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局裏,駱垣基本上也是個閑人。人一閑下來,就要找點事。況且他不是一般的閑人,他是駱垣,駱垣有駱垣的人生哲學。前不久,借著老爺子的死,他另立了祖墳,把駱家的先人葬到了龍脈上,接下來要幹的就該是如何飛黃騰達,如何光宗耀祖的事了。
最近一段時間,他與甄恪、劉金全之流的關係異乎尋常地近乎,已經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有天在一快兒喝酒,酒酣耳熱之際,駱垣就說他在單位上如何如何有職無權,徐樹軍如何如何摳門,就像這樣的和領導們在一快兒花費的也報銷不了,不要說別的了。劉金全就說了,把那鬆(指徐樹軍)給去掉,把你給扶正算了。你瞧,人家說起官員的去留,就像說他們家的阿貓阿狗,想要就買一個,不想要就丟掉。可話雖這麽說,這天下畢竟不是幾個常委的,這個局裏,徐樹軍幹得好好的,要想搬掉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駱垣想,這正應了馬半仙和那位算命老先生的話,有“小人”當著他的道呢,原來這當道的就是徐樹軍呀。
按照常規,徐樹軍還不到退下來的年齡,駱垣要接他的班,為時尚早。要打破常規提前接班,就得找個借口,讓他提前退下來。常言說得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這樣一想,他就有點著急了,如今這年頭,當官的流動得比當兵的還快,走馬燈似的換人,甄恪這一茬人剛套瓷實了,鬼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就遠走高飛呀!等到那時,我駱垣不就雞飛蛋打了嗎?
怎麽辦呢?他想,如今這當一把手的,哪個沒有點貓膩,抓點把柄折騰他一下,即使不能把他整垮,也能給他造點社會輿論,給常委們一個借口,好讓他退下來。想到這裏,他就想到了辦公室,突破口自然是辦公室主任和會計了。他溜達到任之良的辦公室,任之良正在起草一份文件,他抬頭和駱垣打了個招呼,就繼續起草他的文件。駱垣坐在沙發上,堆起一臉笑容,管你理不理的,他就寒暄起來,寒暄了幾句,他帶點神秘意味地問任之良:
“哎,市委那邊對你的印象好得很。那天甄書記向我問起你的情況,我著實把你給介紹了一番,看那意思,你已經進入領導們的視野了。”
任之良停下手中的活,不經意地笑笑,說:“你說的這是反話吧?我陪甄書記出了一趟差,沒有伺候好,差點讓人家把這辦公室主任也給擼了,怎麽可能給人家個好印象呢?”
駱垣長長地“嗯”了一聲,說:“這就怪了,有次甄書記問我:‘你們那個任主任,水平怎麽樣呀,能不能當個副局長呀?’我說比我強十倍。甄書記就再沒有說什麽。哎,任主任,你也該到動一動的時候了。”
任之良還是笑笑:“駱局長的美意我領了,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天生不會那樣,還是聽天由命吧!”
“我給你說,我說的可全都是實話,我以為是個機會,真的。你是不了解甄書記,實際上,甄書記那人很好接觸的,隻要認準了你,那是能為你兩肋插刀的。你可要抓住這個機遇呀,不然,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如果需要我,我來幫你牽這個線,搭這個橋。”
“那我先謝謝你了。”
“謝不謝的,先不說,我先給你探探上邊的口氣,以後的事,好說。”
任之良知道,這個駱垣還真是講義氣,說不上那天他真的就給你牽上這個線,往他那個車軲轤上綁。他這樣想著,就有那麽一點點心動了,畢竟,自己在機關混這碗飯,一切待遇,都與這有關,職級上不去,什麽也上不去。但他反過來一想,這駱垣也不是活雷鋒,幹嗎突然對別人的事這麽熱心起來了,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隻怕真正要說的還在後頭呢!還是幹好自己的活,不惹是生非的好。
他看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徐樹軍還等著看這份文件呢。駱垣滔滔不絕地說著,任之良卻有點著急了,於是就不時地看表,駱垣就看出他的不耐煩了,心裏說,這真是個傻冒,如今這機關上還有他這種隻惦記著工作,不尋思著怎麽進步的人。於是他說:
“你有事,我就不打擾了,晚上沒事,我們出去坐坐。”
任之良看看表,拿起桌子上的材料在駱垣的麵裏這了一下,說:“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這材料明天要用,寫完了徐局長還得看,看完了還要修改呢,晚上肯定又要加班了。”
駱垣說:“這麽大個主任,還成天價寫材料,成了局長的秘書了,工作不是這麽幹的。出去換換腦子,勞役結合嘛。”
任之良仍舊笑笑,說:“還是改天吧。”
“好吧,實在脫不開身,哪天有空再坐吧。”駱垣說著就起身走了。他想他在這裏已經遞上話了,加把勁燒他幾下子,還是很有希望的。這樣想著,已經到了會計室門口,他聽探了一下裏麵的動靜,知道沒有別人,便推開門進去。
會計小劉正在做賬,問了句駱局長有事呀,就又低了頭做她的事。駱垣坐在小劉對麵的椅子上,搭訕道:
“這麽忙呀。這局裏就屬你最忙了。”
小劉抬起頭,衝駱垣笑笑,說:“就這苦命,有什麽辦法呢。”
“這活兒幹了有十幾年了吧?”
小劉點點頭,急著幹她的活,沒有聊下去的意思。駱垣說:“這活兒,幹個十年八年的還可以,時間再長,就沒有什麽意思了。機關上不比大公司,據說,經濟發達地區,一個財務總監,年薪就是一百多萬。一百多萬呢,那是個什麽概念呀?恐怕咱們一輩子也掙不了那麽多呀!”
“那是人家經濟發達地區,走那山打那柴嘛,哪能什麽事都跟人家比呀。”
“今年有多大了,上三十了吧?”
“早就過了”
“也老大不小的了,該到考慮政治待遇的時候了。”
“不是老說沒有職數嗎?”
“嗨,什麽事都由著人呢,關鍵看人家大頭兒關心不關心部下的事,實職沒有,先弄個虛職也行呀,總不能老這樣等下去呀!”
“那你給關心關心呀,你也是局長呀。”
“給你在大頭兒麵裏提個醒倒可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作副手的,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作不了主的。我要是一把手,這會兒就可以給你表這個態了。”
“那就祝你早日當家作主了。我們也好跟著沾點光。”
“人家在前麵擋著呢,這你是知道的。”
駱垣拐彎抹角地說了些徐樹軍的不是,話頭轉到財務上來了,他半開玩笑半不經意地說:“有人說你這個會計不講原則,偏一個向一個的,對有的人,該報銷的不給報銷,對另一些人,不該報銷的也給報銷了。”
“誰說的?”小劉一下子嚴肅起來,停下手裏的活,睜大了眼,緊盯著駱垣,認真地說,“駱局長,說這話可是要負責任的,不能信口開河。我這裏的一針一線,都是經過局長簽了字才報銷的,從來沒有自作主張報銷過一張發票。誰有什麽疑問,可以查賬嘛。”
“看把你急的,”駱垣看小劉認真了起來,也就趕緊申辯道,“我也是聽人這麽一說,也沒有真憑實據。說這話的人,也不是衝著你來的,是衝著別人來的。”
“這還能衝著誰來呢,不是衝著我來,就是衝著徐局長來的。我可以給徐局長提個建議,請紀檢部門來查查,這可不是小事。”
“那倒不必了,”駱垣有點尷尬,“我也是偶爾聽到了那麽一兩句,你大可不必認真。好了,你也不要生氣了,就當我什麽也沒有說。”駱垣說著站起來走了。
從財務室出來,覺得不是滋味,在任之良和小劉那兒沒有打開缺口,自己險些弄巧成拙。他這樣想著,到了馮曉仁的門口,一看表,離下班還有一些時間,心裏想,我就不信,沒有一個人,幫我找出徐樹軍的一點點劣跡!這樣想著,推門而入。和馮曉仁寒暄了兩句,便直奔主題。
頭一天,徐樹軍曾吩咐任之良,通知有關人員,早晨一上班就去地震災區。可一上班,徐樹軍又通知任之良,去災區的計劃取消,另有任務。
任之良剛剛收拾完辦公室,就被徐樹軍請去了。徐樹軍陰沉著臉,心事重重的樣子。任之良坐下後,徐樹軍就一本正經地問他:“局裏最近的氣氛有點不正常,不知你感覺到沒有?”
任之良一愣,望著徐樹軍,搖搖頭,說:“我倒沒有發現什麽。”
“真的嗎?”徐樹軍冷冷地說,“我聽說,人家把官都給你封了,還裝什麽糊塗呀!”
“這話從何說起,莫名其妙。” 任之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聽了這話,心中有點不快。
徐樹軍看任之良這樣,不知是他賣關子呢,還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於是他說道:“聽說甄書記要給你副局長,全局誰都知道了,就我蒙在鼓裏。”徐樹軍頓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是好事呀,也該跟我說一聲,讓我這個當局長知道知道吧?況且我還是黨組書記,還要過黨組推薦這一關呢,我總得有個心理準備吧!”
“你說的這些,我真的聽不懂,請你有話直說,不要再雲遮霧罩的了。我不是那種鬼鬼祟祟的人,這你是知道的,如果真有你說的這等‘好事’,我怎麽可能瞞你呢?”
徐樹軍眨巴眨巴眼睛,說:“俗話說,無風不起浪,經你這麽一說,這事就有點怪了。”
任之良忽然想起那天駱垣的話,恍然大悟。這浪十有八九是由駱垣掀起來的。於是,他把那天駱垣跟他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之後說:“原來我想,駱局長閑來無事,當閑話說說,解解悶兒。你知道我這人的性格,這種事,聽了也就聽了,從來不當會事的。照你這麽一說,是有人要利用我,為自己搗鼓點什麽事了。”
徐樹軍相信任之良說的是真話。任之良當辦公室主任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在局裏搬弄過是非,背過他搞過什麽小動作,徐樹軍對他的人品還是了解的,也是信任的。他喝了口水,有點憤怒的情緒平靜了許多,他略帶嘲諷意味地說:“看來你跟我一樣,都被蒙在鼓裏呢。你知道嗎,這幾天局裏都吵翻了,說我得罪了某某領導,經濟上也有問題,上麵正準備派人查呢,眼看我這個局長就當不成了,駱局長就要扶正了。”徐樹軍說到這裏,他帶點調侃語氣,“我的任大主任,你要留點心呀,最近局裏人心浮動,我布置的好幾件工作,不是一推再推,就是應付了事。你看,就連早躁都稀稀拉拉的,好像真的就是那麽回事了。有人說你,你知道不?說你真傻,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跟著我跑,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呀。這話你也沒有聽到呀?”
任之良笑笑,說:“這都是些閑話,不理它也就罷了。”
徐樹軍說:“你不理也可以,但我不理不行呀。你知道嗎,說起你來,都說你什麽都過得去,就是心眼兒死,社交場上不夠活絡,這個副局長,當不當得成,還不一定。還說,小劉要當辦公室副主任,負責辦公室的工作。其他科長都封了,誰誰誰到哪個科,誰誰誰到哪個室,說的是有鼻子有眼,讓你不信都很難做得到呀!”
任之良說:“駱局長這人也是,怎麽什麽話都敢說呀,這可都不是隨便能說的話呀!”
徐樹軍說:“這可不是什麽隨便說的呀,他這樣做,是有政治目的呀!”
任之良想起駱垣平時的所作所為,心想,此人不光好色,官癮也大。他是金錢、女人、權力,什麽都想要呀!他望著徐樹軍,一臉嚴肅地說:“他這樣做顯然是違反組織原則的,是組織紀律所不允許的。不知你這當一把手的,對此有什麽考慮?”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就這樣迫不急待,都是沒辦法的事呀。”任之良看他說話的表情非常輕鬆,語氣中帶著幾分詼諧,還有幾分嘲諷的意味,感到他話中有話,想必他對如何應對此事,已經胸有成竹了。他靜靜地望著他,剛要說點什麽,徐樹軍笑笑,認真地說:“說實話吧,我聽了這些風言風雨,找過郝市長,郝市長說誰也沒有想過動你們局的班子,至於有些人想搗鼓點什麽,量他也翻不起什麽大浪,他那點本事,誰還不知道?有市長這話,我才心中有底了。不過也不能馬虎,駱垣這人聽說是有點根基的,與好幾位常委是鐵杆哥們。”
任之良笑笑,他想,對權力的追逐,是不是社會性動物共同的行為模式呢?我們所熟悉的猴子,為了爭奪猴子王國的王位,王位的覬覦者會矁準時機向老猴王發起猛烈的攻擊,而老猴王會奮起反擊,直至戰死也決不肯放異王位,而王位的爭奪者,直至打敗老猴王而決不半途而廢。任之良想,如果把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圈看作一個王國的話,那麽,王位的覬覦者已經向王位的占有者發起進攻了,在這樣的爭奪中,道德的力量顯得蒼白無力。遊戲規則有可能傾向無德無才的人。
他陷入了沉思。
沉思是他的一個習慣,在涉入一個新的知識領域,或碰到一個未知的事物,在他翻閱資料,企圖尋找答案時,他會聚精會神,陷入沉思。有時則無意識地進入一種沉思狀態,比如現在,在和局長談話的時候,他想起了另外的問題。
徐樹軍看著任之良呆呆的,以為是他的話引起了他對自己前途的擔憂,於是說道:“你的事,我考慮了很久。”
任之良知道自己走神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不在意,真的。不過,你的心意我領了,多謝了。”
“我說的也是真話,” 徐樹軍認真地說,“我不止一次地把你的情況向主管幹部的書記和組織部談過了,他們都了解你,對你的印象也不錯,認為你已經是很成熟的幹部了,可就是沒有職數,沒有辦法解決。我說可不可以先弄個虛職,有位子了再任實職,他們答應給考慮,如果你有什麽門道,也可以找找,如今這事,不去爭取,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
任之良仍舊笑笑,說:“我相信你是真心實意要幫我一把的,我真的謝謝你。我也真的沒有什麽門道可走,還是就這樣,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做到對得起那份工資,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徐樹軍歎口氣,說:“這事兒你不在乎,我們在乎。這幾年讓你受了這麽多的苦,我們不能讓受了苦的人吃虧吧?”
“隻要有領導這句話,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還是那句話,你的心意我領了,我真誠地謝謝你。但你讓我跑什麽門子,怎麽去爭,我做不到。不是我清高,我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了,沒有那個天分。”
徐樹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看得出來,任之良說的是心裏的話,他進一步證實了任之良與“封官”風波沒有任何關係,他可以繼續使用他,並準備在適當的時候極力推薦他。
過了幾天,正當抗震救災工作最需全局團結一致,凝聚力量的時候,局裏卻謠言四起,各種傳聞紛至遝來,雲遮霧罩的,真假難辨。當前傳得最厲害的,也是最能蠱惑人心的莫過於“組閣”說了。駱垣這次組閣,局裏人人有份,就連司機小黃都有個頭銜了:局車隊隊長。任之良卻從前些天擬任的副局長變成了主任科員。
局裏的人都說他是徐樹軍的紅人,實際上,他和徐樹軍沒有任何私人交往。他隻是履行一個辦公室主任的職責,全力配合、支持局長的工作。他平生最看不慣的就是陽奉陰違、兩麵三刀的那種人。他在工作中做過不少違心的、他不願意做而必須要他做的事,但沒有一件是為了達到個人的某種目的而昧著自己的良心做的。任之良在局裏有威信,大家都相信他。他在社會上有影響,有關組織可能會相信他的話。
因此,駱垣以甄恪曾經過問過任之良一事,就說任之良要當副局長了,一是給自己造勢,二是挖徐樹軍的牆腳。他找任之良套近乎,任之良沒有買他的賬,於是他在新的“閣員”名單中,就讓任之良完全靠邊站了,其手段之劣,無異於孩童過家家。
但就是如此低劣的把戲,搞得全局人心慌慌。可見人們對自己在本單位的地位和權力,看得如此之重,竟至於喪失理智,被別人牽著鼻子走,這究竟是什麽原因呢?任之良就此問題再次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