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小會兒,我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對麵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當古老的職業了,屬於土司時代,也由土司供養。供養這個詞就是她說的。這個詞在我眼前立刻化為一隻褡褳模樣的胃。那隻胃早已割除,棄在曆史的深處,被時間之水泡得發白。可跟它血肉相連的人,竟還鮮活明亮。這個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邊,和我相距不過兩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給我講她的出生。她說的每句話,幾乎都超出我經驗的範疇,在她麵前,我感覺自己是根生錯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揮舞著手指似的卷須。無所適從當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虛構。這麽一想,我終於放鬆下來。意識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話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職責,使她天然地獲得了虛構的特權。

但這樣說又並不準確,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時的見證者,除了她母親和姐姐,還有千峰大峽穀黃嶺灘的兩戶鄰居。她的描述來自他們的描述,她是通過別人的描述來確證自己,也可能是別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這樣想的。

或許我錯了。我不該不信有些人來到世間,就是為了承擔某種使命。

那是1968年農曆7月初7。

懷胎七月的謝翠芬,打早起來,燒著柴火,兩根苞穀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兒的早餐。吃過早餐,她要去出工。這時候,三歲的女兒在睡覺,丈夫數月前就去了峽穀深處的滿月坡,在那裏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許多年來,峽穀地區勉強能叫路的,隻有背二哥們雙腳踩出的棧道,那些穿著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馱著食鹽和桐油,一路唱著相似的愛情和哀傷,迤邐前往陝西。能當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們有體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邊一叢野草淹死,也隻是抓把幹淨草,將嘴巴揩了,又接著上路。多數人身上沒那麽多血,更沒膽量吐那麽多血,便隻能守在老地方,腳下無路,就四肢並用。因這緣故,峽穀地區的男女,胳膊都較常人長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親謝翠芬。

這天謝翠芬坐在火塘邊,聽著烤苞穀的炸響,想著自己的男人。

出腳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擠壓,翻卷咆哮,殺氣騰騰,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從雲端垂落。在這樣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來的黃藥和雷管,爆炸聲撕山裂石,相隔幾裏,也能震碎一頭老熊的肺。他會不會出意外?每一種聯想都可能成為預言,謝翠芬的男人林康,最後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過這是十多年以後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的女兒。謝翠芬扳著指頭,把女兒從三歲數到十五歲,十五歲就可以嫁了,但願她嫁個好人家。峽穀地區幾無貧富之別,大家都窮,睡覺是“衝殼子”,也就是鑽進曬幹的苞穀殼中,鑽進去就像屍體,不能動,否則苞穀殼流向兩邊,夢裏都在吹風落雪;這裏晝夜溫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陽一陰,就涼得浸人。謝翠芬所謂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這裏的男人,累起來像牲口,一閑,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謝翠芬挨打的次數不算最多,卻痛得最久,林康是鐵匠,手也像鐵一樣硬,隨便一巴掌,就皮肉開花,自從嫁過來,謝翠芬就難得睡個囫圇覺,一寸一寸的痛,總是把她的睡眠掐斷。但願女兒成為女人過後,不再吃她這樣的苦。

想過女兒,

又想偏廈裏的豬,

土牆外的雞,

山梁上的一塊自留地……

——就是沒想肚子裏的那團肉。

想也沒用,那還算不上個人。出生過後,胎毛脫淨,從母親的奶子上下來,自己能扶牆走路,端碗吃飯,也還算不上個人。到拿著彎刀砍柴,舉起鋤頭挖地,照樣算不上個人。結婚了,嫁人了,那時候算人,卻也隻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簷底下,都蹲著一張毛竹製成的輪椅,是有人出行或勞作時摔殘了,成“半人”了;若輪椅空著,是那人已經死了。

所以對從未謀麵的肉團子,謝翠芬懶得想。

苞穀已烤熟,彌漫著糊香,豬聞到香氣,以頭撞圈,尖聲嘶吼。謝翠芬拍了苞穀上的黑灰,涼在小桌上,去喂豬。她邊舀昨夜煮好的豬食,邊罵那隻養了半年卻不到五十斤重的家夥:還好意思叫,還好意思發氣,屙泡尿各人照照,還不曉得羞死!這麽罵著,半桶發黑的湯湯水水已倒進石槽。喂了豬,又去看雞。豬是一隻,雞是兩隻,一公一母,在屋外尋食。謝翠芬要去把它們收回來,否則人一出門,它們就可能被野物拖走,隻在某片竹林或刺藤叢中,給你剩下一堆血毛。

兩隻雞如一對夫妻,歇在李子樹下。往天清早,它們跳出門檻,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頭上鐾幾下嘴殼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蟲子、啄土坷垃。今天看來是沒睡醒。那隻公雞剛學會打鳴,母雞的顏色也才定型,它們都還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沒啥兩樣。謝翠芬有了不忍。讓它們再睡會兒吧,睡了起來還要吃幾口才行,一旦關進屋,就沒得吃了。

青色的晨光裏,她朝遠處望了一眼。在這夾皮溝,所謂遠處,就是高處。高處清風雅靜。唯有一隻烏鶇,在不知哪片密林裏聲聲叫喚。烏鶇善學同類的叫聲,還會學人說話,這時候它說的是:“還不起床!還不起床!”謝翠芬笑了一下,回身走進裏屋,將苞穀殼一陣扒拉,喚醒了女兒。謝翠芬要把她帶在身邊。那些叢林中的性命,不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兒名叫果果。果果搓著眼睛起來,跟母親一道啃烤苞穀,也學著母親,不僅啃下苞穀粒,還齜著兩顆小門牙,賣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頭攪拌幾下,就頸項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謝翠芬說,慢些,看哽住了。

這時候她想到肚子裏的那團肉了。

她覺得那團肉像沒長毛的雀子,正蹲在她心髒下麵的窩裏,直杠杠地頓起頸項,嘴全力張開,接納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盡量嚼得細碎些。

是嚼得還不夠細、把那團肉哽住了麽?她的肚子痛起來。

其實是心裏怕,嚇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頭嶺清理塌方,懷胎七月的婦人,累得下來嗎?可不去又掙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這麽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憐惜地在肚皮上畫圈,像在安撫被驚嚇的孩子,實際是在挨時間。

太陽已蹦出對麵山頭,古銅色的光芒,利劍似的劈下來,把山體劈成明暗兩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撐起身子,又去門外看雞。她心想雞該睡夠了,吃過些東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裏,脖子耷拉著,紋絲不動。

她說:嘿,害瘟症啦?

話音剛落,那隻筍籜色母雞,抽搐幾下,立起身來,搖搖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飛上李子樹,脖頸一截一截抻長,抻到極致,便開始鳴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鳴叫聲生澀而怯懦,但它已經豁出去,叫了一聲,又叫二聲。叫第二聲的時候,李子樹也跟著叫,那叫聲像嬰兒啼哭。母雞打鳴,草木哭泣,這是凶兆。謝翠芬的肚子裏,像有人使勁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褲子是陰丹布,穿了幾年,早就湯了,這猛然一蹲,從屁股丫破開,破到襠口。母雞叫第三聲、李子樹叫第二聲,她聽見破開的不僅是褲子,還有羊水。母雞叫第四聲、李子樹叫第三聲,那團肉掉下來了。肉剛沾地,太陽的光芒打著卷,嗖嗖嗖的,眨眼間從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電閃雷鳴。

這個被母雞鳴叫和樹木哭泣催生出來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來就是個有罪的人。

跟林安平接觸,我是帶著功利的,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我是縣文化館館員,前些日接到一項任務:搜集千峰大峽穀獨有的文化資源。原因是縣裏將多方籌措,斥資百億,打造千峰大峽穀。地理學家告訴我們,神農架、張家界與千峰大峽穀,共同構成了中國華中與西南神異地貌金三角,神農架和張家界,早已名滿天下,遊人如織,而千峰大峽穀卻養在深閨,遺世獨立。經濟學家告訴我們:這是對資源的巨大浪費。千峰大峽穀在我們東軒縣境內,東軒是幾十年的國家級貧困縣,日久天長,把貧困當成了習慣,還為貧困找出振振有詞的借口,比如身處山區,資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風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時髦的資源。縣裏把這話聽進去了,幾番躊躇,下了決心。

要開發旅遊,單有風光不夠,還得有文化。風光隻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務很明確,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學會製造文化。頭兒給我打比方,說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400塊錢一份的開水白菜,沒本事,就隻能做五塊錢一份的白菜湯。頭兒說他有回去某地參觀,見一口枯井,當地旅遊局局長擲地有聲地宣稱:我們準備把這口井,搞成女媧井!這就是把白菜做成開水白菜。又比如神農架,鬧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無人真正見過野人,這是另一種思路:不讓你吃到,隻吊你胃口。不管怎樣,都是在“製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媧文化、野人文化,你總不能跟著人家的屁股轉,說我們這裏有盤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鬧笑話了。頭兒讓我多動腦筋。

既然可以製造,我當然就可以閉門造車。但閉門造車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主要是沒有糊弄頭兒的想象力。這次點名指派我的頭兒,不是我們館長,而是負責文化和宣傳的上級領導,他曾是某名校藝術學院的高才生,畢業後教過幾年書,就走上政壇。在我們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見麵他都對我說,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職業,不是藝術,是政治。

我隻能采用笨辦法,先搜集,再製造。

於是我挎著相機,背著筆記本,去千峰大峽穀采風。

進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動處白浪滔滔,偶爾安靜下來,就藍得發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鳥鳴於遠處,雲生於腳下;那雲,白得空茫,有風奔馳,無風也奔馳,感覺不是雲在奔馳,而是群山在急急趕路。走再遠的路,也隻覺腿軟而呼吸平和,是因為氧氣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隨日光進去,光怪陸離,跟隨月光進去,又如夢如幻。奇特幽閉的處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潛蹤匿跡,獼猴隨意嬉戲,水裏有鯢,即俗稱的娃娃魚,海拔兩千餘米的葛楊村,有世界極危物種崖柏……

但我這次來,到底不是欣賞風景。風景是天賜的,給富人,也給窮人,給義人,也給小人;文化是人的專利,有所選擇,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個峽穀地區的民眾,都屬土家族,特別愛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上獨有,藏族,維吾爾族,包括黃土高原上的漢族,都愛唱歌;高天之下,人煙寥寥,世事蒼茫,就用歌聲跟自己和自己的命運說話。

千峰大峽穀河隻有一條,山峰卻何止千座,山山相連,綿延天際。峽穀人幹活,舍不得把光陰耗在路上,每到農曆二月下旬,穿著半舊衣裳進山,吃雜花野果,飲露水山泉,夜裏就睡在田地旁邊的蓼棚裏,等點完苞穀,收罷油菜,割了燕麥,接著又掰了苞穀,長長的時日就漫過去了,回家的時候,衣服爛成巾巾,周身掛著蒼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上,生滿青苔。不過這是前些年的事了,現在幹農活的少得很,我在裏麵轉了四十多天,偶爾碰到幾個,沒見誰身上長青苔,卻也沒聽見半句歌聲。他們現在連歌也不唱了。

繼續這麽瞎轉,已毫無意義。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西柳鄉文化站站長陳婷婷,給我推薦了林安平。

陳婷婷說,林安平是她小學同學,是個祭司,也是個醫生,本是西柳鄉人,但早已離開西柳鄉,住到了土門鎮。

陳婷婷還說,林安平是我們這一帶僅存的祭司。

我沒想到跟林安平見麵,她會那樣心生戒備。她說,你是誰?我回答了,還把身份證遞給她看。她說,有介紹信嗎?我又把介紹信遞過去。她說,為啥找我?我問陳站長是否給她打過電話,她不說打了,也不說沒打,臉色相當難看,眼裏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絕。

話題無法展開,兩人尷尬地沉默著。當然,是我尷尬。但直覺告訴我,坐在我對麵的,是個特別的人,走進她,或許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沒有人有義務向另一個人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沒有義務傾吐自己的內心。除非相互信任。我感覺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貫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對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為她跟我們不一樣。首先是那身裝扮:頭發盤在頂上,挽成髻,發髻裏插一根金雞翎、一隻山羊角,脖子上套著六個漸次擴展的銀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繡了花,同樣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繡著花。

最好的辦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請教那些繁複的花紋是什麽意思。

你隻對這個感興趣?

她這麽問一聲,輕輕舒了口氣。可緊接著,眼神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後有個漏鬥。

我正疑惑著,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就回答我了。這是祭司服,她說,當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飾也帶著土家標記。然後她站起身,一一指給我看:這胸前,左繡青龍,右繡白虎;第二顆扣子以上,繡的是祥雲;這袖口,繡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繡兵書寶劍;這裙邊或褲腳,繡的是山川河流。總起來就是:頭頂青天,腳踏大地,在祖宗的護佑下,依靠勤勞的雙手,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標記,在頭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這根銀圈,是我的本命圈,其餘五根,是五行圈。別人不能戴,隻有我——祭司才能戴。

說到這裏,她的眼睛凜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間部位,繡著一朵紅花,她沒說,而我非常想知道。

這朵花麽?她像通曉我的心思,以這樣的口氣向我解釋:這是人世。人世間就是個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樣有,無非是沒繡出來,看不見,也摸不著,但並不是沒有。我跟別人不同的是,別人在花花世界裏逍遙、享樂和受苦,我為花花世界的人禮讚、祈禱和祭祀。我充當人世與鬼神之間的使者,調和他們的冤仇和矛盾。我為人送魂,也為人喊魂。我給人占卜、消災、治病。我是醫生,既醫肉身,也醫靈魂。人的靈魂和肉身是分開的,古話說,活不認魂,死不認屍,意思是,人活著時,肉身不認靈魂,死去後,靈魂又不認肉身。靈魂不認死去的肉身,證明了靈魂的不滅。花花世界裏的人,對短暫的肉身看得很寶貴,生怕它吃虧,對不滅的靈魂卻不聞不問,任隨它遭蟲子咬,被螞蟻叮。人活得很糊塗,很可憐。

說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塗、很可憐的人群中的一個。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決定在土門鎮住下來。

這裏是千峰大峽穀的起點,河水從鎮外流過,河岸全是石頭,鎮上的房屋,也多用石頭壘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間。她在那石頭房子裏,吃飯睡覺,開中藥鋪,也參神、做法事。藥鋪後麵,有她的聖殿,供著數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薩,還有個不知什麽年代供養過祭司的土司造像;從造像看,那是個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臉,瘦得隻剩骨頭,他整個人就是由骨頭凝成的意誌,他的萬般計謀和消滅對手的決心,以及被傳說的慈愛,都藏在鷹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額頭裏。聖殿下去,右邊是廁所,木門上用粉筆畫著一個相當複雜的怪異符號,怪異得像裏麵不是廁所。左拐十餘步,是玄祖殿,殿裏的菩薩與人等身,林安平給人做法事,通常就在這裏;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會,九月九的秋報會,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觀。玄天觀在下遊鹿走鄉的龍頭山,從鄉場東邊的橋頭上去,上到1800米高處,有處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觀。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頭天夜裏,我已在網上做了許多功課,知道祭司不是隨便能做的,須知識廣博,儒道釋三通,也是這三教的領袖。我憑自己的理解,向她闡釋三教的關係,本意是賣弄一下,讓她不至於把我當成隻是在機關裏混日子的飯桶,沒想到我的一通解說,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興,我請教廁所門上的那個符號。

你不是隻對我的衣服感興趣嗎?

真是那樣的話,今天我就不來了。

我把縣裏打造千峰大峽穀的宏偉規劃,還有我自己的任務和行蹤,講給她聽。

我為你出不了力,她頹然而又高傲地說。然後回答我:你問的那個,既然寫在廁所門上,當然就是廁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號,是文字,隻是現在沒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著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猶豫該不該幹一件事。

最終,她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軟麵抄遞給我。

翻開來,寫了十來頁,共三百多個會意字,旁邊注著漢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醜。說是會意字,其實好些無法會意,比如美和醜,因為各自的標準不同。我問怎樣分辨,她便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很古很古的時候,有個酋長,去遙遠的地方走了一趟,帶回一個女人,從此把結發妻子冷落一旁,讓妻子傷心,族人也議論紛紛。這時族裏的巫師出麵,巫師在夜間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讓遠方來的女人跳舞,舞影映於牆,巫師將影子畫下來,遍示族人,族人都說:晝夜失序,好醜啊。接著讓酋長的妻子跳舞,巫師將舞影畫下來,遍示族人,族人都說:日月調和,好美啊。以影繪形,就創造了文字。每個文字都不單純是一個形狀,還埋藏著天地觀和道德觀。人不能做到靈肉合一,人創造的文字卻能做到。

把本子還給她時,我說,你或許要出大力,不僅僅是幫我。

之後我每天去她那裏。她不表示歡迎,但也沒趕我走。我看她給人把脈、開藥。病人不多,隻有在醫院久治不愈的,還有被醫院判了死刑的,才會來找她。以前來找我的起路路,她說,自從搞了合作醫療,可以報賬,來的就少了;我這裏不能報賬。她的醫術是師傅傳的,為拿行醫資格證,又去醫學院讀了函授。每開一張藥單,簽過名,她都要立起身,莊重地蓋上一個大印。我從沒見過藥單上要蓋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著:漢壽亭侯。這是關羽的印!她說:關帝爺義薄雲天,神鬼敬畏,蓋上他的印,再惡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藥醫身體,關帝爺的印醫心。有些病人在醫院開了單子,把單子拿到我這裏來蓋了印,再去醫院取藥,可醫院見了這印章,就不給取藥了。用機器治病的醫生,不懂治病救人這句話,以為治病就是救人,其實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門子事。

正這時,一個婦人進來。那婦人三十歲模樣,或許有四十歲,因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讓人顯得年輕,這是老天雙倍的恩典。林安平讓婦人坐下,卻不把脈,也不問任何話,就開單子。單子上隻寫著一句:出門旅行。然後蓋上漢壽亭侯的大印。隻要不給藥,她就分文不取。婦人瞄了一眼藥方,低頭疾走出屋。望著婦人的背影,她說: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這是男人不喜歡她了,她對自己作為漂亮女人的資本,絕望了。她的身體沒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門旅行,或許能在路上碰到喜歡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隨著年齡增長,容顏不再,她總有那樣一天。

每個人的身體裏都埋著神秘的青春,哪怕這個人再老。至於你說的,光明耀世,光陰仍虧,那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命,但要每個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著也就消除不了恐懼。我不過是給她一次機會。人的一生,有一次機會就夠,不要夢想總有機會給你。老天已經待她不薄,她該滿足。其實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會給她機會。她是想突破邊界。道家煉丹,行外說是想長生不老,當然並沒說錯,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邊界:生老病死的邊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美麗,永遠被追求。

這樣做合適嗎?比如說,她是有夫之婦,卻在旅行途中有了豔遇……

我至少沒叫她一個人去旅行。

我覺得這是狡辯,想繼續問下去,又怕破壞了交流的氣氛,反而封了她的口。畢竟,她從未有過婚姻,還是通常意義上的姑娘。

其實這擔心是多餘的,她正等著我問。在她心目中,人至高無上。她說,老天賜人,有人就好。她從那婦人的焦慮或者說絕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愛情的流逝,而是人脈的斷絕。另一方麵,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離自己遠去時,卻不愁苦,也不設法拯救(雖然往往無效),這樣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實是無心也無腦;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並不等於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論多麽聖潔,隻要無心無腦,就無任何道德可言。

原來她特別愛說,也特別想說。隻是沒有聽眾。她的聽眾都是她的信眾,為數不多,文化很淺,除極個別跟她年齡相當,大都比她年長十多二十歲,甚至三四十歲。

她需要別樣的聽眾,包括從俗世來的聽眾。

現在我成了她的聽眾。經過半個多月的交往,我感覺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這樣感覺的。她表達這種感覺的方式,是問我一句話: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

人不會忘記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開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說,像你們這種縣份上的人,往下麵一溜達,到處都對你們笑臉相迎,我沒做出那樣子,你覺得受了怠慢,當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裝見你。我的服裝分為三種,襆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襆服,那是我的盛裝,隻有特殊場合才穿,平時是不穿的,你來這麽多天,哪裏見我穿過第二次?

我很慚愧,也很感動。隻是不明白,既然盛裝見我,為什麽要給我臉色?反過來問也行:既然不打算歡迎我,為什麽又要盛裝見我?這事很久以後我才琢磨出來。

風在傳,鳥在傳,河水在傳——傳的都是林家生了個災星。說那災星非比尋常,耳朵像扇子,眼睛像燈籠,還長著獠牙。消災除禍最簡便的辦法,是將她扔進河水,或者帶上崖頂,投入山穀。命定的災星都是這樣收場的,不管是人,還是畜生——像狗長單耳,豬生六爪,都是災星的標記。

可究竟如何處置,謝翠芬決定不了。也可能是忍不下心做決定。

她等著當家人回來。

林康是三天後趕回來的,進屋時已是後半夜。他進屋做的第一件事,是點上桐油燈,從柴屹嶗裏摸出彎刀,再去雞圈裏抓出母雞,墊在門檻上,一刀剁了。隨後,李子樹淡黃色的木渣,把刀身上的雞血舔得幹幹淨淨。這兩個敢跟天意叫板的家夥,死得卻這般平常,就是像雞那樣死去,也像樹那樣死去。死的同時已背上詛咒,再不能投生,再也沒有來世。

接著,他回到屋子,扯下掛在牆上的一團亂麻,用桐油浸了,塞進吹火筒,做成火把。他將火把點上,橫在灶台上,再吹熄油燈,進了裏屋。出來時,他赤著上身,手裏拎著一個包袱。當他舉起火把,踏步出門時,謝翠芬的聲音追出來:你要做啥子?他沒回話。謝翠芬的聲音再一次追出來:我的女兒呢!他這才知道是個女兒。說什麽女兒,分明就是怪物!他的步子更實沉。謝翠芬的聲音第三次追出來,這一次是哭聲,很壓抑,很低。

夜晚靜得像是老天老地都閉了氣。其實河水的喧嘩排浪般湧來,隻是他聽不見。他隻聽得見婆娘的哭聲。火把橢圓形的亮光之外,是膠成塊狀的黑暗,婆娘的哭聲穿透黑暗的壁壘,一滴一滴,往外浸。天地間隻剩下這哭聲,這讓他心煩意亂。為啥要哭得那樣低呢?他站住腳,回過頭怒吼:你狗日的是羊子變的呀?要哭不曉得大聲哭哇?是哪個龜兒子把你喉嚨捏住了哇?這一吼,女人不哭了。她不哭,那哭聲卻在,絲絲縷縷,將他纏住。

他繼續走,每跨一步都特別用力,像要把纏住他的哭聲掙斷。

他是朝河邊去的。

這條貫穿整個千峰大峽穀的河流,河岸都是一樣的景致:石頭挨挨擠擠,不留絲毫縫隙,連根草也不長。石頭在暗夜裏頑強地吐出白光。夜有多黑,石頭就有多白。他邁著大步,直奔河沿。隻是奇怪,包袱裏的東西咋不吱一聲?你再是個怪物,在生死攸關的時候,也該吱一聲。他使勁抖了幾下,那團肉在包袱裏跳**,但就是不吱聲。未必死了?死了更好。死了的話,把她扔進河裏,就不是殺,是埋。峽穀地區的死人,最近這些年才是往土裏埋,以前全是往河裏埋,拿深腰竹簍裝了,往河裏一丟,死人以站立的姿勢,隨水漂流。水不爛人爛,爛了也就是埋了。他沒帶竹簍,卻帶著包袱,包袱是他的衣服,盡管穿出了許多窟窿,卻是他最見得人的衣服,用這衣服做她的棺材,也不算虧她。

冷氣隱隱撲來,是快到河邊了,固體般的浪頭子,從光影裏閃過。

他站在冷氣的當口,拎包袱的手臂,使力劃出一個半圓。

他閉上眼睛,咬緊腮幫,等待著包袱破水的響聲。

響聲遲遲沒有傳來。

因為包袱還在他手裏。他沒有扔。

他不甘心,要看了這怪物的模樣再扔。

他蹲下身,將包袱放在石頭上,瑟瑟索索的要去解開。

可他似乎還沒動手,那小人兒自己就蹦進了火光裏。

頓時,他驚得眼球外翻。

這孩子的耳朵不像扇子,眼睛不像燈籠,更沒長獠牙。這孩子漂亮得讓人心酸,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心酸的孩子!畢竟隻在娘胎裏待了七個月,個頭是小了些,可她身上沒多出一樣,也沒減少一樣,嫩紅的皮膚底下,蜷縮著她安寧的睡眠。他就是這樣想的,覺得女兒的睡眠,是被她吹彈即破的皮膚包裹著的。女兒井水、蓮花和種子般的安寧,比她的漂亮更讓他震驚。

火把在他手裏呼嘯。他站起身,將火把高高舉起,像舉著一麵旗幟。獵獵風聲裏,他對著長河呼喊:她不是災星,我的女兒不是災星,我的女兒是從天上來的!

河水不管這些,一如既往地奔向更加狹窄的山口。

但從此以後,從天上來的,就成了林安平的符號。

當父親把她拎回家去,告訴母親說,我們的二女子是從天上來的,母親就無日不對著她的耳朵講:娃,你隻是借我的肚子成了人形,可你不屬於我們這個人世,你是從天上來的。媽生了你,就把你養大,你長大過後,就不要在家裏待,自己回到你的仙班裏去。

為了女兒,也為了家,林康給二女取名安平。

但這並沒起到什麽作用,沒過多久,大女果果病了,吐綠水,綠水裏夾著血塊。果果剛病,豬又死了,早上去喂的時候還活蹦亂跳,下午再去就硬邦邦的了。才把死豬拖出圈,那隻公雞又死了,死之前,它努力地想往樹上飛,被伐倒的李子樹旁,是棵深梢的桉樹,桉樹根部以上丈餘高處,都是光溜溜的樹幹,你一隻雞怎麽飛得上去?你真想上樹,周圍到處是樹,又何必死盯住那棵桉樹?可是它著了魔,飛一次不行,又飛二次,二次不行,又飛三次,就這樣活活累死了。豬死了,雞死了,也就罷了,果果可不能死。果果都長到三歲了。果果是個普通的孩子,遠沒有她妹妹好看,但她是個正常的孩子,正常到人人都能接受。安平卻不被接受,自她出生過後,除了那些不得已來請林康打鐵的,沒人再靠近林家的房子。

與其讓果果死,不如……這想法,在林康和謝翠芬心裏同時萌生。

他們對視了好幾眼,都等著對方把那想法說出來。

謝翠芬首先開了口。她說:當家的,去……去……

林康生怕她說出口,因而沒等她說出口,就翻身出門去了。

這一去,就第二天下午才回來。跟他一同來的,還有肖道長。肖道長是峽穀地區最具法力的端公,四方遊走,居無定所,但他是水口鄉人,林康就去水口鄉碰運氣,結果沒攏水口,就在路上遇見他了。林康正要說話,肖道長往前一指。指的是林康身後的路,意思是少廢話,快走。他像是正往林康家去的樣子。可他年紀太大,大到老態龍鍾,走路像撿繡花針。為了快,稍微平整些的地段,都是林康背著他跑。他用於作法的家什,林康接過來,掛在自己脖子上,一**一**地跑在兩個人的前麵。即使這樣,還是晚了,兩人進門時,謝翠芬已在為果果備殮衣。所謂殮衣,無非是給她換身幹淨衣裳,穿上大人的鞋子;給夭折的孩子穿上大人的鞋,死後就能繼續長,直到腳把鞋塞滿,這樣,那孩子就不枉來趟人世。

哭過了嗎?肖道長問。他是問謝翠芬哭過沒有。謝翠芬神情呆滯,一言不發。沒哭就好,肖道長說,哭過就沒救了。而這時候,林康正抱起果果,嘴巴大張,聽了肖道長的話,那張嘴慢慢閉上了。肖道長從布袋裏取出法器,一樣一樣地擺設和穿戴:先是聖母娘娘畫像,再是繪了牛頭馬麵和烏牙鳳嘴的桌圍,之後是花冠、道袍,最後取出師刀。他搖著師刀,圍著灶台,且舞且唱,從半下午,跳到次日黎明,才收了家夥,站到門口去,望著在黑暗和靜寂中顯得越發盛大的山野,念念有詞,之後回過身,往嘴裏包一口清水,走到身體僵硬的果果麵前,噗的一聲噴在她臉上,再盯住她的額頭,右手扣成金剛指,右、左、上、下地比畫,每劃一下,就念一聲咒語:一劃成江,二劃成河,三劃人延壽,四劃鬼斷絕!

果果的身體軟了,眼睛睜開了。

肖道長拒收勞務費。這在他是從沒有過的。林康感激不盡,讓果果給他磕頭,但他也不讓。他對果果說:我來,不是為你。說完就離開了。

肖道長的話令人費解。但不管怎樣,果果萎了幾天,就精神起來,從此再沒生過怪毛病。

林安平也一天天長大。

伴隨著林安平成長的,是母親每天必說的那句:娃,把你養大了,你就回你的仙班裏去。

峽穀地區,“大”的標準跟外界不同,外界至少十六歲,這裏隻需十二,這裏的女孩子十四五歲就可以嫁人了。自從會數數,林安平玩耍的方式,就是扳著小指頭,數她還有多長時間,就要離開親人,回到仙班。她數得越認真,越快樂,林康就越酸楚。幾年以後,她就要單門獨戶地去對付這個世界了,盡管她是天上來的,但終究是活在這個艱難的人世間。

怕二女將來吃虧,林康決定送她上學。

這裏的孩子大多不上學,比如林安平的姐姐就沒上過一天學。即使上,發蒙的年歲也沒個定準,一般都不小於八九歲。林康希望二女能讀到小學畢業,因此七歲就把她送進了學堂。

林安平說,許多年來,她是那學堂裏年紀最小的學生。

我的手機響了。我的手機很久沒響過了。初來峽穀時,手機就像害怕寂寞的姑娘,動不動就唱歌。是縣城的老朋友讓它唱的,他們約我喝酒,打牌。我們的業餘生活一直是這麽過,現在我不得不缺席了。我不想說自己在哪裏,更不願透露在幹什麽。頭兒說給我半年時間,我希望在這不長不短的時日內,能弄出一個像樣的方案,如果早早嚷出去,最終卻遭棄用,就要被嘲笑了。我知道自己越來越脆弱,怕人嘲笑。我對每一個電話撒謊,不是這樣事就是那樣事,總之是不能赴約。很快,他們把我忘了,忘得像水洗過,再不跟我聯係。何況現在天還沒亮明白,也不是城裏人的作息方式。這樣的作息方式隻屬於山區。我租住在一對老夫妻家——其實兩人都才四十出頭,卻帶著大群孫兒孫女,最大的孫子已經十一歲。可見人是被後人推老的。這對夫妻也自以為老,動不動就是我這老頭子、我這老太婆,像他們過得太難,現在終於混老了,很是欣慰。他們來自半山,在鎮上買了房,兒女出門打工,老兩口帶著孫子輩在鎮上念書。淩晨四五點,就常聽見他們的電話響,無一例外開著揚聲器,鈴聲大得嚇人,說話的聲音更大,不是說,是喊,連對方說啥我也能在隔壁聽得一字不漏。

可是誰這麽早給我來電話呢?

我隻能想到林安平,結果不是。

是她同學陳婷婷。

陳婷婷問我找到林安平沒有。

這話讓我恍然如夢。差不多一個月前,她給我推薦了林安平,而且據情形判斷,我去找林安平之前,她還幫我聯係過,現在才問找到沒有。

我把情況大致講了,陳婷婷格外驚訝:啊?

我能想象出她“啊”那一聲時的樣子。她臉胖,唇薄,說話很用勁兒,每說一句,都把上唇一掀,鼻頭一皺,頂住滑落的黑框眼鏡。

千峰大峽穀共五個鄉鎮,除已經提到過的西柳鄉、水口鄉、鹿走鄉、土門鎮,還有風源鄉,五個鄉鎮的文化站裏,我最熟識的就是陳婷婷,她是縣政協委員,每次到縣裏開會,都到文化館來,討要些我們編輯整理的書;啥書都要,隻要是書。其實那些書裏的不少內容,都來自她本人的講述。她是個有心人,去山上割野菜、挖藥材(藥材也是野菜,黨參到處是,鄉場上的人喜歡挖來燉雞),撞到茅草叢中一段幾米長的石牆,也要打電話給我們報告,不管我們的態度如何,她自己都滿山滿嶺尋訪老者,探究那石牆的來曆,得出的結論是:那不是牆,而是古道遺跡;非一般古道,是荔枝古道。她說當年楊貴妃吃的荔枝,是從四川廣元送去的,途經東軒、萬源、鎮巴、安康到長安。想想,杜牧描寫的“一騎紅塵”,就從我們東軒縣奔馳而去。如此,那段殘牆就越千年風雨,直通大唐。

憑良心說,要說製造文化,陳婷婷並不輸給頭兒講的那個要把一口枯井搞成女媧井的旅遊局局長。進入峽穀之初,我就想到過她,但我認為,她說的那些,編進並不公開發行的書裏是可以的,要正兒八經納入一項工程,就渣了。你總不能拉著遊客,天遠地遠走到深山更深處,就為看幾塊壘起來的石頭。那會引起遊客的敵視。前年我去某地遊覽,跟隨旅遊團顛簸大半天,去到一個比普通堰塘還小的水池邊,導遊舉著幹喇叭動情地講述,說王母娘娘在這池子裏洗過澡。像王母娘娘洗了澡剛離開,那導遊還伺候她穿了衣裙。我當時就很反胃。我想,既然頭兒把任務交給了我,我就希望自己發掘出的文化,包括製造出的文化,不這樣飄浮無根,而是帶有某種體驗性,能在生活和心靈中流淌。

可是,陳婷婷由一段殘牆,想到大唐,想到貴妃,想到荔枝、奔馬和煙塵,想到“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絕世愛情,難道與心靈無關?

或許,我的想象力真是很稀薄的,我隻是在嫉妒陳婷婷。

有時候我想,如果頭兒知道有陳婷婷這麽個人,就不會指派我了。

越這麽想,越不願見她。如果不是進峽穀四十多天還一籌莫展,我肯定不會跟她聯係。

不過幸好聯係了,否則我就不會認識林安平。

對陳婷婷給我推薦了林安平,這些天來,我一直心存感激,盡管她的推薦完全是我引導的結果。我並沒向她透露自己的真正目的,隻說這段時間閑,想來峽穀找些“文化活體”,跟他們聊聊。她一如既往地,說到耍獅子的、跳錢棍舞的、打薅草鑼鼓的……那些人我都見過多回。也可能是見得太多,我感覺不新鮮,更不“獨有”。但除此之外,她就想不出別的人了。中午時分,我們去吃飯,席間談著網上八卦,她問那算不算文化,我說算,她又問那種文化是不是正意味著文化的墮落,我說不是,我們的文化太重,而且依賴於重,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輕的能力。說到這裏,我突然覺得,她的那些考證,比網上八卦更離譜,我的話也並非真心,而是暗含著自我辯解。在這一刻,我們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麵,卻都做出真誠執著的樣子。不如執著到底。於是我說:傳統文化追逐典型,現代文化不要典型,隻要例外。可能就是這句,讓她想起了林安平。林安平是祭司,且是僅存的,當然例外。

我正感激著她呢,她卻“啊”這麽一聲。

“啊”一聲過後,她問我見到林安平的女兒沒有。我說還沒有呢。林安平早給我講過,她有個養女,叫林芳,在鹿走鄉衛生院做護士,不忙的時候每周回來,忙起來兩三個月也不回來。她說自己領養過十多個孩子,養大了就讓他們遠走高飛,隻把林芳留在了身邊。

聽說我沒見到林芳,陳婷婷似乎很遺憾,吞吞吐吐幾聲,就把電話掛了。

這個電話在我心裏留下了一絲陰影,說不清陰影的方向,但它存在。

可吃過早飯,我又找林安平去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揣摩著陳婷婷的意思,揣摩不透,就放下了。我隻是覺得,自己跟陳婷婷其實是一路人。我們都是在考證某一段痕跡。這段痕跡存在過,現在被遺忘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婷婷發現的那段本沒有名字的殘牆,比荔枝古道更重要,荔枝古道還活在傳說中,而那段殘牆早就死了,曾經摸過它的手,化為連天荒草。我們都是死人的後代,死去的不僅是先輩,還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所以人也是自己的後代。

我把這想法講給林安平聽,她略為思索了一下,說:你這是把時間分出段落了。時間沒有來路,也沒有盡頭,因此每個人的每時每刻,就都處於時間的中心。比如我,她說,我的出生,還有我七歲那年走進學堂,都不是發生在多年以前,而是今天,是此刻。

——她進的那個學堂,師生共34人,但開學第二天,變成了56人,多出的,是部分學生的家長。他們是來要求清退林安平。沒人相信她是天上來的,隻知道她是災星。校長傳話,讓林安平的父母去,當眾描述女兒出生時的景象。父親沒有發言權,因為他並不在場。隻有母親來說。母親說的是,七年前的那天早上,她正要去出工,女兒怕她受不住累,就從她肚子裏出來了。隻有這些了。人群中站著她的一個鄰居,也是臨時請來的。地廣人稀的峽穀,最近的鄰居也有兩裏多路,其間橫亙著嵯峨亂石和茂林修竹,但那鄰居板上釘釘,說那天他看見了林家的母雞上樹,聽見了林家的母雞打鳴,也聽見了李子樹的哭泣。然後他說,那年七八月間去找林鐵匠做過活路的,誰見他家養母雞了?他家裏現在都不養母雞!誰又沒見那棵李子樹遭砍了?那棵樹每年結的果子把樹都壓趴,要不是它接災星下世,林鐵匠舍得砍?

其實我媽不該扯謊的,林安平對我說。

你覺得是你媽扯謊不是鄰居扯謊?

當然啦!她眼睛一瞪,這樣回答。之後告訴我,她出生時,不僅有那些眾人皆知的征象,後山一棵濃蔭蓋地的黃桷樹,葉子落得像下暴雨,歇在枝葉間的鳥,全都墜地而亡。

關於那天的事情,她像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可在當時,要不是肖道長,她就讀不成書了。肖道長啥時候遊到了學校,站在操場外的楊樹底下,無人知曉,聽見他沙啞的聲音,才注意到他。那個沙啞的聲音說:7主地勢臨淵、以寡服眾,林安平的命裏,不是一個7,是四個7,在娘胎裏待7個月,7月7日出生,7歲上學。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你們以為說她是天上來的,是胡說?

肖道長德高望重,他的話,讓彌漫在人群中的憤怒被風吹走。

可肖道長畢竟太老了,很可能老糊塗了。這是許多人的看法。因此,林安平雖然入了學,卻被安排在最後一排,單獨坐。同學都不跟她玩,和她對麵走過,立即別過頭,或者用雙手蒙住眼睛。他們在家裏就受到父母的警告,說如果跟林安平對看,就會被她吸了魂,慢慢失了元氣,變成紙人,變成鬼——還活著的時候就變成鬼;療治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戳瞎你的眼睛。真有個男同學的眼睛被他母親戳瞎了。那同學不信邪,偏要盯住林安平看。林安平自己也怕吸了別人的魂,因為她不知道把別人的魂吸來幹什麽,又裝在她身上的哪個地方,跟人路遇,她自己都會躲。可那男同學不讓她躲,她躲到東,他就跳到東,她躲到西,他就跳到西,她閉上眼睛,他就去扯她頭發,扒她眼皮。她哭了,說:我給你媽告!她當然沒去告訴他媽,是那同學自己說出去的。過了兩個禮拜,他發現自己既沒變成紙人,更沒變成鬼,就忍不住,驕傲地把這事講了。他母親聞言,怔在那裏,然後去撇下一棵洋槐的老刺,把兒子往懷裏一抱,隻聽噗噗兩聲,兒子的兩個眼球便流出紅白相間的**。

但沒有人認為那男同學的眼睛是被他母親戳瞎的,都說是林安平看瞎的。

那一年,林安平讀到了小學四年級,還有一年多才畢業。在這一年多時間裏,她被同學隨便打。她不僅是有罪的人,還成了魔鬼。打魔鬼是每個人的義務。都是從背後進攻,擂拳頭,或者扔石子。有幾個同學不滿足於這樣,因為打人的主要樂趣,是看清對方的表情,背後看不見表情。於是他們聚在一起商量:她的眼睛那麽厲害,何不給她戳瞎?

我的眼睛看三界,哪是想戳瞎就戳瞎的?林安平對我說。

但我想的是,要戳你的眼睛,必須看著你的眼睛,他們不敢看,才沒把你戳瞎。

當然隻是想,並沒說出口。我差點兒出口的話是:陳婷婷也打過你嗎?

峽穀是化外世界,時日慢得慌,可在林康和謝翠芬眼裏,那些年的時間比河水跑得還快,眨一下眼睛,女兒畢業了,再眨一下眼睛,女兒該回她的仙班去了。

林安平十二歲生日這天,她父母都沒去出工。那時候,外麵的土地已經下戶,但峽穀人不知道,土地還捏在集體手中。林康和謝翠芬卻都沒去出工。他們要守住女兒。守最後一天。

那天夜裏,林安平也是睡在父母的**。

最好是天不亮,永遠不亮。

可天還是亮了,跟往天一樣準時。

林康拿出兩圓備好的鞭炮,送女兒上路。

從路程上說,林安平倒並沒走遠。黃嶺灘以西,有個不知何年修的小廟,年深日久,既無道士僧侶,也無香客光顧,牆麵塌了半邊,門扉也爛得沒了形跡。但這無關緊要,遮不住風,能擋雨就行,晚上在外麵燒堆火,吃人的野獸也不敢攏身。林安平就在那裏安家。

離家的當天,她就回來了。但不是以女兒的身份,是以徒弟的身份。

這是林康的主意。林康舍不得女兒,便想了個辦法:讓女兒跟他學手藝,這樣,女兒就能經常回去了。他不收女兒學費,還每天給她五角工錢。

我學得很快,林安平說,才學四個月,我就能甩鞭錘。她把鐵匠用的小錘,叫問錘,大錘叫鞭錘;她說打鐵的全部學問,在於會聽,聽誰?當然是聽鐵。你先用小錘問它,看它怎麽答你,以什麽聲口、什麽心情、什麽態度答你,你聽懂了它,甩起鞭錘來就絲絲入扣。甩鞭錘的難處不在於它沉,而在於要會使巧力。世上的難事,從來就不是難在事情本身。

說這話的時候,她把上身傾前來,兩條長臂盤繞在桌上,看上去像有許多條手臂。

幸虧學得快。第二年四月間,她父親林康就死在了修路的工地上。黃藥雷管高於雷陣的爆炸聲,震垮了懸垂的巨石,林康被壓在巨石底下。把石頭粉碎後掏出的屍體,是一張碎皮,還有深坑裏那個仿佛是人的形狀。

他做事天理不容,峽穀人說,把一個有罪的人養了十二年,還讓這個人跟他學藝。

林安平自己,完全認同峽穀人的看法:父親是因為她死的。

她母親和已出嫁的姐姐,又完全認同她的看法,並因此恨她。

母親給了她一套鍋碗瓢盆,斷了她的歸路。從此,她真正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好在還有那個破廟,還有父親的那套行頭。她把父親的行頭繼承了,因為母親不想放在家裏,怕看著傷心。隻是,她的手藝再好,峽穀人也不會去找她。

無奈之下,她把鐵匠鋪搬到了峽穀之外。

從西柳鄉,一路過風源、水口,鹿走、土門,過了土門,就不屬峽穀地帶了。距土門幾十裏外,有個鄉叫華錦,許多高懸廟堂的史書,也要記述這個地方:華錦出美女,從唐至清的數代君王,都在這裏選妃子。按陳婷婷的考證,早於唐前多年,站在商紂王身旁觀酒池肉林、賞炮烙之刑的蘇妲己,就是華錦人。陳婷婷說,蘇妲己在家鄉時,清純快樂,可十四歲那年的某一天,她在河邊洗頭發,被一騎快馬擄走,快馬如風,風聲止息,她已進了紂王宮,從此憂愁苦悶,見商紂王荒**無度,更是萬箭穿心;她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便腹生一計:引誘紂王還荒**些、再荒**些,以此促商速亡。兩年前,我們到華錦搞文化下鄉活動,各鄉鎮文化站站長也參加了,中午休息時,陳婷婷領著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沿河走三裏多路,到一處形如鴨嘴的河岸,指著一塊石頭說:妲己當年洗頭發,就蹲在這塊石頭上。

十二歲的林安平,當然不知道這些。她隻覺得華錦人有一種從骨子裏透出的傲慢。這不是看到的,是感覺到的;她始終低著頭,不看人的眼睛。見這麽小個孩子,且是女孩子,獨自在一棵大榕樹下,架著砧板,扯著風箱,那些人便圍過來,圍一會兒就散開。她把帶來的一把舊鍋鏟伸進爐火,讓鐵變成飄逸的絲綢,隨著錘子的幾聲叩問,絲綢還原為鐵,還原為鍋鏟——更加漂亮的鍋鏟,那些人依舊是沉默地看著,然後沉默地走開。

夜裏,她睡在榕樹底下,摟著風箱和鐵錘。

十天過去,她沒做成一件生意。

就在第十天晚上,林安平說,我做了個夢,夢見有個人來到我身邊,抖著白胡子說話:林慧靜,你要當一輩子鐵匠嗎?你忘了自己的職責嗎?他是誰?林慧靜又是誰?但不容我問,我像被人牽著,站起身來,朝前走。路是黑漆漆的路,可每一腳我都踩在該踩的地方。我就這樣走進了峽穀,走過了白天,又走過了晚上,都是迷迷糊糊的。當我清醒過來,發現到了一間木屋前。木屋單門獨戶,立在山尖子上。那時候正有惡風路過,再驕傲的樹都彎腰讓道,有些樹因為彎腰不及時,當即折斷。山野鬼哭狼嚎。可我麵前的簡陋木屋,一點事兒也沒有,連掛在挑梁上的蛛網,也平平靜靜,一隻黑蜘蛛趴在網心,安閑地睡大覺。潮頭一樣的風聲裏,有個蒼老的聲音從木屋裏傳出來:林慧靜,我等你好久了。

她推門進去,看見了躺在**的肖道長。

肖道長成了我的第一個師父,林安平說,慧靜是他賜給我的法名。

肖道長那時候已久不出門。

他著實太老了,老得不知年歲,身邊又無妻室兒女(若幹年前,他女人生頭胎時死於難產,他便再沒婚娶),峽穀人都以為他死了呢,都把他當成死人在傳頌他的神跡呢。

我問林安平:肖道長都教給你什麽呢?

她不回我,隻說:師父讓我行了拜師禮,陳說了我的前世因後世果,此外還給我講了一件事。這件事是他一輩子的悔恨。他十歲那年,峽穀來了個雲遊道士,姓蘇,但都不叫他蘇道士,而叫蘇端公。蘇端公跳神、祭壇、驅鬼。他還敢斥責菩薩。有回他路過落兒山,見滿山樹皮都被剮掉,地上無螞蟻,枝頭無鳥叫,農民辛辛苦苦種出來眼看就要收割的莊稼,更是顆粒不剩。這是因為十天前下過冰雹,冰雹岩崩似的,下了個多時辰。落兒山有個靈官廟,蘇端公走進廟門,扯住靈官菩薩的胡子,厲聲質問:你是什麽神?不保一方平安,你說你算什麽神?

說到這裏,林安平停下來,像陷入了沉思。

幾分鍾過去,她才繼續說:我師父十三歲那年的六月初九,去山裏打柴,碰到蘇端公,蘇端公說,小娃子,跟我走吧。就這一句話,師父就扔了柴刀,隨蘇端公去了。他的本事,全是蘇端公教的,但蘇端公留了一手,他用這最後一手來考驗徒弟。我師父二十歲那年,也是天旱,蘇端公對我師父說:鹿走鄉龍騰山下有個洞,洞裏住著一條龍,我去請龍出來下雨,你站在洞口等我,我出來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叫我師父,要叫我天兵天將。我師父應了。蘇端公傍晚進去,三更天才騎在龍背上出來。我師父見龍閃著兩隻巨眼,嚇壞了,忘了囑咐,高叫一聲:師父喂!龍聽到這聲喊,立馬退了回去。沒多一會兒,蘇端公的骨頭從洞口流了出來。龍以為是天兵天將請他,沒想到是凡人,來了火氣,將蘇端公害了。

這也怪不得你師父,任何人遇到那種情況,都可能失口。

見她神情苦惱,我這樣安慰她。

你的話沒錯,但……如果是故意的呢?我師父對我說了,他是故意的。他想的是,反正我會了那麽多法術,隻要蘇端公不在,即使不學最後一招,我也能統治整個峽穀。師父說他終於遭了報應,孤身一人,還活這麽大歲數,經曆這麽多悔恨和痛苦。

林安平喝了口水,沉默了一會兒,說:師父把這件事給我講了,就落了氣。正因為給我講了這事,雖然他沒給我傳過任何一樣法術,卻不能說他沒教我。他教了我很多。在他的影牆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心”字。心,刀帶三點,一點自己,一點眾生,外麵一點是邪心,所謂修行,就是把邪心去掉。師父就這樣教了我。他落氣過後,我想著把他埋在哪裏,剛出門查看,房子就垮了,垮成個棺材模樣。入棺為殮,我師父也算壽終正寢。

林安平從此再沒出過峽穀。時至今日,她也隻去過峽穀外的華錦。

肖道長死後,她回到了那個破廟。她說:我需要等待再一次天啟。

當時峽穀的土地也已陸續下戶,但林安平沒到分配土地的年齡,因此沒有土地。她靠老天的賜予為生,老天扔下一個千峰大峽穀,並慈悲地養活這裏的萬物,她便也有活下去的理由。野山羊能走的路,她就能走,野狗能吃的食,她就能吃。後來,她學會了開荒種糧。她在荒地上忙碌時,經常看見母親在田土裏忙碌,想去幫母親,但母親不要她幫。母親真的不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了。許多個夜晚,她悄悄溜到老屋前,坐一陣,又跑到父親墳前去,抱住一堆土哭。父親聽不到她的哭聲,她說這並不是因為父親死了,而是因為父親死得不完整。

平常日子,她是這樣過的:白天去荒地上站,夜裏在破廟裏躺。

但到了臘月二十三,連破廟也躺不成了。

臘月二十三被稱為小年,從這天起,峽穀人開始辦年貨,最高級的年貨,是殺豬和推豆腐。峽穀之外,還包括推湯圓和米豆腐,但峽穀地區是石灰質土,存不住水,因而不產水稻,峽穀人沒吃過米,也不知道有米;林安平去華錦的十天,見到過米飯,但不知那叫米飯,也從沒吃過,她隻吃紅薯、苞穀和土豆,這是她吃慣的糧食,且認為是世上最好的糧食。推豆腐要點鹵水,一年到頭隻做一回豆腐的峽穀人,很難掌握火候,要麽點輕了,要麽點重了,點輕了出不了花,成一鍋渾湯(峽穀人叫點醒了),點重了變黑,變硬,像一砣鐵(峽穀人叫點死了)。這年馬背梁的李富貴就點出了一砣鐵,他抱起那砣鐵,對著山梁下的破廟大罵。峽穀人的嗓子,長著千萬條腿,出口就亡命飛奔,山山嶺嶺迎著那條嗓子,加大它的馬力,並添進新的內容:我家的豆腐點醒了。我家的豬血成不了血旺。我家的鍋炸了口……九九歸一,都是破廟裏那個災星的緣故。因此,每到臘月二十二,幹部就到林安平的住處,站在廟子背後(怕看到她的眼睛),喊著說:安平啊,你是啥人,燈籠一提是亮了的,就不用我多說了,這些天就委屈你啊,明兒一早你就動身走人啊,免得鄉裏鄉親辦不出年貨啊。

於是林安平收拾行裝,上山去。

西柳鄉有座山,叫老黃山,高得很,把她趕到那裏,她就害不了別人。

你到多少歲才不被驅趕?我問。

十七。

我想起峽穀地區的女孩十四五歲就可以嫁,而她十七歲之前還被攆來攆去,顯然無人給她提媒,更不可能有男孩追求她。我把這想法對她說了。

連看都不敢看我,還給我提媒,還追求我,你這不是開玩笑?

然後她說:其實你不曉得,在這地界,找個女人難上難。這裏生活太苦,老天爺怕女人吃不下那個苦,就舍不得女孩降生。我爹媽生了四個女孩,十分罕見;我過後,媽又生了兩個妹妹,都是沒滿月就病死了。她們死後,爹媽很傷心,有時異樣地看我,但從沒在口頭上怪我。這是爹媽對我萬萬年也報答不了的恩情。爹媽可能還覺得,女人活得苦,早早病死,也是她們的福分。女人少,男人討女人當然難,可是男人不曉得珍惜,討到家裏就經常打。我為啥要讓男人打呢?我是天上來的,凡間的男人沒資格打我!

我附和她,表示讚同。

然而接下來,她卻道出了一個讓我不可外傳的秘密:她嫁過人。

她十六歲那年的初秋,有天夜裏,她被麻袋一籠,橫擔著上了一個人的肩膀。憑汗味兒,她知道自己共上過三個人的肩膀。三個人換來換去,第二天上午,將她扛到了拐棗彎。拐棗彎住著謝旺財。謝旺財一家大小都信五毒教,信這教的人不懼五毒,鋤地時,挖到蜈蚣吃了,捉到蠍子吃了,在牆上抓住蜘蛛吃了,逮住四腳蛇也吃了,所以災荒年間從沒餓過飯。謝旺財有四個兒子,長子謝土,一年前死了老婆,將兩歲多的兒子交給父母和兄弟,就出門做生意去了。一年過後回來,身份是逃犯。他出峽穀就當人販子,把本縣的女人,賣往北方,這次回縣“裝貨”的時候,被公安抓獲。但是他跑了。他知道遲早要被捉回去,就對家人把事情說了。他爸謝旺財聽罷,立即想到了她:林安平。兒子災事太大,需以毒攻毒,他要用比五毒更毒的災星,嫁給兒子衝喜。至於那災星的眼睛,已經顧不得了,那年頭,賣幾個人就要槍斃,謝土賣了三十幾個。被災星的眼睛吸了魂,總比吃槍子兒強。

峽穀結婚,程序簡單,男女去祖墳前跪拜了,就算夫妻。林安平被扛著抖了一夜,把她放下時,她隻能趴著。她看見那個男人坐在階沿上,摟住他兒子,像個女人那樣在哭。他媽去把娃娃抱開,他爸拖他去墳前。林安平被他二弟拎著,提到了墳前,還是被拎著,跟他並排磕了頭,又被拎回院子裏。他回到院子,立即抱過娃娃,又哭。正這時,出去放風的三弟四弟慌慌張張跑回來,說戴盤盤帽的來了。他爸去搶娃娃,叫他快跑,他死也不放,更不跑。公安員很快撲來,把他捉了。這時候他很溫馴,主動把娃娃遞給媽,讓公安戴了手銬。

帶他走的時候,林安平說,他轉過頭看娃娃,還看了一眼我,滿臉淚水。

言畢垂下眼皮,左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指頭,抽搐似的摳著右手背。這樣子已經完全不像一個祭司,而是來自塵世、受過不少委屈充滿無限懷想的女人。

那次出嫁,可說是她唯一的“俗世”。她的表情告訴我,繡在她裙子上的那朵花——人世間這個花花世界,她的職責雖是禮讚、祈禱和祭祀,內心卻何嚐不希望也如俗世之人,在其中享樂和受苦。而且我感覺到,在這一刻,她對那個男人特別想念。他是她曾經也有過俗世生活的見證,他被帶離時滿臉淚水地看她那一眼,成了她燙人的回憶。

沒過多久,他就伏了法,林安平說。

又說:死之前,他給我寫了封信,說我是自由的。

其實她並沒在謝家住,謝土被帶走後,她就回了破廟。搶她去是為衝喜,喜沒衝成,她也就沒什麽價值,而且留著她,也終究是留著一個禍害。

信是給他爸的,林安平接著說,他爸講良心,轉給了我。他字寫得多好的。

她拉開抽屜,抽出一本很厚的中醫書,準確地翻到某一頁,取出那封信,遞給我看。信上寫道:“林安平,感謝你做我婆娘,我活不成幾天了,你莫耽誤各人,你是自由的。”其中有好幾個錯別字,字不僅不好,還很差,比林安平的字差多了。紙張是粗纖維,發黃發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