊潰。
看似待人接物都保持著疏遠的距離,但事實上,她是那樣的心軟和良善。
到店裏見到唐紀琛的時候,已近中午。
唐紀琛和幾個店員坐在店裏吃外賣,“溜香居”的飯菜,在門口都能聞見。
程莊抱著一個箱子走在溫酒前麵,替她擋開了門,唐紀琛嘴裏還包著一口米飯,看見人高馬大的黑臉程莊,一口飯差點嗆到了喉嚨管。
瞧見程莊身後不顯眼的溫酒,快步走了過去接過程莊手裏的箱子,林三爺的下屬,他可不敢使喚。
“吃飯了沒,要不要添個碗?”唐紀琛抱著箱子往裏走,一邊問溫酒。問完就後悔了,今天兩個小店員點了一桌葷,紅燒肉,東坡肘子,糖醋小排,蟹粉獅子頭,愣是像十年八年沒沾過葷腥一樣,可他曉得,溫酒吃素,鮮少沾葷。
看見唐紀琛懊惱的臉色,溫酒發笑,她想起了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唐紀琛,彼時他已經二十一歲了,剛從大學畢業,跟在導師身後辦起了畫廊。
頭一次在一起吃飯,唐紀琛就把自己麵前的一盤粉蒸肉移到溫酒麵前,他原就是一個很熱情的人,覺得小姑娘太纖瘦,催促著她多吃。可那時的唐紀琛壓根不知道溫酒不喜葷腥,卻不好拂了唐紀琛的好意,勉強吃完了一些粉蒸肉,回去吐了一整夜。
唐紀琛的父親和溫唯是故交,當年唐家在江南經營一家布莊,但當地競爭激烈,唐紀琛的父親做生意又一向老實耿直,最後經營不善,瀕臨破產。正好碰見當時溫唯正到處找布料做扇麵,看中了唐家壓箱底的一匹真絲熟絹,布麵細致平坦,整塊布沒有一處脫絲,連顏色都均勻得像機器染出來的那樣光亮勻稱。
溫唯不過是在唐家難的時候幫了一把,她所有的扇麵全部都是在唐家拿的布料,算是把唐家布莊勉強救了回來。雖然唐紀琛的父親不擅經商,可唐紀琛卻是個天生的商人,那時他不過十二三歲,卻能幫著他父親把小小的唐家布莊搖搖晃晃地扶了起來。
唐紀琛的父親對溫唯極為感激,一來一去兩人相交多年,成了難得的好友。
溫唯帶溫酒見唐紀琛的時候,唐紀琛就得了自家父親的囑咐,要好好照顧溫酒,這麽一照顧,到如今竟也有十一年了。
“不了,我一會兒還有事,下次我們再一起吃飯。”溫酒邊說,邊從箱子裏把扇子拿出來,架在扇架上,捋了捋流蘇。
“這是……陳老蓮的奇梅山石圖吧!”唐紀琛手指著其中一把矩形扇的扇麵,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把收藏級宮廷款緙絲團扇,扇麵是仿明末清初畫家陳老蓮的《奇梅山石圖》,下配清代竹柄、老銀扇墜、真絲回龍須流蘇、手工鏨刻銀扇檔扣頭,異麵招風款,貼手撚線邊,扇麵直徑32厘米。
光是放在那,看著就覺得古雅精致,價值不菲。
“這把花了不少時間吧,我得把它放在最外麵招客人。”
溫酒調整了一下扣頭:“隨你,不過要不是這把扇麵沒有畫好,我肯定不會拿出來給你,這樣的做工都是收藏級別的。”
“這還沒畫好。”唐紀琛驚。
“筆力還是不夠,畫不出陳老蓮的意境。”溫酒顯然對扇麵不夠滿意,說起來連眉心都皺了。
林清晏在車裏等了許久都不見她出來,有些坐不住,上次也是這樣坐在車裏等她,心境卻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思及上次在門口瞧見的那個男人,他就覺得好像車坐上長了刺一般坐不住。
他推門進來,溫酒還在店裏同唐紀琛說話。
衝程莊揮揮手,程莊點頭出去回到車裏,林清晏替過去站在溫酒身後,抬手替她攏了腦後散開的幾縷頭發,不小心纏上了手指,繞了半天。
溫酒回頭看見他,眨眼愣了一下,伸手拍開他的手:“抓疼了。”
她皺著眉,語氣帶著一點點微嗔,卻有著不可忽略的親近。
唐紀琛表情不變,眼底卻深了幾分,看著林清晏的眼神也帶上了幾分審視。
“好好好,不弄你了。”他討好說道。
然後他從溫酒身後走出來,一手插兜,一手朝著唐紀琛伸出去:“你好,我是林清晏。”
唐紀琛條件反射去看溫酒,卻見溫酒笑著衝他點頭,這才握了林清晏的手:“久仰林三爺大名,我是唐紀琛。”
兩個人客氣了好半天,你一句我一句,溫酒在一旁看著深覺尷尬。
溫酒沒法,打斷了這一來一去的客套,同唐紀琛道了別,帶著林清晏回到了車上。正欲張嘴說話,水杯就被放到了嘴邊,溫酒嘴唇發幹,起了些皮,從善如流拿過水杯抿了一口。
林清晏看著她麵露疲憊,眼下微微有些浮腫,忍不住去碰了碰溫酒的眼皮。
溫酒不解:“怎麽了?”
嗓音有些發啞。
“沒什麽,直接回家吧。我讓陶醫生去家裏了,開點安神的藥給你,你在家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去買家具。”
他說的溫柔,聽得溫酒耳根一片發軟。
初夏開始微熱,窗外陽光亮得刺眼,車裏開著空調,溫度剛剛好,妥帖舒服得讓人想長長喟歎一聲。溫酒卻覺得背後起了一陣細細的薄汗,她甚至轉頭避開了林清晏的目光,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起來,卻縈繞著一股誰也沒察覺到的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