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醫院裏打了幾天吊針,燒退了,人也精神了許多,便嚷著要出院。任之良說再觀察幾天,看看其他髒器有沒有毛病。母親就說:
“哪有那麽多的毛病,一個頭疼腦熱,要在鄉裏,喝碗薑湯,再發發汗,也就過去了。如今這不,該花的錢花呢,不該花的錢也要花,你不覺得冤枉?”
“哎喲媽呀,有病你不治,釀成大病,那個時候,就更冤枉了。去年我感冒,心想吃點藥,抗幾天就會好的,不想越抗越嚴重,最後這不住了一個月醫院,花了好幾千塊錢呢,你說,哪個冤枉呀!”
母親笑笑,說:“良子呀,不知是你進了城金貴了,還是現在這藥不管用了。你小的時候,有一次發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盡說胡話,眼睛都睜不開,薑湯都灌不進去了,媽心想這下挺不過來了。我抱著你就放聲哭了。不想抱了你一夜,發了一夜的汗,第二天竟然緩過來了。”
任之良笑笑:“又扯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那時候不是小嘛,大概是免疫力強的緣故吧。”
母親說:“什麽免疫力不免疫力的。這人呀,到哪山打哪柴,到了你這份上呀,命也就貴了。不像小時候瓷實了。我呢,人是老了,身子骨還硬朗,不要成天在這裏,叫別人侍候著。年十臘月的,也該幫著李麗娟過這三天年呀!”
母親說的是實情,小時候家裏很窮,孩子又多,有個頭疼腦熱,別說吃藥打針,就是喝碗薑湯,也不是很容易能夠做得到的。即使是這樣,他們弟兄姐妹六個,沒有一個是在幼年或童年時代夭折的。倒是到了成年,相繼死去了兩個。母親說得對,這人呀,是隨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的。其中抗生素的應用使他們在微生物的襲擊麵前變得十分脆弱,新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使軀體的運動退出了生存競爭,這些人類的軀幹在緩慢地演變,在將來的某個時刻,不知會演變成什麽樣的生物?
任之良拗不過母親,便辦了出院手續。把她接到家中。母親忙了一輩子,閑不住。她搜行著找出了家裏要洗的衣服、床單和被套,讓欣星取下窗簾,打了一包袱,要欣星幫忙往樓下抬。欣星不解地問其緣故,她回答說要拿到門房裏去洗呀。欣星說:“你咋洗呀,家裏不是有洗衣機嗎,為啥要拿到門房去洗呀?”
“不為啥,隻是奶奶不會使那洗衣機。”
欣星掀掉洗衣機上的罩子,對奶奶說:“這是全自動的,把衣服扔進去,摁這開關就行了。”
奶奶搖搖頭:“我不慣,還是拿下去洗著放心。”
欣星極不情願地幫奶奶把要洗的東西扛到門房。奶奶和門衛王爺早就說好了,王爺已經燒了一大鍋開水,連洗衣服的大洗盆都準備好了。奶奶把要洗的東西抖出來,分門別類了一番,就開始洗了。欣星逗著奶奶說了會話,奶奶就催她了,說:“這麽大的姑娘了,也該幫著你媽做點活。快去,和欣亮兩個把窗玻璃給擦了!”
欣星一聽就笑開了:“哎喲,老奶奶,你都笑死人了,現在誰家還自個兒擦玻璃呀。給家政服務公司打個電話叫兩個人,不一會兒就擦完了,方便得很。”
“誰吃飽了撐的,來給你擦玻璃呀!”
欣星笑得更厲害了:“我說老奶奶,你是外星人呀,怎麽啥也不知道呢。人家擦玻璃人家掙錢,那是人家的職業,你以為白給你擦呀!”
“哦,那得多少錢呀?”
“五六十塊。”
“五六十塊?哎喲,那得賣兩百個雞蛋才夠呀!”奶奶歎息了一會,對欣星說,“你不擦,你也別叫人,奶奶洗完了奶奶擦去。”
欣星爬到奶奶的背上,對著奶奶的耳朵,輕聲地說:“奶奶,跟你說話真費勁,我不跟你說了。”
奶奶反手在孫女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掌,說:“這死丫頭,來還沒幾天呢,就嫌奶奶了。好,明兒個就叫你爸送我走。”
欣星一機靈從奶奶的背上溜下來,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她笑著說:“奶奶不能走,你還要給我們擦玻璃呢!” 說完便跑上了樓。
洗完衣服,眼看太陽就要落了,估摸著兒子、兒媳婦快要下班了,母親上了樓,她見欣星在臥室裏看書,欣亮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她便咕噥了幾句,欣亮白了她一眼,嫌她嘮叨。欣星則笑嘻嘻地說:“奶奶真逗,人閑不住,嘴也閑不住,”
奶奶走進臥室,在欣星的頭上拍了一下,說:“這麽大的丫頭了,就知道看書看書的,看將來誰還娶你。”
“你正好說反了,”欣星說,“敬愛的奶奶呀,不看書,才沒人娶你呢。”
“一個丫頭家,口無遮攔的,也不害臊。”奶奶在欣星的額頭上戳了一下,“吃啥,說,奶奶給你做去!”
欣星說隨便,奶奶就去和麵擀麵條。擀好了麵,洗好了菜,奶奶要燒火做飯了,就是滿屋子找不著爐子。她就對著欣星的臥室喊:“欣星呀,你們的爐子在哪呀?”
“就在廚房的爐台上呀。”
“我怎麽就看不見呀。你過來幫我找找!”
“哎喲,奶奶真煩人。”欣星說著撂下手中的書,跑到廚房裏,指著電磁爐,對奶奶說:“這不是嗎,就在你手底下,你怎麽說找不見呀!”
奶奶左瞧瞧右瞧瞧,橫豎看不出個爐子來,便問欣星:“這就是爐子呀?”
“嗯,就是呀!”
“怎麽不見火呀?”
欣星哧地一聲笑了,她摁了一下開關,電磁爐嗡嗡嗡地響起來,欣星望著奶奶說:“嗯,開了,用吧!”
“這就開了?”
“開了。”
“咋燒水呀?”
“把鍋擱這上麵就行了唄。”
“把鍋擱這個上麵就能燒水?”
“嗯 。”
“你哄奶奶呀?丫頭,奶奶活了一輩子,還從來沒見過見不著火的爐子。”
“你現在不是見了嘛。”欣星說。
“別貧嘴了,快給奶奶找爐子。”
“爐子就在你的手底下,你還要我給你找什麽爐子呀?”
“快,這丫頭,別再拿奶奶尋開心了。”
“你不信就算了,我給你說你也不懂。還是等我媽回來做好了。”欣星說著關上電磁爐,又回到她的臥室去看書了。
奶奶歪著頭想想,怎麽也想不明白,這爐子沒有火,哪還算爐子麽?是呀,自人類懂得使用火以來,就小心翼翼地保存火種,把火當成神聖的東西,置於群落或家庭的中心位置,從那時起到現在已有一百七十多萬年的曆史。火在人類的心中是神聖的,怎麽說不用火就不用火了呢?
奶奶看著這沒有火的爐子,心想,我還是拿下去在王爺那兒做去。於是她收拾起麵條呀,菜呀什麽的,端上鍋下了樓,去門房裏下麵條了。
任之良、李麗娟回家後,看母親端個鍋從下麵上了樓,感到新鮮。吃飯時,欣星在飯桌上繪聲繪色地講奶奶如何不用洗衣機,到門房去洗東西,如何不用電磁爐到王爺的爐子上下麵條的事。李麗娟笑得前仰後合。任之良笑笑,撩起眼皮瞅瞅母親,母親蒼老的臉上布滿歲月的印痕,不覺心裏一酸,他埋怨道:“把你接下來,就是讓你歇幾天,好好養養身子。你說你,洗什麽東西嘛。洗衣機是自動的,我們邊看電視邊幹的個活,舉手之勞,你費那麽大個勁幹什麽呀!”
“這不是省幾個電費嘛。再說我閑下來也難受。”
“你不會帶著欣亮逛街去?欣星,打明兒起,帶著奶奶逛去,公園啊,廣場啊,商場啊,都轉一轉,看一看,讓奶奶開開眼,看看城裏的老人是怎麽生活的。”
飯後,母親又收拾著洗鍋碗,任之良擋都擋不住。收拾完畢,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母親搭訕道:“都快年三十了,蒸的沒有蒸,燒的沒有燒,李麗娟呀,你幾時才做這些呢?”
李麗娟正被電視劇的一個情節惹得哈哈大笑,對母親的問話敷衍了幾句,又專心地看她的電視劇了。任之良對她說:“媽,你還是老習慣,如今,這蒸的燒的都不做了,做了也吃不掉,你就少操這份閑心好了。”
母親說:“這那像個過年的樣子,這也不做,那也不做,就知道成天抱個電視機看。”她說著悻悻地走到臥室裏去。
欣星就問任之良:“爸爸,你小時候的年到底是怎麽過的呀?奶奶怎麽說我們不像要過年的樣子呀?”
任之良就說:“那時候窮,一年就盼著過年呢,因為過年能吃上幾天白麵饃饃,年景好時,說不上還能穿件新衣服呢。”
說到這裏,任之良回憶起了自己小時候的往事。他緩緩地對欣星說:“那時候,一到年臘月,你奶奶就忙乎開了,磨麵呀,生豆芽呀,下粉條呀,一樣一樣都得做。奶奶說的蒸的燒的,還有炸的,都是一些麵食,花樣繁多,可講究了。過年還早呢,過年的氣氛已經很濃了,你奶奶看著我們什麽都未做,就說我們不像過年的樣。這下明白了吧?!”
欣星聽了,覺得好奇,就到臥室去,纏著讓奶奶講過年的事。奶奶就說:“你又來哄奶奶,奶奶成了你取樂的了。”奶奶佯裝生氣地說。
“真的奶奶。咱老家都咋過年呀?你就說說嘛!”
“你真的聽呀?”
“嗯,真的。”
“咋過的?”奶奶說,“你爺爺活著的時候,一到這臘月裏,就張羅著過年了。臘月初八這一天,是臘八節,家家戶戶吃臘八粥。這粥是黃米做的稠飯,稠飯一熟,你爺爺端一碗,笑嗬嗬地祭奠各路神仙。
“怎麽祭奠呀?”
“往家什上摔唄。麵櫃上、桌子上、灶台上、糧食倉子上、牲口圈棚上,到處都奠上點,來年就五穀豐登,六畜興旺了。”
欣星偏著頭想想,說:“弄得到處是粥,那多不衛生呀!”
“有啥不衛生的?家裏總養著雞呀羊的,一會兒就讓雞給吃了。”
“怪不得我爸愛吃稠飯,原來是打小吃慣了的。”欣星說,“那過了臘八節呢?”
“你爺爺帶著你爸爸、叔叔一起掃房、糊窗子——把屋裏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出來,炕上鋪的氈呀席子呀,都要拆下來,搬到院子裏,然後拿把大掃帚,從屋頂掃到地,角角落落,掃個幹幹淨淨。”
“怎麽不叫擦窗子叫糊窗子呀?”
“傻丫頭,你以為那時的窗子也是玻璃的呀。那時的窗子呀,是用木頭條子做成的花格子,在花格子上糊一層紙,就算是窗戶了。糊起來很麻煩,把已經爛了的舊紙刮掉,糊上一層新紙,一年糊一次,你說稀罕不稀罕呀?”
“真還夠稀罕的。”
“臘月二十日一過,” 奶奶說,“有豬的殺豬,有羊的宰羊。女人家早就洗洗涮涮的,這個時候也就洗得差不多了,該做饃饃了,蒸的蒸,燒的燒,炸的炸,一天忙到晚,屁股不落炕的,那像你媽呀,這時候了,還有功夫看電視?這個時候,生產隊的找補也下來了,我們家娃娃多,一直是缺糧戶,領不上餘糧錢,你爺爺就向隊長借幾個錢……”
“等等奶奶,什麽找補呀,缺糧戶呀,餘糧錢呀,我怎麽聽不懂呀!你說的這是哪輩子的事呀!”欣星打斷奶奶的話,問道。
“不懂?等你爸閑了,慢慢問你爸去——爺爺向生產隊借幾個錢,上供銷社買年貨,也就是些調料呀,油鹽醬醋呀,鞭炮呀什麽的。年景好的時候,還能扯些布,給你的爸爸、叔叔、姑姑們做件新衣服。”奶奶頓一頓,接著說道:“俗話說,到了臘月二十三,過年還有整七天。到了臘月二十三這一天,一大早你爺爺就忙乎開了。你爺爺糊上紙馬,再給馬糊上個搭褳,搭在馬身上,一邊裝上草,一邊裝上料,供到堂屋的供桌上。完了再糊個神柱子,寫上字。你爺爺寫字,寫得可認真了,歪著頭,一邊寫,一邊念叨,那樣子,至今還記得一清二楚。吃晚飯之前,我烙上十個灶幹糧,你爺爺獻到神柱子前,上三株香,磕三個頭,你爸爸放一掛炮,就算把灶老爺打發上天了。
“接下來的幾天,你爺爺天天晚上寫對子,你來我往的,可熱鬧了。每家都拿了紅紙綠紙過來,你爸爸裁好紙,折好格子,你爺爺再寫。一直寫到臘月三十日,才把全隊的對子寫完。三十日這天,你爺爺起得特早,趕太陽出來,就把院子掃了,把牲口圈也打掃得幹幹淨淨。等你爸爸起來,爺父倆貼對子門神。奶奶和你姑姑們做長麵。一路忙到後晌,給羊呀,雞呀,豬呀裝倉。長麵下下來,頭一鍋是敬先人的,你爺爺領著你爸爸姑姑們到野地裏,給先人們燒錢刮紙,燒完紙,在堂屋裏、書房裏獻上供仰,上柱香,磕三響頭,放一掛鞭炮。那時候,你爸爸他們,別提有多高興了。”
說著說著,奶奶的眼睛裏噙滿了淚花。欣星用手擦掉奶奶的淚花,自己心裏也酸酸的。奶奶歎口氣,對欣星說:“不說這些了,明天啊,奶奶給你蒸灶山,蒸牛鼻子,蒸羊角兒,高高興興過年,好不好呀?”
欣星自然高興,等著奶奶給她蒸這些麵食呢。
第二天一早,奶奶揉了一大盆發麵,放暖氣那兒讓它發酵。祖孫三人在欣星的率領下,去逛街。
他們先到中心廣場,這裏人潮如湧,男女老少在這裏晨練,打拳舞劍的,使槍弄棒的,遛鳥逗狗的,打球跳舞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欣星帶奶奶和弟弟到廣場一角老年秧歌隊那兒,五六十號老年人,男男女女,穿紅掛綠,舞動手裏的扇子,隨著音樂的節奏,扭動身腰,跳得正歡。她們看了一會,欣星對奶奶說:“奶奶,這些老頭老太太,歲數和你差不多,你看人家多快樂呀。這次你就不走了,住一段時間,給你報個名,你也跟上跳跳,保你返老還童。”
“我怎麽看著像老妖精似的。你說這麽大年紀了,穿得大紅大綠的,還屁顛屁顛地扭,也不害怕人家笑話。”奶奶笑著說道。
“這你就沒文化了不是。在這,不要說穿得大紅大綠的,就是光著屁股在這裏顛,也沒人笑話你的。”欣星說。
“這死丫頭,也不害臊。”
“真的奶奶,不信你脫了衣服當場試試。看有沒有人笑話你呀!”欣星說著,嗬嗬嗬嗬地笑著跑開了。奶奶跑著追了幾步,舉著拳頭要打。
在這兒逗留了一會,欣星帶著他們到健身設施這塊兒。這裏有各種各樣的健身器材,欣亮混在人群中,在健身器上上竄下跳,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了。欣亮要奶奶在健身器上耍耍,奶奶就是不肯。
他們溜達到湖邊,湖水已經結冰,冰麵上活躍著滑冰的人們,欣亮是在冰麵上耍慣了的,見這兒比馬蓮溝的澇池要大得多,迫不急待地就要上去。欣星擋住他,說姐姐給你租滑冰鞋去。說著,她跑到租鞋處,租了三雙滑冰鞋跑回來,給欣亮和奶奶各一雙,自己一雙,彎腰穿滑冰鞋,邊穿邊給他倆示範,欣亮也就邊學邊穿。欣星穿好滑冰鞋,見欣亮的沒有穿好,就幫著他穿好,又去幫奶奶穿,奶奶說什麽也不穿。欣星蹲下來,抱著奶奶的腿,非給她穿不可。奶奶彎腰把她推開,執意不穿。欣星說句真是老古董,就牽著欣亮走上冰麵。
在家鄉,進入冬天,澇池就結冰了,一直到來年春天才慢慢地融化。澇池離他家不遠,欣亮一個冬天都在冰麵上。他們叫打滑操。他和小朋友一起,上了冰麵,隨手撿一塊冰塊,狠勁地摔打在冰麵上,打成冰渣子,跑幾步,在冰渣子上滑過去,滑得老遠老遠。在那兒,他順滑,倒滑,側滑,站著滑,蹲著滑,隨心所欲,無所不能。而穿了這滑冰鞋,兩腳反倒不聽使喚,一上冰麵就跌了幾跤,欣星教了他一會,長進不大,他就不耐煩了,脫了滑冰鞋,就像在家鄉的澇池上,盡情地滑起來。
奶奶看著孫子、孫女玩得很開心,便信步走到湖心亭裏坐下來,東張西望,放眼望去,其情其景,目不暇接。欣星滑到這裏,滋溜停下來,對奶奶說:“可好玩了,奶奶,你不下來,你會後悔的。”
“有啥後悔的,不就打滑操嗎?奶奶打小兒看到老的,你以為奶奶稀罕呀!”
“你不稀罕拉倒。”欣星說著,脫了滑冰鞋,上了亭子,和奶奶坐在一塊兒,逗奶奶玩呢。奶奶問:“你們城裏人家,擰開水管子,水就淌到鍋裏了,修這麽大個澇池幹啥呀?”
欣星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末了她說:“奶奶呀,你笑得我都快抽過去了,這哪裏是什麽澇池呀,這是人工湖,供市民休閑娛樂的,夏天劃船、釣魚,冬天滑冰。跟水管子沾不上邊。”
“哦,”奶奶若有所思,她對欣星說,“這城裏人呀,真不知道水有多貴。在我們那兒,有時候水一緊張,澇池裏沒水了,得到鎮上去拉水,好幾裏地,拉水的人多了,一天也難保拉上一趟水。冬天澇池裏的冰都打淨了,得進山去打,打一回冰,也就吃上三五天。你不想,在我們那呀,吃這個水呀,難著呢。要是修這麽大的個澇池,那該多好呀。”
“那容易,”欣星開玩笑,她把頭靠在奶奶的肩上,撫摸著奶奶粗糙的手,“等我大學畢業了,掙上好多好多錢,到咱村裏去,每家每戶都安上自來水,就像城裏人一樣,水龍頭一開,水就到鍋裏,奶奶你就用不著拉水、打冰了。”
“難為我的孫女兒這麽孝順,”奶奶撫摸著欣星的頭說,“隻怕到那時,奶奶早就不在人世了。”
“不會的奶奶,你好好活著,活它一百歲。”
“那不成老妖精了,豬嫌狗不愛的,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祖孫倆東拉西扯,說了一會閑話,奶奶惦記著她的麵該發酵了,欣亮也玩夠了,都說還是回去吧。欣星還了滑冰鞋,祖孫仨回到家中。奶奶忙著去蒸她的供仰了。
年三十日,欣星、欣亮,一大早就被奶奶攆起來,催他倆去貼對聯、門神。欣星有點不願意,說,這又不像鄉裏。在鄉裏,有那麽多的門要貼,自然起的早才能貼完。這裏就一個門,用不了興師動眾的,一大早就貼對聯的。奶奶不饒,說過年就是這樣,不然就不像過年了。
欣星、欣亮沒用多少時間就把對聯貼上了。奶奶把各個房間,包括陽台、廚房和衛生間,都掃了一遍,又拖了一遍,收拾得一塵不染。午飯以後,奶奶擀長麵、做梢子,忙得不亦樂乎。忙完了這些,她叫上欣星、欣亮去門房端供仰。
扛的扛,抬的抬,總算把供仰給弄到家裏了。奶奶指揮孫子、孫女把電視櫃連同電視機搬到客廳的窗台下,把餐桌搬出來,放到電視櫃的位置上。把供仰端上餐桌,掀了蓋布,一樣一樣地擺放出個樣子來。
欣星看著這些,十分好奇,向奶奶問這問那,奶奶向她做了一番解釋:最大的那塊,叫灶山,差不多有自行車輪子那麽大。做起來挺費事的:把發好的麵兌上麵粉,一遍一遍地揉,揉好了,揪成一小疙瘩一小疙瘩,再搓成小小的濟子,做成各式各樣的“零件”,依這些“零件”的形狀和寓意,逐個粘在一起,再用各色顏料依次染出來,然後用沙棗、大棗、花生點輟其間,用大鍋蒸熟,頗具觀賞價值。在供桌上,灶山居中,靠牆立著獻上。
灶山前麵是牛鼻子,做法較灶山簡單,把揉好的發麵團成一團,稍加修飾,將沙棗之物點輟其上,狀如牛頭,大小如大南瓜,五個一組供奉,有點兒講究的。牛鼻子兩旁各獻羊角兒(麵食,狀似羊頭)、灶卷各五個。
獻上供仰,奶奶在牛鼻子前正中置一小碗小米,以備上香之用。擺完了這些,奶奶對欣星說:等你爸爸回來,上上香,燒過紙,放過炮,就可以吃長麵了。
李麗娟下班回到家中,看見電視機被請到了窗戶下麵,原來那地兒被餐桌占了,上麵擺的那些,她小時候見過,擺在這裏,感覺挺新鮮的。她走過來欣賞了一番,覺得還是看電視連續劇好。就吆喝著要往過搬電視櫃。奶奶就說了:“這就是你不對了,在鄉裏,有堂屋,有供桌,供仰獻在堂屋裏,獻在供桌上,燒香磕頭的,一直要獻到正月二十的。書房裏的供仰也至少要獻到初五的。城裏沒有堂屋,沒有供桌,就隻能獻到這兒了,怎麽說搬就搬呀!”
李麗娟說:“電視機放那兒,怎麽看呀!要是在平時,湊合一下也就過去了,今晚我們都要看春節晚會呢,不能湊合的。再說,把餐桌放那兒,拿什麽吃飯呀!”
奶奶說:“看晚會要緊還是敬神要緊呀?”
李麗娟再沒說什麽,去廚房裏炒菜。奶奶下了一碗長麵,備下燒紙和供品,隻等任之良回來上香、燒紙,大家就可以吃長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