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父親的下落,李向誌是從日本的戰史資料上查到的。那一年,他的保姆研究生畢業,去日本留學,想到李向誌曾給她講過他父親的事,就多了個心眼,去圖書館查找。很容易就查到了,複印下來,並譯成中文,寄給了李向誌。李向誌對每一個保姆都有情有義,保姆也都這樣待他。

父親的這種死法,算不算抗日英雄?這問題一直撕扯著他。

在成都寧夏街,有座浮雕,紀念國民黨川軍抗日死難者,李向誌經常深更半夜踱到浮雕麵前去,蹲在底座上,仰望那一張張神態各異的麵孔。之所以這時候去,是他沒臉。這群人是明明白白的死難者(沒說是英雄,隻說是死難者),他父親卻很難說。盡管難說,他依然懷著期待,期待那數十張麵孔裏麵,有一張屬於他的父親。其實,他父親雖是四川人,卻並不是川軍。

很長時間過後,他才懷著忐忑的心情,把他父親的下落和他的苦悶告訴我。

我覺得這是件大事,便給他出主意,讓他去找有關部門,把他父親所屬部隊的番號查清楚,再看看是怎樣給他父親下的結論。

結果他沒去找。我問過幾次,他都支支吾吾。

當時就我應該看出那個膽小如鼠的李向誌。

他是不敢去找。他害怕。提到“部門”這樣的詞,他就怕。他隻是在百度上輸入“李新店”,偷偷地查。叫李新店的人,共有二百一十四個,他把每個人的簡曆調出來看,沒有一個是他父親。

“我爸分明是打日本的,”有一次他這樣向我嘀咕,“國內為啥沒有他的消息呢?我們年年都在8月15號這天譴責日本人參拜靖國神社,其實譴責根本沒用,靖國神社在日本,人家想參拜就參拜,你也拿他沒辦法。我們該做的,是把抗日將士的名字一個不漏地列出來,供在某個地方,每年也在8月15號這天去參拜,這才會給日本人震懾……為啥查不到我爸的消息呢?查不到的肯定還多,他們死在抗日戰場上,怎麽連一個名字也沒留下呢?”

我回答不了他的疑惑,此後他也就沒再提起了。

關於父親的下落,他連母親也沒告訴。

他做的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是給當年的電焊工、現在的大畫家羅眼鏡去了一封信。他在信裏誠摯地表達了自己的愧疚。因為羅眼鏡在牆報上畫了那幅插圖,害得他把收音機藏起來,聽掉了台灣電台的那檔節目,讓他傷透了心,也讓他對羅眼鏡懷怨。他對羅眼鏡說:“你還記得嗎,自從你畫了那幅插圖,我就再沒給你打過熱水了,你沒和我一般見識,照樣教我認字……”

羅眼鏡沒有回他。不知道是沒收到李向誌的信,還是羅眼鏡忙不過來。

車又被攔下了幾輛,但同時,三輛小車開走了,還有兩輛中巴和兩輛大車也開走了。

鷓鴣山口**起來。

那群人憤憤不平,但他們確實違規,不像我跟李向誌是陪殺場。

因此那群人又把我們圍住,說些貌是同情、實則煽動的話:

“隻有你們這輛小車被攔下來,太冤了。”

“要是不耽誤,你們早就到米亞羅了。”

有人還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到米亞羅?等吧!等到明天上午再說!”

這裏距米亞羅很近,即使子夜放行,也不必等到明天上午呀?但事實上就得明天上午。他們說,出了山口,路更爛,先前的路基,全部毀掉,坑窪石塊自不必說,糟糕的是,路兩側再不是山體,也不是河流,而是深不見底的穀地,白天也要十二分小心,誰敢晚上行動?除非是不要命了!

我越發的焦躁不安。到米亞羅也要明天上午,回到成都,必然是明天下午的事了。

同時,我又擔心那個不要命的李向誌會在夜裏放行後跳出來;那種場合,他是一定會跳出來的。他很可能不僅開到米亞羅,還要一鼓作氣開回成都。從米亞羅下去,就進入汶川地界,地震不久我跟他到過汶川的漩口,去年八月,我帶著兒子到過汶川縣城,對那段路熟悉,公路纏在山腰,感覺那公路輕如綢帶,風一吹就會飄起來,把車輛和行人拋下山崖,百餘米深的崖底,是波濤洶湧的岷江;“後地震”時期的峭壁上,照舊有飛石(當地人叫“地震石”),白天還可以見機行事,把飛石躲過,晚上怎麽躲?我們已經在海子山險過一次了,老天爺開恩,才撿了條命,總不能奢望老天爺再次開恩。

那群人慫恿我跟李向誌去找警察。他們的意圖是,隻要我們說通了,就相當於擠開了一道門縫,他們再加把力,自己也就能從那道門縫溜出去。我也想去找警察,但光我去沒用,駕照又不是我的。

“走,過去看看。”我對李向誌說。

李向誌很猶疑,我便推著他走。

快到崗亭的時候,他甩開我的手,身板放正了,自己走。

警察坐在靠窗的桌前,用鋼筆在報紙上寫什麽。

我給警察打招呼,警察嗯了一聲,沒抬頭。

我說:“麻煩你把駕照給我們吧,我們有急事,謝謝你啦!”

警察依然沒抬頭。

我說:“對小車不是沒有限製嗎?”

警察這才把頭抬起:“誰說沒有?”

“我們在紅原問清楚了才上路的。”

“那是紅原,這是理縣!”

這條路由紅原和理縣共管,兩地各自唱戲,叫聽戲的買誰的票?我正要這樣問,沒想到李向誌把我攔開,一步搶到警察麵前,給他遞名片。警察板著臉,拿著名片看。名片上印著密密麻麻的字,我都不知道寫些什麽。我從沒見過他的名片。警察看完了,說:“你還賣樂器?”李向誌連忙說:“賣呀,鋼琴、手風琴、小提琴,都賣。”警察說:“我女兒是學簫的。”李向誌說簫我也賣,你要是帶女兒到成都買簫,找我就是!接著,他開始給警察大談音樂,說簫在唐代稱尺八,後來才叫簫,也叫洞簫,又說:“學簫是最難的,百日胡琴千日簫,口琴笛子站著教,什麽意思呢?就是說學口琴笛子最容易,站著教就能教會,弦樂要難一些,需要一百天,學簫就更難了,要一千天……”他滔滔不絕甚至過度亢奮地說下去,但警察對他的話明顯不感興趣,始終板著麵孔,就連他說“你女兒敢學簫,證明她很有音樂天賦”一類肉麻的奉承話,警察回聲“謝謝”的時候,也是板著麵孔的。

李向誌懂再多的知識,有再多的話頭,在這個警察麵前,絲毫不起作用。

當警察終於不耐煩地站起身,走出崗亭的時候,那個膽小如鼠的李向誌便現了原形。

他輕輕推我,細聲說:“走,出去。”

我說慌什麽,坐一會兒。

崗亭裏,有一張辦公桌,一排木沙發,一架籠著蚊帳的單人床。我把李向誌推到了沙發上。

他半坐半蹲,說:“人家都出去了!”

我見他臉色灰暗,眼含驚恐,隻好順從了他。

中午的陽光格外強烈,朝車身走去時,感覺陽光能揭了我們的皮。那邊等候的人,眼巴巴地望過來,希望能提早從我們臉上判斷是否遊說成功。李向誌明顯不想跟那群人碰麵。他閱人無數,別人藏得再深的心思,也能識別出來。走到中途,他不走了,摳住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訓導我:“你說話要講究策略,剛才要不是我及時插進來,你就跟警察說崩了。不說崩還有希望,說崩了就沒希望了。”

話雖如此,他的眼神卻是躲閃的;在警察麵前的那番表演,讓他難堪。

幸好他沒去把小提琴拿過來拉給警察聽。

為了安慰他,我說:“就是,全靠你。”

他高興起來,說:“嘿,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接著掏出手機打電話。他在電話上簡要敘述了我們的遭遇,然後說:

“過一會兒,你收到我的短信,就打電話給我,說我媽病危。”

將機蓋合上後,他得意地望著我笑。

“給誰打的?”

他說給保姆。

這個保姆,看來還是去年的那個,因為我們在紅原的時候,色兒青還給她去過電話,色兒青依然叫她姐姐,問姐姐今年為什麽不到草原來玩。

我們原地不動,等待警察回到崗亭。那群人見我們遲遲不過去,知道沒什麽希望,頓時泄了氣,散散淡淡地坐在熾烈的太陽底下,聽河的吼聲,看筆直而起的、除了樹還是樹的山景。

警察不知到哪裏去了,過了好長時間才出現,嘴皮放光。看來他剛吃過午飯。

他嘴皮上的亮光不僅被我的眼睛看到了,也被我的胃看到了,胃便嘟嘟囔囔地抱怨,說它早就餓了,為什麽不給它吃的。我也想給,可在這荒郊野外,去哪裏找吃的呢?警察和收費員,很可能是在收費亭裏做飯,也可能是有專人把飯給他們送來,怎麽能跟人家比?何況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辦。

見警察進了崗亭,李向誌迅速給保姆發了短信。一個字也沒寫,是一條空短信。

然後,我們走向崗亭。剛到門口,電話來了。

李向誌裝模作樣地“哦哦”幾聲,重濁地抽了幾聲氣,很急迫地說:“你給警察講一下吧。”一步跨前去,把手機遞給警察。

警察不知道什麽事,接了。

“……你先送醫院,”警察說,“……那有什麽辦法?……我不需要給誰請示,上級早就說了,這是硬性規定,拒絕任何請示……”警察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也不知保姆說了什麽。看來,在李向誌麵前不大說話的保姆,其實是很能纏人的。警察被纏得沒辦法,隻好說:“我會考慮的。”

之後把手機蓋一合,還給了李向誌。

李向誌滿麵悲戚的樣子,竄著頭,跟我一起坐在沙發上,等著警察的“考慮”。

警察又坐到辦公桌前,旋開筆帽,在報紙上寫寫畫畫。

半個鍾頭過去了。一個鍾頭過去了。警察終於把筆放下,站起身。

我們都以為他要放我們走了,可是,他又出門去了。這一個鍾頭時間,都沒聽見從山裏出來的車聲,他出門,隻是因為坐疲了。他跨過水泥堤埂,進了收費亭,跟那收費的女子聊天。

李向誌又要起身,我一把拽住他:“就在這裏等!他又沒叫我們出去。再說裏麵又沒什麽東西,他收來的駕照也是扔在收費亭的。”

他眼睛不看我,說:“警察是不是懷疑了?”

我說不像,聽上去你那保姆很會演戲,而且我一開始就跟警察說過我們有急事。

收費亭和崗亭之間,有一點兒倒角,警察要看清這邊的情況,必須把脖子伸長。他沒伸長脖子,還將門閉了。我便起身走到辦公桌前,看他寫些什麽。寫的全是無法連成句子的詞語:磚、水泥、山、房子、規定、河、綿羊、風、野兔、蚊子、走西口、政委、釣魚、科學發展觀,等等。

他在野地裏幹著這項工作,實在太無聊啦。我突然有些同情他。

他無聊,我也無聊,雖然崗亭裏比較涼快,但坐在這裏幹等,心頭的焦慮比太陽更烤人。

誰又來同情我呢?

我對李向誌說:“你在這裏等他的答複,我去把車守住。”

那群人蹲在遠處,端著什麽東西吃。他們帶幹糧了麽?這時候我很後悔,我們也該帶些幹糧,哪怕帶兩瓶酸奶也好!從色兒青家離開時,一家人硬要給李向誌和我各送一桶酸奶,我們硬是不要。不收別人的東西,是李向誌一貫的脾氣,他常常給人送好吃好喝,可要是別人還情,他會急得臉紅脖子粗。我雖沒那麽固執,但我跟色兒青家究竟說不上交情。

本來就又饑又渴,這時候見別人吃東西,越發的饑渴難耐。

走近了些,見他們鼻子底下熱氣騰騰的,原來不是幹糧,而是方便麵。即使帶了方便麵,哪來的開水?一問,才知道是現買的。朝前走五十米,轉過一道彎,山體窩進去了一塊,在公路之外露出十餘平方米的壩子,有人在那壩子上搭了個地震後用的活動板房,賣方便麵。我立即跑過去。

老板是一個中年婦人,我說要兩盒。

她說:“二十塊。”

我嚇了一跳。她賣的那種方便麵,在超市隻賣二塊五一盒。

但有什麽辦法呢,在這看不見一隻鳥也聽不見一聲鳥鳴的鷓鴣山口!

我付了錢,她把東西遞給我,我把封皮和各樣佐料都撕開,讓她加開水。

她說:“再添四塊。”

我直想罵娘。可那婦人明顯是一副盛氣淩人又漫不經心的樣子,別說罵娘,分辯一句,她恐怕也不會把開水賣給我。

回程途中,恰逢一輛大車開過去,黃塵漫天,我和我手裏的食物,都被裹在嗆人的塵土裏。

警察還沒回。當李向誌接過方便麵,又聽我說了是從哪裏買來的,他仰天歎息了一聲。

我問他怎麽了?他說:“我終於明白這些大大小小的車子為啥被攔了。”

接著,他一邊吃,一邊給我講述他送母親去火葬場那天的事。

火化之前,要燒些紙錢,放些鞭炮,送亡靈上天。他把紙錢和鞭炮都是買上的,可去了火葬場才知道,外麵買的不算數,要在裏麵買。門口就有一家,是他們領導的家屬開的,比外麵要貴三倍,但貴不貴是他的事,買不買是你的事。你非在外麵買,也行,隻要你不怕親人發臭都不給你火化,也不怕火化之後連骨灰也不給你收全。李向誌當然隻能在裏麵買了。那天,火葬場的生意十分清淡,見他是一個人,賣家好心好意地說:“你去忙,我幫你放鞭炮。”然而,直到他把母親的骨灰盒摟在懷裏,也沒聽到一聲鞭炮響。骨灰盒很沉,看來,母親的亡靈被封在裏麵了,沒能飛升上天……

李向誌說:“那邊賣方便麵的人,絕對是交管局某位領導的家屬,因為很明顯,路上的車輛是如此之少,根本沒必要管製。管製是為了把人留住,好賺這些人的錢。”

他說得十分小聲,好像那關在收費亭裏的警察長著順風耳。

這些話聽上去有些滑稽,但我又沒法反駁他。就說管製吧,也應該通過媒體廣為宣傳,讓大家都知道,但他們沒怎麽宣傳,一路上連個提示牌也沒有,遠遠近近的人,都隻是“聽說”,沒聽說的司機,就成了瞎子。那邊等待的人,好些都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誤走這條路的;他們吃下了一點兒東西,喝下了一點兒熱湯,卻依舊是眼神茫然,了無生趣,看上去跟囚犯差不多。

我拿著兩個空盒子走出崗亭的時候,李向誌問我:

“分明知道我媽病危,分明說的要考慮,警察怎麽還不吭氣?”

我說我哪裏知道。

這時候,李向誌的一句話讓我異常震驚,他說:

“他是警察,肯定他也知道我媽是壞人。”

母親是壞人,這想法和觀念,就好比李向誌年少時一直吃的食物。就算在未來的日子裏吃遍了山珍海味,但融入骨肉的終極美味,還是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不管這東西有多糟……

警察一直在收費亭裏,到下午三點也沒過來。其間,隻有一次他去崗亭旁上廁所。那時候我站在車門邊,見他朝廁所走去,立即給守在崗亭裏的李向誌發了條短信:“母親快不行了,速歸!”

我是想他把這條短信拿去給警察看,可他沒有,而是這樣回我:“別急,急辦不成事。”

他不急,有人急。其中一個開長安車的,是個三十來歲的胖子,我跟他聊過,他承認自己的那輛中巴,不是私用,而是偷偷載客。四川人把這種車叫“野豬(租)兒”。他也是從紅原過來的,載著五個客人去都江堰,本想抄近道,把這批人送攏後,再做點兒短途生意,誰知弄巧成拙。五個人找他鬧,說如果今天到不了,不僅不給一分錢,還要他雙倍賠償。他對我說,他是理縣旁邊的茂縣人,地震的時候,一家老小殘了三個,現在,全家人都靠他的這輛車,虧一天生意,就虧了好些天的日子,更別說給顧客賠償了。他不停地抬腕看表,到四點鍾,再也忍耐不住,向收費亭走去。

不一會兒,那邊吵起來了。

吵了大約五分鍾,警察將門一拉,從收費亭出來,回了崗亭。胖子也跟著去了崗亭。

我也朝崗亭走去。我見到的景象,是警察撩開單人床的蚊帳,鞋也不脫地躺著,閉上眼睛。

胖子說:“我天不亮就出發,上午九點過就到了這裏,你把我扣了這麽長時間,夠意思了麽。”

警察一言不發。

胖子說:“你知道,下麵的路那麽爛,半夜放行,開出去要出人命的。”

警察把眼睛睜開了,身子一挺站起來:“你給我出去!”

胖子沒有出去。

警察又坐到那張辦公桌前,把筆帽旋開,在報紙上寫字,一筆一畫的,寫得格外賣力。

胖子的口氣明顯軟了,說:“我剛才有些衝動,對不起……”

但警察沒接受他的道歉,還是寫字。

這時候,滿麵通紅的胖子轉過頭,盯住我。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幫腔。

我早就想幫腔了。我說:“你們這牆上掛著……”

隻說了這半句,我的後襟被猛地扯了一下。

是李向誌在扯我。他坐在沙發上,竄著頭,一副悲愴的樣子。他坐的姿勢也沒有變過:隻用屁股尖壓住沙發的前沿,雙手搭在膝蓋上。我明白他的意思,又不甚明白,就噤了口。

胖子見我是靠不住的了,又把目光轉向李向誌。可李向誌的眼睛一直看著地上。胖子出去了。

警察也出去了,又去了收費亭!

李向誌還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我簡直要爆炸了。這時候我忍受不了的,不是警察,而是李向誌。

外麵很快響起發動車子的聲音。是那個胖子在發動他的長安車。他把車倒過來了。也就是說,他要返回紅原,再從那條遠了數百公裏的路上開到都江堰。如果他的車不會飛,今夜是不可能到的。進入道閘,他找警察要回駕照後,就開始罵。他說你個瓜娃子,披一身皮皮就以為是爺了?你跟我們一樣,是狗!好壞我們還長了顆狗心,你連狗心也不長,你是石頭縫裏蹦出的狗!

警察便講道理給胖子聽,說單邊放行,這是規定,你們平時罵執行公務的人不按規定辦事,一旦規定到自己頭上,心裏就不舒服了!胖子說:“既然是規定,就該一視同仁,為啥有些車能走?我的隻是中巴,你們不放,好幾輛大車為啥放了?”本在警察旁邊幫腔的女子一時詞窮,急得把雙手往腰一叉:“這事……你管得著嗎?”胖子說:“我交我該交的費用,我有權走路,也有權監督!”女子笑起來:“嗬,你真能幹。明說,那幾輛車的司機跟我們熟,我們想放他走。我們想放誰走就放誰走,你來監督啊,你去上麵反映啊!”胖子知道女子說的是大實話,而他卻毫無辦法,於是怒火中燒,又開始罵:“我說你們是石頭縫裏蹦出的狗麽!一條公狗,一條母狗!”

胖子拿到駕照後,杆子本是翹起來的,聽他這一罵,它又躺下去了。

胖子猛踩油門。

就在他拚命撞過去的瞬間,杆子嗖的一聲**,直了許久才驚魂不定地躺倒。

看來,那東西對不要命的家夥,也是很害怕的。

這個世界,為什麽總是喜歡讓人害怕呢?

別說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就是身懷絕技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也照樣害怕。在嶽廟前,娘子被高衙內攔住,欲行不軌,林衝接錦兒急報,趕過去,從後麵扳過那人,舉拳要打,可他看清了是誰,手先軟了;娘子被關在陸虞候家,任高衙內調戲糾纏,又是錦兒告急,林衝趕去,不是破門而入,而是立在樓梯上,叫聲“嫂子開門”,給高衙內留出跳窗逃跑的時間,也給自己的“怕”留出回旋的空間……其實誰又不怕呢。娘子被調戲的事,鬧得盡人皆知,林衝帶著娘子下樓來,從街上走過,鄰舍兩邊都怕惹是生非,全部關門閉戶。

林衝是怕著同時代人的怕,也是怕著現代的我們的怕。

或者說,現代的我們,還怕著古代的林衝的怕。

朝胖子早已消失的車身望過去,我很愧疚,但我不會去跟警察吵的,我跟他吵,就隻能走胖子的老路。我忍受不了李向誌的那副模樣,但我比他好不到哪裏去。

何況,李向誌是從小就怕過來的。

半年前我就發現這一點了。

那次我接待了一個遠房表哥。我跟我那表哥住在同一條河上,相距不過十餘公裏,卻多年沒有走動過,而今他在深圳發達了,回老家省親時,聽我們村的船夫說我在成都,他回深圳前,恰好要到成都辦些事,便問到我的電話,要跟我見一麵。他住在百花潭公園對麵的京川賓館,那天上午,約我去百花潭喝茶。走到公園門口,我給李向誌打了電話,他離這裏近,又喜歡喝茶;再說我不知道跟我那表哥能不能說上話,怕冷場,有李向誌在,就絕不必擔心冷場了。我跟表哥見過麵,遞煙給他,他說我不抽煙,我還不知道你抽煙呢。言畢非要去三十米外的小賣部給我買包好煙,攔都攔不住。

這期間,李向誌來了,喜笑顏開的。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約他出來。我給他說我有個表哥,在深圳做生意,你跟他聊聊,說不定能弄到些信息,將來去深圳賺一筆錢。他嘻嘻笑,說好哇好哇。

表哥很快過來,手裏拿著的不是一包煙,而是一條,軟中華。他皮膚白淨,滿臉黑黝黝的胡子,讓他麵部露出的部分白得晃眼。我提前指給李向誌看。李向誌望過去,眼神倏地扭動起來。

那真是扭動,像蚯蚓遭遇火燒。

我當時沒明白怎麽回事,待表哥走過來,我把他們互相介紹給對方,表哥跟李向誌握手,李向誌竟然抖抖索索的不把手伸出來,眼神一直在扭動,臉也敗如秋草。我那表哥畢竟是見過世麵的,雖有些尷尬,卻很快就泰然自若了,說他如何喜歡成都,等把錢賺夠了,一定要到成都養老;說並非成都就不能掙錢,但內地婆婆太多,懶得跟他們廝纏。往常遇到這類關於賺錢的話題,李向誌會滔滔不絕的,可今天他卻竄著頭,隻把屁股尖放在椅子上。喝茶的人太多,老板沒那麽多躺椅,李向誌坐的是一張翻板椅,我生怕他坐蹺了頭。大約二十分鍾,他起身離開茶桌。我以為他上廁所去了,可老半天也不過來,打電話問,他才說他有事回家去了!我相當生氣。怎麽會這樣呢,他不是這樣失禮的人啊。

午餐過後,我才恍然大悟。

表哥丟下筷子,用餐巾擦臉,從側麵看去,隻見一臉的毛。

——大胡子!

李向誌是害怕大胡子!

他害怕響水灘的那個大胡子,也害怕跟那個大胡子相似的人,哪怕是生理上相似……

因為怕,他才追隨父親。他追隨的不是父親本人,而是父親的“不要命”。

當大胡子**母親的時候,他期待有一個不要命的父親在身邊,繼而也期待自己成為不要命的人。

可最終,他隻敢在不會說話也沒有穿製服的山川麵前撒野。要是可能,說不定他寧願不跟任何人接觸,寧願沒有故鄉,也沒有任何固定的住處,就像他買下的那兩匹“野馬”。

由於怕,他就恨。他不敢恨別人,隻敢恨自己的母親。他恨母親,不是因為母親是“壞人”,也不是因為母親趕走了自己的老婆,而是把對大胡子的恨轉嫁到了母親的身上。可有些事,我卻是無法理解的,自從跟他認識過後,我發現他對老太婆特別好,比如對他小區裏的老太婆,還有對色兒青的奶奶。那次我們去北川,他帶了幾大包衣服去送給災民,都是新買的,也都是送給老太婆穿的。他不願去療養院看母親,卻常常給療養院的工作人員送禮物。知道父親的下落後,他不告訴母親,是覺得母親沒有資格知道父親的下落,還是想讓母親繼續為某個希望而活著?

猜測這些事很費精力,而我這時候心力交瘁。那盒方便麵實在不頂用,我很快又餓了。本想再去買兩盒,想到李向誌說的那種情況,餓死我我也不願再朝活動板房的方向望一眼。

我隻問李向誌要了車鑰匙,回車上去睡覺。

太陽已經被大山擋在身後,但車裏的熱量,能把人燙熟。開了許久的空調,我才敢坐上去。

這是一輛桑塔納車。李向誌開的最好的車,就是桑塔納。

如果我沒認錯,這還是我跟他過海子山時翻了的那輛。那回,我給他照了相,兩人便束手無策了,想打電話求援,手機沒有信號,搭別人的車吧,這條道上,一天半天也難得碰到一輛,有時三五天也沒車過。除了走路,還有什麽辦法呢!估摸了一下,回理塘應該比去稻城更近些,於是往回走。這是下午兩點,天無片雲,陽光傾潑而下,如果沒有風,是很暖和的,但狂風肆虐,冷得打抖。隻要太陽下山,氣溫會迅速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我們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饑餓的豹子吃掉。然而,想在天黑前到達,根本不可能,每走一步,都必須深深地勾著腰,腳趾死死抓住地麵,否則就會被風抬下山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走了四五裏,突然聽到身後車響!我們站下來招手。車停了一下,之後猛地躥開。躥開幾十米,又停了。車主是一對父子,怕遇到劫匪,但最終沒把我們當成劫匪,將我們拉到了理塘。我們又去找加油站的那個師傅,請他兒子開輛越野去把懸在崖邊的桑塔納拖進縣城,再作修理。

十年過去了,李向誌還開著這輛車。

我覺得搭在座位上的墊布也沒換過,米黃色,繡著幾棵鬆,以前很厚實,現在摸上去枵薄如紙,到處都是洞。幹淨倒是幹淨。這墊布是保姆給他洗,還是他自己洗?多半是他自己洗。包括他穿的衣服,多半都是他自己洗。保姆陪他聊天過夜的時候多,為他洗衣做飯的時候少,絕大部分時間,保姆都是在學校裏。喜歡泡在茶桌上談天說地的李向誌,仿佛天上的知一半,地下的全知,然而,保姆的世界他恐怕永遠也無從知曉。當李向誌一個人在家,親自動手洗衣服的時候,一個人去店裏吃飯的時候,他心裏想些什麽?是否會想到他的母親、前妻和兒子?母親已不在了,前妻早就跟了別人,兒子自從去了美國,就沒回來過,開始是怕待不夠時間,拿不到綠卡,可拿到綠卡之後,還是沒回來過……

本說回車上睡覺,其實根本睡不著。我百無聊賴,就翻看他放在車上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一把淺褐色的小提琴,一張爛朽朽的全國地圖,一個巴掌大小的掛件。掛件是個小人兒,我取下來玩。

小人兒正麵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背部卻是扁平的,沿脊椎寫著幾個字:“國林子。”

這是他給那兩匹馬取的名字。

黯淡欲消的筆跡,證明寫上去已有相當長的時日了,並非他臨時想出的名字。

天色迅速暗下來。山裏的天,太陽一走,就黑得快。

車裏更是黑壓壓的,悶得慌,我又出來,朝崗亭方向望去。

那邊毫無動靜,但李向誌沒坐在崗亭裏,而是坐在外麵的梯坎上,整個姿勢,跟坐在沙發上時毫無變化。我猜想警察還在收費亭。

和我們一起等待的那群人,開始還很激憤,胖子從原路返回後,全都是聽天由命的樣子了,或站或坐,彼此間連話也懶得說;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抱著她心愛的小狗,吧嗒吧嗒地落淚,狗直往她的懷裏拱,嗚嗚地叫著,大概是路上沒帶夠狗糧,方便麵之類的東西它又不吃,它餓了。

人這麽多,可大家都很孤單。我朝李向誌走去。

快到他身邊時,李向誌突然站起身,朝收費亭跑。

是警察在向他招手。

他踮起腳尖,仰頭望著警察。警察把駕照給他後,他說:“我媽死了,兩個鍾頭前死的。”

那女子很吃驚:“你為什麽不早說?”

李向誌沒說警察早就知道他母親病危,而是這樣回答:“你們照章辦事,應該的。”

然後他轉過身,朝車身飛跑。

我跟上去,拉開車門時,他剛好把那個掛件掛好。開始我忘記掛了。

小人兒晃晃悠悠,一會兒前,一會兒後。

一時找不到話說,他發動車子的時候,我問他:“國林子是什麽意思?”

“沒有意思……我媽給我取的乳名。”

車躥出去了。路這麽爛,他開得還是像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