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軍想通了。他想,盡管他的一肚子委曲沒有向鍾潤生傾訴,但從鍾潤生的談話中,他感覺到,鍾潤生並不了解這場風波的內幕。很明顯,鍾潤生隻是聽了有關部門對這件事的匯報,但並不知道冒名簽字這號子事。徐樹軍理解,鍾潤生作為這個市的一把手,他的工作日程是緊張的,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來了解這種事情的細枝末節。因此,他不是有意要袒護某些心術不正的人,而是這些人上下串通,內外勾結,對他隱瞞了事實的真相。童彥說的“市委領導”,也絕不是指鍾潤生。所謂的“市委領導”,他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所幸的是,鍾潤生並沒有讓他退的意思,他還得幹,過去怎麽幹,以後還怎麽幹。至於冒名簽字的事,既然上麵不追究,能忍則忍過去算了,找那不自在幹啥!
上班以後,他召集了局務會。在議事之前,他簡要地通報了對他的調查情況和鍾潤生對他的態度,末了他說:“向組織反映問題,這是好事。作為一把手,有人反映我的問題,這說明有人關心我,愛護我,給我提個醒,不要做出違法亂紀的事來。通過這次調查,我們應該吸取經驗和教訓,那就是,我們做決定,幹事情,一定要時時處處想到黨紀國法,我們做的決定,幹的事,一定要經得起告狀,經得起檢查,這樣才不至於犯錯誤,尤其是犯大錯誤,甚至於犯罪。它也提醒我,告誡我,今天沒有問題,不能保證今後不犯錯誤。我希望在座的各位,特別是領導班子成員,對我要多監督,多提醒,多敲警鍾,做到警鍾常鳴,於公於私都是好事。”
徐樹軍說到這裏,停下來,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對反映問題的同誌,我的態度,還是那句老話,有則改之,無則加免,我徐某人絕不過問是誰反映了問題,更不會打擊報複。”
說完,他鬆了一口氣。他覺得應該從這個陰影中走出來,過了年三十,就是大年初一,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想到這裏,他提高了嗓門,說:“今天的會議,研究一件事,就是春節慰問的事,特別是慰問地震災區的事,對節後群眾生產生活的安排,也應拿出一個方案,及早著手安排才好。好,老規矩,大家先發言,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
會議就慰問災區的形式、所需資金額、慰問品的品種和重點對象進行了討論,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最後,徐樹軍安排任之良和馮曉仁準備慰問品、慰問金和車輛等事宜,宣布鍾書記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出發,不能有半點差錯。
不幾天,慰問災區的事很快成行,一大早,慰問的車隊集中在市委大院。任之良負責運送慰問品——大米、麵粉、豬肉之類,拉了一卡車。隨行記者林思凡、華記者早早來到市委大院,搶時間采訪有關人員,忙得不亦樂乎。
任之良過去和他倆打了個招呼,林思凡就問任之良:“這下又能見到咱媽了吧?”
任之良白了她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怎麽開玩笑也不看個場合呀,這麽多領導,怎麽一點都不含蓄含蓄呀!”
林思凡搶白道:“都這麽大的人了,想說什麽說什麽唄。虛不虛偽呀你!”
任之良聳聳肩,故做思考的樣子,半晌才說:“說的是,女大當嫁,理所當然。這次回來,我一定給你找個婆家,說什麽也得把你嫁出去。”
“你就這麽沒良心啊。”林思凡說著,在任之良的胸前搗了一拳,咯咯咯地笑起來。恰在這時,鍾潤生從她身旁走過,回頭瞅一眼林思凡,問道:“兩位年輕人,什麽事這麽開心呀?”
在一旁的小黃插嘴道:“書記是不知道,我們任主任給林記者找了個婆家,正商量著怎麽往出嫁呢。”
鍾潤生看著任之良,對林思凡說:“別是小任另有圖謀,小林可別上了他的當,叫人家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任之良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鍾書記偏向林記者呢。林記者變著法子欺負我,你卻說我要賣了她,可見憐香惜玉之情人皆有之,鍾書記也不能免俗。”
林思凡趕緊說:“你聽聽鍾書記,就這伶牙俐齒的,連你他都敢批評,還說我變著法子欺負他。”
鍾潤生還想說什麽,徐樹軍對他說:“你聽聽這兩個,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鍾書記你還是不介入為好。”
鍾潤生就說:“好,年輕人的事,我們不介入。”他環顧四周,“大家都到齊了吧?到齊了我們就出發!”
慰問的車隊直接開進馬蓮溝村,和村上的幹部接上頭以後,按事先擬好的名單,挨門逐戶地進行慰問。他們上門的第一家,就是被解放軍從廢墟中救出,跪著給解放軍送雞蛋的那位孤老婆子。進了她的帳篷,鍾潤生拉著她的手,問她過年的年貨準備了沒有,有沒有肉吃,帳篷裏冷不冷,有沒有人給挑水。地震發生以後,來這兒救災的,慰問的,采訪的,一撥兒一撥兒的,老太太見得多了,因此,見到這樣的場合,也就處驚不變,自然得很。對鍾書記的提問,老太太像背書似的,一一做了回答。在一旁的村主任江永鵬對她說:“這是市委的鍾書記,是專門來看望你老人家的。”
鍾潤生轉身掃了一眼大家,說“我們是來給你拜個早年,也沒帶多少東西,這是一點心意,”他說著從任之良手中接過一個信封袋,那裏有兩百塊錢,遞給老人,“年三十包頓餃子吃。”他說著拍拍江永鵬的胳膊,對老人說,“有什麽困難你對他說,他會想辦法解決的,他解決不了的,他會找鄉上,縣上甚至市上的。聽清了嗎,老人家?”
老人使勁兒點點頭。
說話之間,任之良他們從車上卸下一袋大米,一袋麵粉和一塊豬肉,一起抬進老人的帳篷,老人眼裏掛滿了淚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慰問的第二家,男主人五十開外,中等個兒,黑瘦黑瘦的,瘦得皮包骨頭,簡直有點嚇人。他兩手筒在袖筒裏,蹲在帳篷門前曬太陽。見有人來,他才吃力地站起來,深陷的雙眼愣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江永鵬給他介紹了來人,鍾潤生伸出手要和他握,他也沒有接,彎腰給大家鞠個躬,低聲說謝謝,謝謝,眼睛裏早已掛滿了淚花。在一旁的女主人見狀,趕忙讓大家進帳篷,鍾潤生上前扶著男主人,一並進了帳篷,攙著他坐到炕上,拉著他的手,一時無語。
江永鵬介紹過,這位男子姓任,人稱老三,是個肝癌患者,已經到了晚期。病在地震前就查出來了,隻是沒有錢住醫院。病查出來以後,親朋幫點,政府救濟點,去醫院作作化療,幫的、救濟的那點錢花完了,隻好蝸居在家,無望地消耗著生命的最後一段時日。
任老三生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孩,大學畢業後沒有就業,閑居在家。其他兩個輟學務農。一家五口,生活十分拮據。
任之良他們把慰問品扛入帳篷,鍾潤生說些安慰的話,要他打起精神,與疾病作頑強的鬥爭。不料任老三哇地一聲哭了,弄得場麵十分尷尬。
江永鵬勸道:“有啥委曲你說嘛,領導們都在這兒呢,你哭喪個啥嘛!”
任老三沒在意江永鵬說什麽,他喚過他的大女兒,對鍾書記說:“我已經是棺材瓤子了,不指望啥了,也就不給領導添麻煩了。就這個丫頭,好歹大學畢業了,自己沒本事,到現在了也沒個工作。領導們看我可憐,就幫她找個吃飯的路子,我死也好閉眼睛了。”
鍾潤生說:“你不要想那麽多,好好養病。這姑娘的事,我們盡力而為,好嘛!”說著,鍾潤生叫徐樹軍往前挪了挪,對他說,“你先在你下屬的那些單位給找個活,先解解這燃眉之急,往後慢慢再解決。”徐樹軍一一答應了。任老三急忙拉過女兒,對她說:“趕快給鍾爺爺磕頭?”女兒在一旁流眼抹淚的,任老三說著自己就要跪下來。鍾潤生趕忙扶住他,安慰道:“快別這樣,快別這樣,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你這個樣子,我們是有責任的。”他說著,心頭一酸,差點兒流下淚來。他扶持著任老三重新坐下,對慰問團的人說:“你們記著這事,回去以後,商量個辦法,幫老任度過這個難關。”
隨行的人都點頭稱是。任老三千恩萬謝,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黑瘦的臉上泛起些微的紅暈,深陷的眼睛裏閃著希望的光。鍾潤生他們又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往下一戶走去。臨出帳篷時,任之良拿出幾張票子,塞到老三的手中,他眼含淚珠,什麽話也沒說,跟著鍾潤生出了帳篷。
慰問的十幾戶人家都是因病因災或其他原因導致生活特別困難的貧困戶。慰問完後,鍾潤生心情特別沉重,他吩咐徐樹軍,要特別關注這些人家,對任老三那樣的人,要想辦法籌集一點資金,能治療到什麽程度就治療到什麽程度,絕不能看著他等死。徐樹軍點頭答應,表示一定按照書記的批示把貧困戶的事情辦好。
鍾潤生邊走邊聽江永鵬的匯報:除了各級政府和社會各界的救濟、援助,親戚朋友和鄰近地區的群眾也援助了不少,過年看來是沒有問題。大量的問題在年後,一開犁,一部分農戶不是缺種子,就是缺化肥農具。在地震中死了牲畜的,還存在動力問題。這些問題,村上想想辦法,貸點款,供銷部門也可以賒一點化肥農藥什麽的,大家互相幫一幫,好賴能種上。關鍵的問題是重建家園的問題,資金和建材都要靠上邊的支持了。
這樣說著,不覺已到村委會。村委會設在臨時搭建的一座帳篷裏,是用兩頂帳篷拚在一起搭建的,比一般農戶的要大點。鍾潤生一行進了帳篷,一時間帳篷裏擠滿了人。
聽完江永鵬的匯報,鍾潤生向其他鄉村幹部和縣上的領導及有關部門的同誌詳細了解了救災情況及下一步要做的事。這些同誌都一一作了匯報。完了,鍾潤生要他們圍繞春耕生產和重建家園的問題表明各自的態度。大家表態後,鍾潤生說:“這段時間裏,看來市上、縣上和鄉村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從各方麵保證了受災群眾的基本生活。這說明,我們的工作是富有成效的。下一步怎麽辦?上麵大家都談了很好的意見,具體地講就是,民政部門要作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要摸清底數,看看到底缺多少種子、化肥,災民建房資金有多大缺口,怎麽解決,要盡快拿出一個詳細的方案來,統盤考慮解決。農業、供銷部門,要保證災區生產資料的供應。財政和民政部門要在用好中央、省撥救災資金、物資的同時,千方百計加大救災資金的投入。建設部門要幫助鄉上搞好村社建設規劃,要統一標準,要把抗震的問題考慮進去,保證建起來的房屋既要實用,又要美觀,還能抗震。一句話,要讓老百姓滿意。”
接著,鍾潤生對縣上和鄉上的幹部就幾個具體的問題作了明確的指示。最後他說:“我再強調一下災區群眾過年的問題,今天我們帶了一點米,一點麵,慰問了十幾戶人家,這是遠遠不夠的。各位也看到了,災區群眾的生活還是十分困難的。我們的各級幹部,一定要把群眾的生活切實放在心上,最起碼,要保證災區群眾過年能吃上肉,過得起年。”他拿眼瞟了大家一眼,加重語氣,“我這裏把醜話說到前頭,誰讓老百姓過不好年,我首先讓他過不好年。”
鍾潤生話音一落,帳篷裏一片寂靜,片刻,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鍾潤生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他從容地對大家說:“看來大家對做好災區的工作是有信心,有決心的。我相信,隻要大家齊心協力,災區的事情就一定能夠辦好,災區群眾就一定會在這片廢墟上建設好自己的家園。”
慰問活動結束後,鍾潤生一行趕往其他受災的鄉鎮進行慰問。整個慰問活動結束後,任之良帶的卡車,因車速慢,漸漸地與慰問團拉開了距離。他在經過馬蓮溝時,很想去看看母親,征得司機的同意,他去看望母親。
任之良進了母親的帳篷,見母親躺在炕上,欣亮坐在她的身旁,用毛巾在奶奶的頭上冷敷。她見任之良進來,要掙紮著起身。任之良趕緊扶她躺下,手放到她的額頭上摸摸,知道她在發燒,見她嘴唇上都起了亮晶晶的水泡,說話也有氣無力的。看到母親這樣,想想她帶個孫子生活的情景,不禁一陣心酸,眼淚湧上眼窩。他帶點責備的口氣對母親說:“你病成這樣,也不給我捎個信。自己這麽介挺著,挺不下去了怎麽辦呢!”
母親有點吃力地說:“不打緊的,媽老了,萬一有個閃失,一閉眼去了。你的路還長著呢,媽總不能老拖累你呀!”
“媽呀,你什麽時候拖累過我呀。你若就這麽過去了,我對得起誰呀!”任之良說著,眼睛裏又閃著淚花,喉嚨裏也哽咽著。母親見狀,反過來安慰他:“快不要難過,媽哪裏那麽嬌貴,就一個頭疼腦熱,那裏那麽容易說過去就過去了呢。這不,媽剛燒熱了炕,發發汗,過會就好了。男娃娃家,動不動就流眼抹淚的,就這點出息呀!”她喘口氣,問任之良,“還沒吃飯吧,媽給你做去。”說著就要起來。任守良趕忙扶她躺下來,說:“媽,你都病成這樣了,還這麽呈強!快躺下。”任之良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他抹一把眼淚,對母親說,“媽,欣亮也放學了,你又病著,咱們都回市裏去,過完這個年,你萬一呆不住,我再把你送過來,好嗎?”
母親搖搖頭,說:“我哪裏也不去。哪裏也沒有馬蓮溝呆著舒服。”
“這你就有點死心眼了,”任之良責備道,“兒子家裏又沒有老虎,怎麽就請不動你老呢!”
母親見兒子有點生氣,便說:“不是媽不願意去,是走了這裏丟不下呀。豬呢,雞呢,媽又帶不走。水缸了,酸菜缸了,媽也帶不走。趕這個年過完回來,就全凍爛了。以後還要過日子,把你這侄子得養大不是?”母親說話有點吃力,她又喘口氣,放慢了語速,“你放心地去吧,媽真的不要緊,一輩子就這樣過來了,還愁這幾天?”
任之良說:“不行,就是綁,也得把你綁去,就這樣撂下,當兒子的實在是不放心呀。”
任之良勸了一陣,見母親有點活泛,就到相鄰的帳篷裏去。這是任之良遠方的一個堂哥,他為人忠誠厚道,半生勤勉,日子過得還算可以。母親留在這裏,有個大事小事,都由這個堂哥照顧,母親給他捎信,多半也是由這個堂哥跑幾裏地到鎮上給他打電話的。打心眼裏,他感激這個堂哥。進了堂哥的帳篷,和堂哥寒暄了幾句,任之良說:
“媽媽病了,我想把她接到城裏去,老人家又放不下她的豬呀雞的。還有那些個壇壇罐罐,也念念不忘。我想請老哥、老嫂子幫幫忙。”
“你就放心地去吧,”堂哥說,“有什麽放不下,給這裏說一聲就行了,那來那麽多的客套呢!”
老嫂子也說:“有啥照管的,盡管說,當家戶族的,誰用不著誰呀。豬呀雞的抓過來,我們家也養著呢,一快兒養著就成了,反正都是養,也不在乎多幾個少幾個的。壇壇罐罐,怕凍掉的,也都搬過來,和這裏的放一快兒也就行了。”
任之良和堂哥回到母親的帳篷裏,和母親說了這些,堂哥也勸了母親幾句,就忙著把豬呀雞的一一抓到堂哥家的豬圈雞棚裏,把酸菜缸扛到堂哥家的帳篷裏,把壇壇罐罐裏的水都倒了,與堂哥一起攙扶著母親上了卡車的駕駛室,帶上侄兒,謝過堂哥,向市裏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