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又歸於平靜。但這隻是表麵的,我很清楚,在豬界,我已臭名昭著。別說本鄉本土,就連外縣、外市、外省乃至外邦的同類,都在議論我,鄙薄我,說我不配做豬。兩年前某個初春的午後,我在回龍鎮的戲樓底下被新主人買走,我的名聲就敗壞了;更確切的說法是,從那時候起,我的名聲就走在敗壞的路上。

我的新主人名叫湯成民,是個三十八歲的單身漢。他身強力壯,本不該找不到女人。從鎮上人的隻言片語中,我聽出是因為他懶,可天下的懶人比勤快人多,多很多,如果懶人都找不到女人,人世將不堪設想。不過這事用不著我操心,我隻說跟我有關的。那天,湯成民本沒想買豬。想買豬的人,必然背個花籃,籃底鋪著稻草,回家路上,把豬放在稻草上,既讓豬舒坦,也免得豬拉屎拉尿弄髒了褲腿;他沒有,他抄著手,滿街瞎逛。我承認,見到他我就怕得慌,竟致四肢抽搐。他腳步閑,眼睛不閑,不管看誰,哪怕看一堆土,眼神裏也有股凶狠勁兒。不巧的是,我瞅他時,他也正瞅我,他看出了我的怕,於是朝我走過來,二話不說,就拎住我的一條後腿,將我倒提起來。那手勁真大,隻差沒捏碎我的骨頭。我強忍著,沒叫。是怕得不敢叫。他說,這龜兒子,為啥不叫呢?言畢,伸出指頭戳我睾丸。你知道,我其實沒有睾丸,我來到世上已有六十三天,十天前,舊主人請來一個騸匠,那騸匠用片柳葉刀,把我睾丸擠掉了,三天前拆了線,但傷口並沒真正愈合,抹在傷口上用於消炎的清油和鍋灰,宛然猶在。湯成民就盯住那裏戳,戳一下笑一聲,嗬,嗬,嗬。我實在熬不住,銳聲嘶吼。那時候天氣陰沉,殘破的戲樓簷角上,挑著低垂的黑雲,我舊主人的臉色,成為黑雲的一部分。我知道她是在疼我。她很疼我。騸我那天,我叫得淒慘,她不忍心聽,更不忍心看,幹脆跑進屋躲起來。這時候,她黑著臉問湯成民要不要,不要就放下。湯成民放下了,她一把將我攬進懷裏。可湯成民並未離開,摸出根紙煙塞進嘴裏,沒點,又摸錢。多少錢?他問。我舊主人席地而坐,屁股旁邊放著杆老秤,但湯成民說,不用稱了,給你六十,夠不夠?我值不了這麽多的,我最多值五十五,因此舊主人期待地沉默著。湯成民掏出一張百零券遞給她,她來不及找補,就伸過嘴把錢叼住,雙手將我捧給湯成民。湯成民卻又隻拎住我的一條後腿,我舊主人找錢時,他再次戳我,且下手更毒。我揚起脖子向舊主人求救,我倒懸的頭跟她相距咫尺,我的叫聲離她更近,可她不再疼我了。她把我賣了,還賣了高價,巴不得盡快和我一刀兩斷。湯成民收了零錢,把我往腋下一夾,走了。

買我之前,他就進過飲食店,明顯還喝過酒,因此精力充沛,興致勃勃,暫時還不想回華陽村的家裏,隻在街上閑**。趕場的村民已走大半,街道撐寬了許多,他能隨心所欲,高一步,低一步,窄一步,闊一步。無論從哪家店門前過,都有人招呼他,還說些好聽的話恭維他。這讓我知道我的新主人是個名人。當然,憑我當時的見識,還聽不出別人恭維他時,帶著譏誚。他是個被譏誚的名人。其實他自己也沒聽出來,他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名人。這怪不得他,人全這德性,被假心假意恭維幾句,就不僅臭美,還發癔症。比如騸我那天早上,有七八個人圍觀,那些人說:羅師傅手腳利索!那姓羅的家夥就發起癔症來了,擠出我的睾丸,“卟”的一刀下去,睾丸倒是切除了,卻也把我陰囊割傷了,縫針也縫得潦草,就為了表明他確實利索。湯成民的癔症跟羅師傅有別,羅師傅得了恭維,覺得該拿出點實際行動,好對得起那種恭維,湯成民則是嘴上功夫,見樹就上,見竿就爬。人家說:湯成民勤快起來了。他說不勤快些,吃啥?穿啥?人家說:湯成民要結女將了,養了豬將來辦大席。他說是準備結一個,家裏沒個行茶辦飯的,不方便。人家說:湯成民把豬抱恁緊,它是你兒子麽?他說不是我兒子未必是你兒子?笑聲像鞭炮,響了一顆,就響成一串,整條街都劈劈啪啪的。一句話能讓這麽多人笑,讓他更加得意。走到下街,他本應出了鎮子,穿過豆莢林和野草灘,下到河沿,坐渡船去對岸;對岸是個坦平的半島,叫太平壩,壩上有連成一片的兩個村莊,同盛村和華陽村,湯成民的家在華陽村一棵柏樹底下。我的意思是說,他本應該回家去,可他太得意了,不僅沒下河,還躍上幾步石梯,鑽過一道夾巷,上了另一條街。這是新街,他開始在老街。出巷道口,左側四十米開外,是鎮政府,政府門前堵著三五十個人。湯成民見有那麽多人,把我朝胳肢窩深處送了一下,大踏步朝那邊走去。

那些人都是山裏來的。回龍鎮本屬山區,全鎮除太平壩上的兩個村子,其餘十二個村都在山裏。當然,而今山裏人是越來越少了,我舊主人住在老君山上,那村子臥於山腰,名叫千河口,據我媽講,它當姑娘的時候,千河口平時有三十多口人,春節那幾天,猛增到二百多,才幾年過去,到我出生時,就減少大半,羅師傅騸我那天前來圍觀的七八個人,就占了全村留守人口的四分之三,大多是老得笑翻了也看不到牙齒的;即使逢年過節,也不會超過五十個,絕大部分家庭都在鎮上買了房,老的小的,去鎮上住著,年輕人從務工地回來,隻回鎮上,不回村子。他們把老屋和田土,都撇下了,再不認那個埋著先人遺骨的地方,人家說改邑不改井,他們是邑也改井也改。但畢竟,山野遼闊,起起伏伏的波峰浪穀間,鳥屎般東落一戶,西落一戶,加在一起,也還有數百人上千人。

這三五十人堵在鎮政府門口,是要幹啥呢?湯成民站在那裏聽,我也跟著聽。他們是來討活路的。鎮外的這條河,叫清溪河,十年前,鎮子下遊探到了天然氣,有公司就在那裏開采,兩岸山下井架林立。說是無任何毒害,可眼見著山裏的果樹隻開花不結果了,到後來花也少開,緊跟著,再好的母豬也難懷肚子,長此以往,怕是連莊稼也不長了。經他們這一說,我想起我媽有天夜裏的抱怨,它給我們三兄妹喂奶,我妹妹噙住**,哼哼哭叫,是在嫌奶水不足。確實不足,且有股怪味。媽誆了妹妹幾聲,妹妹還哭,媽就發火了,說我養兒養女的頭兩年,一胎生十多二十個,也沒見說我奶水不夠,後來越生越少,這回隻生了你們仨,我自己都覺得丟臉,你們還嫌這嫌那,是成心讓我丟了臉還要丟命?後麵這句話,媽說得很是哀婉。生而為豬,大多活不過臘月,像我媽這種,以下崽為使命,才可以多活幾年,要是不能下崽,主人家就會請來屠戶,揪住耳朵和尾巴,又拽又搡地弄到院壩,往寬凳上一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現在想起媽的話,我這心裏還痛。我不知道它是否還活在世間?……三五十個村民嘰嘰喳喳的,可沒人理他們。

湯成民非常失望。這三五十人個個激憤,誰都沒注意他腋下的豬。再說這些人又不認識他。街上的居民認識他,山民不認識他。他轉過身,準備離開。

正這時,一個黃胡子山民揪住了他。那山民把湯成民也當成了山民。你這老弟,黃胡子抖著胡子說,真是個有心人,把豬都帶來了!然後臉朝大門,高聲怒吼:我們說果樹不開花,母豬不下崽,就算下個崽,也幹筋瘦殼,不成個豬樣,你們不信,現在豬在這裏,你們出來看看!目光齊刷刷射向我。黃胡子怕別人看不清,一把將我奪過去,單手舉起。我高於人頭,低於天空,藏無處藏,躲無處躲。我說過,我媽缺奶,而且奶水裏有怪味兒,盡管我是家裏的老大,六十多天過去,還是小如倉鼠。從毛色判定,我是白豬,可不要說別人,就連我自己,也看不見我身上長著毛。太丟臉了,丟我的臉,丟我媽的臉,丟祖宗八代的臉。他們不僅看到了我的瘦小,一定還看到了我沒有睾丸。我曾經是有睾丸的,被姓羅的家夥擠了。我痛起來。開始是被湯成民戳痛的,現在是被陌生人看痛的。高天的風從我肚皮下拂過,我感到一絲清涼,卻是**的清涼,深含恥辱。除了哭叫,你說我還有別的辦法嗎?湯成民是我的主人了,我就叫給他聽,隻能叫給他聽。然而,他被山民當成了山民,就像微服私訪的皇帝被當成了庶民,臉上一團和氣,骨子裏卻在鄙視,鄙視有多刻骨,和氣就有多動人。他豁著嘴,亮著眼睛,任隨黃胡子把我舉到天上發表演說。黃胡子是個天生的演說家,能搜羅萬物,為他所用,且極具煽動性。他任意誇大我的年齡,說這根豬哇,養了四個多月了,四個月的豬都該出槽了,可這根豬,戴起眼鏡也瞅不見,連骨帶皮的嚼,牙縫也塞不滿!還不信麽?不信我就扔給你們!三樓有麵半開的窗戶,黃胡子望著那麵窗,做出要扔我的樣子。我哭得自己耳聾,別人也聽不見了,因為四周是一片聲的叫嚷:扔!扔!扔!黃胡子呼呼有聲地揮著手臂,我頭暈目眩,閉著眼睛等死。

猛然間,天地啞靜下來。

我被摔死了,或者在磚牆上碰死了,啥也聽不見了。

可是不對,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睜眼一看,大門開了,一個中量身材、剪著齊耳短發的女人站在門口。我照舊被黃胡子死死捏住,我沒有死。

鄒……鎮長……

我的新主人湯成民,這麽低喊了一聲。

原來她是鎮長。

鎮長滿麵含春,說:同誌們,對不起啊,一個鍾頭前,我才隨縣裏賀書記,去韓國,考察了半個月回來,說實在的,累,我飯都沒吃,在辦公室午休,不知道你們來了,我要是知道,早就,出來見你們了。但是!她臉上的春花謝了,側向身後,她的身後站著兩個男人。誰叫關門的?鎮政府裝這兩扇門,不是用來關的,是用來開的!兩個男人諾諾連聲,把本來已經大開著的雙扇門,又向牆壁推了幾下。她臉上的春花又開了。你們說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前些次,都因為太忙,沒來得及答複,今天,我給大家打個包票,兩個月後,嗯,不如定死,六十天後。她掐著指頭算日子。今天是三月十七,到五月十六,我就給你們一個說法。怎麽說呢,天然氣是礦產,礦產是國家財產,國家派人來開采,我們總不能攔著,對不對?我們回龍鎮的百姓,曆來,通情達理,服從大局,正因為這樣,我這個做鎮長的,也臉上有光。這次賀書記,帶人去韓國考察,隨行人員中,隻有兩個鎮長,我,就是其中之一,這不是看得起我鄒某人,是看得起,回龍鎮的百姓!可話又說回來,再是通情達理,大家老輩子在山上住著,因為開采,受了損失,要點兒賠償總不過分吧?過了五月十六,我就親自帶隊,去山裏實地評估,根據損失大小賠付,你們說,要不要得?

鄒鎮長講話的時候,黃胡子捏住我的那隻手,一直舉著。他也不嫌累。盡管我幹筋瘦殼,不成個豬樣,可即便舉著空手,時間長了,想必也累。聽到賠償兩個字,他把手放下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還抓著一根豬,也忘記了這根豬是誰的。他和他的同伴們,都漲紅了臉,暢想著厚厚墩墩的票子落到自己手上,並因此高聲大氣地對鄒鎮長說恭維話。我被埋沒在胸膛和脊背之間,看不到鄒鎮長的臉色,但我猜想她要發癔症了。

結果我錯了。鎮長到底不同於百姓,她不僅沒發癔症,還格外嚴肅起來,說:但我把話撂在前頭,接下來的兩個月,鎮裏事情一宗接一宗,都是大事,打明了給同誌們講,我們要應付檢查,檢查我們的部門,非常多,項目更多,機關上下把腳背忙成腳板,也不一定,能忙得過來,要是你們還來添亂,那就。她停頓了片刻。當她再次開口,我聽出,她臉上的春花不僅謝了,還敗了:要是你們還來添亂,賠不賠償,我也就管不著了。這事本來就不該我管,人家采氣,照規定劃了危險區,該搬的搬了,該賠的賠了,沒讓你們搬,也沒給你們賠,證明你們的生命也好,生活也好,都是安全的,你們的果樹不開花,種子不發芽,母豬不下崽,與開采無關。既然無關,還賠個啥?但我前麵已經說了……她又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事情沒那樣絕對,氣體嘛,不是人,也就聽不懂人話,很可能偷偷,跑上山去,給大家鬧出些亂子。這沒關係,將來我帶隊,上山評估。這話我說兩遍了,不再說第三遍。我這人,別的沒啥,言而有信是有的。我講信用,你們,也要講,兩個月內,你們不能到這裏來,要是你們做到了,我就。剛才是誰舉著一根豬?“嗖”的一聲,我又高於人頭,低於天空。黑雲散了,天空明朗,要看清我更不費事。好在鄒鎮長隻用側光瞟了我一眼,就說:要是你們做到了,我就親那根豬!我搖晃起來,比黃胡子矮了一頭的湯成民,攀住黃胡子的手臂,把我搶了過去。它是我的!湯成民紅著臉說。黃胡子也承認,是他的,豬是他的。鄒鎮長揮手掠了一下耳發,照舊以嚴肅的腔調說:那你記住,五月十六那天,請你把它帶到這裏來。你們也都到這裏來,我當著大家的麵,親它。

說完,鄒鎮長麻利地轉過身,七八步之後,向左側的廊道一拐,不見了。

人群很快散開。他們或許覺得,現在還圍在政府門口,即使是圍在這裏拉家常,也是對不起鄒鎮長。湯成民也帶著我離去,但沒把我夾在酸臭刺鼻的腋下,而是兩隻手捧著,貼在胸口的位置。當他從新街又轉回到老街,那些跟他打趣的,還意猶未盡,說:湯成民,你說它是你兒子,你給你兒子取的個啥名字啊?旁人隨即附和:對呀,小孩子風一吹就長變了樣,隔些天,你支使你兒子來我們這裏賒東西,不說名字我們哪裏曉得啊?湯成民愣住了,一時想不出個名字來,但既然是他兒子,又不是剛剛出生,怎能沒個名字呢?他那胸口跳得很厲害,嗵,嗵,嗵。我偷眼看他,見他有些焦躁,但瞬息之間,他不焦躁了,臉上的喜色直往下滴,我趕緊把頭低下,那喜色就淋在我後腦上,黏黏糊糊的。他定是有了主意了。果然,他停下腳,大聲宣布:你們記住,它跟我一個名字,叫湯成民!又是滿街的笑聲,大笑,狂笑。邊笑邊罵:幸虧那龜兒子爹媽死得早,幸虧結不到婆娘,要不然生個兒子跟他一個輩分,一個名字,把爹媽和婆娘都要氣死,祖墳上也沒法立碑。湯成民聽到這些了嗎?當然聽到了,隻是他無所謂。他樂顛顛地像摟兒子那樣摟住我,走下河灘去了。

仲春時節,草長鶯飛,河堤上的迎春花恣意綻放。偌大的半島上,深的是油菜,淺的是麥苗。東麵的清溪河挽著它的兩條支流(北麵的小巴河、南麵的野洮河),向半島伸出柔軟的舌頭,形成縱橫交錯的河汊水網。青青麥葉微微泛白,那是風吹的。風是好風,帶著水的氣息,還有土地和莊稼的氣息,寬闊,醇厚,似能放心大膽地躺在風上睡覺,也能放心大膽地躺在那氣息裏睡覺。湯成民摟著我,在片石鋪成的主道上走了十多分鍾,踅而向右,沿田間小路一直往深處去。遠望半島,遍地是禾苗,可深入進來,才發現有那麽多荒地,荒地上的茼蒿比湯成民還高。也不見人。到處都沒有人。離河遠了,不聞水響,隻聽見湯成民時輕時重的腳步聲。終於見到樹木。我在遠處就望見過樹木,覺得隻是虛幻的影子,沒想到這麽高大,一片小小的林子裏,根根深梢,冠蓋如雲。在河岸等船時,湯成民就告訴過我,他的家在一棵柏樹底下,還說,半島人相信樹能聚魂,所以有人住的地方,必定有樹,指認某人的住處,也是以樹為標記;而林子裏的樹都不是柏樹,也就是說,還沒到他家。林子背後隱著深宅大院。湯成民從大院穿過。院裏鋪著龜紋石,多已殘破,石縫間拱出野草,還長著拇指粗的寬葉構皮。湯成民的腳步聲也跟石頭一樣破碎,發出空茫回音。回音也是破碎的。這麽大的院子,怎麽還是不見人影?看來是沒人住這裏了。一尊分上下兩排反向雕著十六條青龍、被稱為“八方錯”的石磉,閑置在階沿底下;它承接的柱頭斷了,房子塌了。多數房子雖然沒塌,但梁柱傾斜,門窗損毀,風過處,吱嘎亂鳴,蛛網飄**,有幾家門前的碓窩裏,齊蔥蔥長滿看麥娘,連門鬥裏也生著幾枝野豌豆,野豌豆的紫色花朵,豔麗地開著。陽光射進院子,使院子裏明暗切分,暗處幹淨,明處髒;其實都髒,隻是陽光打眼,看不出暗處的髒。髒的不是柴草和塵土,而是蕭索。我原想,隻有千河口那樣的貧瘠山村,人們才會丟下祖業去外地務工,或把家搬走,誰知太平壩人也這樣。這半島不僅坦平,還肥沃,肥沃得隨便抓起一把土,指縫間就往下滴油。實在不該離開。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離開。他們的魂聚在大院前麵的林子裏,身體卻離開了,我不知道這種割裂,會不會給人帶來痛楚。

唉,人的事,豬永遠想不明白,又何必去想。

然而,豬活在人的屋簷底下,如果豬不去想人的事,就連豬也做不好。

自從離開鎮政府,我就沒法不去想鄒鎮長的話。她要親我,時間是五月十六。她將以親我的方式,表明自己言而有信。可我總感覺這當中有什麽地方不對頭。具體是哪裏不對頭,長著一顆豬頭是很難想明白的。我最好多想想我的新主人。他正一聲不吭地摟著我,穿過荒敗大院。我的心和他的心,隻隔著一張人皮,一張豬皮,彼此這麽近,我幾乎能聽見他心髒裏的血吼,卻要費力巴沙地去猜想那吼聲裏的悲欣與渴望,而且根本就猜不透。但也是因為近,明知猜不透,也得去猜。鎮上人除了暗示過他懶,我還聽見有人直接叫他懶膿包,並且說他至少三五年沒養過豬,既如此,今天何以心血**,要把我買走?從他瞪我、提著、戳我、夾我,我有理由認為,他買我,無非是想在家裏放個怕他的活物。或許,他一生都在怕別人,卻沒有誰怕過他,連他以前養的畜生,也都是些烈性子,不像我膽小。他買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舒坦。有個東西怕他,他覺得舒坦。然而,鄒鎮長講了那番話,我又突然變成了寶貝,是他認為鄒鎮長要親我,我就跟著漲了身價?如果是這樣,我真是無話可說。他也不想想,人不會親豬,正如豬不會親人。如果我是鄒鎮長的寵物,自然另當別論,但我不是,她親我就不是親寵物,而是親豬,這可能嗎?不可能的。我們豬,為人作出了巨大犧牲,卻曆來就不被待見,平時少挨幾棒,就該念佛了,別說親。在大庭廣眾之下親,更不可能。鄒鎮長冷靜下來後,會不會在五月十六日到來之前,派人找到湯成民,讓他把我由豬變成豬肉?她說的是親豬(而且點明了是親我),沒說親豬肉,我成了肉,她不親,就不算失信。湯成民接到指令,多半會執行,並以此為榮耀。這不是糟踐我的新主人,是表明我對他不抱信心。先是莫名其妙地戳我,然後又像摟兒子那樣摟我,對這樣的人,我沒法抱有信心。

大院裏的梯坎、廢墟和斷垣戧木,讓湯成民走得很不平順,有些地方不得不曲腰撅股,累得他氣喘籲籲。這倒讓我不好意思起來。我把身子拱了拱,表明他可以把我放下來,讓我自己走。但他沒理會,他踩著大院零落的尾翼,進入了一片油菜田。

田裏菜梗粗壯,卻很稀疏,也不規整,仿佛這田的主人不是人,而是風或鳥。湯成民的身體一起一伏,像坐在船上,這證明他腳下的土地很鬆軟。我也跟著一起一伏,頭暈暈沉沉的,想睡。今天清早,天沒亮明白,舊主人就把我們三兄妹拎進了花籃,下山途中,我在料峭的晨風裏迷糊過一小會兒,此後再沒睡過。到了街上,就不斷受到驚嚇,見到湯成民,更是嚇到骨髓裏,直到離開鎮政府,才相對安穩了。長時間的精神**,使我疲憊不堪。而且餓了,早就餓了。對我而言,餓比困更難熬,也更刻骨銘心。我很想問湯成民:你的家究竟在哪兒啊?為啥老也走不到啊?可是我敢問嗎?且不說我對他的人品毫無把握,單是那聲“你的家”,就會惹他發怒。怎麽,他會這樣說,你還不願意跟我?不識抬舉的東西!他不僅拿錢買了我,還出了高價,因此他有資格罵我,罵啥都成。既可以罵,也可以打,還可以殺。我最好放乖巧些,別拿雞蛋去碰石頭。不如閉上眼睛,讓世界遠離。閉上眼睛就做夢。我夢見了我的弟弟妹妹。它們都比我先被買走,是因為它們比我光滑些,漂亮些。母親奶水不足,我這當老大的,得讓著。我總是等它們把每個**都嚼過了,嚼成了幹菜葉子的模樣,我再去含住。我含住的就是幹菜葉。舊主人正是知道我讓事,才那麽疼我。弟弟妹妹是被同一個人買走的,但依然哭叫,那人走出戲樓老遠,我還能聽見它們的哀號,直到現在,那哀號也聲聲在耳,縈繞不去。那是它們在給我道別——永別。永別了,我的哥!永別了,我的舊主人!這樣的道別,我們清早就做過了,是跟母親和故鄉道別。豬是沒有故鄉的,出生不久就被賣掉,從生到死的路途上,很可能不隻賣一次,許多時候,臨死前還被轉手,我們在陌生的地方長大,在別人的故鄉死去。這是我們的痛,山高日遠的痛,之所以沒把這痛記入曆史,是因為人霸占了文字。人自從霸占了文字,就把所有物種當成自己的需要,就一方麵書寫著自身的曆史,另一方麵以人的眼光書寫著萬物的曆史。

但令我不解的是,人有一個故鄉,人卻要紛紛逃離故鄉……

我的耳朵裏滾過雷聲。

一共是三聲,每一聲都是一個字,加起來便是:湯、成、民。

我打個激靈,驟然睜開眼睛。

原來湯成民已經坐在凳子上了。他到家了。他捧起我,把我舉到他嘴巴麵前。

我還懵懵懂懂的,沒完全清醒,耳朵裏再次滾過雷霆。

又是那三個字:湯!成!民!

鎮上人已經說了,湯成民爹媽死得早,家裏就他一個單身漢,是誰在叫他?是他鄰居嗎?我斜著眼睛四處瞅,到處都不見人。這當口,他氣得右手將我高高掄起,做出用力下摜的動作,最後卻是停在了半空,用左手的食指彈著我的耳片說:你為啥不答應?我在街上就講過了,你跟我一個名字,叫湯成民,我那麽大聲叫你,你為啥不答應?見我依舊沉默,他說:你這龜兒子,未必是個聾子?我趕緊用鼻孔嗡了一聲,表明我不是聾子,我聽清了他的話,我不答應他,隻因為我不認。我是豬——盡管我營養不良,瘦小難看,但我照樣要拍著胸脯向世人宣稱:我是豬!既然是豬,就不該有人的名字。在街上的時候,我還以為湯成民是故意作踐自己也作踐我,來逗那些給他賒賬的店家取樂,沒想到他當了真。誰又想到他會當真呢?我的舊主人經常叫我乖兒,但她知道我是豬,她疼我,是把我當豬來疼,她從沒傲慢到要給我取個人的名字,更沒傲慢到要給我取個跟主人同樣的名字。

我把這些話對湯成民說了,他卻置之不理,又朝我喊。

我把頭別過去。

他將我擱在他的膝蓋上,兩手揪住我左右兩側的耳朵,讓我的頭跟他正對。

這一刻,我再次看到了那種眼神,凶狠的、直刺骨頭的眼神。

我戰栗著,大氣也不敢出。在我的血統裏,銘刻著許多記憶。我正是憑借血統裏的記憶識別自己,也識別同類。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什麽是本分,什麽是叛逆,都受著那記憶的裁決和掌控。先輩遺傳給我的記憶裏,兜頭蓋臉,是驚風暴雨般的恐懼。都與人有關,也與刀有關,先是一片光閃閃的柳葉刀,再是一把黑沉沉的窄葉刀,窄葉刀長過一米,長刀近旁,橫著一麵寬凳,蹲著一口黃桶,黃桶裏盛著滾水。放了我們的血,就把我們丟入滾水裏,翻來覆去燙了,再撏毛,撏了毛再去蹄割耳,開腸剖肚。我們以肉身供奉著人的餐桌,無論喜慶或哀傷,都讓人遠離貧瘠,心生安穩。當割下我們的頭,蹲在案桌上,人說:看哪,它在笑!是他們自己的笑臉映在我們臉上了。但說我們在笑,卻也不假。既然注定了要吃一刀,在被橫放寬凳,封住嘴唇,亮出脖頸的時候,我們就忘記眼前,陷入回憶。恐懼的煙雲背後,是長長久久的快活。請不要取笑這句“長長久久”,雖說豬活不過臘月,可那是人的日曆。我們有自己的日曆。我們的日曆比人的大,我們活一天,相當於人活一個月,甚至一年。萬物都在各自的日曆中走完一生,對時間的設定,隻是為了給予自己足夠的長度。人難道不是這樣麽?分明是一天,卻要分出白天和夜晚,且細化為淩晨、拂曉、黎明、清晨、早晨、上午、傍午、正午、下午、傍晚、黃昏、晚上、半夜、深夜,每個時間段裏,還可細碎地掰下去,細到沒有窮盡。如此不怕麻煩,就是希望把生命加長。

加長不是為了經受恐懼。天底下找不出任何活物,能夠和願意持續不斷地經受恐懼。正因此,學會忘記便成為我們的必修課。並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我們才忘記與生俱來的恐懼感,平日裏就這樣,吃過了,喝過了,就躺下睡,睡足了,就在圈裏轉悠。舊主人的豬圈,呈正方形,我媽走過去是十二步,走過來也是十二步,而我得要好幾十步。舊主人天天為我們打掃,圈裏幹淨得很,有陽光和月光的日子,光斑從外麵的竹林濺進來,那光斑也幹淨得能捉進嘴裏吃。我就經常去捉來吃。從我出生那天起,吃就成為我的主題。我特別喜歡看我媽吃食的樣子。圈裏輪著一方石槽,主人站在圈外,將沉甸甸的木桶拎過圈欄,嘩!熱熱絡絡湯湯水水的食物便傾進槽裏,媽莊重地站起身,前腳靠近槽口,先哼哼兩聲,再將長嘴沒入食物深處,待嘴取出,再大開大合地咀嚼。其間,兩鋪水簾從嘴的兩邊扇出,牙齒咬碎紅薯、土豆、南瓜和苞穀棒子的聲音,還有牙齒和牙齒碰撞的聲音,鬧出非凡的動靜。那一刻,村落莊重,山川肅穆。第一次看我媽吃食,我就立誌將來也要像它那樣,把食物吃得汁水四溢又聖潔端嚴。有時候我還學我媽蹭癢癢,將身體撇在圈欄上,噗噗有聲地刮……點點滴滴,不忍回想,又不能不想。那是我的幸福時光——已經徹底丟失的幸福時光。擺在我麵前的現實,是耳朵被揪住,頭微微揚起,遭受凶狠目光的逼視。湯成民的眼睛大,眼球圓,是俗稱的“銅殼眼”,聽這稱呼,就能聞到一股墓穴氣。老實說,我可以麵對柳葉刀,也可以麵對殺豬刀,卻無法麵對湯成民的眼神。單用一個凶字,描述不了那眼神。能凶過刀嗎?當然不能,然而,刀上刻著亮色和暢快,那眼神卻是慢性的,生著鏽。此外還有許多。懷疑。恥笑。鄙視。玩弄。拉攏。恩賜。命令。強迫。我說不盡。這些都是讓我恐懼的緣由。在他家裏,隻有我們兩個,他那眼神便會時時與我相對,我也因此要時時經受恐懼的折磨。持久的折磨。

你聽出來了,我屈服了。

在他眼神的逼視下,我屈服了。

湯成民!湯成民喊我。

咕。我應了一聲。

湯成民!湯成民又喊我。

咕。我又應了一聲。

他笑了,鬆開我的耳朵。龜兒子,這才像話嘛,他說。然後把我放到地上,又說:等倒,我給你整點吃的。土壩前麵是塊菜地,他兩個大步走出院壩,跨過排水溝,進到菜地裏,逮住一窩開著殘花的白菜,扔給我。菜樹上沒剩幾片葉子。他望我一眼,又逮住了扯,扯了一大堆。夠我吃了,足夠了。他拍拍手,進到屋裏,響鍋亮勺地給自己做飯。他在街上吃過的,現在太陽還高掛著,卻不去幹活,又要吃。懶人胃勤,這話不假。不過這是他的事,用不著我指手畫腳。我隻管吃我的。食物的性質決定了,我不能像我媽那樣吃出氣概,但我盡量穩重些,別顯出餓癆相。菜葉澀澀的,老筋縱橫,要嚼爛了吞進肚子,對我的嫩牙是個考驗。好在除了死亡,沒有什麽能擋住吃。我吃著,又想起了我的弟妹,也想起了我的媽。這時候,弟妹和媽都有了味道,是澀澀的味道。嚼一會兒又成了酸。酸在牙根,更酸在心裏。弟妹和我一樣,都在羅師傅的癔症裏受了傷,對妹妹的手術相對複雜些,傷得也更重些。它們的傷疊加在我身上。如果我能流淚,我就流了。一隻蜜蜂飛過來,在躺倒的菜花上盤旋,我不忍打攪和驚嚇它,走開了。我也差不多飽了。其實沒吃多少,餓得太狠,反而吃不多。湯成民還在做飯,我能抽這空子,看看他的住處了。他單家獨戶,沒什麽鄰居。兩間木瓦房,不知是哪朝哪代修的,板質泛白,雕花窗上掛著塵球,底下堆著柴草。房屋西邊,有個土牆打的偏廈,偏廈沒門,張眼就瞧見一方茅坑,茅坑裏側,是個穿眼漏壁的豬圈,久不養豬,也不打掃,散發出陳年往事的氣息。從偏廈繞過去,傍田埂確實長著一棵柏樹,樹身扭曲如蛇,很高的地方才有枝丫,枝丫上頭有個喜鵲窩,天空從窩裏漏下來,證明那是早被遺棄的空巢。田野遠處,彌漫著淡青色的霧,河霧,即使被太陽照著,也濕漉漉的。我不能走得太遠。一根豬是不能走太遠的,除非被主人趕往別人的故鄉。於是我回到院壩,走到夥房門口窺視。門檻不高,擋不住我的眼睛。跟我老主人的夥房差不多,一尊巨大的土灶,幾乎占了一半的空間,土灶前麵有個火塘,火塘上掛著吊罐。湯成民勾著腰,一手握罐絆,一手拿鐵瓢,在攪拌什麽。他寬厚的脊背,在暗影裏強韌地**。

不管我願不願意,湯成民就是我的主人了,這裏就是我的家了。

白天是什麽?

白天是晚上。

晚上是什麽?

晚上也是晚上。

這是我為自己唱的歌謠。我的白天跟晚上一樣安詳。這讓我始料未及。我的新主人,湯成民,對我實在太好了,真的讓我始料未及。當然,他還是沒掃豬圈,他把我關進去時,我的蹄子即刻被浮塵淹沒。但大體說來,這似乎無關緊要。幹淨,到底不是一根豬的追求。再說浮塵那東西是能趕走的,隻要我在裏麵住些日子,它們自會跑掉。我需要的,是能睡好,吃好。湯成民竟那樣體貼,把一捆稻草抖散,放在圈的北麵(南麵有個小孔,直通茅坑,我去那裏拉屎拉尿),我睡上去,沙沙有聲,還能聞到殘存的穀香,也能聞到凝結在梗子裏的陽光的香味。舊主人也沒給我們鋪過這麽好的草。舊主人鋪的草,像是從**換下來的,黴味兒裏摻雜著尿騷味兒。我妹妹跟主人家的孩子一樣,愛尿床,山裏風大,入夜冷風如割,加上豬圈齜牙咧嘴,冷風直灌而入,尿濕的地方結成冰,連我母親也凍得哭,它哭,我們跟著哭,一家老小哭聲恓惶,而在虛樓上頭,卻響起舊主人若無其事的鼾聲。湯成民為我鋪的草,不僅從沒用過,他還每天檢查,見我隨時都能保持睡處的幹爽,且知道去坑位大小便,他說:嘿,沒看出你這麽有教養呢。然後把臉驟然一垮,高喊一聲:湯成民!我立即答應。見我答應得這麽快,他哈哈大笑,將圈門打開,進來為我把草抖鬆。如果鬆得沒彈性,是“死鬆”,哪怕我自己覺得無所謂,他也要扔出去,再抱新的來。吃方麵更不虧待我。他拿米湯給我吃。米湯是米油,山裏是人吃的,山裏人在米湯裏加入切碎的青菜,稍稍一熬,就成美餐。湯成民也這樣給我做。我這麽講,你可能覺得我沒見過世麵,現在的豬,誰還吃野草不成?現在的豬比過去的地主都吃得好,吃蔬菜和糧食不必說,許多時候還吃特製的飼料,米湯煮青菜有啥好稀奇的?是不稀奇,但我要說的是,湯成民吃的跟我吃的,從同一口鍋裏舀出來。

你如果真的關心我,應該這樣提醒我:可不要因為吃得好睡得香,就昏了頭。

謝謝提醒。我並沒昏頭。陰影無處不在。我們兄妹出生不到二十天,媽就對我們說,天地大德,生養萬物,但自從人霸占了文字,人就成了萬物的主宰。凡當主宰的,都活得累。累在心。人的心思最密集。因為心思密集,使人和人也千差萬別,有君子,有小人,有外君子內小人,有外小人內君子,有裏外君子,也有裏外小人。所以連人自己都承認: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比人和猴子之間的差別還大。當然大,大得多,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是神和魔的差別。神不可怕,魔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神和魔的中間物,那就是人。人當中,君子不可怕,小人也不可怕,最可怕是平常人。因為對平常人最缺乏提防心。你們記住,對這樣幾種人需加倍小心:抖腿的,歎氣的,不掃豬圈的,放屁很響的,指桑罵槐的,文過飾非的,陰晴不定的……媽的這些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在心裏,我前麵講,我對湯成民不抱信心,就是覺得他陰晴不定(而且不掃豬圈)。他會在笑逐顏開的時候突然變臉,用那種特有的眼神刺向我,我連忙低了頭,縮肩夾背,四肢顫抖,做出怕得要死的樣子。我一怕,他就樂,樂了就不嚇我了。我那樣做,大概就是我媽說的小心吧。但從根本上講,所謂小心,幾乎是句空話,別說加倍小心,就是萬分小心,又能怎樣?我們的地位和處境,決定了我們既惹不起人,也最終躲不起人。這鐵一樣的事實,媽當然比它的兒女更了然,因此它又說:你們將來,不知會落入誰家,那是你們的命。既然是命,就得認,認是你的命,不認還是你的命,所以認是認,不認也是認。認命不是服從,而是放下。——媽的這番教導,是否對我起了作用?我的意思是說,我在唱著那首白天是晚上、晚上也是晚上的歌謠時,僅僅是因為我自己放下了,還是湯成民真有那麽好?對此,我不想深究。我沒必要去分辨假象和真實。於我們豬而言,實就是象,象就是實。湯成民能讓我吃得香甜,睡得踏實,我就覺得他真有那麽好。我願意覺得他有那麽好。我現在看到的,隻是他的好。

他好,萬一鄒鎮長不好呢?

事實上,自從上了半島,我最大的陰影就不是來自湯成民,而是來自大河那邊的鄒鎮長。

鄒鎮長很忙,她自己說過的,但她會不會在繁忙的工作之餘,抽空拍拍身邊人的肩膀,說:去通知那天帶豬來的家夥,讓他趕緊把豬變成豬肉!

這種擔憂,讓我在最快樂的時候,也在某個暗角深藏焦慮。如同鮮花有了殘瓣,華服沾了油漬。隻要有機會,我就朝鎮子方向張望,看有沒有那樣一個人走過來。

一天天過去,沒有那樣的人來。

誰也沒有來過。

殘瓣落了,油漬祛了,我和湯成民,都相對安穩地過著日子。尤其是湯成民,安穩到沉默——如果沉默真是因為安穩的話。他在家裏跟在鎮上表現出的,完全不同,在鎮上時吊兒郎當,瘋瘋扯扯,而在家裏,除喊我時聲音大些,做飯時鍋瓢響些,其餘時間,簡直靜默如啞。在他夥房裏,跟土灶呈對角線的地方,有張四仙桌,比八仙桌小一半,也矮許多,那桌上放著一台很老很老的電視機,湯成民有時會看,但聲音開得極低,感覺他把那東西開著,卻並沒看,更沒聽。我覺得他身上有兩個湯成民,一個活在別人的眼睛和嘴巴裏,一個活在他自己家裏。當然,說他懶倒是事實。他不為我打掃豬圈,也不為他自己掃地,至少三頓飯過後,才洗一次碗,穿在身上的衣服,似乎從沒換過。他不怎麽長胡子,隻稀稀疏疏的幾根,不大看得出胡子的髒,但看得出臉上的髒,特別是頭發的髒,髒得結餅。每天,他都是很晚才起床,消消閑閑吃過早飯,才扛著鋤頭走出家門,最遲到晌午,就回來了。回來第一件事,是把我放出來。他解開圈門的搭扣,說:湯成民,出來耍。我便跟在他屁股後麵,走到院壩裏。他搭根小板凳,坐著,讓我偎在他身邊。開始那些天,他把手撫在我身上,坐在那裏一言不發,隻望著半島的遠處,或者半島的天空。遠處是河霧,沒有河霧就是山,就是鎮上越起越高的樓房。天空裏呢?豬的前額太高,加上頸椎是直的,站著時望不見天,某些自作聰明的人因此斷言,說豬沒有夢想,他們不知道,隻要願意,我們總有辦法望見天空。我隨著湯成民的目光,看到天上有雲,沒有雲就是天空的脊背。天空隻在幹淨的夜裏才露出自己的臉,但從不露出自己的心。湯成民,還有我,望了遠處和高處,許許多多的東西奔入眼裏,卻沒有看見過一個人。這麽大一個半島,咋會沒人呢?就說我們曾路過的大院敗了,未必就無別的院子活著?這些疑問我沒說出口,但湯成民猜到了。他凝視著我。我與他的眼神對了一會兒,就移開了。這次不是嚇的,是冷的。那眼神裏的寂寞,比月亮冷,也比冰冷,冷得我打哆嗦。我曾經那麽害怕看到人來——怕他們是鄒鎮長的信使,可是現在,見湯成民寂寞得那般荒涼,我也盼有個人來了。但是沒有人。

隻有我,還有湯成民。

湯成民把我也叫湯成民,因此,兩個其實隻是一個。

又一個晌午到來時,湯成民回到家,打開圈門,說:湯成民,跟我走。我陡然一驚,以為我的時間到了,要去讓鄒鎮長親了。可想想不對,還早著呢。但我依然遲疑。人的事捉摸不透,萬一鄒鎮長把時間提前了呢?走哇!湯成民催促著。我還能賴下去嗎?我知道自己沒有撒嬌的權利,更沒有抗拒的權利。這些天,跟湯成民吃同一口鍋裏的食物,不是白吃的。

結果是我多心了。他並沒領我去鎮子,而是從偏廈外的柏樹底下,朝東走一段田埂,又踅而向北,去往半島的中心。我被淹沒,被半島的廣大淹沒,被莊稼、雜草和竹木淹沒,被蔚藍色的天空淹沒,也被湯成民的沉默淹沒。陽春時節,即使好些天不下雨,港汊和池塘也水光瀲灩,田土和空氣也自帶濕意,我每走一步都留下蹄印,蹄印清潤,精巧,美如花朵。嫩綠的小草在我蹄印裏裝死,我剛離開,它們就探起身子來。昆蟲多得起網,朝我臉上撲,你撲了,我撲,我撲了,他撲,沒完沒了,害得我眼睛都睜不開。連這些家夥也欺生。其實我沒怪它們。我既不怪它們,更不傷害它們,實在受不了,才拍拍耳朵,溫和地把它們趕開。不管多大多小的蟲子,從頭至尾都晶亮得透明。它們自帶晴光。每一隻昆蟲都是一個春天,這樣,半島上就有數不盡的春天。湯成民是領我春遊來了。他的慷慨——賜予我春天的慷慨,讓我深懷感激。不過,我走累了。走得實在太遠了。我停了腳步說:回去吧。他沒聽見,繼續走。我隻好跟上去。他轉過頭,見我落在後麵,站下來等我,我跑到他身邊,他也不再走了,右臂大幅度一揮,說:湯成民,你曉得麽,這些,還有那些,全是我種的。我太矮了,看不遠,不知道他劃定的區域有多大。但似乎也不必弄得那麽清楚,他揮那一下,本身就很模糊。我想他隻是在為自己辯解。你無法將一個種了這麽多土地的人,說成是懶膿包。為表示對他的尊重,我故意蹦跳兩下,像是努力要見證他的豐功偉業。他彎腰把我抱起來,左臂平攤,讓我騎在上麵,右臂又是那樣隨便一揮:全是我種的。那動作真是氣派,很有些指手為界的古風。成就他氣派的,是半島的遼闊。天哪,眼睛也要看酸的大片田野,真是他一個人種的?我想象不出一個每天隻勞動小半天的人,能伺候這麽多土地。老君山千河口的舊主人,周年四季,天晴落雨,起早貪黑,也不過種出幾畝。盡管在平壩跟在山裏種莊稼,完全是兩回事,盡管半島上的莊稼都拉拉雜雜,許多地方野草比莊稼更深密,可數量本身就構成難關;比如你一個人養了成百上千條豬,養得再粗,也隻會出現兩種情況:不是你累死,就是豬餓死。但我不打算戳穿他。我寧願相信他。

他卻不想讓我有任何疑慮,說:湯成民,這些田地呀,都沒得人要了,那些家夥不是出遠門打工去了,就是住到鎮上或縣城去了,酸棗樹下的陳通,掙了大錢,幹脆搬進了省城。反正差不多走光了,把田地扔在這裏,我想咋種咋種。我既不挖地,也不犁田,季節一到,我頸項上挎半籮筐種子,沿著田埂,閉著眼睛胡亂撒,出稻秧後也不成行栽插,更不施肥除草,我讓它們自己長,長成啥樣是啥樣。種子和穀粒被鳥吃了,吃就是!蘿卜被野兔吃了,吃就是!菜葉被青蟲吃了,吃就是!多著呢,我一個人哪吃得完。你問我為啥不走(其實我並沒開腔)?我為啥要走?人是不是去過新鮮地方,一點也不重要,如果那個地方讓你喜歡,讓你驚醒,讓你覺得值,當然好,不然就說不上好。我就喜歡太平壩,以前喜歡,現在更喜歡,我在這裏既當長工又當地主,起床,吃飯,睡覺,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太陽月亮管不著我,風雨雷電也管不著我,我就是我,手上隻做我一個人的事,心裏也隻裝我一個人的事……嗬,眼下有了你,龜兒子,我就要多做一份事,多費一番心了。但是你也管不著我對不對?你的事,我的事,都由我說了算。將來我死了,我就爛在半島上,爛的是肉,骨頭是不爛的,至少短時間不爛,我的肉死了,骨頭還活著,我就用骨頭種地,也用骨頭吃飯和睡覺。你見過活著的骨頭人麽?嘿嘿,你沒見過。等到某一天,我的骨頭也死了,但魂還活著,我的魂在那棵柏樹上,這個你曉得的吧?到那時,我的魂從柏樹上下來,我又用魂種地,也用魂吃飯和睡覺。魂比骨頭還好,好在別人看不見,別人會說,那半島上分明連根人毛也沒得,咋來那麽多莊稼呀?他們坐船過來,想探個究竟,可那些肉眼凡胎,看得見票子上的暗紋,卻看不見人的魂。我等他們在某個地方站住了,比如在一塊菜地麵前站住了,我就去那地裏做事,他們看不見我,隻看見菜葉一片一片撇了下來!

說到這裏,湯成民自己驚異起來,噝噝抽氣。驚異過後,他哈哈大笑,像那樣的事情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他正把那群過來探看的男女,嚇得雞飛狗跳。

笑了四聲半,他突然停了。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停下的瞬間,他似乎就徹底忘記了自己剛剛眉飛色舞描述的遠景,隻將目光投向右邊的田野,又投向左邊的田野。那樣子似在欣賞,又似在愁苦。事實上更像愁苦。何必要愁?不用說,我已完全相信了他,大片田地確實都是他種的,這麽多,管理得再差,拋撒得再厲害,也足以讓他過得流湯滴水。不過還是那句話,對豬而言,人是永生永世的謎。他是我的謎。湯成民是我的謎。他的身世,包括他多大的時候死了父母,怎麽死的,還包括為什麽要我怕他,為什麽要在人前裝瘋賣癡,為什麽種了這麽多莊稼還去鎮上賒賬,為什麽不找個女人,等等等等,都是我的謎。聽鎮上人的意思,是他找不到女人,但在我看來,隻要誠心,不可能找不到。山裏女人有的是,年輕女人自然是走掉了,但跟湯成民年齡相仿或比他稍大幾歲的女人,在千河口就能數出三個。這三個女人,兩個有丈夫——有丈夫的就不說了,另外一個也有丈夫,但她丈夫不要她了。她丈夫去外地打工,她在家種田種地,伺候公婆,還帶著個長年生病的女兒。村裏人都說,她比牲口還苦。但她丈夫幾年不回,在外麵跟別的女人睡,不僅睡,還睡出了個兒子。當她知道了這件事情,就要領著女兒回娘家,可她公公婆婆一邊一個,扯住她的兩條袖子,哭得嗡嗡響,不讓走,說我們沒他那個兒子,隻有你這個女兒,你就跟我們住,到時候尋個好人家,我們嫁你!她感念兩個老人,同時覺得兩個老人需要她,就留了下來。湯成民算不算好人家?說來也算,跟千河口比,這裏好得像天堂。再說湯成民也並不壞,他要我怕他,我裝出怕他的樣子,他也就心滿意足,不再折磨我。隻是,他像是對女人沒有興趣,就算我想當這個媒人,也當不成。

我還騎在湯成民的手臂上呢,他不累,我累。我用前蹄把他手腕子刨了兩下,他才收回目光,將我放到田埂上。他自己也順勢坐下來,摸出煙抽。吐了幾個煙圈,他對我說:當年啊,這半島上多麽熱鬧,兩個村子,有上千人;那邊同盛村和華陽村交界的地方,還有所中學,縣辦的,我在那裏念過兩年書,上下遊幾個鎮的學生都來這裏念書,裏麵又有上千人。現在中學是早搬進城去了,一個個村民也走了……老實說,我很想他們。我想他們,但有時候也怪他們,還恨他們,恨他們怎麽舍得走。我總覺得,他們把半島舍了,也把我舍了。我曉得這是完全不搭界的兩碼子事,可就是要那樣想。那些人,分明是你的鄰居,現在卻離開你,去做了別人的鄰居……其實我也明白,他們走,有走的道理。那回我看電視,有幾個專家在那裏坐成一排,你說我說,說得白泡子翻天,意思是要保存村落,認為隻要改善了村落的生活條件,農民就會自覺自願地留下來。這是把農民當豬看。在他們眼裏,好像農民吃飽喝足,就百事不想。湯成民你說,這半島的條件不好麽?好得很!可他們還是要走。農民也是人,一輩子也想有所生發,各種生發的機會都在城鎮裏麵,不去城鎮,就等於自動放棄。盡管半島跟鎮子隻隔一條河,可你還是村子,村子裏沒有機會,鎮裏才有,城裏才有;如果緊挨城市,連鎮裏也沒有,隻有城裏才有;如果緊挨大城市,連小城市也沒有,隻有大城市才有。這些道理,農民都明白。農民不是豬,長得不是豬腦殼……

說到這裏,湯成民注意到我是豬,打住了,盯我一眼,有些尷尬。

但不知是為自己解圍,還是有了別的什麽想法,他揚起下巴,冷笑了兩聲。

趕場天裏,湯成民去了鎮上。隻要上街,他總是早去晚歸,因此出門前就把食物為我預備充足:將槽倒滿,又在槽旁邊放個木盆,把木盆也倒滿。他現在給我吃的,已不限於米湯煮青菜,還有各類糧食,包括米飯。今天,他倒進槽裏的是湯,倒進盆裏的是飯。其實我吃不了這麽多的,不過就大半天時間。但他明白,飽和餓,不僅與胃有關,還與眼睛和心有關。胃能看得飽,也能想得飽,那是在食物豐盛一呼即至的時候;如果你知道未來的很長時間內將沒有食物,即使剛剛傻脹過一頓,脹得肚皮發亮,響屁連天,甚至如山裏的黑瞎子,脹得大腸翻出肛門,隻要你不知道下頓的著落,眼裏心裏,也空落落的,發慌。湯成民擔心我出現這種感覺。這感覺很不好。由此推測,在他生命中的某個時期,很可能也挨過餓,將心比心,他便用過量的食物,幫助我殺死那種感覺。

饑餓的感覺殺死了,另一種感覺卻複活了。

這種感覺同樣不好。

那便是挨時光。

無論貴賤,一生中多多少少,總有獨處的時候。怎樣把獨處的時光挨過去,隻能靠自己。這天湯成民出門的時候,我已作好了準備。準備獨自度過大半個白天。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睡覺。一旦睡著,光陰就把你沒有辦法。光陰不是個好東西,它不是讓你覺得短,就是讓你覺得長。我承認,這麽些日子過去,我對湯成民有了依賴,說成依戀也行。他在田野裏還好,田野跟他的家連成一體,他咳一聲,走一步,抓一把,挖一鋤,我都能感應到,就像一根弦子,在末梢撥一下,整根弦都動。去鎮上就不同了,隔著大河,還如湯成民所說,隔著村和鎮的兩種身份,他走進鎮子,就走進了另一片天。在那另一片天裏,湯成民變成了另一個湯成民。那個湯成民隻知道嚇我,傷我,且以爛為爛地自我糟踐。我不喜歡那片天,也不喜歡那個湯成民。不如暫時將他洗去,想辦法混過這段光陰,把我喜歡的那個湯成民迎回來。這話說起容易做起難。平常日子,早飯過後到晌午之前,我都是接著晚上的覺往下睡,可隻要湯成民上街去了,就很難成眠。今天更是。或許是把睡覺的準備做得過於充分了,反而毫無睡意。隻好起床,像我媽那樣,也像我小時候那樣,有事無事在圈裏轉圈。走過去是十七步,走過來還是十七步。麻煩的是,我不是我媽,我也不是小時候,轉了五個十七步,就沒趣味了。沒趣味就是無聊。人隻知道他們為打發一生中的無聊時光,付出了艱辛的努力,不知道其他物種同樣如此。為什麽有些動物要冬眠?那是因為,凡冬眠的動物,都有久遠的曆史,它們在浩瀚的時光裏,受夠了無聊之苦,幹脆心一橫,不吃,不喝,不聽,不看,徹底拋棄俗世的樂趣,把整個冬天睡過去。豬沒學會冬眠,是由於豬的壽命被人操控,大多不能善終,不得已,才盡量拽住光陰的尾巴,哪怕光陰帶著我們,跑進一片垃圾場。別說垃圾場,就是停屍場,隻要能領走你的心,讓你忘記了時間的存在,都是老天的仁慈。所謂玩心跳,就是與寂寞搏鬥。這方麵,萬物跟人是一樣的,區別隻在於,其他物種比人更難。人可以從戰爭、從其他動物身上打發時間,此外人還可以幹活,可以上街,可以旅遊,可以起哄,可以踢球,可以打牌,可以看電視,可以玩手機,可以幸災樂禍,可以男男女女的調笑。這一切活動,其他物種要麽不能參與,要麽隻能以犧牲品的身份參與。豬是最通常的犧牲品。像我,一根沒有同伴也沒有睾丸的豬,在最後的犧牲之前,先要作寂寞的犧牲品。

這大概就是我媽說的“命”。

我聽我媽的話,認命,所以在圈裏轉圈,打發時間,。

轉了五個十七步,我加大了步子,結果走過去是十四步,走過來還是十四步。

把自己當橡皮筋玩,有意思嗎?

沒有。

沒有意思還做,是加倍的無聊。

我停下了。

剛剛停下,耳朵裏便“轟”的一聲。那是靜的聲音。半島的靜,跟半島的土地一樣豐饒。四月的陽光傾潑在偏廈的屋頂上,陽光傾潑之聲,也就是靜的聲音。柏樹枝上和遠近田野上的鳥鳴,還有野兔和獴子窸窸窣窣的奔跑和進食,同樣都發出靜的聲音。我的肚子裏,被這些聲音塞得滿滿當當,光陰想從腸壁間溜走,也沒縫隙了,於是跟我的腳步一樣停下了。光陰泛濫,我的五髒六腑,都在光陰裏浸泡著,越泡越沉,讓我站著也累,便又躺下去。睡吧,我對自己說,睡過去就萬事大吉了。說一聲清醒一分。而我身下的稻草,卻睡得很沉。跟我相比,稻草有福了。可從另一方麵講,稻草這樣晚上睡了白天睡,是不是因為有太多寂寞的緣故?還有風,還有偏廈外的柏樹、陽光和田野,還有田野上那些會跑會飛和不會跑不會飛的生命,是不是都有著各自的寂寞?華麗的寂寞。黯淡的寂寞。輝煌的寂寞。瑣碎的寂寞。各自寂寞,無法分擔。世間有無數條隱秘的路,這些路彼此封閉,從不交叉。我能聽見稻草的心跳,卻進入不了它的心。稻草擁抱著當下,卻在懷念逝去的時光。在那些縹緲成夢的時光裏,它以站立的姿勢,跟土壤和季候結謀,跟揚花、吐穗、結實、飄香等等動人的詞語搭配,跟豐收、糧倉、餐桌匯成同一條河流……你聽出來了嗎?我也在懷念過去了。我似乎說過,舊主人的豬圈外麵,有片竹林,竹林裏有條小溪,大熱天的午後,幾層院落的人,都愛去那竹林裏,坐在溪旁乘涼。我、我媽和弟弟妹妹,聽他們說,聽他們笑,聽他們揮舞篾扇驅趕蚊蟲……我不是要說他們,是要說它們,說我的媽和弟弟妹妹。我的媽呀,我的弟弟妹妹呀,好長時間來,我沒說過你們了,看上去我是把你們忘了,其實也真是忘了,留在我身上的唯一紀念,便是我能像媽那樣,把食物吃出動靜,吃出形狀,吃出色彩和滋味。可是我當真忘了嗎?在我心裏,壘著幾塊墳塋,墳塋裏埋著你們,不是你們的肉身,是你們的氣息。你們也把我埋在你們的墳塋裏嗎?也跟我一樣,在這沉悶的春天裏,因為思念而寂寞和惆悵嗎?我想是的。有愛就有寂寞。有愛必有寂寞。愛讓寂寞欲哭無淚。

如此,我享受這寂寞了。

我翻了個身,想認認真真寂寞一回,院壩那邊卻有了響動。啊,響動!從起身到跑向圈欄,我差不多一氣嗬成。我是去看外麵的光線。光線齊嶄嶄落下屋簷,就是晌午了,平時湯成民就回來了。今天隻比晌午稍晚一點,他是去了鎮上,怎麽可能回來呢?他轉了老街轉新街,等著所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本來可以主動招呼的,但他不,像主動招呼就失了他的尊嚴。而那些店家,若正忙著,眼裏就沒有他,隻有閑下來才會拿他開心。他就一直等到人家閑下來。他聽到人家的招呼,再順應那些含譏帶諷的俏皮話,把自己作踐一番。即使啥事不做,單是完成這趟活,也要好幾個鍾頭。而且現在有了新的話題,無需去想,我就知道,那些人必定會問到他“兒子”:湯成民,你為啥不把你兒子帶來呀?湯成民,咋老不見你兒子的媽呢?你兒子的媽肯定貌若天仙,你才不敢帶到街上來,怕別人搶了。諸如此類。此外,他們還會提到……我是說,他們還會提到鄒鎮長要親我的事情。我都把這事忘了。我相信鄒鎮長也忘了。她一定比我忘得更快。她忘了好,免得指使人來叫湯成民處決我。總之湯成民不會這麽早回來的,再快,也要等到下午兩三點鍾。——但的確是他回來了。他從田埂走進院壩,徑直走進偏廈,開了我的圈門,沒吭一聲,就又回到院壩裏。我跟過去,他卻沒在院壩裏坐,直接跨進了夥房。看來他是要弄吃的。我站在他習慣閑坐的地方,有些手足無措。好一陣,裏麵都沒有鍋碗瓢盆聲,隻有間隙的砰、砰、砰。這是陌生的聲音。我悄悄溜到門邊,見他並未做飯,隻坐在四仙桌旁,摁著電視機的按鈕,砰,開了,剛出圖像,砰,又關了。如此反複。為什麽這樣?我不敢打攪,正要退開,他說:湯成民,進來。盡管叫的是我,也隻能叫我,但我還是猶疑。我是豬,豬在變成豬肉之前,不能走進人的屋子,這倒不是說人比豬高貴,而是豬的一種自我限製。世間之物,真正的高貴,正是懂得自我限製。當我說“我”的時候,就已經暗含著自我限製的意思了。

見我沒動,他把聲音提高了八度:湯成民,聽見沒有!

我嚇得一抖,隻得聽令。盡管門檻不高,我還是沒想到自己進去得那麽容易,一條腿緊跟一條腿,就邁入了我從未涉足過的領地。人的領地。當我以豬的眼光站在門外窺視,覺得裏麵逼仄得很,進來後才發現不是那麽回事。這大概跟那些不會水的人掉進一口池塘是同樣的感覺,站在岸上看,池塘小如臉盆,掉進去它就變成了汪洋,每趟一步都是深淵。湯成民以我說不清楚的眼神,瞪我一眼,然後身子一斜,將一條板凳捉到他身邊,在凳上拍拍,是叫我爬上去。你知道,豬這一生,隻上一回板凳,那條板凳叫殺豬凳。他的那動作,喚醒了我血統裏的恐懼記憶。但很明顯,他這時候不是要朝我頸項下捅刀子,這一點我能夠分辨。再說他已經明確過他的原則:我的事,他的事,都由他說了算。剛上凳子,我就嗅到一股血腥氣。這是血統給予我的警告。在不該死的時候上了板凳,是對血統的挑戰和背叛。我噴了兩下鼻子,把血腥氣拂開,才敢抬頭。我看見電視是開著的,他叫我進屋時“砰”那一聲,剛好把電視打開。但他沒看。我當然更不看。他一如往常,一隻手搭在我的身上,像石頭那樣沉默著。而他的臉色,比他心情最不好的時候都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