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災工作忙了一陣子,告一段落,在地震發生之後的十多天裏,任之良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雙休日也顧不上休息。

又一個雙休日,他能夠放鬆放鬆了,於是他出了門,在大街上轉悠,居然碰上了梅雨婷,他和她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覺到了君來順的門口,梅雨婷說,如不嫌棄,就進去坐坐吧。任之良那晚和她聊得還算投機,那天又去給災區捐款,給他的影響很好,他稍許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他倆進了主樓大廳,繞過假山,出了大廳後門,這裏竟然是一個諾大的花園,花園裏綠樹成蔭,花草芬芳,鳥語花香,其間擺了一些小圓桌和竹椅,是個休閑娛樂的好去處。任之良嘖嘖稱讚了一陣,梅雨婷就說以後有空來玩。說著帶他從另一頭出了花園,到了一片居住區,梅雨婷的宿舍就在緊靠花園的一排平房裏。

房間是一室一廳的那種,沒有怎麽裝修,但收拾得十分幹淨,彌漫著一股女孩兒的氣息。客廳窗戶下麵,擺著一張寫字台,半新不舊的,上麵放了許多期刊和書籍。窗子對麵的牆下,放著一個魚箱,凡條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悠然自在地在裏麵遊動著,水麵上泛著點點波光,確有幾分情趣。

寫字台前後各放一把椅子,賓主坐下來,就可以麵對麵地進行交談。任之良不經意間掃了整個房間一眼,就在寫字台後麵的椅子上坐下來,大概是他上班養成的習慣。梅雨婷給他泡了杯茶,說你先坐坐,我一會就來。接著,她進了衛生間。

任之良百無聊賴,隨手翻看著寫字台上的書籍和刊物,他發現,這些書籍和刊物大都是人類學和生物學方麵的,因自己也經常看一些這方麵的書,時不時地想一想這方麵的問題,對其中的有些問題,做出自己的推理和判斷。故此,親切之感油然而生。隨手拿起一本,翻看裏麵的插圖。他被書中的插圖所吸引,不知不覺間,看完了一本書的全部插圖,才抬起頭來,目光正好和梅雨婷的目光相遇,她笑呤呤地看著他,他問:“你喜歡這些?”

梅雨婷反問道:“怎麽?你是想說,一個酒店的店員,不看菜譜,卻關心起人類遙遠的將來了,是不是有點自視其高呀?”

任之良說:“這也沒什麽奇怪的,自視其高是人類的通病,所以才有‘萬物之靈長’一說。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

“而實際上呢?”梅雨婷說。

任之良說:“實際情況是,我們和飛禽走獸、花鳥草蟲完全一樣,也是由碳氫化合物構成的,大自然並沒有專門為人創造任何一種元素。”

梅雨婷說:“關於這個問題,一百多年前就解決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創造’出專門屬於自己的元素,把人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

任之良說:“你的意思是,人類在改造自然的同時,要加快改造自己,促使人類中少數個體率先發生基因變異,使這些個體獲得新的生存優勢,走上新的進化之路。”說到這裏,任之良神情嚴肅起來,“我始終認為,現在人類的體內孕育著未來的因子,我把它叫作‘未來子’,改造自身的目的,就是促使‘未來子’發生突變,使整個人類分化成不同的物種。你說是不是這樣呀?”

梅雨婷笑笑,她說:“你瞧,我們怎麽說起這些來了,要是讓別人聽見,還以認我們有病呢!”

“那好,我們不說這些了,你說,我們再說些什麽呢?”

“我們到花園裏去,如何?”

“好吧。”

他倆來到花園裏,坐在一張小圓桌上,就有服務小姐走來,問梅姐要點什麽?梅雨婷眼睛看著任之良說,還是泡杯茶,西湖龍井。那小姐就沏了兩杯茶,用托盤端來,放在小桌上,說聲請慢用,就走了。他倆相對無語,反而多少有點尷尬,任之良不禁轉過頭向後望去,正巧看見了毛貓,她從梅雨婷對麵的一排房子裏出來,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於是他有了話題,就問梅雨婷:“上次你說毛貓要和我同事了,不會是開玩笑吧?”

梅雨婷說:“你還不信呀,那你等著瞧,用不了多久,她就去你那兒報到了。”她見任之良一臉迷茫,就說,“你是不是感到意外呀,其實,這也沒有什麽奇怪的,不怕你笑話,說句粗話,人家是拿自己的身體換了一份工作,我給你說,這樣的事多著呢。”

任之良說:“這樣的事,我也聽說過,但一直不敢相信。這麽說,這都是真的了?”

梅雨婷說:“真的假的,再見到毛貓,你就知道了。”

任之良點點頭,意思是:我信。稍頓,他問:“是甄恪給她弄的?”

梅雨婷說:“不知道,有一段時間,你們的駱垣常來。後來有一段時間不來了,聽說是那個駱垣把她賣給一位領導人了。”

任之良愣了一下,問:“賣了?”

梅雨婷笑笑,說:“這是打個比方,哪裏就真賣了,如是,那不就犯法了嗎?”

任之良也笑笑:“我也是給你開玩笑呢,實際情況就像你說的,是用來交換了。你說是不是呀?”

梅雨婷說是。又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在此期間,任之良一直看著她,她的神情泰然自若,說話字正腔圓,時不時擺一下腦袋,把那烏黑的頭發甩到腦後,用手攏一攏,透出一股靈秀智慧的氣息,令人想到飽學之士什麽的美譽。顯然,在他眼前的這位姑娘,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並且一直思考著一些人們司空見慣而又古老的問題。任之良想到這裏,對她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不由得讚道:“不簡單哪!”

“你是說毛貓?” 梅雨婷顯然是誤解了,她接著說,“其實,這種事很簡單的,對於掌握這種權力的人來說,並不難做到。”

“哦,不,”任之良知道梅雨婷聽岔了,趕忙糾正道,“我是說你。”

梅雨婷半揶揄半認真地說:“我有什麽不簡單的,從生存競爭的角度講,我還不如毛貓呢。”

任之良笑笑說:“按你的說法,你是不肯把自己拿去進行社會交換,如果肯拿去交換,從經濟學的角度講,肯定比毛貓有價值。”

梅雨婷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任之良自知說的有點過頭,想挽回點什麽,又找不到適當的詞,就說:“我這個比喻不妥,我收回。”

梅雨婷說:“沒那個必要。”她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她喝了一口茶,對任之良說,“茶泡下來了,挺香的,你償償。”

任之良喝了一口,說果然清香可口,接著喝了一大口,大半杯就喝下去了。梅雨婷站起身給任之良添了點水,說道:“你剛才提出了一個新名詞:未來子,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是不是給你申請一個專利,然後在著幾本書,裝模作樣地當一當學者,你看怎麽樣呀?”

任之良也開玩笑地說:“我看不必了,隻要你欣賞,我就知足了。”

“梅雨婷也笑笑,”說:“嘴上說的不是心裏話,不過,哄我高興總比惹我生氣強呀!”

任之良說:“你高興我也就高興了。”

“和你聊真的很愜意,”梅雨婷看看表說,不過現在我該上班了,我想以後還會再見麵,你說呢?”

任之良稍一思索,肯定地說:“我想是的。”說著站起身,和梅雨婷握握手,說聲再見,走了。

梅雨婷說得對,毛貓調到局裏上班。一天,她拿著調令來找任之良。任之良說:“這麽重大的事,你還是找局長吧,這事我可作不了主。”

“這不是有調令呢嘛,你怕個頭呀你。”毛貓說著,把一紙調令放到任之良的桌子上。

“我知道你有這個,”任之良看都沒看,把那張調令往外推一推,說,“可這也得局長簽字不是,同時還要給你安排工作崗位呢。你說我能作得了這個主嗎?”

毛貓就說:“我原來以為任主任的官有多麽大呢,這麽點事都作不了主呀?”

任之良笑笑,心想,這還是“這麽點事”,舉重若輕,這還是個帥才呀。

毛貓找到徐樹軍,徐樹軍說:“這事我知道,先把調令放這兒,我們研究研究再辦手續,好嗎?”

毛貓又說:“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還研究什麽呀?”

徐樹軍說:“這是程序呀,機關上進個人,這是大事呀,得集體研究決定,我個人說了是不算數的,你明白了嗎?”

毛貓大睜著眼,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半天她才說:“那你們得研究多長時間呀,我可沒那個耐心等呀!”

徐樹軍哭笑不得,他說:“不會很長的。”說罷他忙他的去了。

毛貓又到局辦公室,把調令放任之良這兒,很不高興地走了。

在調人這個問題上,徐樹軍曾得罪過市上的某些領導。他最清楚不過了,在一個局裏,工作需要的人調不進來,進來的人又不能用,而且還不能得罪他們。毛貓就屬於後者,再不接收,某些領導可能就要興師問罪了。因此,徐樹軍開了個會,也就是走走程序,通知任之良,把手續辦了。毛貓來辦好手續,問任之良,自己該在哪個科室上班。任之良跟她開了個玩笑:“你想到哪個科室去呀?”

毛貓歪著頭想了想說:“哪個科室的工作不多也不少,不輕也不重,我就到哪個科室。”

“哦,你還真會挑的。這樣吧,你看我這個崗位如何?如果能看上,就在這兒上班得了。”

毛貓眨巴眨巴眼睛,說:“要不這樣,我先試試,如果行,就在這兒呆著,要是不行,你再換回來。”

“好,我看沒問題。”說著就從座位上站起來,順手拿上自己的茶杯和筆,“我現在就給你騰位子,從現在起,你就是這個局的辦公室主任了。

“就這麽快呀,俗話說,人沒籠頭拿紙拴呢,要我幹這個,總得給我一個任命狀什麽的吧?你看這,這恐怕不成吧?”

“有什麽不成的呀,位子我都給你騰出來了,你還有啥可懷疑的呀!”

就這樣,毛貓在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人模人樣的上班了。局裏添了這樣一位,知道的人並不多,局裏局外,來辦公室辦事的,見那位子上坐著個小姐,以為她也是客人,不聞不問,看一眼就走了。這毛貓就不耐煩,對任之良說這辦公室太輕閑了,自己上班都好幾天了,什麽事也沒有,能不能換一下呀?

徐樹軍幾天後才知道,任之良如此這般開了個玩笑,就把任之良叫去說了一頓,任之良說:“開完會後,就說把毛貓的手續辦了,又沒說到哪個科室去,人家本人又急著要上班,我怎麽辦呢?”

徐樹軍說:“哎呀,這也就是個閑人,養起來得了,你還指望她來給你工作,你這不是亂彈琴嗎!”

“那你也得給她個科室呀,不然怎麽管理呀?”

“我看就放到局辦公室吧。”

“讓她幹什麽呢?”

“這就是你的事了,由你來安排。”

任之良就安排她到文件交換站取取文件,分發分發報紙。剛開始幾天,還幹的不錯的,文件能按時取回來,報紙也能按時發到。可不到一個月時間,文件不能按時取來,經常耽誤事情,有些還是大事,為此,徐樹軍沒有少挨市上領導的剋,任之良沒少挨徐樹軍的剋。任之良說了她幾句,她不依不饒了,說局裏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讓她幹取文件發報紙的差事,這不是明顯歧視她嗎?任之良說辦公室就這事,再沒有什麽可幹的,不想在辦公室呆,可以找領導,給你換崗位。於是,她去找徐樹軍,徐樹軍又找了任之良,說:“我給你說過,就當一個閑人養起來得了。我們沒有精力跟這些人纏啊!”

任之良有點不高興,說:“我是想,既然拿著工資,總得幹點力所能及的活吧。”

徐樹軍說:“局裏養的閑人還少嗎?推而廣之,我們這個社會養的閑人還少嗎?你說,這是我們能左右得了的事嗎?”

任之良無說可說。徐樹軍說:“你再給做做工作,若能幹,就往好裏幹,不能幹,換個別人算了,人家願幹啥幹啥得了。”

任之良就給毛貓做工作,毛貓說她先幹著,有人頂她了,把她再換下來。可沒過幾天,毛貓連續好些日子不來上班,徐樹軍就著急了,叫人四處打聽,有人看見毛貓又出入風月場中了。任之良把她請來,又給她做工作,不料毛貓說:“沒想到你們機關上的工資這麽低,不出去掙點,守著這些死錢,我可怎麽過日子呀!”

任之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隻好把毛貓的情況告訴給徐樹軍。徐樹軍搖搖頭,歎口氣說:“哪怕什麽也不要幹,呆在辦公室,點個卯,應個景,還能向職工交待。現在她這個樣子,對全局職工的影響很大,我們以後還怎麽帶這支隊伍,怎麽對幹部職工進行管理?”

“那怎麽辦呢。能不能考慮按公務員條例進行處理?”

“哎喲我的任爺,你處理不了人家,不要反叫人家把你給處理了。我告訴你,這次從省城回來,從市委那邊就傳過話來,說要撤你的職呢。你還提處理人家的事呀!”

“噢,有這樣的事?”

“實話對你說吧。回來之後,甄書記‘建議’我把你給撤了,是我千說萬說才說轉了人家,以後再也沒有提這事了,你這是雞蛋往石頭上碰,能碰得過嗎?”

任之良的心顫了一下,想說點什麽,又什麽也沒有說,他覺得他沒有什麽話可說了,他能說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