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他是遇到煩心事了。
你可以給我講一講的,我對湯成民說。他卻沒聽懂我的話。我和他的交流,許多時候不是聽,是猜。我能聽懂他,但還得去猜他,因為他是強者,弱者想活下去,就必須研習強者的語言,同時還必須猜測強者的心思;強者沒必要聽懂弱者,更沒必要去猜測弱者。湯成民之所以猜我,是因為在半島上,除我之外,他沒人說話。可這時候他沒猜到我的意思。或許猜到了,隻是不願意講給我聽。又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他才起身,去灶台上拿過一瓶白酒和一袋餅幹,把餅幹袋撕開,把酒瓶旋開,吃一片,喝一口。餅幹的香氣和脆爽的響聲,讓我滴口水,他遞一片到我嘴邊,我接住吃了。難吃。他再給我時,我不要了。我寧願看他吃。這些東西又是賒來的吧?我這樣想。隻是想,沒說出口,他卻即刻明白了我的心思,轉過頭問我:湯成民,你曉得我為啥要賒嗎?這也正是我想問的。他並不缺錢。別說種了那麽多莊稼,半島渾身是寶,隨便摘些野花、挖些野菜去賣,也足夠買回一缸酒。我回答不出,他也不逼我,舉著瓶子,像喝水那樣喝了幾大口,才自言自語地咕嚨:我要那些家夥惦記我。要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轉過身他們就把我忘了,我欠了他們的錢,他們就惦記我了。
午風從門外跑過,帶著油菜花的藥香。半島上莊稼出得早,我剛來時,油菜花就大多凋謝,但那些散落在田埂上的菜籽,因田埂硬,出苗晚,進入四月,才黃燦燦地開出小花。那藥香也是黃燦燦的,在陽光裏亮眼;隻是稀微,瘦弱,亮一下,又亮一下,就流失於茫茫野地。風越跑越急,越跑越歡實,像有緊急公務,其實隻是做出樣子,讓別人覺得它不寂寞。流失於茫茫野地,是花香的歸宿,也是風的歸宿。風比不上湯成民真誠。
我很想對湯成民說:還有我呢,我隨時都惦記著你。但這話是豬能說的嗎?盡管我有理由相信,不僅我對他有依戀,他對我同樣有,否則不會這麽早回來,可那樣的話還是不要輕易出口。幸虧是這樣。下麵的話,道出了他心煩氣躁及早回來的真正緣由。他說:湯成民,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怕是要泡湯哪。這是指哪些話?我有些懵。他說:你曉得不,半島要變樣啦!那些龜兒子,要在河上架三座橋,小巴河、野洮河、清溪河,各架一座,將半島打通,這樣半島就不是半島了,半島就成陸地了,他們要把鎮子擴過來,利用礦產優勢,將回龍鎮建成僅次於縣城的大鎮。有的說不是建鎮,是建化工園區。以前建在十公裏外的那個,嫌不好,要在半島重建。還說,最遲一年半載,就要動工了,鄒鎮長應付的那些檢查,有一部分就與建園區有關。說不定他們還到半島來看過,隻是我們沒發現。不管建啥,半島都要受折騰了,半島的肥田沃土,要穿上水泥衣和鐵盔甲了……說到這裏,他點上煙,不取口地吸。我明白了他前麵那句話的意思:他曾經告訴我,他死後,肉爛了,就用他的骨頭種地,骨頭碎了,就用他的魂種地。然而,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將無地可種。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並非找不到安慰他的話,是找不到安慰我自己的話。究竟說來,人的事情,豬是管不著的,但這時候,千真萬確,我和他沉浸在共同的哀感裏。“人定勝天”是人特別喜歡的詞語,它為他們折騰輸送了源源不斷的信心,卻不懂得人定勝天應該是:人定,勝天。定是安定。世態安定,內心安定。隻有安定了,才能勝天。折騰是不行的,折騰隻能遭殃。湯成民把折騰和遭殃連在一起,無意中揭示了某種事實。
可這又能怎樣呢?半島會變,才是堅硬的事實。
他見我揚起臉,以為我在看電視,就去電視機屁股上戳了幾下,把鎖住的聲音放出來。一個女主播正在播報新聞。畫麵上是漫天大火,女主播說,那是某地森林燒著了,毀了多少公頃,幸無人員傷亡。聽到這句話——“幸無人員傷亡”這句話,湯成民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瞟我,但我沒理他。那場大火,不知燒死了多少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人卻用那樣一句總結,表達著他們的“幸運”。人是自私的。何況那場火災,還是人引起的。多數人隻是“現在”的人,所謂道德觀和天地觀,隻限於口頭和書本,他們以說和寫,來裝扮自己,也消除寂寞,還順帶發發癔症。也是在他們的口頭和書裏,竭盡所能地貶低動物,先是說它們不會使用工具,後來又說它們不會傷心,而且想當然地以為,魚的記憶隻有七秒,豬的情緒隻能保持半分鍾;除了貶低動物,還指責和汙蔑動物,說螞蚱是害蟲,蒼蠅是害蟲,老鼠是害蟲……殊不知,人才是世間最大的害蟲。你問狼:螞蚱是害蟲嗎?狼說:我不知道。你又問狼:人是害蟲嗎?狼一定說:當然是害蟲!你問鳥:蒼蠅是害蟲嗎?鳥說:我不知道。你又問鳥:人是害蟲嗎?鳥一定說:當然是害蟲!人是萬物異口同聲的害蟲。人說保護土壤、河流、森林和空氣,前麵總要加上一句:為了人類更好地生存。這句話真丟臉。這不僅是自私,還是淺薄和狂妄。
湯成民見我悶悶不樂,拍拍我的腦袋,換了個台。一個身量矮小的男人,正講一起案件: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活人,裝進鐵籠子,扔進了滔滔江水。那人被抓了,供述了,可就是撈不到屍體。屍體是最核心的證據。公安便想了個辦法:將一根與受害者體重相當的活豬,裝進鐵籠子,在相同地點扔進江水,過幾天看看它移到了什麽位置。
砰!湯成民把電視關了。
去他娘的,他說,今天成心和我倆過不去。
我沒跟著他罵,我隻是感到悲傷。
他同樣悲傷。這種情緒,在我倆之間彼此流轉,也彼此添加。
柏樹底下的氣氛很沉重。
直到又一個趕場天過後。
這天湯成民也回來得比較早,剛進屋,我立即發現他有種神經質般的興奮。把我放出圈門後,他獨自笑著,嗬嗬有聲。然後他拿出把尖刀,是他削果皮和菜皮用的,刀麵既有泥土,也有漿汁,發黑,他卻用來刮胡子。他站在階沿下,迎著陽光,讓刀口在下巴上滾來滾去。那幾根胡子經不住滾,飄到他腳下的陰影裏;它曾經長在人身上,被稱為胡子,現在隻能叫毛,且是身份不明的毛,隻需一縷輕風,它就成了流浪漢,流浪幾天,甚至幾小時,幾分鍾,就歸於塵土。湯成民的下巴紅殷殷的,像有血浸出來,他卻將那團圓鼓鼓的肉,摸一把,又摸一把,那表情像吃辣椒,有些刺痛,但痛得舒服。這並沒有完,他從柴草窩裏,扯出一條高板凳,他叫大板凳,放在院壩中央,再舀盆水出來,擱在板凳上。盆是鋁盆,被太陽一照,白光噴射。接著又搭根小板凳,放在大板凳旁邊。他坐在小板凳上,向我招手。我走過去。他撫住我的脊背,說些顛三倒四的話。我明顯感覺到,他不是在跟我說,是在跟他自己說,跟他自己的興奮說。每說幾句,就抬頭望望太陽,又伸手探一下盆裏的水。原來他是在讓太陽把水烤熱。他實在太懶了,連熱水也懶得燒。不過他要熱水幹啥呢?除了趕場日子,他是臉都不大洗的,即使抹一把,也是用冷水。大約過了半個鍾頭,他又起身進屋,在土灶背後的旮旯裏尋。那裏有個洗臉架。洗臉架上沒有他要找的東西,便蹲下身,兩隻手像泅水那樣在地上摸索。終於摸到了,高高興興地拿出來。我卻不認識那玩意兒,一握大小,厚薄不均,被黑森森的三合土裹住。他將它丟在大板凳上,返身取來剛刮過他胡子的尖刀,站在一旁刮那東西,把三合土刮去,才看出是塊肥皂。之後他又坐在小板凳上,把頭埋進了盆裏。他是要洗頭了。他的頭有多久沒洗過?不知道,反正我來過後,他從沒洗過。
他把那顆頭泡了足有一頓飯工夫。
我看不見盆裏的情景,隻從他手上的動作,看出凝結成餅的發絲,在慢慢散開。嘩!頭露出來了,更像是彈起來了。那頭發不像頭發,像一片片不規整的海帶,且是泡得太久的海帶,有涎涎的黏稠。他開始抹肥皂,除往頭上抹,還往臉上抹。抹了三次。當他把水倒進排水溝,溝裏湧出黑煙。然後舀水出來清洗。或許是頭皮凍麻木了的緣故,這次他沒讓太陽烤,直接把頭甕了進去。清洗兩遍,奇跡出現了。我隻能說是奇跡。那頭發,竟黝黑濃密,長及肩頭。先前太髒了,長一分蜷一分,還以為是地衣,永遠都隻那麽長呢。他將頭一甩,長發沉沉**開,水珠子在陽光裏飛濺閃爍。這氣派,這瀟灑,一點也不輸給他站在田原上,手臂一揮,說“全是我種的”。還有那張臉,鼻梁挺拔,唇線分明,額頭上的“川”字紋,使之在善感的氣質裏顯出硬氣;如果不是因為下巴肥實了些,他簡直可以稱為英俊。不過已經夠英俊了。原來,我的主人,湯成民,是這樣英俊的一個男人。我得適應他的英俊,也就是說,我要確認英俊的湯成民和被肮髒遮蔽了英俊的湯成民,是同一個人。幸好他的轉變是在我眼皮底下完成的,不然我會覺得湯成民把我賣給了別人,我又得經受換主和流離之痛。
把自己打理好了,湯成民笑嘻嘻地看著我,說:湯成民,你等著,我馬上給你洗。
又說:我可以不洗,你必須洗。你不僅要洗頭,還要洗澡。
這跟上板凳一樣,背叛著我的血統。豬這一生,隻在長刀從心髒裏抽出,才被扔進黃桶清洗。清洗不是為幹淨,而是為了燙毛,也為了把甲垢燙軟,便於屠戶用鐵做的刨子,將我們“卟拉卟拉”地刮得雪白。我正要分辯,湯成民已端出滿滿一盆水,還有幾米遠,就潑到我身上。我驚得一蹦。他卻哈哈大笑,你龜兒子嫌冷?他說,我都不嫌,你嫌?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把頭伸進水去之前,讓太陽烤了半個鍾頭。他過來,拿起肥皂,也不怕濕了褲子,一條腿將我靠住,在我身上橫塗豎抹。抹了腦袋、脊梁、屁股、腿腳,又抹肚皮,肚皮是幹的,他又去弄來一盆水,擱在我四條腿之間,躬了腰,手捧著往我肚皮上澆,澆濕了接著抹。抹了肥皂,又搓。他搓到了我的陰囊。沒裝睾丸的陰囊。我曾經是有睾丸的,被姓羅的家夥擠了。我出生不到六十天,就失去了性別。這種隱痛,但願人能夠知道。就像買我那天戳我一樣,他對那地方很感興趣,反複搓洗。這回不是讓我痛,是讓我舔舐羞愧。我真想恨他。或許他是無意的,但我還是想恨他。他原本就不是我後來想象的那樣好。我依戀他,就把他想得好了,其實他還是他,陰晴不定。他今天神經質的興奮,恰好證明了這一點。
他完全照搬了為自己洗頭的程序,打三道肥皂,再衝洗兩遍。然後他讓我站到幹爽地方去,晾幹。陽光毫無遮攔,拍打著我的脊背,把浸到皮毛裏的水拍出來,身下滴滴答答,生出另一根豬,當然隻是豬的模樣。我失去了繁殖後代的能力。上天賦予了我那種能力,但被人剝奪了,這輩子,我做不成父親了。盡管,豬的父親都是隱者,也是被**呼嘯催逼的行者,從不能享受天倫之樂,可那種深含孤獨、風塵仆仆奔赴使命的**,正是一根公豬的光榮。而我,**不再,光榮遠離。我隻能生我自己。生我自己的陰影。
太陽均勻地,撫慰一般地拍打我,把我脊背拍得發麻,麻過後是癢,癢得似在輕微地炸裂。這期間,湯成民在屋裏忙,也不知忙啥。待他出來,又端著一盆水。他把水盆往地上一放,說:湯成民,過來。老天,你還要怎樣?他說,過來過來。我一步一頓挨過去,卻嚇得屁股一挫。我看見了另一根豬。這根豬有碩壯的腦袋,有肥厚的耳朵,大睜雙眼,瞪住我。原來湯成民又買豬了,我竟然不知情。我有了同類,不再孤單,按理該高興才對。但我高興不起來。不知不覺中,我有了占有欲。占有半島的遼闊,占有湯成民給的食物,占有我對湯成民的依戀,也占有湯成民對我的依戀。我說人是自私的,結果我自己也是。我並不比人好。我的窘態,讓湯成民仰天大笑,他那頭飄逸的長發,在笑聲裏波動。我們的痛苦,總是能給人帶來那麽多歡樂。他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用手擦淚的時候,還在笑。然後他彎下腰,從背後摟住我的前胯,將我拖過去。那根豬朝我衝來,但樣子極委屈,也極驚恐。看來,擔憂和害怕的,不隻是我。我不願看它,湯成民卻強行按住我的頭,非要我看。他問我:你認識它麽?我不答。他又笑,說:硬是長的他媽個豬腦殼,那是你呀!我如遭雷擊。這是指我吃驚的程度。稍作鎮靜,我才注意到那根豬在水裏。那是我水裏的影子。可那當真是我麽,我不是小如倉鼠、幹筋瘦殼、不成個豬樣麽,怎麽變得這般長大健壯?
但一點不假,那就是我。先前,我吃的米湯煮青菜,或者別的什麽湯湯水水的食物,都渾濁得落不下我的影像,湯成民用一盆清水,讓我發現了自己。
除了壯碩,還有那身白毛,溜光水滑,如銀如雪。
多麽英俊的一根豬啊!
如果我能笑就好了,那我就要跟湯成民一起笑。可是我笑不出來。我們豬,隻有被剁下頭顱,放在案桌上時才笑。我笑不出來還因為,在我驚喜的底色裏,彌漫著化不開的憂傷。我由那麽醜陋的一根豬崽,長成個帥小夥了,可是沒有誰告訴過我,更沒有誰讚美過我,我毫無知覺。我錯過了我的成長。別說我母親,就連我自己,也錯過了我的成長。
但憂傷是短暫的,湯成民高興,我也高興。我們兩個都煥然一新了。他不僅為我洗了澡,還掃了圈。他先用鋤頭去圈裏刨,又用鐵鍬鏟,鏟出幾簍幹塵和陳年的臭味,倒進旁邊的菜地裏,再牽出一根橡皮水管,拇指壓住頭口衝刷,既衝地板,也衝圈欄。水漫金山。當水從便口流進茅坑,我的居所也變得英俊了。青色石地板。黃色鬆木欄。食槽外側,不知是哪個高明的匠人,鏨著天高地闊人壽畜歡的祥和圖景(衝洗前根本看不出來),那股巧勁兒,完全可與荒敗大院裏那尊“八方錯”媲美。我和我的居所,彼此般配,互生歡喜。古往今來,豬死了是肉,活著是髒,這是人對豬的命名,而事實上,豬不是天生就髒,豬雖然不把幹淨作為追求,但也從不追求肮髒,豬滾泥塘,是為泥土在身上幹裂後,清除讓我們惱火的寄生蟲,並非為了沾染泥塘裏的髒。這跟人往自己身上貼黏窪窪的膏藥是一樣的。
那天夜裏,湯成民喝了很多酒。我陪在他身邊。自從第一次進了他的屋子,我就享受著出入自由的特權。當然多數時候是他請我進去。來一杯?他把酒杯揚在我麵前。我以兩個響亮的噴嚏回答他。他笑兩聲,把杯子收回去,自顧自喝,喝到二麻二麻,話就多起來,我也從中聽出了讓他異樣興奮的緣由。他見到鄒鎮長了。他從政府門前過,過第四遍的時候(這證明他是故意往那裏去的),聽見樓上有人叫:喂!喂!他抬頭一望,三樓的窗口上,有個年輕人傾出半個身子,正向他招手。他把手往自己胸口壓了一下,那人點頭,表明確實是叫他,而且做了個讓他上去的手勢。他上去了,結果是鄒鎮長要見他。他被領進鎮長辦公室,鄒鎮長請他在寫字台對麵的沙發上坐了,還讓領他進來的年輕人用紙杯為他倒了水,才問:三月十七那天帶一根豬來的是你吧?他應承了。鄒鎮長說:記得五月十六把豬帶來,我說過的話是要算數的,上午十一點,準時!湯成民點了頭,鄒鎮長又問起我的情況,問我長得好不好,又問我身上幹淨不幹淨,說你們山裏農民有個誤解,以為豬在糞水裏滾才肯長肉,其實哪裏呢,上個月我去韓國考察,看見人家那些農民養豬,三幾天就給豬洗趟澡。湯成民說,我不是山裏的,我的家在太平壩華陽村。鄒鎮長張著嘴,長長地“噢”了一聲,說對對對,那你帶豬來就更方便了,給豬洗澡就更容易了,半島上到處是河汊,用不完的水。
原來,湯成民為我洗澡,是因為鄒鎮長叫他洗。
原來,鄒鎮長並沒忘記要親我的事情。
我以為她忘了呢。
我以為那隻是她的策略呢……
湯成民又在倒酒,眼睛盯住杯子,嘴上一直沒停。他講了另外一件事情。這件事他是從街上聽來的。這件事的主人公,是回龍鎮的書記。那書記姓馬,跟鄒鎮長一樣,都不上四十歲,也跟鄒鎮長一樣,精明強幹。他們最大的區別,也可以說唯一的區別,是馬書記是男的,鄒鎮長是女的。類同太多,便相互排斥,麵子和諧,裏子死掐。馬書記比鄒鎮長高一截兒,鄒鎮長就想把他高那一截兒掐掉,鄒鎮長比馬書記矮一截兒,馬書記就要讓她始終矮一截兒。去年,縣裏打算調鄒鎮長去另一個鎮當書記,可她不走。這麽繞來繞去兜了幾大圈,鄒鎮長被縣委賀書記選中,跟他去韓國考察,馬書記卻被省紀委選中,抽調出去辦案子。問題恰恰出在馬書記辦案。他跟人去辦的,是省委某個副書記的案子。省委副書記啊,他搭著樓梯也摸不著的,人言,三個等級一個層次,三個層次一個境界,馬書記和省委副書記,正是等級和境界之別。這個當然重要,卻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在於,那人曾是馬書記的偶像;不僅是馬書記的偶像,也是許多人的偶像。早在十年前,他在某市當市長的時候,就是明星級人物,博曉古今,學貫中西,談吐隨機應變,做事大刀闊斧;作為一方領導,有這些就夠了,偏偏他又長得好,形如玉樹臨風,舉止灑漫成棋。那些年,電視上有再好看的連續劇,不少人都寧願錯過,到處找新聞節目,看有沒有那市長出現。他的出鏡率是很高的,市台、省台、中央台,都有。可就是這樣一個萬民追捧的人,卻因貪汙受賄而被審查。馬書記接到通知那天,就知道是去審他,馬書記很激動,激動的不是要去審他,而是要去見他。然而,他見到的是一攤廢墟。
湯成民說,馬書記沒完成任務,就裝病提前回來了。他見到了一攤廢墟,自己也變成了廢墟。他的精氣神垮了。他曾經是個很有追求的人,都以為他前途無量呢,可是他垮了,沒有前途了。聽說他最近已寫了辭職報告。你想想,湯成民對我說,鄒鎮長鉚足了勁兒要搬他這塊石頭,結果那塊石頭自己挪開了,不僅挪開了,還碎了,他的那把交椅,不是順理成章就該鄒鎮長坐麽?湯成民麵露喜色,可我想不出鄒鎮長坐了那把交椅,與他有什麽關係。但為了表明在感情上和他步調一致,我點了點頭。他卻嫌我態度不夠熱烈,揪住我的一隻耳朵說:你龜兒子咋悶拙拙的?你曉得不,趁鄒鎮長高興的時候,我問她是不是要在半島建鎮或者化工園區,她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她雖然沒否認,至少表明並不像傳說的那樣一年半載就動工,為這個,我倆就該歡喜對不對?半島多在一天,我們就多歡喜一天!
洗澡。還是洗澡。鄒鎮長說,韓國農民三幾天為豬洗一趟澡,湯成民卻是每天為我洗。他似乎迷戀上這工作了。我的身體,成了他實現自己的某種途徑。難怪洗上幾天,讓我習慣了他對我的全身撫觸,他便把我摟進懷裏。一種姿勢奇特的摟抱:叫我後腿直立,前腿搭在他的臂彎裏。這是人與人的摟抱。他這樣抱住我,往後退,我則是向前走。他說,走,走,走。他說一聲,我邁一步。這讓我相當難受。豬為什麽用四條腿走路?是因為豬需要四條腿走路,他現在相當於卸掉了我的兩條腿。他以這種近乎殘酷的方式,不僅挑戰著我的血統,也挑戰著我的本能:他要我像人那樣,直立行走。可我再三強調,我是豬,不是人。我進了人的屋子,坐了人的板凳,跟人吃同一口鍋裏的食物,用同一個盆子衝澡,已經大大越界,再跨半步,我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豬嗎?反抗。對不起了湯成民,我隻能反抗,必須反抗。他說走走走,我說不走不走不走。我當然沒說,隻是不邁步子。他拖著我走,拖你的,反正我不朝前邁。我就當我的兩條後腿殘了。他開初還很有耐心,教我該怎麽來,他說你前兩天都會,咋倒退了呢?言畢騰出一隻手來扳我。趁他搭不上力,我幹脆坍下去。他明白了,我不是倒退了,而是故意和他作對。他把我往地上一摜,返身去抽柴枝。他要打我了。如果剛進他家門,他再怎麽打,我隻會害怕,不會傷心,現在,柴枝還沒抽上身,我就傷心得想哭。傷心伴隨著決絕,我對他說:你打,打死我算了,那樣我們就一別兩寬了。他誇張地用手掌將柴枝上的細椏劈盡,劈盡了卻沒抽向我,而是喘著粗氣,再次摟住我的前蹄,要我走、走、走。我偏不走。他手一鬆,將我丟開,在我正前方蹲下來。這是一場陰謀,目的是讓我看到他凶狠的眼神。他深深地懂得一個道理:最初的怕和最初的喜,將明明暗暗地伴隨一生。他是要我回憶起回龍鎮戲樓底下的情景,迫使我聽從他的擺布。可是我的主人湯成民啊,你既然很早就失去了親人,你應該知道傷心的力量超過一切,自然也超過恐懼。他徹底激怒了,完全可以說氣急敗壞。氣急敗壞的湯成民,當真打我了。不是用那根柴枝,而是用腿。我無法形容那條粗壯的腿奔向我的肋骨時,天地在怎樣的搖晃,隻知道那一刻世間沒有別的事,隻有他踢我這一件事。我慘叫一聲,滾出幾米遠。
那時候我到底幼稚,不知道在某些情況下,委屈和傷心是可恥的,比仇恨、欺騙、辱罵、恐嚇、劫掠乃至殘暴,都更可恥。我這話是泛泛而言的,並不特指我和湯成民之間的關係。憑良心說,他給了我傷心和委屈的權利。怪隻怪我用了那權利。我太幼稚了,還不懂得有些權利給了你,你卻一輩子也不能用。
湯成民倒並沒想把我踢傷。他害怕把我踢傷。傷到骨頭沒有?從下午到晚上,這句話他不知問過多少遍了。我臥在地上,眼睛睜一會兒閉一會兒。他在夥房傍著火塘的地方,鋪了件衣服,將我放在上麵,隨後抱進一捆柴火。我本來沒覺得冷,四月已走了很遠的路,也不該冷,可火一生,火苗子一熛,我反而打起了擺子。大概是心冷的緣故。他用指尖探察我被踢到的半邊,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探。沒事,他說,湯成民沒事。說著笑了。見我沒有回應的意思,他連忙把笑收住,顯出幾分寡淡,也有幾分怯弱。其實,我也沒想踢你,他結結巴巴地往下說,我是一時來氣,沒能管住我的腿。說心裏話,我舍不得踢你。這家裏就我們兩個,我們兩個都叫一個名字,我踢你不等於踢我自己嗎?我踢你不等於你踢我嗎?見我輕蔑地撅了撅嘴,他把上身伏下來,你以為我在狡辯?他說,不信你試試,你現在就踢我一腳,踢兩腳也行,踢過後再看我說得對不對。我踢了你的肋巴骨,你就直接照我臉上踢。他把臉側過來,踢呀!見我不動,他抓住我一隻前蹄,在他臉上打得啪啪響。蹄印重疊,臉如豬場。七腳,他停下後說,我數了,是七腳。我踢了你一腳,你踢了我七腳,就相當於我在你那裏賒了一塊錢的東西,幾個鍾頭過後,就還了你七塊,黑心啊,湯成民,你這高利貸放得黑心啊。他的這些話,我隻是朦朦朧朧地聽見,因為正如他所言,打他的那條腿,當真痛乎乎的。我打了他,盡管是被動打他,也相當於打我自己。
再沒必要使性子了,我站了起來。
欣慰和喜悅無以言表,他就反複搓手,像他的心長在手上。搓著搓著才想起什麽似的,提來吊罐做飯。做了滿滿一罐。這頓晚飯吃得晚,我們都餓了。他不讓我回圈裏去吃,端來潷米湯的木盆,讓我在木盆裏吃。木盆就放在四仙桌旁,我跟他一道吃。他倒酒的時候,以遺憾到骨的口吻說:你不會喝酒,真他媽可惜。豬不是會吃酒糟嗎,吃酒糟不就是喝幹酒嗎,你咋就不會呢?我想這是不必回答的。人也並非個個都能喝酒。我很快吃飽了,他又讓我上了凳子,摸著我的頭,很動感情地說:湯成民,我們兩個有緣,你曉得不,我們兩個有緣!好幾年了,我既不養雞鴨,也不養豬狗,我看到一切會走的東西都煩,對我自己也煩,可是那天,見你第一眼,我心裏就活泛了,你說這不是緣分還是啥?我卻在想,把我倒提起來,用指頭戳我,也是緣分?他接著說:湯成民,自從有了你,我就覺得自己有了個相依為命的活物,我絕不殺你吃肉,我要一直養著你,豬的壽命應該跟狗差不多吧?那麽你可以活十多年,隻要不出意外,你大概比我先死,你死了,我也不吃你的肉,我要弄口棺材,把你埋了,就埋在柏樹底下。我的魂在柏樹上頭,能日裏夜裏看著你。
我的蹄印還留在他臉上,他說話的時候,那淩亂的蹄印跳動著,像我還在朝那裏拍,還在發出啪啪的響聲。
我往他身上靠了一下。
就在這時,他陡然問了一個非常莫名其妙的問題:你覺得鄒鎮長這人怎樣?
該如何回答呢,我隻見過她一麵,而且是在那樣的情境裏見她。現在回想起來,她長得很漂亮,但不是打人的那種漂亮,是經得起看、也經得起評說的漂亮,即所謂的“二眼美女”。或許是因為她說要親我的緣故,我記住了她的嘴唇,唇吻豐潤,機敏,靈動,可以包含,也可以開放,包含和開放能在瞬息間完成。我隻能說這麽多了。好在湯成民並沒聽我說,他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裏。待我靜下來,他紮實地吞下大杯酒,又噴出一口火辣辣的酒氣,眼望別處,沉緩地說:我跟她,是校友。我在回龍中學念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她念一年級。那時,回龍中學在半島上,有八十多年曆史,圍住校舍的樹木,橫桷樹、洋槐樹、桂花樹,也有八十多年,嵌在操場上的瓷渣,麵在小路上的石子兒,全都有八十多年,即使寒暑假,校園裏沒一個人,隻要起風,就能聽見讀書聲,那是八十多年來的學子在讀書,風把他們的聲音保存下來了。十三年前,學校遷走,校舍荒廢,古樹也被掐頭鋸枝,運進城裏栽種,但讀書聲還在,我也經常去聽。我聽了六年。六年過後,那聲音突然消失了。它沒和我打聲招呼,就離開了。它跟半島人一樣,把我拋棄了。從那以後,我再沒往那邊去過……唉,說這些幹啥呢,我不是在說鄒鎮長嗎?我讀二年級,鄒鎮長讀一年級,當然那時候她不叫鄒鎮長,叫鄒靜。她名叫鄒靜。我跟鄒靜有天在去食堂的路上相遇,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對她來說,這一來一去的兩眼就像風吹過;對我就不一樣了,我的魂被她沒收了。從那天起,我就為她害單相思。單相思這東西,湯成民啊,你龜兒子是不懂的,那整死人哪。最整人的地方就是得不到回答。我隻讀完初二就輟了學,可對她的單相思有增無減。我經常去校門外溜達,就為了能見她一眼;也經常去河邊,幾條河都去,我對河水說:我閉上眼睛,等我睜開時,你要是幹了,我就不想她了。可當我睜開,河水卻汪汪洋洋的,打著水酒渦,歡快地流——水跟著水,水酒渦跟著水酒渦,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她在回龍中學讀了初中讀高中,後來考上了大學。我以為她一走,我就得了解放,哪曉得想她想得更恓惶,就像身上的病,皮上長個瘡,痛起來可以摸,癢起來你可以摳,要是癢在骨頭裏,也痛在骨頭裏,你看不見摸不著,那才喊天!我狠狠地罵自己,啥野雞鳳凰啊,癩蛤蟆天鵝肉啊,可是罵管卵用?未必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犯了天條?我不是找不到女人,是心裏裝了她,再也裝不下別的女人;我心裏沒有野雞,沒有鳳凰,沒有癩蛤蟆,也沒有天鵝肉,隻有她。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她都不認識你呢,你把她裝恁緊幹什麽?想想也是,我也經常這樣問自己。罵都不管用,別說問。這輩子,我隻能做單相思的烈士了。她大學畢業去了哪裏,我不曉得,直到大前年的七月十四,我在街上偶然碰見了她……雖是三十三四的女人了,頭發也剪短了(她以前的頭發拖到屁股丫子),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我的單相思跟她一起在長大,在變老。湯成民,說起來真丟人,見到她我就紅了臉,耳根燒得青辣子痛;就像少年時候一樣,想見她想得發瘋,真的見了,臉卻紅得起火,躲都躲不贏。其實她根本就沒瞅我一眼,我是說大前年七月十四那天。我聽見人家叫她鄒鎮長,才曉得她現在的身份。嘿,那天回來,我發現自己不想她了,你說怪不怪?可到夜裏,我又發現,我不想的是鄒鎮長,鄒靜還在繼續想。麻煩的是,鄒鎮長的確是鄒靜變來的,我想鄒靜,咋能不想鄒鎮長呢?……
他悵惘起來,咕嘟嘟喝酒。
我該不該相信他的話?他分明說自己的魂在柏樹上,怎麽又說被鄒靜沒收了?
可我還是覺得應該信他。即使不信他的話,也該信他一往情深又痛苦不堪的樣子。
我在鄒靜和鄒鎮長之間打絞絞,湯成民繼續說,打絞絞的結果是灰心。灰心得很。我在人前有多跳,在心裏就有多僵。這不是說鄒鎮長不好。兩相比較,鄒靜是花,鄒鎮長是葉,你不能說葉就不如花好。人說三月看花,四月看葉,證明它們各有各的好。我的意思是,鄒靜和鄒鎮長,都讓我苦惱。讓我苦惱的卻與我沒有關係,這比病生在骨頭裏還糟。也是老天憐惜我,遇上了你,而且鄒鎮長要親你。你跟我一個名字,她親你,也就是親我。你要轉得過這個彎兒來。等這件事情過後,我就幹幹淨淨把她丟開,我們兩個就好好生生過日子。
原來是這樣。
所以湯成民,他摩挲著我的腦門說,為了把這事幹得體麵些,我才叫你站起來,學兩腳走路。你想想,你不站起來,她要親到你,就必須蹲得很低很低,她是鎮長,那樣子不好看。這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她親你是要給人看的,我不是說她有坐頭把交椅的大好機會嗎,言而有信能為她加分,具體到這件事情上,她親你能為她加分。要是蹲得太低,能看見的人就少多了,效果也跟著打了折扣。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受點委屈和夾磨,行不?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從那第二天,我就開始了刻苦訓練。刻苦的前提,是有強大信念的支撐,幫助湯成民了結他的單相思,為他單相思的對象加分,是一種信念,但還不夠強,我得從根子上讓自己強大起來。於是我就想,人最初也是四蹄奔走,後來前腳離地,彎腰慢行,再後來,腰直了,後腳靈便了,前腳變成了手;人背叛了自己的血統,並因此霸占了文字和智慧,成為萬物的管家,人可以,豬為什麽不可以?——你聽明白了麽,我是主動與血統挑戰了,我是把自己跟人比了,或者再說利落些,我是把自己當成人了。我要從遠古起步,走過人走過的路,奮力追趕。湯成民在家時,他摟住我前蹄在院壩裏練習,他不在,我就在圈裏抓住欄板練習。我的後腿腫了,睡一覺消了,然後又腫了。這不打緊,打緊的是我的蹄花裂了。疼啊。羅師傅騸我,湯成民戳我,都沒這麽疼過。那是叫不出名字的疼,是比疼還疼的疼。但我橫下一條心。我把這疼既當成考驗,也當成福音。連湯成民也看不下去,我告訴你,他甚至流下了眼淚。功夫不負有心豬(說有心人也行),我成了。這天,湯成民做午飯的時候,我前蹄蜷起來,站著從院壩走過去,左腳一邁,右腳再一邁,就邁進了他的門檻!
也邁進了五月十六的門檻。
頭天夜裏,也就是五月十五的夜裏,湯成民自己洗了澡,又為我洗了澡,還鋪了幹淨稻草讓我睡。當天清晨,也就是五月十六的清晨,天剛泛白,他就起了床,先做飯吃,吃過飯,他刮胡子,刮了胡子又為我洗澡,且特意為我洗臉,尤其是洗我的嘴,洗得那個仔細,隻差沒把我嘴皮搓破。然後,他拿出一件衣服,新嶄嶄的,明顯是前場才買來的。過來,他坐在幾米開外的凳子上說。我剛起步,他就搖頭。哦,我怎麽能趴著走路!“噌”的一聲,我直立起來,梆,梆,梆,走到他身邊了。他把衣服往我身上披,嚇得我又趴下了。這是給我穿的?他都沒穿過新衣呢。但我立即想起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衣服穿在我身上,跟穿在他身上是一樣的。我再次直立,他把袖子套進我的前腿,腿短袖子長,他比畫了一下,脫下來,拿出把剪刀,毫不猶豫地把袖子弄短了一截,再穿,很合適了,剛好籠到我的蹄腕。接著他又拿出一件東西,是紙剪的大紅花,紅得精致,紅得蓬勃,明顯也是買的。他把紅花往我脖子上套。龜兒子,他說,可惜沒有大鼓,以前,半島上的大鼓是很有名的,同盛村和華陽村各有一撥,三十個人,三十麵鼓,加起來就六十個人,六十麵鼓,農閑時節,兩村鬥法,敲得震天動地。可惜那些龜兒子全都不在半島上了,鼓也毀了,要不然,敲著大鼓把你送到鎮上,那才氣派!在這樣的遺憾聲裏,紅花戴好了。出發!他大聲下令。我記得他說過,鄒鎮長讓他十一點前領我到場,現在最多八點鍾,怎麽就出發了?
別忙!我剛動身,他又說,去鎮子的路上,包括到了現場,你都用四條腿走路,你要等到鄒鎮長快親你的時候,才突然立起來,那樣才出效果!
穿過半島,一路上沒什麽,就是覺得熱。又是一個太陽天。五月的太陽可不比三四月,三四月的太陽是涼水、溫水,到了五月,就燙了。何況我還穿著衣服。在我的祖傳記憶裏,沒有過穿衣服的任何印跡,衣服於我,是九天裏鑿出的另一個太陽。這也沒什麽。與我剛來時相比,半島上有了新的景致,稻秧齊楚楚地冒了田,蛙鳴播撒著秧苗的清香。我忘情其中。可快上渡船時,明顯感到氣氛不對了。不知是湊巧還是鄒鎮長特意掐算過,這剛好是個趕場天,半島上平時看不到人,趕場天裏卻還是有人坐船。我進半島那天,船裏沒有艄公,乘客攀住橫在河上的鐵索,一把手一把手地換,船就去了對岸,現在有艄公了,大概是那時水淺,現在水大,再那麽過河不安全。我跟湯成民在堤岸高處,見船裏已有了五六個人,或站或坐,高聲大氣地擺龍門陣。他們是去賣菜的,想趕早,閑談的間隙,沒忘記催促:快推呀。艄公從棚子裏鑽出來,抬頭望見了我們。那聲笑,像肺炸了。乘客也望見了,也像肺炸了。在集體的暴笑聲中,我和湯成民上了船。上船後他們不笑了,看看湯成民,又看看我。湯成民那頭藝術家似的長發,讓他們鄙夷。對我,自然更加鄙夷。他們可能還不知道鄒鎮長要親我的事情,以為我是故意出風頭。偏偏這時候起了河風,紅花顛來倒去,在我脖子上招搖。哼,一根賤豬,還穿衣服呢,還戴紅花呢!他們的眼睛分明在這樣罵我。我真想站起來,讓他們知道,我跟你們一樣,也能站立。但湯成民交代過,這時候不能站。再說浪頭子撞得船板啵啵響,我怕站不穩,反而丟醜。
是怎樣走過半截老街,穿過夾巷去了新街,又走過幾十米新街去了鎮政府,我是想不起來的。我隻記得自己被笑罵聲圍困。快看啊,他們呼喊著,看那根豬啊!他們都是瞎子,看不見我正走在人的路上。進到鎮政府,卻不見人,更沒見鄒鎮長。我們在底樓的廊道上等了好一陣,才有個年輕人進來,愣愣地把湯成民盯了兩眼。大概也是為他的長發,還可能為他的英俊吃驚。吃驚過後才打招呼:這麽早就來了?口氣雖然熱烈,卻掩飾不住居高臨下。然後指著我,低聲說:亂球整,給它穿衣服幹啥?穿上衣服,遠處看去還以為是個人呢,脫了脫了!湯成民連忙蹲下,為我脫。悲哀,真是悲哀。我猜想,這個年輕人就是那次在三樓的窗口上喊湯成民去見鄒鎮長的那位,連他也不承認我的身份。他把我們領進一間空屋,說:在這裏等,到時候我來叫你。他隻說“你”,沒說“你們”。出去的時候,他把門關了。這太過分了,我是來給鄒鎮長加分的,不該遭受這樣的冷遇。在路上我還想象:當我們走到政府門口,鄒鎮長立即迎出來,跟湯成民握過手,又跟我說話,誇我的白,誇我的幹淨和帥氣。我還提醒自己冷靜,別在鄒鎮長誇我時就站起來,要像湯成民交代的那樣,到關鍵時刻才站,給她一個驚喜,也給所有人驚喜。結果卻是這般景象。屋子裏有張木沙發,湯成民在沙發上坐了,將從我身上脫下的衣服放在旁邊,騰出手正要把我抱上去,卻又打消了這念頭。你委屈一下,他說,這是人坐的,要是你也坐,我怕他們看見了不好。你聽見了嗎,湯成民也把我跟人劃清了界線,而他以前口口聲聲表白的是,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但我沒有退路了。我陷入了一場噩夢。我想盡快結束這場噩夢。
屋子裏,隻有一麵高窗,啥也看不見。看不見外邊的景象,也就是看不見時間。湯成民既不戴表,也沒手機,他同樣不知道時間。我們隻能在對方沮喪和焦慮的神情裏,感覺時間。然而,那可惡的時間,卻丟下我們不管,自己逛街去了。
我想屙尿!我對湯成民說。
湯成民奔向門邊,怯生生地把門開了,側著身子溜出去,又把門閉了。過一會兒回來,滿頭大汗。他肯定是去找廁所的,可顯然沒成功。他小心翼翼關了門,屙,他說,就在這裏屙。嘩,嘩嘩嘩。他齜著牙。他齜牙的聲音跟我屙尿的聲音一樣綿長。他一定在想:龜兒子啊,咋這麽多啊,趕快屙完啊。我奮力往外擠,脹得出口隱隱作痛。當我終於停下來,他叫我站開些,然後用腳將尿液四處驅趕。尿液變薄,變淡。這時候他才坐下來,告訴我說,廁所他是找到的,但隻有人的廁所,沒有豬的廁所,那廁所比這間屋子還幹淨,裝著小便池和抽水馬桶,他說抽水馬桶你肯定不能用,小便池又太高,你站起來也尿不了那麽高。他還告訴我,他甚至冒著被當成流氓的危險,溜進女廁所看了,女廁所裏連小便池也沒有,隻有抽水馬桶。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我的腸子蠕動起來,緊跟著,肚裏翻江倒海。
我要拉屎!我對湯成民說。
話音未落,半截屎已經出洞。
湯成民沒有抓拿。尿過一會兒就幹了,幹了就看不出我屙過尿了,屎卻不同。他說,嘿!你嘿又怎樣呢,五穀輪回,誰又管得著呢。眼看那坨屎要掉地上了,湯成民迅速扯過沙發上的新衣服,接住了。他把衣服捧著,叫我快拉。我哼哼哼的,往肚子裏運氣。但他還是嫌我拉得慢,對我切齒咒罵,啥話都罵盡了。你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麽嗎?我想的是:我應該待在我該待的地方,那才是我的自由王國。我不要做人了。我本來就不是人啊!
我拉完後,湯成民用衣服的幹淨處擦了我的屁股,正準備去廁所處置那些糞便,門外卻響起腳步聲,而且明顯是朝這邊走過來。湯成民將那衣服一團,寶貝似的抱在懷裏。
又是那個年輕人,他把我們領了出去。
晚上六點半鍾,湯成民打開了電視。他要看地方新聞。今天最大的新聞,莫過於鄒鎮長親我。我也是在看新聞時,才回憶起那整個過程。鄒鎮長不是說在政府門口親我嗎?可那年輕人卻把我們往老街帶。人真多啊,怒潮似的,追著我們跑。鄒鎮長把時間定在十一點,是有講究的,山民沿山沿嶺來趕場,腳步再勤,也趕不了早,到了鎮上,多是半上午,慌腳忙手辦了事,又得回轉,因此,上午十一點左右,是人最稠密的時候。鄒鎮長就等這時候,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們去了老街,直奔戲樓。那裏人更多,都沒長手,也沒長軀幹,如紮進籮筐的筍子,隻高高低低露出頭。人再多也擋不了我們的路,數十個健壯男人,用肉身為我們開辟了通向戲樓的小徑。戲樓早已毀壞,隻剩殘破的簷角和一個令人懷想的名字,再就是一個空壩子,是回龍鎮上最大的空壩,平時做廣場,趕場天成為交易場所,但不知啥時候,空壩中央搭了個木架高台,鄒鎮長已站在台上,台下架著攝像機。她請來縣裏的記者了。攝像機可比大鼓洋氣,湯成民用不著遺憾。走到高台的樓梯口,記者揮手阻止了我們。他還在調試機位。調好之後,他對領我們來的年輕人說了聲“ok”,年輕人就對湯成民說:帶上去。湯成民真是個膿包。我要說,我的主人湯成民,真是個膿包。他竟然臉紅筋脹,緊張得手腳沒有擱處。如果是因為見到自己單相思的人紅臉,我還能原諒他,可我覺得不是。我覺得他是因為害怕。三月十七日那天,他把我從黃胡子手裏奪過去,高聲說“它是我的”,臉雖然也紅,卻不是現在的這種紅法。他是被眼下的陣勢嚇住了。關鍵時刻,人是靠不住的,主人也是靠不住的。我自己上去好了。我沿著坡度很大的樓梯,往上爬。喝彩聲山呼海嘯。我看見,湯成民這時候又變成了英雄,昂然四顧,像正往上爬的,不是我,是他。鄒鎮長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等我走過去。走,走,走,噌!距鄒鎮長還有五步遠,我直立起來,並且以直立的方式,朝前走了四步半。我這樣做,跟湯成民交代的有出入,但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讓台上台下的人都看看:我,不僅能夠站立,還能夠直立行走!鄒鎮長朝後退了一步,全場也啞靜下來。啞了足足半分鍾,才響起尖叫聲。那尖叫不是興奮,而是驚恐。更加驚恐的是鄒鎮長,她明顯化過妝的臉,變幻著顏色。見她遲遲不動,我又朝前邁了半步。親啊!親啊!終於有人喊。鄒鎮長笑了一下。我從沒見過那麽慘然的笑。她完全失去了自主,隻是機械地低下頭。就在我能夠著的時候,我猛然親了過去。——你聽明白了嗎?不是鄒鎮長親我,是我親鄒鎮長!我由被動變成了主動。哦,細嫩的嘴唇。三十六七的人了,嘴唇還是那樣細嫩。那是我接觸過的所有物件中,最為細嫩之物。
在現場時沒注意到,看電視才發現,不僅有攝像機拍攝,還有許多人用手機拍攝。這即是說,我不僅會在電視上出現,還會在網絡上出現。電視不出縣境,網絡卻走遍天下。我成了大明星,還必將成為更大的明星。湯成民說:龜兒子,你火了。而我看見的,卻是他的嫉妒之火,那團火燒得他眼珠發紅。他嫉妒我成了明星,更嫉妒我不是讓鄒鎮長親,而是主動親了鄒鎮長。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例外地把電視聲音開得很響,讓我聽眾人的呼喊,開始喊的啥聽不清,畫麵上,隻見湯成民扭過脖子,對著人群高叫:它叫湯成民!近處的人聽見了,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戲樓上空,便回**著那個人一樣的名字:湯成民!湯成民!湯成民!湯成民!……
然而,就在那天夜裏,趁湯成民熟睡的時候,我逃跑了。要翻出那個圈欄,對我來說可謂輕而易舉。
一開始我就說過,這是兩年之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說,我已經逃跑兩年了。兩年前的五月十六,我穿過星光下的半島,腳下沒有方向,河流便成為我的方向,跑啊跑啊,終於聽到了水聲。撲通,我跳了下去。泅水是祖傳的技藝,用不著學就會。洑到對岸,我抖掉水珠,鄭重地轉過身,直立起來,麵朝半島,深深地了鞠一躬。那是我最後一次直立。
是的,我還說過,我逃跑,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名聲敗壞了。也是在電視上,我看到有些人背著花籃,花籃裏裝著大大小小的豬,豬們都伸出腦袋,朝我看。那鄙薄的神情,將成為我永生永世的傷疤。豬平凡而卑賤——平凡是老天爺說的,卑賤是人說的——可再平凡,也有名聲和尊嚴。我輸不起那尊嚴。是的,我表達過這層意思,但如果你是聰明的,你該知道我是在避重就輕,就像馬書記審過的那個省委副書記,為逃避罪責,就以消遣女人的方式避重就輕一樣。你知道嗎,我之所以逃,是因為我不僅挑戰了自己的血統,還挑戰了人。人不僅心思密集,還很小氣,很自大,他們經不起挑戰,更不容許一根豬的挑戰。還不明白麽?那我直說了吧:如果我不逃,第二天我就會麵對屠刀,走上不歸路。
我一心想著的,是逃到老君山,逃到我的故鄉千河口。我知道我的舊主人也不會容我,對此我也並不奢求。我隻想看看我的媽。媽聽說了我的事情,大概同樣不會容我,我照樣不奢求。我隻想遠遠地看它一眼,看它是否還活在世間,如果活著,又是以怎樣的模樣活著。可是我渡錯了河。小巴河和野洮河,在半島東麵匯入清溪河,我本應該從小巴河和清溪河的交匯處,渡到北麵去,結果卻從野洮河渡到了南岸。這可能與心急有關,與夜晚有關,也與我下意識裏要避開鎮子有關。總之我到了老君山的對岸。對岸的這麵山叫馬伏山,是老君山的影子山,跟老君山一樣深廣,一樣險要,當我踏進野地,眼前團團的都是崇山峻嶺。星月之下,草木光輝,我就尋著漫無邊際的光輝上行。這時候,我才感到腳痛。蹄花痛。練直立行走,練得我蹄花開裂,在半島和平整的街麵上,還能忍受,來到這亂石嵯峨的山野,便痛徹心扉。當然,主要是我扔掉了那個信念,沒有了強大的支撐。我不想去描述自己這兩年是怎樣過來的,我隻想說,我無時無刻不在饑餓中度過。每個日子,整個白天我都縮在洞裏,絕不敢靠近人的莊稼地。事實上晚上也不敢靠近,我總覺得,在黑暗的深淵裏,也有金石之眼,直棱棱盯住我。何況還有開采隊豎起的火炬塔。火炬塔很高,亮得了天亮不了地,但我還是怕。再怕,也得吃,得喝,我的吃喝都是在三更半夜匆匆忙忙解決的,吃喝一頓,就管一整天,渴得再狠,餓得再凶,白天也絕不敢出洞。我是全民公敵。此處的“民”,不僅指人。連樹枝也抽打我。連雀鳥也嘲笑我。最可氣的是,有天在我洞門前來了一隻鬆鼠,它竟然吱吱叫喚,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再用爪子在自己臉上刨,羞我。自那以後,類似事件就經常發生,我不得不隨時變換住處。我形單影隻,沒有同伴,更無朋友。
直到一年半過後,情況才有所好轉。
可接著又遇到另一種苦惱。也可以說是更大的苦惱:有天深夜,我碰見一根母豬,它想跟我溫存,我也想,可我馬上發現它要的是特別的溫存,它屁股上的氣味滔滔不絕,那氣味閃爍著血樣的光芒,奔騰著繁殖的**。我想到了羅師傅,想到了柳葉刀,想到了早已死去的睾丸,我怒吼一聲,狂奔而去。我失去了一次機會。那機會早就失去了。
我還是沒有同伴,沒有朋友,更沒有家人。
但不管怎麽說,我一天天的在往下過。到而今,我的生活基本歸於平靜了。表麵的平靜。據說過分的孤獨能催心死,果真是這樣倒也好了,麻煩的是我的心沒死。我還記得湯成民為我取的名字。在我最艱難困苦的時期,我也想到過半島,想到過湯成民,盡管我不可能回去。現在更不可能回去。說不定半島已被毀了,鄒鎮長當時說八字沒一撇,可是誰知道呢。鄒鎮長還說,她要帶人上山,實地評估,根據損失大小給山民賠付,是否做過這事,我不清楚,但我總覺得懸。我親了她,也等於是她親了我,就算她言而有信了。我感覺到,鄒鎮長當初想出親我的主意,也是在避重就輕。她是否因此提幹了?是否如願以償了?我同樣不清楚,也不關心。我真正關心的是我媽。馬伏山上,即使春夏,也看不到幾朵花,偶爾開幾朵,湊近花蕊也聞不到香氣,葉子大多蔫不拉嘰的,打不起精神。馬伏山如此,老君山也差不離。我說過,馬伏山是老君山的影子。它們互為影子。如果我媽徹底喪失了下崽的能力……
不能再等了,我必須去看它。
下山,過河,又上山。這其間的辛勞,我是沒資格去講的,因為我是去看我媽。我早該去的,為什麽要等到今天。我從記憶裏搜索舊主人背我們下山時的路徑,但你知道,那條路變得越發荒蕪,根本看不見路,其實是沒有路。如果不是思念深切,我簡直會放棄。我沒有放棄,經過八個晚上(白天我還是不敢亮相,心再急,也隻能蟄伏起來),終於找到了千河口。然而,這是我的故鄉嗎?完全認不出來了,才兩年多時間,就恍若隔世。見不到人,更見不到家畜。我不顧忌什麽了,這天上午,我挨近舊主人的院子,發現門軸上牽著蛛網,其荒敗程度,雖不像半島上的那個大院觸目驚心,但荒敗本身已成為事實。看樣子,賣了我們不久,舊主人就把我媽殺掉,搬走了。明知道自己沒有媽了,但還是下了梯坎,踅過一條布滿碗渣的小路,鑽進畜棚,先是牛棚,再是豬圈。空。空得空茫。空得闊大。空得隻剩下陽光的斑點。但那斑點再不能捉進嘴裏吃。太髒了。
媽,我回來了。
我回來晚了。
但我回來了。
豬是沒有故鄉的,可是我,回到我的故鄉來了。
我要在我的故鄉生活下去,直到老死。
不知在圈門外站了多久,直到渴得嗓子冒煙,不得不找水喝,我才起步離開。圈外竹林裏的小溪還在,隻是沒人去那裏乘涼了。我朝小溪走過去。小溪照出我的影子。長著獠牙的影子。或許早就長出來了,我不知道而已。我再次錯過了我的……該怎麽說呢?說成錯過了我的成長嗎?我不知道。見到那兩顆鉤狀的獠牙,我是喜悅還是悲傷?我不知道。人言,身下無光,就誤以為是影子,這話當真嗎?我不知道。都不知道。全不知道。通通不知道。你問我一萬遍,我還是說不知道,請你不要逼我回答。
砰!
什麽聲音?
是槍聲。獵人的槍聲。
砰砰!
槍聲越逼越近。
難道他們是追著我來的?
血液呼嘯起來。
我聽見,天地之間,一個聲音高叫著:
湯成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