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之餘,她不禁睜開了雙眼,望了望已是遙遙立在大牢門口的他。輕輕喚了聲,“大人?”
龍騰的聲音有些不自在,他也不回頭,隻是淡淡道:“不用叫我大人,叫我龍騰罷。穿上衣服,跟我來!”
龍騰……她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霜蘭兒愣了愣,雖不知為何他突然不再強迫自己,但她亦是無處可去……看著眼前之人已是步出大牢,她匆匆穿好衣裳,疾步跟了上去……
黎明時分,灰天上透出些紅色,黑夜漸漸褪去。
上陽府尹官邸。
龍騰快步返回至門口時,等候多時的玄夜立即上前迎道:“殿……”甫一開口便被龍騰以眼神製止,他立即改口道:“大人,您總算回來了。屬下很是擔心。”
龍騰擺擺手,“我能有什麽事,你不用整天瞎操心。”
此時玄夜才注意到有一名女子跟在龍騰身後。衣裳像是沒有扣紐扣,隻是鬆垮地裹在身上。且長發披散,腳上無鞋,身上還隱隱染有血跡。這個樣子,像是方才曾遭受了什麽一般。
玄夜瞧著,不由微愕張著唇,愣住。難道主子惹了什麽風流債?
適逢官邸總管方遷出來相迎,見了霜蘭兒亦是多瞧了兩眼。
龍騰袖袍一甩,吩咐道:“方遷,將這位姑娘帶去沐浴換身衣裳,安排在府中住下。”
方遷應下,遲疑了片刻,終是問道:“大人,以何名分安排住處?”
霜蘭兒不傻,自然看得出眼前這名總管方遷,還有方才那名黑衣護衛必定以為她是龍騰的女人,誰教她衣衫淩亂破碎,長發散亂。也不能怪其他人誤會,遐想非非。
龍騰轉身,望著霜蘭兒,妖媚狹長的眸子逐漸眯起。他扯開如朝陽般的笑容,齒間慢慢蹦出二字,“丫鬟!”
霜蘭兒微微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丫鬟?為啥不是客人?”
龍騰見她遲疑,笑得更燦爛,“還是你想當侍妾?其實我可是很想的……”
語未畢,她已深深蹙眉。
龍騰笑著擺擺手,言語間益發孟浪放肆,“丫鬟就丫鬟罷。不過,哪天你要是改主意了,我的床隨時為你敞開。”
她橫眉瞪了他一眼。他還真是……這麽多人在,他竟然說話一點遮攔都沒。
“是!大人。”方遷立即應道。
霜蘭兒自知無處可去,白吃白住畢竟不好,當丫鬟還能盡己所能。想了想,她並沒有覺得不妥,當即微笑道:“那就有勞方總管帶路了。”
“嗯,你跟我來。我可跟你說,想要在這府衙中做好差事,你首先要記得多看多做少說話,知道了麽?不該你打聽的事別打聽,不該你知道的事,即便聽到了也不許外傳……還有不該你肖想,別有非分之想……”方總管絮絮叨叨,說了長長一大篇。
霜蘭兒聽著迷迷糊糊地,她胡亂點點頭,視線卻在龍騰那抹即將消失在拱形園門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其實她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先是當街說她是瘋子,後又將她打入大牢,問自己索要條件,此刻卻將她收作府中丫鬟。
他總是玩世不恭地笑著,有時又會露出莫測高深的表情,讓人看不懂。他就像那煙波浩瀚的大海,一時風平浪靜,一時又波濤洶湧,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些什麽。
方遷走了兩步,見身後沒有人跟來,轉身卻見那女子正注視著龍騰俊朗頎長的背影。他低歎一聲,上前拉了拉她,正色道:“姑娘,快隨我來。對了,姑娘怎麽稱呼。”
霜蘭兒陡然回神,自覺失態,她尷尬一笑,“方總管,你叫我蘭兒就好。”
“嗯,蘭兒。我暫時將你安排在大人身邊服侍。我們現在走的是整個府尹官邸的側門。府尹前半部分是公堂,是大人處理公務以及升堂審案之處。”
“嗯,知道了。”霜蘭兒快步跟上。
方遷將霜蘭兒領至一處獨立幽靜的院落。
他簡單介紹道:“這裏是大人的宿榻之處,名喚蕭閑館。你的房間在隔壁。”
蕭閑館,還真是雅致的名字。
霜蘭兒環顧四周,不由驚歎著。
此時,東方的天際灑下了淡紅色的朝霞,照在層層疊進的灰簷之上,格外地美。
亭台樓閣,假山小湖,隱隱能聽見舀水聲。絲絨般的草地上響過她輕柔的腳步聲,早起的鳥兒啾啾鳴叫,露珠落在土地上,正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紅色的黎明,開始了新的一天。
此刻霜蘭兒心情突然隨著黎明的到來好起來。
也許今天起,她的生活將迎來新的希望。
當霜蘭兒沐浴更衣,安排好一切時,已是午後。
突然的寧靜與安適反倒讓她一時無法適應,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額頭,燒竟是奇跡般地全退了,難怪她覺得自己精神頗好。
按照方總管之前的吩咐,她前去打掃蕭閑館的書房。
推開書房的門,沉香古墨的味道隨之飄來,她不禁驚歎。看不出來這個龍騰還是個附庸風雅的人,一排博古架,架子上擺滿了各色各樣的文房四寶。有紫檀嵌玉的八方筆筒,青玉葵花筆洗,墨床等,看著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兒。
書桌上擺著幾本書,放得有些淩亂。還有一盆吊蘭,長得枝葉曼妙青蔥。
霜蘭兒順手替他將書本整理好,又舀了一勺子清水澆那吊蘭。
其實她很喜歡讀書,隻可惜家裏窮沒法上學堂,更不可能請私教。好在爹爹識些字,家中又有些陳年舊的泛黃的書,她多多少少學了些。
捧起他桌上的書籍,她輕輕翻開,書名喚作《韻風》,一股沉香飄入鼻息中,閉目輕嗅,隻覺沁人心肺。
正想細細翻看,忽覺書房後堂有低低說話之聲。
她一時好奇忙往後堂走去,繞過一架四扇楠木琉璃屏風後,隻見彩色珠簾橫在眼前,而裏邊的人聲益發清晰。
聽聲音,此人無疑是龍騰。
“對!就這樣!”
“用力,再用力!好樣的!太棒了!”
“對了,我的小寶貝,就是這樣。”
這是……霜蘭兒秀眉擰緊,大白天的,他這是在……該不會是……想到這裏,她立馬紅了臉,掉轉頭離開。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閑散的聲音自裏間傳來。
“不用了吧,大人。”霜蘭兒有些為難,讓她進去,讓她進去看活春宮麽?
“讓你進來就進來,哪來那麽多廢話!快點,進來幫本官扇扇子!”
“扇扇子?”
霜蘭兒聽罷,氣呼呼地撩開珠簾。這人當真是無恥之極!還真會享受,既然嫌熱就不要大白天亂搞了嘛,真是的。竟然還要她在一旁幫他扇扇子,她真想扇死他!
可是,當簾子撩開,露出裏邊一張空空的紫檀木軟榻時。她又愣在原地。屋中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場麵,除了龍騰以外和她自己以外,再無旁人。
難道,剛才他是在自言自語?
“愣著做什麽?還不快過來?!都快熱死本官了,這是什麽鬼天氣!”龍騰並沒有抬頭,一門心思地盯著眼前的瓦罐,他的手中拿著一根長草,也不知在罐子中倒騰著什麽。
霜蘭兒一時好奇,走近時方才發現罐子中竟是兩隻蟋蟀。形似蝗蟲而小,有角翅,兩長須。這兩隻蟋蟀頭項肥、腿腳長、身背闊,一看就善於角勝。一隻顏色青黑,一隻顏色黃紫。
這個鬥蟋蟀,霜蘭兒有所耳聞。她仁心醫館的師父也好這口,每到這七八月間,沒事的時候總會和街坊鄰居一起提著燈籠,拿著竹筒、過籠、銅絲罩、鐵匙等器具,出沒於壞牆敗壁間或磚瓦土石堆下尋找蟋蟀。
祥龍國國盛則民風漸漸閑散,官場民坊間都流行這個。有不少人因為沉迷於此荒廢學業,荒廢政務,更有人以賭此輸贏為樂,日夜沉迷,輸的是傾家**產,賣房子賣老婆的都有。
想不到這個上陽府尹龍騰竟然也由此癖好,大白天的不忙政務,竟然在此書房後堂鬥蛐蛐為樂。
霜蘭兒撇一撇唇,輕輕搖了搖頭。這世道!
龍騰見她愣著,指了指旁邊一盆用來取涼的冰,道:“你扇這個冰,我熱死了,快點。”
霜蘭兒不情不願地取過一旁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起來。
這個上陽府尹還真是奢侈,取涼用的冰塊都用景泰藍盆盛著,還精雕細琢成吉祥如意的圖案,真是浪費至極。
隨著她的扇動,整個房間都彌漫起清涼。
龍騰沒那麽熱,他玩得越發起勁,不自覺地已是站起,一腳踩著凳子,全神貫注。
霜蘭兒瞟了一眼,淡淡道:“別玩了,你的金翅就快被咬死了。”
龍騰用尖草將兩隻蟋蟀隔開,中間放上銅網,給青釉蛐蛐罐蓋上了蓋子,他望了望她,“你知道這是金翅?那另一隻呢?你知道叫啥名?”
“白麻頭。”霜蘭兒沒好氣地回答道。
“咦,看不出來你一個女子還是行家嘛。來來來,坐下陪我玩。一個人無聊死了。”龍騰雙目中閃閃晶亮,興奮地將一根尖草放入霜蘭兒的手中,一把就將她拉至身邊。
霜蘭兒徹底無語,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大人,大白天的,你不用處理政務嗎?”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勤政愛民的清官?還不畏強權?為啥事實和傳聞能差別這麽大?
“處理政務?”龍騰好笑地擺擺手,頓一頓,他又突然佯裝正經道:“哼,什麽事都要本官處理,還要官衙書辦做什麽!既然拿本官的銀子,當然要幫本官幹事。”
霜蘭兒聽罷,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下。
這一刻,她已經肯定,他絕對是個昏官,絕對!這樣的話,他竟然也能說得出口。
什麽事如果官衙書辦都能代替,那還要他這個府尹做什麽?人家拿他的銀子就要替他辦事,那他拿朝廷俸祿卻不為百姓辦事,又是什麽道理?!
真是……令人無語!
龍騰並不知道霜蘭兒此刻在想些什麽,他一臂拉著她坐到自己對麵,“快快快,這隻金翅要養傷,我還有一隻青項,讓白麻頭再跟它殺一局如何?我逗那隻青項,你逗那隻白麻頭如何?”
說罷,他已是轉身取來另一隻白釉罐子,正準備打開。
霜蘭兒皺眉阻止道:“大人,這隻白麻頭剛才已經廝殺了一場。青項以逸待勞,未免不公平罷。”
龍騰想一想,長眉一揚,“有道理,那我現在玩什麽呢?”頓一頓,他又瞟了瞟她姣好的身段,笑得魅惑起來,“離晚膳時間充足,要不我們……”
霜蘭兒無語地翻了翻白眼,心中想著罵著,不玩蟋蟀和女人你會死啊!
她終究沒有將心中所想說出來,隻是笑著建議道:“大人不如處理下公務,看看有沒有什麽急事冤案要處理之類?”
龍騰百無聊賴地一隻手撐著下巴,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天下冤案何其多。不是有句話叫什麽來著……哦,對了,‘蒼天有眼’,既然蒼天會管好民間疾苦,為什麽要我去管?還勞心勞神的,浪費時間。”
此時,霜蘭兒嘴角又抽搐了下。她望著龍騰絕美的俊顏,隻覺氣不打一處來。
這人,白白生了這麽一副好皮囊,繡花枕頭一包草。她突然抱怨起蒼天來,為啥要將這麽驚世駭俗的容顏按在一個不學無術的潑皮無賴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此前,她還總是抱有幻想,也許這個龍騰隻是表麵紈絝,內裏莫測高深。現在她已經徹底地否定了這不著邊際的想法。
他千真萬確,就是一個草包!不用懷疑!
即便這樣,霜蘭兒心中還抱有最後一絲掙紮,她問得很無奈,“大人,既然你不想處理案子,既然不管百姓疾苦。你又為什麽要去巡街?”其實她最痛恨的就是這個!若不是她輕信了民間傳聞,又怎會傻到攔轎告狀?結果碰上了這麽個昏官。
龍騰薄唇一勾,望著她的眸中**漾出醉人的明媚,他伸出纖長一指,點了點她的額頭,“笨!當然是做做樣子,不然這清官的名聲是哪來的?!”
“你!那我的事,你準備怎麽辦?”
“怎麽辦——”他將尾音拖得長長的,突然一個挺身,他已是貼近她的臉。
他靠得那樣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妖媚的眸中閃動著別樣的光芒,璀璨光芒之中還有兩個小小倒影,那是她自己。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他多了幾分認真。
不知為何,她的心底又衍生出了一點希望之苗。她可不可以再幻想一下,畢竟他沒有必要趟幹涉,他完全可以將她送回瑞王府,又何必將她帶回府衙,還收在身邊做丫鬟?
屋外日光更甚,午後悶熱難言,毒辣辣地透過窗戶照進來,映得地上白晃晃地眼暈,一絲風也沒有。
他突然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側。
她一驚,他的手有些涼,拂過之處,似為暑天帶來一絲清涼,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暢。其實,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眼睛會彎成新月的弧度。此刻認真的表情更是迷人。
隻可惜,他接下來說的話,卻完全打破了這一刻綺麗的美景。
“我說,反正你家人都死光了,你也是個沒身份的黑戶。既然不想跟著瑞王,就隱姓埋名做我的小妾吧。我保證他這輩子都找不到你。”說完,他好看的薄唇咧出一個大大的弧度。
霜蘭兒隻覺胸口突然砸下塊大石頭,憋著她,肺中就快氣炸了。
這人看似笑著,說出來的話真是毒辣無比。
什麽叫反正她家人都死光了?!這麽淒慘的事,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是這般輕描淡寫。
龍騰也不知從哪端起一碗五彩鴛鴦瓷碗,裏麵盛著冰鎮西瓜。他用銀勺隨意一攪,碗中碎冰和著瓜果叮當有聲。
霜蘭兒正在氣頭上,剛要發作。不想他一勺西瓜便送入自己口中。頓時她隻覺清涼蜜香,口齒生津。心頭本是“突突”躥起的無名火,就這麽莫名被徹底澆熄,再也旺不起來。
這個惡劣的男人……
就在這時,一名官差匆匆跑來。
他跑得實在太快太急,以至於進門的時候沒注意到腳下的門檻,直接就這麽摔了進來,撲倒在霜蘭兒和龍騰麵前。抬頭時,好巧不巧地看見龍騰正在喂霜蘭兒吃西瓜的一幕。
當即,這名小官差臉通紅,結結巴巴道:“大人,屬下……是不是打攪了……大人的好事了?”
霜蘭兒一聽,隻差沒昏倒,又是一個笨蛋。這說的什麽話,你若不說,沒人知道你看見了。
龍騰卻絲毫不以為意,“慌什麽?進來也不先敲門?要是撞見本官正歡好怎麽辦?那本官的女人豈不是都給你這個蠢材看光了?到時小心本官挖了你的眼。”言罷,他佯裝生氣,薄怒道:“去去去,去重新敲門再進來。”
那小官差嚇得滿頭冷汗直流,連連叩首道:“大人饒命,小的這就出去。”說著他就起身往外走去。
霜蘭兒秀眉幾乎要糾成一塊,她輕輕推一推龍騰,“他這麽急著跑進來,肯定有十萬火急的事,你讓他出去再進來不是浪費時間嘛。”
龍騰斜瞄一眼她,他又佯裝清了清喉嚨,“嗯,有道理,回來回來。有什麽事快說。”
那小官差趕緊又進來,跪下稟道,“大人,是這樣的,三司那邊的劉大人突然來訪,叫著嚷著要見大人。”他說得太急,剛說了一半,突然憋住,喘不過氣來。
“哦,那死老頭來就來唄,讓歐陽書辦去陪他就行了,你跑來我這幹什麽?”龍騰繼續吃著碗中的冰鎮西瓜,也不抬眼。
“不是不是,是劉大人他突然昏倒在堂前,像是沒了……沒了氣息……”那小官差終於順過了氣,將話說完。
“什麽!”龍騰聽到這兒,突然拍案而起,大怒道:“這個老不死的,要死還跑我這兒來,真太過分了!”
小官差好意提醒,“大人,三司那邊一向和我們不和。為了避嫌,大人還是去看看吧。”
“真煩人!”龍騰一邊抱怨著,一邊向外走去。
霜蘭兒低頭略略思忖,轉念間她已是跟上他的腳步。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其實霜蘭兒本不是多管閑事的人,此刻她願意和龍騰一起去前廳看看,原因很簡單。猶記得她攔轎告狀那日,龍騰曾說過,她的父親霜連成和她的夫君李知孝皆是通敵叛國的死罪,是三司那邊定的案,按道理上陽府尹是無權過問的。
這個三司是一個簡稱,是指由大理寺、刑部、禦史台三個部門聯合抽調人手組成的專案專審機構。一般審理上陽城徒刑以上的案件。
此刻三司的劉大人突然死在上陽府衙,也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龍騰腳下步子邁得很快,霜蘭兒一路小跑才跟上。
轉彎進入前廳公堂之前,龍騰突然自懷中抽出一方長巾,塞入霜蘭兒手中,“將臉遮住。”
霜蘭兒步子一凝,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連忙用長巾將頭蒙住,隻露出一雙盈盈水眸。
心中暗驚,方才離開書房後堂之時,她看見龍騰匆匆拿了什麽在手中,一時倒也沒有細看。現在想來便是這長巾,給她遮住容顏所用。這個龍騰看似紈絝,想得還挺周到仔細的。
無暇多想,她已是薄紗罩麵,隨著龍騰來到了公堂之上。
炎炎夏日,白晃晃的陽光從外耀入,眩得刺目。因著沒有放置冰塊鎮涼,整個屋中悶得令人窒息,半點風也沒有。舉目望去,卷簾死氣沉沉地半垂著,一動不動。
周遭寂靜無聲,空氣膠凝得似化不開的乳膠。
順著眾人的視線,霜蘭兒瞧見一名有著花白山羊胡子的官員正躺在地上,看年紀約六十左右。
歐陽書辦一見龍騰到來,如獲大赦,他連忙跑上前來,哭訴道:“大人,你可來了。這可……這可如何是好?這劉大人今日莫名其妙地跑來,嚷著喊著要見大人,說是咱們越權管了不該管的事。又說瑞王府走水的事,什麽什麽的,總之他說了一大堆,我像以前那樣推說大人你有事外出,不在府衙中。想不到他今日竟然賴著不走了,一直站在那裏。後來……後來……”
龍騰見歐陽書辦慌慌張張地,長眉一挑,厲聲道:“你慌什麽,把話說全了。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我是好心想端碗茶給他,想不到……想不到……他喝了水竟然……竟然一下子就昏倒了……”歐陽書辦說完已是嚇得腿腳發軟,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哭泣道:“大人,那隻是一碗清茶啊。下官……真不是有意給您惹禍上身的……下官……大人……三司要是知道人死在我們這裏,麻煩就大了,大人啊!你救救我吧,大人!”
霜蘭兒聽到瑞王府走水一事,眉心跳了跳,看來這個三司和這龍騰還真是死對頭。她可不可以據此猜測,這龍騰和瑞王之間是否也有過節?而她,是不是能從中做些什麽?
想到這裏,她側首,瞟了龍騰一眼。
隻見龍騰薄唇抿緊,臉色微青。她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裏一潭凍結的深水。
她一怔,想再看清楚時,他已是恢複了一貫的懶散之狀,抬腳踢了一踢歐陽書辦,聲音不耐道:“哎,你大哭小叫什麽呀。死了就死了唄,反正本官剛剛才到這裏,發生了什麽本官也不清楚,歐陽啊,你自求多福吧。”
歐陽書辦一聽,哭天搶地上前抱住龍騰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喊道:“大人,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下官自從跟隨大人以來,恪盡職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大人……”
龍騰拍了拍他的肩膀,“誰說本官不管你了?給你個建議,你自個兒上三司去請罪吧,你要是不幸死了,本官會厚葬你的……”
不勝其煩的哭聲吵鬧中,霜蘭兒早就不理他們,她直接走到劉大人身旁,蹲下身,手搭上了劉大人的脈息,探了探。
“大人,我還不想死啊,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大人啊……”哭聲繼續,益發慘烈。
這時,清亮的女子聲音終於打破了這殺豬般的嚎叫,算是徹底解救了大家的耳朵。
“劉大人還沒死。”
“怎麽會?明明沒有了氣息?!”歐陽書辦的哭聲戛然而止,他像是撈到了救命稻草般撲向霜蘭兒,“那還等什麽,郎中呢,我請的郎中呢,怎麽還沒來?!”
霜蘭兒揚一揚眉,望向龍騰,“此人突發心疾,等郎中來就來不及救了。”說罷,她連忙從袖口處取出幾枚金針,又將劉大人身子放平在地上,對著幾個要緊的穴位就刺下。可就在最後一針,刺入最要緊穴位的最後一刻,她突然停了下來。
緩緩抬頭,她望著龍騰的眸中有異樣的光芒閃動,字字清晰道:“大人,今日我可以救劉大人,已解大人燃眉之急。不知我的案子,大人是否可以……”她故意不說完,剩下的留給龍騰自己去想。
她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龍騰即便麵上裝得再鎮定,他一定也不願這個劉大人死在他的公堂之上。
龍騰此刻的表情十分微妙,他雙手環胸,隻淡淡道:“醫者父母心,姑娘能見死不救?”
霜蘭兒笑笑,“凡事都要講好處,這是我此前跟大人您學來的。”
“好,成交。”他爽快應下。
霜蘭兒嬌豔一笑,手中金針旋即紮下。隨著最後一針拔出,隻見那劉大人突然全身抽搐了幾下,旋即動了動,再探時已有了氣息。
歐陽書辦眼看著奇跡出現,他指指劉大人,又指指霜蘭兒,激動道:“天,我的天啊,他動了!死人動了,複活了!天,簡直是神醫再世啊!”
整個上陽府衙,因著三司的劉大人蘇醒又陷入了一片忙亂中。
“神醫再世……”
龍騰薄唇中嚼著這幾個字,目光似已穿透了重重人群,穿透了悶熱不透風的公堂,直直射向遠處的高牆黑瓦,甚至是更遠的地方,漸漸凝滯……
自從劉大人突發心疾的事過後,霜蘭兒一連有好幾天都沒有瞧見龍騰,也不知他去忙些什麽。
不過,這個龍騰忙歸忙,有些事他是不會忘的,譬如臨走的時候將三隻蟋蟀交給她照料。說什麽每天要精心喂養,料要放多少多少,不能讓它們胖了或者瘦了。另外,還叮囑要每天讓這三隻蟋蟀彼此換著互相廝殺一番,以保持戰鬥力,等等,不能鬆懈懶惰。
霜蘭兒聽完時,隻覺此人沒救到了極點。無奈吃人家的嘴軟,她隻得照辦。
日子無聊地一天天過去。
想不到再次有他的消息時,竟是方總管帶來的一紙書信。
信中的字跡潦草難以辨認,意思倒是言簡意賅,約她今晚在醉紅樓中見麵。
醉紅樓,顧名思義就是青樓妓院。霜蘭兒自小居住在上陽城,怎會沒聽過醉紅樓的大名。這是一個皇親國戚、大官貴族時常出沒之地,是男人的銷金銷魂窩,聽聞裏麵多的是才女美女,直教你看花了眼。
一想到龍騰約她去這種地方,她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男人真是昏庸好色,堪稱敗類中的極品。要不是有事求他,她才不會與這種人為伍。
雖是心中埋怨,霜蘭兒到底還是出了門,依舊是薄紗覆麵。
行至半路時,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
絲絲細雨打在臉上,冰涼沁骨,驅散了白天的悶熱。青石板路很快便被雨浸濕,腳踏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街兩旁,翠色的柳條在微風中輕搖,掩映著兩旁的鋪子,像是一副朦朧的水墨畫。
她並沒有帶傘,腳下不自覺地加快了步子。
夜色緩緩降臨,疏疏的燈籠挨個燃起昏黃的火光,照耀得整個上陽城益發朦朧起來。
酒肆中喧鬧無比,人滿為患。醉紅樓門前懸掛著一盞盞彩燈,五色傾瀉,好似那仙女織成的鋪地錦。兩名妙齡女子站在門口迎客,頭上腳上穿綢著緞,還鑲著金絲銀線,在燈光下如繁星綴身。
果然是一個紙醉金迷的地方。
霜蘭兒伸手攏了攏麵紗,疾步朝那裏走去。到了門口,她並不說話,隻是拿出龍騰為她準備好的帖子,倒也沒有人攔她,相反還有一名小丫鬟熱情地為她帶路。
“這位姑娘,我帶你去。”小丫鬟雪白的手平攤一引,露出腕上通透碧綠的鐲子,分外鮮明。
霜蘭兒輕輕頷首,看來這個醉紅樓果然是上等人出沒的地方,連丫鬟都打扮得如此奢華。
步入其間,她四處打量了下。
今晚的醉紅樓格外熱鬧,樓上樓下全都是人。這裏鋪陳奢華,擺設精致,焚著鬥香,秉著千支紅燭,亮堂得將樓中每一處縫隙都照亮了。
小丫鬟提著蓮花小燈,碎步領著她走過了前廳,轉了幾個彎,來到一處偏僻安靜的房間,她伸手向前頭一指,“姑娘,就是這裏了。”
“嗯,有勞了。”霜蘭兒客氣道。
小丫鬟莞爾一笑,轉身離開。
霜蘭兒正待上前,卻見轉角處有幾名衣著豔麗的女子朝這裏翩翩而來,她們的裙裾拂過木地板,窸窸窣窣,隻聽得環佩之聲,叮叮咚咚。
嬌笑聲和著胭脂香粉味一道飄來,刺鼻的氣味令霜蘭兒輕輕蹙眉,她下意識地避開。
幾名青樓女子說得正歡。
“喂喂,你聽說了沒,秋將軍今天來了我們醉紅樓。曉月親眼看見的。”
一名女子打開折扇,作勢扇了扇,掩唇笑道,“哦,就是那個英勇神武,高大俊美的秋將軍?那個令永娘才見了一次就害了相思病的秋將軍?可憐的永娘哦,至今還魂不守舍的。”
其他女子一聽,立即圍上興奮道,“我知道,我知道。秋將軍嘛,朝廷二品封疆大吏,瑞王爺的大舅子,皇親國戚呢。哎……別說是……我們這些小女子,也不知有沒有見上一麵的福分……”
“聽說,他的名字很好聽呢。”
“叫啥叫啥,快說呢?”
“秋庭瀾,哎,好有詩意的名字啊……就是很難和威風八麵的將軍聯係起來……”
“聽說秋將軍現在就在雅間中。”
“真的啊,好想見一見啊。”
霜蘭兒在聽到瑞王爺大舅子時,周身一顫,隻覺寒意自腳底倒流,凍徹全身。她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直至透明,幾乎連最後一絲表情都掛不住。
秋可吟,秋庭瀾,他們應該是兄妹罷。
正在她晃神間,突然廂房裏麵有動靜,腳步聲響起,旋即門拉開了一條細線。
一眾青樓豔妝女子見門開了,她們蜂擁而上,爭著看熱鬧,頓時將霜蘭兒擠到了角落中。其實不用她們推她,她自己也會躲至一旁,她絕對不能讓秋家的人瞧見她。
開門的是一名身量極高的男子。
隻一瞬,他的跟前便圍滿了鶯鶯燕燕,隔得太遠,又被一眾青樓女子高高梳起的發髻擋著,霜蘭兒隻能看清他斜飛入鬢的劍眉,那輪廓如斧劈青山,還有一雙眸子如蒼鷹般銳利。
“你是秋將軍嗎……”一名花癡女已是雙手合攏,滿目崇拜地望著他。
秋庭瀾深深蹙眉,他不著痕跡地後退半步,將這些花癡女隔得遠些。方才他聽得外邊有動靜,他還以為是有人來了,想不到竟是這些人……此刻他麵上保持著溫和不苟的笑意,心中卻暗罵龍騰,這個混蛋,每次見麵都安排在這種鬼地方。要知道絲竹之聲在他耳中簡直就是魔音繞耳,而聞到這種脂粉濃烈的香氣,更是讓他作嘔。
再也忍受不了,他轉身進入廂房,朝裏麵擺擺手,示意裏麵的人出來應付。
門拉得更開,透過門縫,霜蘭兒瞧見裏麵似點著數盞燈,一盞一盞的朦朧紅光,像是很近,又像是很遠。漫天漫地都垂著朦朧的金色絞紗,如夢似幻。好似還有琴聲隱隱傳來,拍子不急,舒緩優雅。
隨著秋庭瀾背身進去,一名紅衣男子翩身步出。
奪目的紅色,似海棠醉春。
那身姿,那容貌,出現時如在黑色天幕中拉出一條極亮的銀白色光弧,瞬間震懾了在場女人的神智,但見她們一個個癡癡傻傻地站著,全都忘了說話。
天,這是人,還是妖?
龍騰素來擅長應付歡場,他笑得比牡丹花還嬌豔,“各位美人,不才正巧要等人,還請美人們別圍在門口了。改天我定來關照你們啊。”語罷,他翹首環顧,皺了皺眉,喃喃自語道:“奇怪了,人呢,怎麽還不來?”
一名花癡女終於回神,“真的嗎?我叫翠竹,公子要記得我哦。”
“記得記得,翠竹是吧。你笑起來真甜,下次我來找你啊,小美人。”
那花癡女翠竹聽罷,竟是直直挺身,昏倒過去。看來是興奮得暈了。
這一刻,被擠到角落中的霜蘭兒亦是驚得說不出話來,腳下軟軟的,一步也挪動不了。與一幹花癡女子不同的是,她並不是因為他美豔的容貌震驚。
她的腦海中,反反複複地在想:秋庭瀾,是秋可吟的哥哥。
龍騰!秋庭瀾和龍騰,他們兩個怎會在一起?還約了她前來。
秋庭瀾,龍騰。
他們不但在一起,今天還約了她前來。
難道是……龍騰和瑞王,他們是一夥的!
隨著一幹青樓女子擁著昏倒的翠竹哄散,龍騰轉身入內,廂房的門再次關閉。
霜蘭兒雙膝一軟,她跌坐在地。心中一下子全亂了。她該怎麽辦?怎麽辦?龍騰找來秋庭瀾,是想要將她交出去嗎?肯定是的!
完全沒了主意的她,此時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
當時的她完全不知,隻是這麽一個小小的錯誤判斷,卻從此改變了所有……
霜蘭兒起身就跑,這一刻她似聽不見任何聲音,長長的走廊靜謐,像是沒有盡頭,麵紗之下,淚水已是忍不住奔騰而下。
她邊哭邊跑,心中並沒有覺得好受。還能哭出來,她想至少她還是有些情緒的,即便她再是絕望,對龍騰還是存有一絲希望的。
而此刻,這最後一分本就是自欺欺人的希望也徹底破滅,就像外邊的雨水滾落,濺起地上無數水泡一般,盡數破滅了。
終於,她跑出了醉紅樓。
門前彩燈之中,高高燃起的燭火突然爆出一團火星,天空中陡然落下一聲驚雷,她的腳步在轟隆雷聲中停住,再回首時,紙醉金迷之中,火燭灼灼燃燒,依舊是一派笙歌繁華。
又是一聲驚雷,震得那些彩燈在風中直晃。旋即天空像是被捅破了一個大洞般,嘩啦啦地直往下倒水。
路上連同方才在門口招攬生意的曼妙女子紛紛躲入屋中避雨。
本是繁忙、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上,好似一下子空了。隻餘霜蘭兒一人,默默站在雨中,漆黑的夜空,連同她此刻迷茫的心,也是一並的黑暗。
沒有星辰,也沒有朗月,無根水似千軍萬馬般奔騰直下,盡數澆在她的頭頂。
沒有再猶豫,也沒有半分依戀,她嬌弱的身影,撥開雨幕,轉身跑向濃濃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