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你聽說過嗎?肯定聽說過,但不一定見過。這是一種雜色鳥,背部和腹部黑白交錯,頭棕色,腳黃色;食物也雜,既吃昆蟲和蚯蚓,也吃植物的種子。其實我也沒見過這種鳥,我隻是見到了一座名叫鷓鴣的山。從紅原草原出來,穿過刷馬路口,離米亞羅彩葉林風景區還有數十公裏的時候,鷓鴣山就出現了。出現得很突兀,就像由低音區陡然升到了高音區。待反應過來時,已在高音區滑行了好長一段距離。李向誌說:“按這個速度,不到中午就可以到米亞羅,這季節,彩葉是看不到了,但那裏還有一絕:蘑菇湯。我們喝他一肚子蘑菇湯又繼續上路,天黑前絕對能趕回成都。”他說那裏最好的蘑菇是天鵝蛋,幾年前他到米亞羅,買了幾斤剛采下的天鵝蛋回去,送給小區裏的老太婆,她們吃了,把幹癟的大腿拍得啪啪響,搖頭擺腦地說:“香,硬是香!我們隻在很多年前才吃過這麽香的蘑菇!”這話她們差不多說了整整一年。

想到蘑菇湯,李向誌興奮了。他一興奮起來,就嘭嘭嘭地敲著方向盤,扯長了嗓子唱歌。

他會唱不少歌,包括《羊愛上了狼》這樣的網絡歌曲,但那些歌他都隻能用喉嚨唱,不能用心唱,隻有上世紀傳下來的老歌,他才能用心唱。他已經六十多歲了。

這時候,他唱的是《美麗的草原我的家》。

他的家在哪裏呢?盡管我跟他是忘年交、老朋友,可你也別指望我能回答你。

要說他的出生地,是在川東北,那裏的萬山叢中,有一個鎮,叫響水灘,顧名思義,鎮前有條河,河裏有片灘,水從灘上流過,淙淙有聲,竟日不絕。響水灘是個偏僻小鎮,一條獨街,人戶很少,全都是木頭房子,因地勢逼仄,房子挨房子,站在兩幢房之間朝上望,隻能望到一線天。死的死,生的生,好多輩人過去了,房子卻從沒維修過,某一天,村西的跛了梁柱,朝村東倒,便一倒百倒;東頭的河灣上,有棵巨大的黃桷樹,全鎮的重量,都壓在那棵樹上。即便如此,居民也沒想到去把房子扶正。反正樹不會斷,房子也不會塌,扶正幹嗎呢?這麽歪歪扭扭地住著,還別有風味的。

因此可以說,響水灘鎮是建在一棵黃桷樹上的。

李向誌的家就緊挨黃桷樹。

家裏住著兩個人:他和他的母親。他父親是國民黨軍人,屬打仗不要命的那種;打仗的人本來都不要命,而他父親是屬於特別不要命的那種,手榴彈都飛到腳底下冒煙了,他還要撿起來,看看是哪家兵工廠產的,再一揮臂扔回去。他在抗戰晚期做了尉官,解放戰爭打響的前夕,據說晉升了,但隻是據說;自從懷上李向誌,他女人也再沒見過他。1949後,竟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當地誰都知道他是國民黨軍官,長天白日來問那個雖不能說是寡婦,但事實上就是寡婦的女人,探聽她男人究竟是被解放軍打死了,還是隨蔣介石去了台灣。多半是去了台灣,要是陣亡,總有個名單的,名單一層一層地遞交下來,終究會交到鎮上,交到家屬手中,可鎮上不知道,家屬也不知道。

很小的時候,李向誌就聽母親說:“你爸死了,是解放軍打死的,死得好!”——這是白天。夜裏,那個圓臉長身的女人又說了另一種話,她說寶貝兒,你爸沒死,你爸去了台灣……她說你個不要天良的,你真的去了台灣嗎?聽說蔣介石隻帶走了金條、高官和高官的太太,你一個芝麻大的小官兒,蔣介石舍得在輪船或者飛機上給你一個座位嗎?你別果真挨槍子兒了哇!然後是哭泣。

那時候,李向誌躺在母親的肚皮上睡覺。

母親的皮膚跟她的衣服一樣,總是散發出河水和太陽的香味。

可她一哭起來,香味就跑了。她的肚皮一緊一鬆,常常把李向誌弄醒。

對父親的下落,鎮上人似乎比母親更有把握,他們咬定了那個比女人低一個頭的矮壯男人,就是逃到了台灣。凡逃到台灣的,他們一律稱為特務,大人孩子罵李向誌,就一句話:“特務雜種!”母親挨批鬥,罪名也是特務婆娘;本來該叫“特務的婆娘”才對,叫起來不方便,把“的”字省掉了。然而語言也是物質,叫著叫著,她就真的成了特務,說她家裏藏著發報機,每天晚上,她都在灘聲的掩護下,給台灣發報,約定反攻大陸的時間。家裏天天都有人來,把壇壇罐罐搗碎,甚至把收藏起來準備過冬的南瓜、土豆、紅苕之類,也用鍘刀剖開,逐個檢查這些看上去平平常常的東西裏麵,是否藏著通敵的機關。頭兒是個穿製服的大胡子,除領著人來,隔那麽幾天,他還單獨來李家,都是深更半夜來;他這時候來不是尋機關,而是幹特務婆娘。李向誌跟母親睡在一張**,有時候睡著,有時候醒了,醒來後眼睛明碌碌地睜開,晴朗的夜晚,月光從亮瓦和齜開的門縫、板壁間漏進來,大胡子就能看見那雙眼睛。看見了照樣幹。

多年以後,大胡子才神神秘秘地對他身邊的夥計們說:

“嗨,我簡直沒想到特務婆娘跟其他女人是一樣的!”

大胡子說這話的時候,李向誌和他母親都早已離開了響水灘。

李向誌比母親先離開。是逃走的。那天夜裏,風跑得很急,雲堆得很厚,閃電把雲層劈開,在街上蛇行搜索,每次都像找到了目標,扔出炸耳的雷聲。鎮上人都縮在家裏,大胡子也沒有出動,母親好不容易睡了個安穩覺。夜半時分,李向誌悄悄從母親身邊溜掉了。他沒走大門,而是從窗口爬出去,攀住黃桷樹的枝丫,下到河沿,用褲帶把鞋襪衣褲纏在頭上,鳧水過河,鑽進林莽。林莽綿延不絕,他選定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前方是何方,他不知道。半個月後,到了鳳凰山,站在山頭,望見了河穀中的一座城。老天爺呀,天底下真有這麽大的城嗎?這個從響水灘來的人,被城市的大嚇壞了,不敢下山。又走幾公裏,城市像根虛線那樣越拖越淡,山腳下再無大樓和街道,隻有被磚牆圍住的、呈“П”形的幾間水泥房,房頂伸出的一根煙囪,有天那麽高;磚牆背後,躺著一片地,種著蘿卜,翠綠的櫻子上灑滿黑灰。他沿茅草覆蓋的小路踅下去,蹲在地裏,拔蘿卜啃。

牙齒隻刮到了皮上的泥,就聽到一聲暴喝:“幹啥子!把你龜兒子燒了!”

這地方是達州城的殯儀館。

蘿卜是殯儀館的職工種的。櫻子上的黑灰,是從煙囪裏飄上去又沉下來的骨灰。

李向誌說,正是那個穿著白大褂、要把他塞進火化爐燒掉的人,幫了他的忙。也可以說,是李向誌的那張臉幫了他自己的忙。他的腿腳沒跟母親長——母親雙腿頎長,他的又粗又短,大概像他父親——臉卻跟母親的看不出多大區別,圓得像月餅,給人喜慶和至誠的印象;算他運氣,碰上那白大褂特別喜歡長這種臉形的人(他是殯儀館的整容師,連這種臉形的屍體他也打理得精心些),不僅讓他啃了三個蘿卜,還把他送到了達州鋼鐵廠。整容師的哥哥在那廠裏負責後勤,眼下正好缺個鍋爐工。

李向誌的這些話是否可信,很難說。就算他真是以這種方式進了達鋼廠,那整容師的哥哥怎樣盤問並收留了他,也是一個謎。那時候弦繃得吹彈即斷,不可能隨便收留人,尤其是當這個人衣衫襤褸,又來曆不明。我估計他當時撒了謊,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叫李向誌,直到由臨時工變成正式工,母親也不再是特務婆娘時,他才恢複了本名。

他在達鋼廠一幹多年。

然而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成都人了。

他自己說,從達鋼下崗來到成都後,他就做生意,但我至今說不清他做的哪門生意,隻感覺他像個成都土著,靠房屋拆遷得了一筆賠償,或者靠租賃祖上留下的門市,便百事無憂地混著日子。他一天的主要工作是喝茶。我剛跟他認識的時候,隔三岔五的,就接到他的電話,讓去他家附近的百花潭喝茶。開初抹不下情麵,我去過幾回,以後就堅決不再去了。百花潭是個免費公園,在青羊宮隔壁,隻要不下雨,露天壩的竹椅上就沒空過人,從早上八點開始,喝上午茶,喝到中午,要份盒飯吃了,接著喝下午茶,一直喝到晚上六點,又要份盒飯吃了,接著喝晚茶。世人都知道成都人休閑,其實他們不知道,打牌也好,喝茶也好,在成都人這裏都並非休閑,而是當成事業來做的。李向誌仰在竹躺椅上,自始至終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態,我卻類同於受刑。

那時候我來成都一年多,借錢買了房子,就啥事不幹,隻貓在家裏寫小說。但沒有人願意要我的小說。別人不要我有什麽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白天寫了,晚上又寫,就這麽晝夜兼程,不停地寫下去。我實在不該跟李向誌坐在茶桌上混光陰。他跟我不一樣,他沒什麽可焦慮的:離婚多年,單身一人,母親在療養院,兒子在美國,隻要把錢給足了,老少都不用他操心。而錢他是不愁的。雖然我拿不準他做的哪門生意,但他的確不差錢用。再說,我跟他坐在一起,也沒有多少話可以交流,大部分時間,都是茫然地盯住從樹葉間漏下的陽光斑點,或者看一隻不怕人的鴿子(他硬說是斑鳩)撿食地上的飯粒。鄰桌的茶客同樣如此,要麽沉默不語,要麽就說些與自己的生活毫不沾邊的閑話,比如好萊塢明星的私人飛機,本·拉登有多少替身,民國二十四年蔣介石到成都後,怎樣提防劉湘造反,又怎樣跟夫人鬧了矛盾,獨遊峨眉山時兩次朝侍衛發火,諸如此類。我幾次說走,李向誌都把頭搖幾下,把手擺幾下:“慌啥?小說是閑出來,哪裏是慌出來的?”

他仿佛什麽都懂。這也像成都土著。成都人的茶桌是傳播器,天上有顆星星打了個擺子,中南海有個人打了個噴嚏,成都人也知道,並在茶桌上迅速傳開。這裏沒有天上地下,不管多麽遙遠多麽神秘的東西,都會無形無跡地化為世俗,化為民間。李向誌浸染其中,如魚得水。

他把《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唱得斷斷續續,唱兩句,停了,過一會兒又唱。方向盤倒是一直在敲。他右手的中指背上長著一撮綠毛,每敲一下,那撮綠毛都水草似的披拂開來。

我說你別敲了,你認真開車吧!

他笑嘻嘻的:“你害怕了?”

我老實承認,是有些害怕。

鷓鴣山的路況本來就差,又正在翻修,不是一般的翻修,而是搞得天翻地覆的那種。據說數月之後,有位大領導要去紅原。路上到處是坑,還蹲著尖削的石頭。昨夜下過雨,坑裏積滿水,不知深淺,從坑道經過時,車身似要傾倒;石頭都長著牙齒,把底座咬得嘎吱嘎吱響,車行老遠也不丟口。

然而,我越說害怕,李向誌把方向盤敲得越響,車也開得越快。

我知道他是在顯示,顯示自己的“不要命”。

他總是不放過任何機會顯示自己的“不要命”。對此,第一次跟他去川西高原,我就見識過了。那是八年前,我跟他結識不滿三個月,春節就到了,除夕天夜裏,他打電話來,問這幾天有空沒有,我以為他是要聚一下的,就說有空,他說好。隻說了聲好,別的啥也沒說,次日一早,他就把車開到我的小區門外,我才知道是要去高原。我啥也沒準備,他說,不過出去玩幾天,準備個球哇!

這次出行並沒有特定的目標,走到哪裏,想回去了,就回去。到二郎山我就想回去了!那地界,雪山圍裹,老鴉亂飛,老鴉邊飛邊叫:“哇——哇——”在我們老家,聽到老鴉叫是不吉利的,是要死人的。我心裏發寒,李向誌卻放聲歌唱:“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他的歌聲把山唱得更高,也把天唱得更藍。孤鷹在高空盤旋,看上去不像尋找獵物,而是炫耀它的孤獨。過了康定,次第翻越高爾寺山、剪子彎山、卡子拉山,海拔都接近五千米的,我嘴皮發烏,呼吸困難,他卻依舊高歌,嘭嘭嘭地敲著方向盤。兩天過後,到了世界上最高的縣城理塘縣。李向誌把車往加油站開,說:“把油加滿,找地方吃頓飯,就打道回府。”我這才精神一振,想好生跟他說幾句話。

一路上,我都沒好生跟他說過話,我不是敷衍他,就是頂撞他。我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或許,我根本不該把自己的落腳點選在成都,也根本不該跟李向誌認識,更不該跟他成為朋友。

加油的師傅見我們的車是省城牌照,很驚訝:“你們真不要命啊,這季節……要去哪裏?”

不是說吃頓飯就回去麽,可聽人誇獎“不要命”,李向誌想也沒想,大聲說:“稻城!”

師傅豁著嘴,老半天才咕噥出一句:“那你們是真不要命了!”然後給我們舉例,說前年五月,他兒子開車送幾個香港客人去稻城,途中翻越海子山,客人嚇得驚叫,繼之痛哭。又說去年八月,警察在山穀中發現一輛殘車,車裏躺著一對男女屍骨,據推斷,這對男女已死三年了。

師傅不知道,他越這樣說,李向誌越來勁。我也根本攔不住他,車是他的,又隻有他會開。

不到川西,不知中國之大;不到海子山,不知高原之險。旋風把玻璃推開,車裏沙霧彌漫,睜不開眼。眼鏡片上積了厚厚一層沙土,頭發變黃,摸上去像陳年的地衣。待風沙止息,暗冰四伏的路麵,又窄得像根舌頭,兩側深不見底,陡直的崖壁棵草不生,車輪一半貼地,一半懸空。到這時候,想撤退也沒個地方倒車了。即使能倒車,李向誌也不會撤退。車行數十公裏,都荒無人煙,唯獐、鹿、豹潛蹤匿跡。四野亂石,草地稀疏,隻有烈風送走日月,不知豹們以何為食,如何安寢。人家熟悉這段路的,也把車開得如蝸牛爬行,李向誌卻是能開多快就開多快。拐過一個手肘形彎道,不知從哪裏突然鑽出一條小狗,追著我們的車咬。李向誌樂嗬嗬的,說:“兄弟呀,高原上的狗也寂寞呀。”

話音剛落,車就長了翅膀……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清醒過來。鑽出車外,發現車是朝崖下翻去,但有塊石頭擋住了它。沒這塊石頭,我們就要像那對男女,很可能幾年後才被發現,也可能永遠發現不了。

我們都沒大受傷,隻紮了滿頭滿臉的玻璃碴。

李向誌把玻璃碴拈去,哈哈大笑,“照相照相!”他說。

隨後他走近晃晃悠悠的車身,從後座拉出相機,讓我給他照張人和車的合影。

回到成都後,他把這張合影發給了他所有的熟人。

有時候我想,李向誌為什麽那麽在意讓別人覺得他不要命呢?

他是真不要命,還是以這種方式,表達對他“不要命”的父親的懷念?

當然,懷念這個詞用在這裏是很奇怪的,我們無法想象去懷念一個從未謀麵的人,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似乎用追隨更恰當。李向誌是在“追隨”他的父親。

在達鋼廠領到第一筆薪水後,他既沒想法給母親寫信報告行蹤,也沒買吃買穿,而是買了一部收音機。他的薪水低得出奇,不夠買一部收音機,便找工友借。給他借錢的是個電焊工,酷愛美術,因此還負責廠裏的宣傳畫和牆報插圖。此人姓羅,戴著深度眼鏡,大家都叫他羅眼鏡,十餘年後,羅眼鏡因一幅作品,不僅名震畫壇,還波及文化界和思想界;那幅作品用畫領袖人物的尺寸和筆法,畫了一個飽經滄桑的農民。但在當時,誰也不知道電焊工羅眼鏡會有那麽大的出息。他跟李向誌住在同一間宿舍,夜裏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兩人便翻過圍牆,去偷農民的白菜。那正是武鬥搞得如火如荼的年月,不少人,包括工廠附近的農民,都有槍。因此,盡管隻是偷白菜,也冒著丟命的危險,從買來收音機那天起,李向誌夜夜收聽。雖然跟羅眼鏡在偷白菜的時候結下了戰鬥友誼,他還是做得很小心,用被蓋把自己嚴嚴實實地捂住,聲音開得如同蚊子叫,一個人聽。

他聽的不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而是台灣電台——那時候,叫敵台!

羅眼鏡知道他在聽敵台,但羅眼鏡不動聲色。

二十多天後,李向誌下班回來,見路邊的牆報煥然一新,便走過去看。

他沒上過學,一天也沒上過,本是不識字的。在他老家響水灘,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放場露天電影,隻要銀幕上現了字,全場都念,比如放的是《英雄兒女》,片名出來,全場便響起不甚整齊卻格外高揚的聲音:“英雄兒女。”接著是製片廠家。電影結束,念字的聲音再次響起:“一九六四年。”但還有一個字呢,人人都知道還有一個字,因為那時候,每部電影都不止看十遍八遍,大家站起身,提上凳子,等那個字出來,念了,才離開,不會念的,也要聽了才離開;那個字是:“完。”每次聽別人念字,李向誌都抬頭望天。天上是一個空洞。到了達鋼廠,跟羅眼鏡住在一起,他見羅眼鏡既看書又畫畫,還在畫上題字,便去討好羅眼鏡,想跟他學認字。他討好的辦法除了偷白菜時跑在前頭,還就地取材:每次回宿舍,都給羅眼鏡提一桶熱水,讓他洗臉洗腳。羅眼鏡每天教他三十個字,他把這些字當飯,不是認字,是吃字。沒過幾天,廠裏放電影,當金光閃閃的五角星推出了片名,他驚喜地發現自己竟然認識那幾個字,便挺著胸膛,唱歌一樣念。他的聲音比蜂鳴箱裏的還大!全場都奇怪地盯住他,他也很奇怪地盯住別人。他知道,廠裏識字的人,比響水灘的多,但廠裏的人看電影,卻不高聲念字,這讓他異常震驚,也格外失望。

但畢竟,他識字了,他為字著迷,路上看到髒不可忍的碎報頭,也撿起來看,別說新換的牆報。

然而那天,他走近牆報,一個字也沒看清,脫殼裏就像放禮花那樣炸開了。

右上角有幅沒有題目的插圖:一個人,整個上半身被鋪蓋籠著,隻把屁股露出來,高高翹起;頭部的位置,伸出一根天線。

誰都能看懂這幅畫的意思。

“羅眼鏡把我賣了……”他想。他聽敵台,並沒想賣國,隻不過想聽到父親的消息。他還沒有聽到父親的任何消息。午夜時分,台灣電台有個節目,介紹軍隊舊將,隨蔣介石去了台灣的川東北人,他聽到了七個人的名字,這七個人,軍銜最低的也是少將,他父親抗戰晚期才做了尉官,就算青雲直上,也混不到將官,但他相信,從高到低,總有一天會說到他父親的。——卻被羅眼鏡出賣了。

他把收音機藏進了農民的菜地,等著別人來抓他,把他打進大牢。

可好幾天過去,都風平浪靜。

這幾天,羅眼鏡照常教他認字,但沒有一個字他是記住的。

有天晚上,羅眼鏡把三十個字寫好,他剛坐過來,羅眼鏡突然問:“你為啥不聽收音機了?”

他噌的一聲坐得梆直。

羅眼鏡說:“牆報上那幅畫,隻不過是我的一幅作品,與你有啥球相幹?”

原來,羅眼鏡沒打算出賣他,那幅畫,隻不過是他的一幅作品。

但李向誌不放心,直到再次更換了牆報,他才去把收音機取回來。

收音機埋在很深的土裏,已嚴重受潮,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也雜音很重,別說聽敵台。他把耳朵貼在機身上,盡量不漏掉一個字。聽出的結果,是那個欄目已經停辦了……這都是羅眼鏡害的。

次日一早,他把收音機扔進了爐膛。

事過多年,當得知了父親的真正下落後,他才原諒了那個已經成為大畫家的人。

李向誌很少談到他的母親。他懷念或者說追隨一個遙不可及的人,卻對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的母親極少提及。在我的印象中,關於母親的話題,他隻主動給我談起過兩次。一次是遮遮掩掩地講述大胡子怎樣半夜三更到他們家,另一次,是我倆在一家咖啡館裏,他說到自己當年為什麽從故鄉逃跑。

他說兄弟,我實在不忍心看我媽挨鬥。響水灘鬥人,跟其他地方不一樣,其他地方可能扇耳光,跪柴塊,或者在毒日頭下罰站,響水灘不這樣,他們把鬥爭做成娛樂,事先選幾個身強力壯的家夥,在鎮子中央的祠堂裏(枯水季節,就在河灘上),占據天、地、人、和四方,把我媽這樣的牛鬼蛇神夾在中間,你一肩膀撞過去,我一肩膀頂過來,比誰把力道拿捏得最好:既不把人撞倒,又要撞得足夠有力,讓牛鬼蛇神打出的趔趄,像扭出的舞步一樣好看。笑聲把響水灘的天都掀翻了。觀眾笑,甩肩膀的笑,鬥爭對象也要笑,不笑就證明你不高興,就一直這麽撞下去,直到你笑出來為止。他們的臉的確笑了,但那是假笑;他們的屁眼才是真笑:好些人的屎尿都被撞出來了。當時有人給這種玩法取了個名字,叫“開天劈地”。真是名不虛傳。我母親的屎尿沒被撞出來,卻從褲管裏掉下一團血糊糊的東西。那是衛生巾。那時候不叫衛生巾,叫月經帶,一根絲瓜樣的長條形布袋裏,塞滿柴灰,吸女人的血水。

而下一回跟我聊同樣的話題,他又不是說的這回事,而是說太餓了。他說響水灘那旮旯,除了鵝卵石,啥都不產,家裏來了客人,就撿一盆鵝卵石,用鹽炒了,你拿一塊,我拿一塊,滋滋地嘬那卵石上的鹽味兒。後來食鹽緊缺,連這道菜也端不出來,就隻有大眼瞪小眼。他想活命,隻有逃走。

第三次聊,他說的是:兄弟,不跑,我就結不到婆娘。響水灘人人都知道我的底細,誰願意嫁給我?我想啊,想婆娘啊!當時我以為,隻有特務婆娘的兒子才想婆娘,到達鋼才明白,羅眼鏡也跟我一樣想,羅眼鏡根正苗紅,怎麽也想呢?這讓我相當吃驚。他想婆娘,就把婆娘畫出來,有次我倆偷回一窩白菜,我拿刀正要切,他說別忙!之後提起畫筆,畫那窩白菜,結果他畫出的是一個女人,綠衣綠褲,水靈得要讓人暈倒……我感覺響水灘的年輕女人都知道我在想她們,跟她們碰麵,我的頭抬起來不是,低下去不是,我在她們眼裏,五髒去了四髒,隻剩下一顆肮髒的心,我能不跑嗎?

他說了這麽多,但我覺得,在為什麽逃跑的問題上,他一直在十分真誠地欺騙自己。

他沒騙我,而是騙他自己。

他說出的每一種理由,都可以看成理由,卻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他恨自己的母親。

自從到了成都,他就把母親擱在療養院裏,如果他是個大忙人,還情有可原,然而事實不是這樣。那回他去米亞羅買了幾斤天鵝蛋,也是送給小區裏的老太婆,讓她們嚐了鮮,卻沒給母親嚐嚐。最奇怪的是,2008年5月20日,也就是汶川地震一個星期過後,我坐他的車去北川,剛到綿陽,他接到一個電話,是成都某敬老院的馬院長打來的。李向誌怒氣衝衝,說馬院長你別管她,她撞死了我不會找你們說半句話!她不會死的,要是她真想死,為什麽撞鋪蓋卷呢?為什麽不往牆上撞呢?言畢啪的一聲關了手機。之後車開出十幾公裏遠,他依然是滿臉怒容。

馬院長來電話,自然是說他母親,他怎麽會這樣?

有回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老婆就是被我媽趕走的。”

他似乎是想表明,因為這件事,他才恨母親。他說他老婆很漂亮,是達鋼廠的廠花。這話我並不相信,憑他的地位和長相,不大可能把廠花弄到手,除非達鋼廠的男人全都不喜歡漂亮女人;話又說回來,就算老婆真是廠花,婆媳間起一些爭執,也是平常不過的事,為這事就離婚,錯不在母親。

我有一種感覺,他對母親的恨,並非離婚之後才有,而是在響水灘就有了。要不然,從響水灘逃走的那個夜晚,為什麽把母親瞞住?他這一逃,就是十二年,在這長長久久的時日裏,他沒給過母親一個消息,開始幾年倒說心存畏懼,八年之後,形勢變了,他不僅可以給母親寫信,還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把母親接走,但他沒有寫信,更沒有及時去接……

這次去紅原的路上,我倆夜宿川主寺。成都熱得不行,高原上卻冷得像冬天,房間裏被蓋單薄,又沒空調,睡到半夜,兩人都被冷醒了。他起來看電視,可擺弄來擺弄去,就是打不開,他“噢——嗬嗬——”的喊叫幾聲,像發火,又像練嗓子。整個一幢賓館,隻住著我們兩個客人,他把嗓子喊破,也隻有離得很近的星星聽見,人聽不見。練了嗓子,他又把琴取出來拉。他隨身帶著小提琴。小提琴也是在達鋼廠學的。他的好多本事都是在達鋼廠學的。我簡直不明白他在那家廠裏究竟還有什麽東西沒有學過。他曾經告訴過我,說他是廠樂隊的首席小提琴手,但他拉得實在不怎麽樣。他自己也感覺到了,解釋說,他二十年沒摸過琴,兩個月前才重新撿起來,手指不聽使喚,何況還凍僵了。

言未畢,他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之後說:“別感冒了啊。我還是我媽死的時候才感冒過一次。”

我這才知道他母親已經死了。

“啥時候的事?”

“去年十月份。”

“為啥不通知我?”

“人死如燈滅……”他說,“我哪個也沒通知。”

路越來越爛。一條河傍著公路往下走,或者說,公路傍著河流往下走。河流很窄,卻咆哮得像條大河,把兩邊的山壁撞得轟轟隆隆響。山體倒是漸趨生動了,林木深密,嵐煙如霧。這麽茂密的林子,卻看不見一隻鳥,也聽不見一聲鳥鳴。我原以為,鷓鴣山上一定是鷓鴣成群的。

往常,我最害怕李向誌話多,有時候,他的話多得如同災難,天南地北的,張口就來。可今天他沒怎麽說話,他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唱那首歌,每一句都唱得很動情,仿佛那片剛剛被我們甩在身後的草原,真是他的家。事實上也可以這麽說,因為他在那裏買了兩匹馬,請人養著。給他養馬的人,名叫色兒青,是個十九歲的藏族姑娘。他走色兒青家,就像走自己的家。其實,他去年才跟色兒青認識。

去年也是這季節,他帶著保姆,去了若爾蓋,然後去紅原,車在鮮花遍野的草原上飛奔——他開車總是這樣,路再爛,也把車開得像逃跑,何況紅原作為長江、黃河的發源地,正打造與九寨溝、黃龍溪的旅遊共同體,路都是硬化過的——他眼睛的餘光瞥見路邊有家店子,出售酸奶,便停下來,挽著保姆的手,去了那家店子。守店的就是色兒青。色兒青剛從成都畜牧學校畢業,漢話說得相當地道,把酸奶賣給他們,還請他們進屋坐。他本就是個閑散人,隻要高興,在哪裏都能坐上一天半天。於是他就進去了。山區漢人住的那種木屋,並不寬大,倒也整潔。

他雖已六十多歲,卻健壯得就像個中年人,因此色兒青叫他叔叔,把他保姆叫姐姐。她以為那保姆是他女兒,不知道是他保姆,還兼做他的情人。離婚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塊活著的傷疤,他始終忘不了老婆,發誓不再娶,卻並沒停止過找情人。他找的情人都是在校大學生或者研究生,畢業過後,雙方關係自動解除。

色兒青這麽叫,李向誌沒糾正,他保姆也沒糾正。凡跟他的保姆,基本上都是不大說話的。她們把話留給他說。李向誌問色兒青為什麽沒在成都謀事,卻回了山高水高的草原。色兒青說,我就是想在成都找事情呢,可找不到啊,李叔叔你幫幫忙吧。他說沒問題啊,然後問她會些什麽。“我會醫牛醫馬,”色兒青說,“我學的就是這個。”李向誌又說好,沒問題。聽上去,像成都有成群的牛馬等著醫治。這時候,色兒青的父親回來了。她父親則白是紅原縣壤口村村長;紅原地域廣大,卻難見人煙,全都是一鄉一村,因此也可以說則白是壤口鄉鄉長。色兒青對父親說:“阿爸,這是李叔叔,他要在成都給我找事情。”則白咧了嘴笑,滿口整齊的白牙,似能嚼碎世界上任何一種骨頭。

跟則白握了手,李向誌就要走了,可則白不讓走。則白摸出手機打電話。十餘分鍾後,遠處駛過來一輛摩托。駕車的是色兒青的母親尼瑪準。尼瑪準帶著青澀如少女般的微笑,走進屋來,並沒給客人打招呼,就洗了手,進了廚房。她勉強能聽懂漢話,但不會說。家裏,就她跟婆婆不會說漢話。從穿著上看,也隻有她跟婆婆才像藏人:則白穿襯衫,色兒青穿T恤,尼瑪準和婆婆都是滿身藏服。

沒過多久,尼瑪準端出一大盆手抓牛肉,還有一盤“和尚包子”。

吃了牛肉和包子,天色已晚。則白一家盛情挽留,李向誌和他保姆便決定住下來。

公路兩邊都是草場。南邊的草場之外,是連綿的群山。北邊的草場沒那麽寬廣,出店百米就被河流分割(一路跟隨我們在鷓鴣山穿行的,就是這條河),河的那邊也是山,尼姆登山,比鷓鴣山的海拔高了千餘米,卻照樣被針葉林覆蓋,望過去,蓊蓊鬱鬱的,滿眼的綠。

李向誌問則白:“你家有多少草場?”

則白說三千多畝,但牲口並不多,隻有百十頭,一半是牛,一半是馬,有兩匹馬快要生了。

就在這時候,李向誌說他要買兩匹馬——兩匹即將出生的小馬。

每匹三千元,次日早上,他把六千元交到則白手裏,就帶著保姆離開了。

買馬幹什麽?成都街頭不可能騎馬,且要把這兩匹馬養大,隻能放在它們出生的草原。

何況它們還沒有出生呢。

李向誌回到成都半個月,那兩匹馬才從娘胎裏鑽出來。它們見了天日,卻沒見識主人,色兒青便過些天就給它們照張相,發到李向誌的郵箱裏。這些照片都很模糊,雲朵之下,一白一紫的兩匹馬兒,小小的,淡淡的,像長在綠茸茸的天上。李向誌說:“你離它們近些照。”色兒青說不行啊李叔叔,馬才讓人靠近,它們不讓。李向誌糊塗了,我買的不就是馬麽?色兒青說,等它們長大了,將它們馴化過後才變成馬,之前不是馬。李向誌問,不是馬是什麽呢?色兒青說,是野馬。李向誌嗬嗬嗬笑,野馬不是馬,這實在太有意思了,他得意揚揚地對保姆說:“你看,我那六千塊花得值不值?”

他還多次向我吹噓,多次約我到紅原,去看他還不是馬的馬。恰逢這幾天我們片區檢修電路,停了電我沒法工作,就跟他來了。來的時候,聽說米亞羅、鷓鴣山一線在修路,車輛不準通行,便從江油、九寨溝繞道,多走了近千公裏,第三天才到色兒青家。但依然沒有看到那兩匹馬。

色兒青說,馬在遠遠的山裏,又不曉得在哪一架山裏,恐怕看不到了。

李向誌說:“好,在山裏好!”

他說這話時的樣子,很神往,像他買下兩匹馬,就是為了看不見它們。

色兒青說:“李叔叔,你給它們取個名字吧。”

“名字?就叫國林子!”

色兒青問了哪幾個字,又問為什麽叫國林子,他說你別管,就這麽叫。

色兒青說:“這才一個呢。”

他說:“兩匹馬都叫國林子。”

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麽取這麽一個奇怪的名字。他說得很認真,但我疑心那隻是臨時想起來的幾個毫無意義的字節。凡事他都是這副態度。早在一年前,他不是就許諾給色兒青在成都找事情的嗎,但這次來,色兒青和她父母不好提,他也沒提。他多半早就忘了。他隻興致勃勃地對則白說如何開發北邊的那片草場,說把這片草場搞成高爾夫球培訓基地,隻需請一個師傅,再請一個球童,讓色兒青經管,色兒青坐在草場邊嗑瓜子兒,就有賺不完的錢!他說每天從這裏經過的車,二百輛絕對有,看到基地,就會停下來,不說全停下來,有一半停下來,也就是一百輛車停下來,休息一陣,學上幾招,不僅司機學,車裏的其他人也學,加在一起,就有幾百號人,學一次五十塊,幾百乘以五十,是多少?另外,你不是說用望遠鏡能看到尼姆登山上的狼、熊和馬鹿麽,你設一架望遠鏡在河邊,讓那些人除了學打球,還看原生態的野生動物,看一次收十五塊,你算算這筆賬!

聽著這些話,我心裏想,則白會相信他嗎?

反正我是不信的。他熱衷於參與和幹涉別人的生活。有好幾次,他專程開車上我家來,要我把房子賣掉,重新去買一套。我問為啥,他說那套更好。我問好在哪裏,他說升值空間更大。我說,我是把房子當家,不是當財產,我要把一座房子住上十年八年,才感覺到它是家。他不聽,說已經給我定下了,如果錢不夠,在他那裏借。他第一次這樣說,我對他是又感激又愧疚,感激他的熱心腸,愧疚負了他的熱心腸;後來我就不了,因為他隻是說說了事,說過就忘,當沒說。不過,我也從中悟出了一點兒他在成都做的“生意”。有一回,他把我拉三道堰,那地方河汊縱橫,被稱為成都的威尼斯,他在主河道旁邊覓得一套私宅,讓我買,並且說本來他自己想買,我倆關係好,才讓給我。他打電話把主人叫來,幫我討價還價。我開始就沒打算買,最終也沒買。他自己卻也沒買。後來我回憶,他跟主人討價還價的時候,有點像說相聲。看來,他是在幫人推銷,從中漁利。他信息的來源,很可能就是在茶桌上。這種買賣,十有八九都得泡湯,但隻要做成一件,就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當然,對他而言,參與和幹涉別人的生活才是主要樂趣,掙錢隻是順便的事……

我想則白也不會相信他。則白可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他家裏有個大鏡框,裝滿了他隨縣領導出訪各地的照片。對李向誌算的那筆賬,他肯定跟我一樣懷疑。然而,他卻是很當回事的樣子,提到用望遠鏡看山上的野生動物時,他說:“不是回回都能看見,有時候看得見,大多數時候看不見。”李向誌原地轉了一圈:“你管這個幹嘛?看得見是他的運氣,看不見該他倒黴,隻要把眼睛湊近了望遠鏡”,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做成一個圓圈,一隻眼睛虛著,一隻眼睛睜著,睜著的那隻眼睛往圓圈上一頂,“對不起,請掏十五塊!”則白嘿嘿嘿笑。

接著,李向誌對一旁的色兒青說:“我回去過後,給你製作一個正規的策劃書。”

色兒青鞠了一躬,說:“謝謝李叔叔!”

我心裏想,你等吧,等到他下次來的時候,他說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自從離開紅原,離開色兒青家,我對色兒青和她父母的模樣,就有些混沌了,反而是對那個不常出現的老太婆,也就是色兒青的奶奶,印象深刻。我們是昨天上午十點到色兒青家的,在那裏住了一夜,算起來,有不下二十個鍾頭,但見到老太婆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小時。她住在旁邊的屋子裏,吃飯的時候才過來,吃了飯,喝碗奶茶,馬上離開。她吃得少,一頓飯不會花去十分鍾,如果不是昨天晚飯後在草地上鬧了一會兒,我們跟她見麵的時間,就不會超過半個小時了。隻要沒端碗,她就拿著轉經筒,不停地搖。她眼睛含笑,麵容慈祥,臉上皺紋很少,渾身利利索索,不像是八十七歲的人。

我之所以記得她,是因為我由她想起了李向誌的母親。

李向誌的母親也是這樣幹淨利索的。

李向誌的母親如果活著,今年也是八十七歲。

不過,她們隻有這一點兒相似了……

李向誌的母親我見過一回。

那是去年九月,在她去世前的一個月。

那次有個陝西的朋友給我送來一幅畫,這朋友很有文名,畫得怎麽樣我並不清楚。朋友離開成都之前的那頓飯,我請了李向誌。李向誌跟我那朋友聊得熱火朝天的,從文學到美術,他無不頭頭是道。他讀過《毛澤東詩詞》,讀過《金光大道》《暴風驟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類,而且還寫過一個電影腳本呢,雖然寫得很臭,畢竟湊成了三萬多字,那腳本名叫《跑馬溜溜的草原》,是去年從紅原回來後寫的,女主角的名字就叫色兒青。這次,他把腳本包裝成書的模樣,給色兒青送了一本(同時給色兒青送了一個厚厚的紅包,是她幫忙養馬的辛苦費)。至於美術,他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當他說出羅眼鏡的大名,道出了他跟羅眼鏡的關係,我那朋友立時對他刮目相看了。他高興得手舞足蹈的,飯畢,非要開車送我那朋友去機場。我當然也隻好要跟他一同去。

回城的路上,聽說朋友送了我一幅畫,他就非要來看,看了不說,還要我把畫帶上,去見他的一個朋友,讓他幫忙鑒賞,看能值多少錢。他那朋友是個大畫家,雖沒有羅眼鏡那麽大,也是全國知名的,住在東郊畫家村。畫的尺幅很大,又是用鏡框裝裱的,重得很,我說算了吧,反正是朋友送的,我又不可能賣。他說賣不賣是一回事,關鍵是你要識寶。言罷喟然長歎,說當年他要是把羅眼鏡那些畫廢了的收起來,現在早就發大財了。之後他根本不再征求我的意見,把畫往肩上一扛,出了門。

路上,他拐了個彎兒。並沒說要拐到哪裏,開到一個地方停了,讓我在車上等著。我看到“××療養院”的門匾,才知道他是順道來看母親的,便跟著他進去。他直接去了財務科。裏麵有兩個中年女人正在閑聊,見了他,格外熱情,那是因為,他平時弄到了好喝的茶葉,好吃的野味兒,不僅送給小區裏的老太婆,還送給療養院的工作人員。他說:“我把錢交了。”其中一人打開電腦,另一人問:“見了你媽沒有?”他說不用見,我今天忙,交了錢就走。那人出去了,這邊手續剛辦妥,她就領著一個老人進來了。她把老人扶著,笑著說:“你兒子來了。”原來她就是李向誌的母親。

我沒想到她身量有那麽高,腰板有那麽直,眼神有那麽陰鬱;她穿著青布衣褲,戴著青布帽子,是一個青色的老太婆。相隔兩米,我也能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兒——一種幹淨的氣味兒、枯萎的氣味兒,這兩種氣味化合,形成一種孤獨的氣味兒。

李向誌把發票團起來,往包裏塞,慌慌忙忙地說:“我有急事,馬上走。你在這邊好好過。”

他果然就走了。

上了車,迅速發動馬達,像真有比救命還急的急事。

兩相比較,色兒青的奶奶真有福。昨天晚飯後,李向誌說,老人家,你別忙走,我給你拉琴。然後把小提琴拿出來,站在老人麵前,很陶醉地運弓。老人能聽懂他的琴聲嗎?我不知道,她麵容慈祥地含笑聆聽,似乎是聽懂了。她手裏的轉經筒並沒有停,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把琴聲也織了進去。拉了幾首曲子,李向誌又說:“老人家,我給你照相。”他叫色兒青把奶奶扶到草場上,站著照了,又盤腿坐在草地上照,而且把小提琴給她,讓她抱著,摁幾下快門後,接著教她把琴放在肩頭,用臉頰壓住,做出拉琴的樣子,再照。老人樂了,樂得嗬嗬嗬地笑出了聲。

在老人快樂的笑聲裏,我就看見了李向誌的母親。

那次,我跟李向誌急匆匆離去的時候,我回過頭看了一眼。

他母親站在門口,目光像一隻蟲子,死死地盯在李向誌的後腦勺上。

我感覺到,那隻蟲子是他母親的魂。

她的身體不能把兒子看住,魂也要把兒子看住。

那個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女人,自從丈夫下落不明,就不允許兒子離開自己的視線了。甚至也不允許兒子離開自己的肌膚。她常常把兒子摟在懷裏。看上去是想保護兒子,其實是希望兒子保護她,盡管她知道這根本不可能。祠堂裏或河灘上鑼聲一響,她就要被人從兒子身邊抓走,去陪大家“開天劈地”地玩。她的屎尿沒被撞出來,月經帶卻從褲管裏掉下來了……李向誌說,在他十歲之前,母親挨鬥,他都去看,母親被撞來撞去的時候,他總是從人縫中鑽過去,抱住母親的腿,母親的月經帶掉下來那次,血糊糊的東西剛好落在他臉上。他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兩隻手捧起來,本想遞給披頭散發的母親,但他沒有,而是一把扔出去。眾人嘩地一聲退開,像那東西是枚炸彈,能要了人的命。

夜裏睡覺,母親把兒子摟得更緊,盡管這根本不能阻止大胡子把她抓到一邊,去扒她褲子。那時候,響水灘家家戶戶的門板,都是雙扇木門,用根長長的栓頭別住,但輕輕一推,兩扇門之間就會裂開一道縫。大胡子深更半夜來,既不喊叫,也不拍打,隻用根細竹棍從門縫裏捅進來。李向誌家本來有三間房,被沒收了兩間,隻剩一間了,他跟母親做飯、睡覺,都在那間房裏。大胡子的細竹棍,直往**捅,是告訴母親:“我來了!”有時候捅在母親身上,有時候捅在李向誌身上,不管捅在誰身上,母親都會醒——即使捅在李向誌身上,她也比兒子先醒。母親打著擺子,像得了嚴重的傷寒。然而,她總是在半分鍾之內起床,把門打開,放大胡子進來。隻要起得稍微遲緩了些,大胡子進來後,就語速極快地說話,他說話“吧吧吧”響,像他說話與喉嚨無關,隻用兩片嘴唇往外碰;有一次李向誌聽見他說:“你再敢這樣老子就要收拾你明天老子就叫他們把屎尿給你撞出來!”母親連忙解釋,說我開始沒醒,真的沒醒……大胡子離開後,母親一把將兒子箍住,有時箍得兒子憋不過氣來……

多年以後,李向誌和我成了朋友,遮遮掩掩地給我說到這件事情。

又過幾年,他把這件事延伸了一下。

但沒提大胡子,隻說母親,也不是專門談及,而更像是說漏了嘴。

那次我倆去青城山,在農家樂裏歇了一夜,仲秋時節,月明星稀,山色如黛,習習涼風,送來野**的藥香。經管農家樂的,是對隨和的夫妻,晚上十點過,聽李向誌說想去外麵喝酒賞月,便給我們炒了幾道菜,搭一張方桌放在院壩裏。這家院落單門獨戶立於半山,四周清靜得很,如此良宵,真不願意睡覺,兩人便慢悠悠地喝。本都是不勝酒力的,喝到淩晨兩點過,竟把一瓶白酒喝光了。

喝了酒的李向誌,話比平時更多,所說的,大多是在公園裏茶桌上的話題,我很不想聽的那種。

但就在我躺在圈椅裏快要迷糊過去的時候,聽見他說:

“我媽那人,到老都離不得我陪她睡,不然她就在半夜三更大叫,說有鬼。”

我猛一激靈,清醒過來。

結果,他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就睡過去了,還山呼海嘯地打起了呼嚕。

淒清的月光下,我點上煙,把他那句話想了很長時間,直到身上冷得冰浸,才把他叫醒,進屋。

我始終疑心,那句話不是他酒喝多了說漏了嘴,而是故意說給我聽的。他的呼嚕聲,是裝出來的。

關於母親的事情,他實在需要訴說,但他難以啟齒。

母親成為“特務婆娘”之後,夫家的親戚和娘家的親戚,都跟她斷絕了關係,她沒什麽依靠,隻有一個兒子,於是把不能成為依靠的兒子當成了依靠,白天離不開他,晚上也離不開他,日久天長,就變成了一種習慣,說是一種病也行。前麵說過,李向誌從響水灘逃走,有整整十二年時間,這十二年母親是怎樣過的,他從來也沒說過。不知道他想過沒有。那時候,李向誌已經結婚,且生了兒子,他沒料到母親還是要貼著他睡。母親搶了他老婆的位置,他老婆就跟他離了婚。難怪,到了成都,他就把母親送進了療養院(當時達州沒有療養院,否則他可能早就送去了)。

在療養院裏的母親,是怎樣度過漫漫長夜?

李向誌說,很快就出鷓鴣山口,出了鷓鴣山,米亞羅就近在眼前。

時間隻是上午十一點,我卻餓得心慌意亂。大概是想到了他說的鮮美無比的蘑菇湯。也可能是真的餓了。在色兒青家,我沒有哪一頓飯是吃好的,高原反應折磨著我,聞到牛肉的氣息,奶茶的氣息,反應便會加劇,而他們每頓飯都少不了這兩樣東西。還有這一路的顛簸呢!為走近路,真是受苦。許多時候,走近路比走遠路受的苦多。本來,我們聽說這一線正修路,車輛不準通行,到了紅原才知道可以通行,隻是有交通管製,單日子,外麵的車進來,雙日子,裏麵的車出去。今天是單日子,按理,我們也不該走這條道的,但色兒青打電話去縣交通局問了,說對小車沒有管製,單、雙日子都能走。

鷓鴣山起得突兀,收得也突兀,轉過一道彎,猛然間就蹦出一個出山的收費站。

剛開進道閘,一個警察便從水泥堤埂上跨過來,讓李向誌停車。“駕照。”警察說。

李向誌連忙把駕照遞給他。

“開到那邊去。”警察指了指杆子對麵。

收費亭裏,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什麽話不說,隻伸出一隻手。李向誌交了錢,橫躺著的道杆便徐徐挺起。李向誌把車開過去,停在路邊。路邊已停了十餘輛,有大車,也有中巴,司機要麽坐在駕駛室,要麽站在車門邊,奄奄一息的,愁眉不展的。看來他們都跟李向誌一樣,被收了駕照。還有一些搭乘這些車輛的旅客,坐在路邊的泥地上,看下麵困獸般吼叫的河流。

收費站旁,臨河有個崗亭,我看見警察走了進去,便過去問他:“啥時候放行?”

“十二點。”

我以為他說的是中午十二點,結果不是,是子夜十二點!

我當時就傻了。今天趕回去,是我的主意。妻昨天夜裏打電話說,我們片區的電路已檢修過,也就是說,不會再停電了,我可以坐在電腦前工作了。能工作卻沒有工作,讓我焦躁不安。

算起來,我到成都已將近十年,貓在屋子裏寫小說,也有將近十年,但我沒寫出什麽氣候。發表的作品,加起來不上二十萬字,且都是發表之後就被風吹去、被水洗去的那種。對我而言,寫作很可能是一條絕路,我是把絕路當成路來走。我的妻子比我更清楚那是我的絕路,但她知道我不可救藥,就放任我走下去,她自己則辛辛苦苦地去外麵打拚,掙錢養家。偶爾,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想:我真的值得把一條絕路當成路來走嗎?這種想法讓我異常痛苦,幹脆關了電腦,走進臥室。進了臥室又不睡,坐在床邊繼續想。我以為妻是睡著的,結果她沒有。她說你怎麽不睡呢?我便湊上去,把我的苦惱告訴她。她說:“要你走回頭路,是不可能的,你自己知道不可能,我也知道。與其這樣,還不如順其自然。”她是在安慰我,卻讓我越發的不堪。她接著說:“能像你這樣耐住寂寞的男人,已經相當難得了。”她還說到了李向誌,說李向誌像個三腳貓,這樣的男人,不好,難怪他老婆要跟他離婚。我很想告訴她,李向誌跟老婆離婚,是他母親造成的,但我沒說。

早知道要在這裏等到子夜,還不如在色兒青家再待一天。則白說,他願意丟下一天的工作,陪我們去看長江、黃河的界碑,再翻過查針子梁去看花海,並順道去看一個天葬台。

這些東西,本來都是我很想看的……

我從崗亭出來,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李向誌。

那時候李向誌身邊已圍了一群人。他們是來尋求支持的,至少是心理上的支持。他們說,你們是小車,小車可以走,把駕照給他幹嗎?至少該問問清楚才給呀。(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不好說出口。)李向誌皺著眉頭,不搭腔。正這時,一輛小車從道閘駛過來。過杆之前,那警察同樣跨到水泥堤埂上,向車主問話。我們以為它會停下,但它沒有,它像一隻笨拙的烏龜,在坑窪不平的路麵上,一忽兒左邊高,一忽兒右邊高,揚起一片煙塵,在我們視線裏消失了。

那群人指著小車消逝的方向,說:“看看吧,人家就沒交證!”

李向誌脫離人群,走到河邊。我知道他心裏不好過,就過去跟他站在一起,遞煙給他。

他平時不抽煙,這時候把煙接了,點上說:“那個人是他爹。”

他說的“那個人”,是指跑掉的車主,“他”是指警察。

河水吼聲震耳,離崗亭又遠,警察不可能聽見的,但李向誌說得非常小聲。

在這種時候,他一定會說得非常小聲。

這個“不要命”的人,其實是個膽小鬼。

我也是偶然發現他是個膽小鬼。

那次地震過後,我倆去了北川,又折回插到都江堰,想去汶川看看。然而,出了都江堰市區,在通往汶川的路上,見警察在馬路上站在排。李向誌急忙打轉方向盤,把車開到一邊。開到一邊就開到一邊吧,他卻開出數十米遠,我喊幾聲停下他才停了。我當時很奇怪,不管怎樣,該先了解一下,能去就去,實在不能去也就算了麽,又沒作奸犯科,跑什麽?我讓他把車開過去問情況,他說你去問吧。我隻好下車走過去。警察說,路上有飛石,太危險。原來是這麽回事。我撒了個謊,說我有親戚在汶川,我剛從外地歸來,想去看看。警察說,我放你過去,你也到不了汶川;百花大橋斷了,連映秀也去不了,你最多隻能走到漩口。我說行啊,能去漩口也好啊,我在漩口打聽一下,看有沒有人知道我親戚的下落。警察猶豫了片刻,說:“路上多長個眼睛!”就這麽簡單,警察的態度也很和藹。我道了謝,回頭喊李向誌,李向誌把頭伸出駕駛室,我朝他招手,他很迷茫的樣子,不動。我說開過來!他把頭縮回去,好半天車子才啟動了,慢吞吞地往這邊開。到警察身邊,停下了。我坐上去,說:“走。”他說往哪裏走?我說往前走。他依然不動,直到警察揮揮手,他才相信了。

過了友誼隧道,便進入山區。山都被抖散了架,仿佛咳嗽聲,也會把山震垮。沿途到處是被巨石攔腰斬斷的車輛,都被拖到了公路邊;公路下麵,是紫坪鋪水庫,水庫對麵的獅子山、白雲頂,綿延數十公裏的山體,被剝了皮,露出黃色的肌膚或雪白的骨頭。那真個叫山河破碎。某些地方,山上窸窸窣窣響,仰頭一看,輕風不起,卻飛石粒粒。我提心吊膽,而這時候的李向誌,卻完全變了個模樣,毫不畏懼的,走一段路,就把車停下來,拍照。

他喜歡拍照,還拍得不錯,製的那套行頭,也很專業和高檔。

我不知道他攝影的技術,是否也是在達鋼廠學的。

漩口鎮遍地瓦礫,即使有一幢可以稱為房子的東西,也歪歪扭扭,做出隨時準備坍塌的樣子。街上壘了巨灶,放上大鍋,鍋裏燒著熱水,水汽霧一樣彌漫。駐紮漩口的某部,帳篷搭在中街,數十米長,都是整齊的軍綠色,中間留一條走廊,我從廊道過去,用手機照相,一個站崗的士兵立即製止:“不許拍!”我沒理睬他。這裏又不是軍事要地。我站在當中,前前後後照了許多,那士兵雖明顯不悅,卻也並沒攔我。李向誌是跟在我後麵的,他那部鏡頭焦距達70-200的佳能相機,拍幅全景,一定相當壯觀,可是,待我想看看他鏡頭裏的圖像,卻發現他沒有跟來——他退回去了。聽到那士兵說“不許拍”的時候,他就退回去了。退到了軍營之外,相機掛在胸前,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等我。

他不怕飛石,也不怕病菌——我們去北川時,他爬上北川中學的廢墟,而旁邊分明立著告示:“病菌危險,嚴禁入內。”可他視而不見,上去撿拾學生遺棄的書本,將卷角的地方壓平,碎裂的部分嵌合,還把被雨水和消毒液弄潮的紙張,攤在手掌上曬幹,然後小心翼翼揣進自己包裏——再想想我們在海子山,命懸一線的,他還哈哈大笑。而一聲並不嚴厲的嗬斥,怎麽就把他嚇成了這樣?

甚至,在都江堰,誰也沒嗬斥他,隻不過看見值勤的警察,他就掉轉車頭!

更可笑的,是昨天夜裏在色兒青家。

則白對他說:“去年你就想睡一次帳篷,天氣不好,沒睡成,今天晚上我給你們搭帳篷睡。”他說好哇!那時候他手裏拿著小提琴,高興得用蓄得很長的指甲,在琴上弄出一段“撥弦波爾卡”。帳篷搭在北邊的草場,裏麵放了兩張床——茶幾似的木板,板上鋪了牛毛氈,又鋪了厚厚的棉絮,還各備了兩床被蓋,縱是天寒地凍的時節,也不擔心著涼了。我們累了幾天,想早些休息,不到十點鍾,就鑽進了帳篷。李向誌睡覺打呼嚕,怕影響我,他叫我先睡。氧氣稀薄,腦袋發脹,越想睡越睡不著。在我陷入掙紮的時候,他的呼嚕聲卻起來了。我是怎樣把耳朵堵住,怎樣在被窩裏數羊,就不細說了,總之我到底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麵響聲大作,有摩托車的聲音,也有人語喧嘩,我蒙蒙朧朧地被吵醒,聽上去,像是有人來色兒青家拉東西。很可能是拉酸奶。去年,他們隻是零星地賣酸奶,今年做大了,還去縣裏領了執照。在我們帳篷不遠處,拴著幾頭奶牛和幾頭牛犢,每天清早,天沒亮明白,色兒青就要和她母親擠牛奶,再將牛奶加工成酸奶,自家的牛奶不夠,還去外麵買。

這樣的聲音不會像呼嚕聲那樣折磨我,我很快又睡了過去。

但李向誌把我叫醒了。

他的叫聲很驚恐,直到我答應了他,他才裝出很平靜的樣子,說你聽,有狼!

則白是說過這片草場上會來狼,他去年拴在這裏的一頭牛犢,就在夜裏被狼吃掉了。但外麵鬧鬧嚷嚷的,狼怎麽可能出現?何況狼根本就鑽不進結實的帳篷裏來。

我沒理他。我見他坐在**,脖子扭著。直到外麵的人相互道了別,摩托車遠去,大地死一般沉寂之後,他才躺下去。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他在最該擔心狼的時候,呼嚕聲卻響得那麽歡快。

我知道他不是怕狼。

我也知道他總有一怕。

在李向誌的身體裏,裝著兩個人,一個膽大包天,一個膽小如鼠。

這跟他執著“追隨”的父親,實在太不一樣了。

他父親自始至終也沒有膽小過。

那個身材矮壯的響水灘人——李向誌的父親,不是被解放軍打死的,更沒有去台灣。

他是被日本兵打死的。

那時候,日本都宣布投降三天了,但有一支日本兵不知道,他們據守一個山洞,等待援兵。援兵遲遲不到,便決定以死相搏。以死相搏得有力氣,這支百餘人的零散部隊,被圍困多日,糧食已經告罄。裏麵有三個慰安婦,都是昭和十三年初春,也就是日本占領中國首都南京不久,在島國舉國歡騰的時候來到中國的。她們到中國快六個年頭了。大多數時候,她們不是活著,而是陷入回憶:從島國出發時的狂熱,萬民空巷的集會,還有撕破長天的口號聲:“占領支那!占領支那!占領支那!”這回憶成為她們的營養,讓她們滿目瘡痍的身體裏,依然鼓**著效忠天皇的**。此時,三人隻對了一下眼神,便各自拿根拐杖,去了洞子深處的滴水岩,坐成一排,將拐杖一端插入口裏,之後猛地用力,拐杖從喉嚨進去,直刺腹部。她們要把自己的骨肉變成食物,最後一次報效國家。然而,饑餓的士兵肅立於三具屍體麵前,誰也沒想到要吃掉她們。長久默哀之後,士兵們拾起槍支,準備戰鬥。

洞外的中國軍隊,人數也不多,隻一個連。要不是帶兵的連長太厲害,日本兵早就突圍而出。

這個厲害的連長,就是李向誌的父親李新店。

李新店開始也不知道日本投降了,直到昨天後半夜,很可能就是在三個慰安婦奔赴黃泉的路上,他才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沒讓他高興,而是憤怒,憤怒得發狂。別的不說,單是這支日本兵,就讓他吃盡了苦頭,不僅打死了他的很多弟兄,而今又把頭縮進烏龜殼,叫他這隻老鷹無從下手。正說要將他們困死在山洞裏,日本卻投降了!去你媽的,投降就能把所有事情一筆勾銷嗎?比如我衝進你家裏,殺死了你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累得氣盡力竭了,你開始反抗,可這時候我把手舉起來,說我投降,這麽說一聲,就能償還血債嗎?你就願意放我一條生路嗎?……對這個重大的消息,李新店既沒給手下宣布,更沒向洞內喊話,而是改變方案:不再困,而是攻。他害怕再不攻就沒機會了。

拂曉時分,戰鬥打響。這個出了名的“不要命”,大大小小的戰鬥都是衝在前頭的,他身上彈痕累累,卻奇跡般地沒有死。他把從自己體內取出的彈片,收集起來,研究它們的產地,還常常嘲笑那些彈片的無能,說,如果你再深一點,或者左一點、右一點,你就能完成自己的光榮使命了,可你偏偏沒那個能耐。這一次,他照樣衝在前頭,但這次很不走運,他還沒來得及撂倒一個日本兵,就被打成了蜂窩煤。死之前,他罵了聲“狗日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罵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惱怒沒給他留時間弄清那麽厲害的槍彈,是哪家兵工廠生產的。這給他留下了終身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