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王府,霜蘭兒一路狂奔。迎麵而來的,是清爽習習的夏風。

那一刻,霜蘭兒突然覺得自己連日來的高燒被這樣的風一吹,當即熱度全散了。原來,自由的感覺這般好,連呼吸都覺得特別順暢。

此時明月懸在天邊,正幽幽照亮前方的路。

她飛快地奔跑著,雙腿不停地輪動,漸漸有些控製不住步伐。跑得太快,也許一個不慎便會跌倒,可是她絲毫不願停下。她的時間有限,一旦瑞王府中的人發現她不在熙園,很可能立即率兵出來尋她。

而他們肯定知道她想要去哪裏。

縱是再危險,縱是很可能被他們再次抓回!她也一定要去那裏!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

檢校郎李知孝的家,是她的家。還有爹娘弟妹所在的大柳巷四方宅,也是她的家。

瑞王府位於上陽城西北方,龍脊山腳下,是整個祥龍國權貴聚居地。而她爹娘所在的大柳巷位於城西柒金門處,相較李知孝的家更近些。

她一路偷偷跑回了大柳巷。與她預想的一樣,空****的家中沒有一人,一切擺設似乎還是她出嫁那日離開時的模樣。

妹妹霜梅兒的床頭還擱著她臨嫁之前所縫製的新衣,不曾動過。爹娘的房中,剩下的兩包藥還在五鬥櫃上擺著,顯然他們參加她的婚宴之後就沒有回來過。

此刻,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家中,凝望四周時,神情中滿滿皆是茫然與無措。

時過子時,夜風驟起,呼嘯而過竟有一種刺入骨髓的痛感。皎潔的月光從破舊的窗縫間投射進來,寂寥地照在霜蘭兒身上,仿佛披霜戴雪般。

她雙臂環胸,十指緊緊扣著,直至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任覺得不夠痛。

突然,她轉身跑開。

夜風更大,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獵獵翻飛。耳垂之上,翡翠耳環在風裏曆曆作響,珠玉相碰時發出刺耳的聲音。

她突然一陣胸悶,心頭煩躁不已。有那麽一刹那,她幾乎隻願聽見這樣的聲音,而不願再聽見周圍的動靜。

她突然想起了,有一日,院中杏花開得更盛,燦爛若流霞輕溢橫飛,母親難得露出笑容。記憶之中,那笑還有弟弟妹妹的笑,與杏花一般豔,仿佛連天空也被這樣的歡樂映紅了。

爹爹拿著鏟子,在院中樹下挖出一個小坑,“蘭兒,梅兒,這兩壇杏子酒是你們的娘親親手所釀,爹爹今日埋下封存,來日等你們出嫁之時再取出來。”

她還記得出嫁那一日,妹妹高興得似美麗蝴蝶般在她的身周翩翩飛,“姐姐,什麽我才能嫁人呢?姐姐……”

甜甜的聲音尚回響在耳邊,可是如今他們身在何方?人間還是地獄?

霜蘭兒飛快地奔跑著,滿臉皆是掩飾不住的哀痛。她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從城西柒金門跑至城南的尚終門,隻用了一個多時辰就到達了,然而到達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卻令她徹底驚呆了。

這裏還是她的家麽?若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

李知孝的家位於街口,平素最為熱鬧,眼下變成了一堆焦木頭和破瓦,沒有一塊磚是完整的。主牆主梁大半都倒塌了,隻餘斷壁殘垣圍抱著一群焦木,門窗全部燒掉,成了些黑洞。有一隻黑貓在木梁上蹲著,看到霜蘭兒一來,立馬“喵”了一聲,弓身跳開。

此時的深夜,隻有無盡的黑暗,連明月也不能照亮這淒慘的傷悲。整個廢墟像墳墓一樣安靜,靜得出奇。

她呆呆站立著,夜風刮痛了她的雙眼,麵頰上不斷有溫熱的**滾落,酸痛難言。

叫她怎麽能夠相信,不到一個月前,花轎曾經將她抬至這裏,她記得門口熱鬧極了,圍滿了人,大家笑著,鬧著,慶祝著。

可現在呢?

她一直立著,直至東方的天空撕開一道明亮的口子,太陽終於露了出來。眼前的景象更破了,猙獰醜陋無比,每一處痕跡都露出顏色與形狀來,破破爛爛,冷冷清清,連剛出來得太陽都仿佛垂頭喪氣不大起勁,空空洞洞的懸在天上。

一名早起拖著空板車的老者經過,望了望立在廢墟之上白色女子的背影,歎息了一聲。

“慘啊,真是慘!新婚卻發生滅門慘案,哎,親戚朋友連帶親家,一個都沒能活……”

胡子花白的老者搖了搖頭,無奈地拖著破舊的板車離開。

他並沒有注意到,立在廢墟上的女子,雙肩猛地顫抖了下,旋即握緊雙拳……

祥龍國,是有著兩百年曆史的大國,久踞中原肥沃之土,經濟繁榮,民生富足。當今皇上龍嘯天,是祥龍國第十位君王,現年六十八歲。當朝太子為皇後所出,二十年前便受封,現年四十五歲。

本來,日後太子繼承皇位是板上釘釘的事。

世人都道,這二十年的太子都當了,還能有啥變數?可誰曾想天不佑人,如今太子竟是臥病在床,民間傳言道是肺氣虛弱、肝火過旺所致。而太醫治病,素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用的都是最保守的藥方。是以太子的病情不見好也並沒有再繼續加重,就這麽一直拖著,算算至今臥榻也一年半有餘。

國之太子,民之根本。萬一這太子有個三長兩短,何人繼承大統?是以皇宮朝臣之中,蠢蠢欲動,又悄悄掀起了奪位之爭。其中呼聲最高的,自然是端貴妃所出的瑞王。

民間傳聞,瑞王自幼容貌俊美無雙,才華橫溢,騎射無一不精通,頗得龍嘯天賞識,又正當二十五歲,風華正盛,自然比久臥病榻的太子更受朝臣擁戴。

一時間,原太子門下眾官紛紛暗中轉投瑞王麾下。

上陽城,是祥龍國的都城所在,北有龍脊山,南有玉環山,中間一道慈溪橫穿流淌而過,可謂是環繞在青山綠水之間,大氣之美,渾然天成。

上陽城有著八處城門,一至早上,八處城門皆開。入城做生意的人們有秩序地入內,人流摩肩接踵、喧鬧擁擠,一派繁榮景象,極是壯觀。

日複一日,這上陽城中著熱騰忙碌,直至黑夜降臨,川流不息的人們似早就忘卻了曾經發生在尚終門的慘劇,依舊過著繁忙的生活。今日亦然。

此時的集市中心,兩邊店鋪盡數開門,各種各樣的筐筐簍簍的攤子小販,一個挨著一個,夾著街道。各種各樣的賣主張羅著生意,吆喝著。不遠處,還有戲班子用席、箔、板、棍搭了個戲台。戲台之上,緊鑼密鼓,唱得正歡。戲台下邊,你擠我,我擁你,人生鼓噪,雜音喧天。

就在這時,“哐啷”,“哐啷”,兩聲銅鑼響起,聲音尖細綿長,瞬間穿透了重重鼎沸的人聲。

有官差高喊道,“府尹大人巡街,閑雜人等,速速回避!”

街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小攤立即收攏了東西,後退數步,讓出中間筆直一條道來。在百姓心中,這上陽府尹是個難得的好官,體恤百姓,減輕賦稅,鼓勵商貿,做了很多實事,是以百姓對他十分尊重。

不一會,兩個高舉著“回避”和“肅靜”木牌的官差,率先走來,後麵跟著一頂藍色四人抬軟轎。兩旁約有二十名官兵護行,手持大刀,表情嚴肅。

百姓清一色自覺地後退至店鋪門前,他們小心又好奇地望向軟轎,誰都希望能見一見這傳說中的清官——上陽府尹。

可是軟轎布簾緊閉,他們隻能瞧著華麗的轎輦從麵前走過,卻無法一窺真容。

突然之間,一名白衣女子推開重重人群,疾步衝向府尹軟轎。

此時正值天上日光猛烈,照得地麵上好似蒸騰了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有人意欲衝撞上陽府尹。隻一瞬間,二十名官兵自後衝上前來,排成麵對麵整齊兩列,他們高舉手中大刀,鋒刃彼此相交,形成一道銀光閃耀的刀橋。

眾人皆屏住呼吸,齊齊望向那名女子。

筆直的道路上,隻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衫,如錦緞般的墨發垂在腰間,沒有一絲一毫妝飾,她甚至沒有穿鞋,赤著足正一步一步走向那刀光架起的橋。

鋒利的刀刃,在陽光照耀下,折射出森冷陰寒的光芒,明晃晃地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眾人望向女子**的雙足,本應是瑩白玉潤的顏色此刻卻滿是鮮血與傷痕,看起來她仿佛走了很久很久,走的雙腳磨滿了血泡。她雙手高舉齊眉,手中捧著一紙血書。鮮紅淒厲的顏色,如閃電般耀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圍觀百姓沒有人敢大聲出氣,眼下的狀況,並不常見,可人們也大抵知道——攔轎告狀。而這白衣女子,手中所捧的血書一定就是訴狀。

霜蘭兒已然精疲力竭,她渾身高燒未退,腳上磨出無數血泡,十指指尖滿是為了寫血書劃開的傷口,這些傷口並沒有完全愈合,尚有幾縷鮮紅正沿著她高舉齊眉的手腕一路滑下,染濕了素白的衣袖,直至滴落於地。

青石板路上,偶有細碎的石子,棱角鋒利,戳破了她腳上的血泡。汩汩鮮血流淌下來。

而她就這樣,腳踩踏著自己的鮮血一步一步走著,她穿過高於頭頂的刀橋,直至來到了軟轎麵前。

似再也支撐不住,她膝蓋一軟,單膝落地,隨之另一腿亦是跪地。

她低著頭,長發隨著她的動作從肩上鬆垮垮地落下,在空中帶過一道美麗的黑色弧線,靜靜垂著。

“民女霜蘭兒,狀告瑞王強搶民女,殺人滅門!”

她很鎮定地說出每一個字,語罷,深深叩首一拜,旋即起身,手中依舊高舉血書,彎腰向轎中之人呈上。

靜寂的大街之上,眾人怔怔望著她,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一刻,她的側影是那樣地挺直,那樣孤傲。素白的打扮,清淡不染一絲煙塵,容顏若幽蘭又若曉霧初起,她就好似落難凡間的仙子。

幾聲輕響,這是軟轎門簾之上的鈴鐺細細作響,打斷了此刻的寧靜。

隨著軟轎簾子緩緩挽起、卷起,直至扣在一旁的金鉤之上,裏麵的人露出一雙豹紋靴以及藏藍色官服的一角,他似是輕輕動了一動,聲音淡淡道:“呈上來。”

霜蘭兒本並沒有期待,畢竟官官相護,更何況她要告的是當朝瑞王。她隻是聽說上陽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強權,這才冒險一試。

此番聽他願意收下訴狀,她心中一喜,快速兩步上前遞上訴狀,恭敬道:“請大人過目。”

“嗯。”一個懶懶散散的音節自轎中飄出,無波無瀾,仿佛對任何事都不在意。

這聲音,好像有些熟悉。霜蘭兒稍稍抬頭,因著離轎子近,她看清了他的容貌。

天!她當即怔住,竟然是他!

下一刻霜蘭兒手中一空,血書已是被他取走。

她依舊愣住,無法回神。

她怎也無法想象上陽城的府尹竟會是他!上一次相遇,她隻是匆匆一瞥。當時覺得他是個美男子而已,遠沒有此刻清楚看著來得震撼人心。

她想,也許他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男人了。

那容顏,好似浩瀚無邊的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縷朝霞,刹那間輝映蒼穹,令天地間萬物皆失色,百花皆羞。

她從不知道,男子貌美原可以勝過女子萬千,當真是絕代風華,奪目懾人。此刻的他,一身藏青色的官服,正端坐在轎中。他的長發一絲不苟地盤在頭頂,盡數壓在了薄紗官帽之下。狹長的眼梢帶著點不經意的笑,神態間有著散漫與不羈。

他的官服胸前繡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孔雀,襯著懸掛的渾圓東珠熠熠生輝。隻是這般明珠的光華卻在他超越凡塵之美下黯然失色。

這樣的氣質,狂傲不羈,太過邪氣。

那時,霜蘭兒依舊愣住。她的腦子裏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說實在的,此人美則美矣,她總覺得麵前之人更像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繡花枕頭一包草,形象實在很難和公堂之上不畏強權的清官聯係在一起。

若說他是個聲色犬馬、醉生夢死的公子哥,她立即點頭相信。

龍騰見她怔愣之餘,卻微微皺眉。他自如一笑,隨意整了整自己的官服,抬頭輕輕問道:“你叫霜蘭兒?可是蘭花的蘭字?”

他的聲音綿長卻不乏磁性,軟軟地,似能酥至人的骨子裏。

霜蘭兒依舊處於驚愕之中,無法回神,全憑下意識地頷首答道:“是的,‘霜降’的‘霜’字,‘蘭花’的‘蘭’字。”

龍騰懶懶斜靠一旁,將額邊一縷垂落的長發順至耳後。他又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自己耳邊垂下的官帽編繩,在指尖繞來繞去。突然他鳳眸一勾,戲謔道:“怎樣?你看夠了沒?該不會又想扒了我身上這件衣裳罷。很可惜啊,現在光天化日的。不然,我也很期待咱倆會發生點什麽。還有這麽多觀眾,很刺激的。”

他前麵這麽一說,霜蘭兒想起那晚讓他脫下衣裳的一幕,臉騰地一紅。可忽然聽得他後麵一說,又覺得可氣。這人還真是不正經。

呈上訴狀之前,她的心中本是惴惴,可不知緣何,這種慌亂地感覺在瞧見麵前男子的戲謔微笑時,竟是奇跡般平靜下來。直覺告訴她,他不是壞人。那晚他明明可以抓住她,卻讓她劫持了他,還放她離去。

他會幫她麽?會麽?

腳上、指尖的隱痛令她想起了家中的慘案,想起了自己承受了將近一個月的隱忍與屈辱。在這一刻她的情緒突然徹底崩潰,淚花卷起柔美的弧度,“撲簌”“撲簌”,直直滾落,有的落至她濃密的黑發間,像是綴滿珍珠般;有的落至地上,與她腳下的血痕交織一片。

她哭得很小聲,哭得很隱忍。

炎炎夏日,都似被這樣安靜的哭泣所感染,隨著她的淚水落下,空氣中處處彌漫起一種莫名的清涼。

再次雙膝跪地。霜蘭兒字字呈情,“大人,民女霜蘭兒,年十八,上陽人士。家住柒金門大柳巷五街。夫君官居從七品檢校郎,名喚李知孝。家住尚終門街口。七月初一,正值民女與檢校郎大婚,誰曾想是夜當朝瑞王將我劫去,後又……”

“等等。真是好長好複雜的案情啊,我聽得有些頭大……你等會再講。”龍騰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狀似揉了揉眉心,表情不勝其煩。

霜蘭兒愕然,她還沒開始細說呢,這就複雜?他這就頭大了?

龍騰目光掃過她滿是淚痕的小臉之上,漸漸下移,最終停駐在她的裸足之上。雪白赤足立在青石子路上,依稀能見腳底血痕,仿佛潔白有著紅蕊的蓮花盛開。

美,真是美,少見的美足。他托起下巴,細細品賞了一番,臉上浮起一縷莫測高深的笑,突然揚一揚手。

官差立刻會意,上前將霜蘭兒團團圍住,為首一人隻輕輕一扣就將她擒住。

霜蘭兒一時不備,當場被官差反手扣住,她彎下腰去,動彈不得。心中陡然一沉,她猛然抬頭,“大人,這是何故?”

龍騰單手撩袍,一步懶散地自轎中跨出。一眾百姓見有動靜,紛紛翹首想一睹他的真顏,隻可惜被團團圍住的官差擋著,無法看清。

他望著她倔強的小臉,神態愈發散漫不羈,尾音拖得長長的,悠悠道:“大膽刁民,你說你是霜蘭兒,可有憑證?”

“這還要憑證?”霜蘭兒不解。

他撇了撇唇,道:“你的身份文牒呢?”

此話一出,霜蘭兒怔住。是嗬,她在新婚之夜被人劫持,怎會將身份文牒帶在身上。眼下隻怕已隨著李知孝的家化作了灰燼。

她想了想道:“身份文牒我弄丟了,可是官府檔案應該可查。”

“嗬嗬。”龍騰微眯了雙眼,左右晃晃看了看她精致的小臉,覺得很滿意。淺淺道來:“官府的確有檔案,可是這個人已經銷戶了。哦,你也許不明白,銷戶的意思就是霜蘭兒這個人已經死了。祥龍國再沒有這個人。”

“怎會?我明明還……”

“你怎麽證明?誰能證明你是霜蘭兒?本官前陣子聽說霜連成和李知孝可都是通敵叛國的死罪,三司那邊定的案,罪證確鑿。”龍騰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略略俯身,刻意靠近霜蘭兒耳畔壓低了聲音,並有意無意地將鼻息間的熱氣吹響她耳畔。

通敵叛國!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般震撼了她,她的爹爹長年臥病在床,如何能通敵?如何能叛國?瑞王將他們全家趕盡殺絕,還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背負一世罵名,永不超生,當真是狠毒至極。通敵賣國之罪,十惡不赦,即便有冤也無人敢申。即便有街坊鄰居認識她,恐怕也不敢上前相認。畢竟,誰願意與通敵之人有所牽連?眾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拖下水。

好一招毒辣之計,徹底斷絕後路。

此時霜蘭兒腳下突然一軟,若不是身後官差牢牢扣住她的手,她再也站不穩。日光照耀在她散落的黑發以及單薄的身子之上,越發顯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憐。

龍騰退後一步,麵上依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任何冤屈,人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握拳用力,一紙血書在他的手中瞬間化作了粉末。輕輕鬆開手掌,他旁若無人地優雅撣了撣手上的紙灰,轉身跨入軟轎之中。

隨著布簾再次落下。有淡淡的、閑閑的聲音自裏飄出。

“當街赤足披發,攔下本官轎子卻呈上一紙無關緊要、文理不通的訴狀。此女行為瘋癲,胡言亂語,定是神誌不清。來人!將這個瘋子收監,待本官細審之後,再做定奪!”

收監?!瘋子?!

“不……”霜蘭兒無力喊道。

這一刻,她心中的希望盡數落空。難道這就是所謂公正清廉、不畏強權?

連日來的重病與奔波早已令她虛脫,再加上此時的絕望,她隻覺眼前一黑,頓時再沒了知覺。

今夜格外黑,連唯一一絲月光都被濃厚的雲層擋住,隻在遙遠的天際露出一線陰冷肅殺的青灰色。

潮濕悶熱的牢中,樁樁鐵欄杆佇立,投射在地上皆是斑駁交錯的暗影,森冷駭人。

石榻之上,一名女子正昏睡著。突然,她翻了個身,纖細的手臂探向枕頭處。袖子隨著她的動作落下,露出她一段雪白的手腕,腕上一隻銀鐲子散出黯淡的光芒。

龍騰正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之上,目光在她柔弱的身姿上掠過,複又落在那鐲子上。這枚鐲子看似年代久遠,平板無一絲花紋,也許是她娘親留下的。

一名獄卒入內,恭敬問:“大人,要不要叫醒她讓大人問話?”

龍騰抬眸,瞧了眼獄卒手中端來的茶水以及一碗湯藥,擺擺手道:“不用了,你去守著外麵,別讓人靠近,本官不喊你別過來。還有,等會不管你聽到什麽動靜,都當作沒聽見。聽清楚了沒?!”

“是!屬下聽清楚了!”獄卒應聲退下,順手將牢門帶上。

關闔鐵門的聲音終究吵醒了昏睡中的霜蘭兒,她勉強睜開眼睛,瞧清楚了周圍的景象。確定自己置身大牢,她的心中頓時絕望如死水。

她一動不動,隻睜大了雙眼看著大牢屋頂上縱橫交錯的蜘蛛網,覺得自己就好似那受困的蟲兒,愈是掙紮愈是被緊緊縛住,隻能等待宰割。其實她已經瞧見了他正坐在不遠處,可她卻不想理他。他無非是想逼問她,是否還有什麽瑞王的證據等等,他好像銷毀血書一般毀去罷了。

龍騰此時優雅起身,將一碗藥端至霜蘭兒榻邊擱下,“你醒了就趁熱將藥喝下罷。”

她側頭默默不語,好半天才道:“怎麽?殺人滅口這種事還勞大人親自動手?大人就不怕汙了自己的眼?”

龍騰坐回石凳,笑得妖嬈,“這隻是退熱藥。對美人我向來憐惜,怎會舍得你死呢?況且我還沒嚐過……”他故意停下,頓一頓,又問:“郎中說你貌似病了很久,燒一直不退。怎麽,你不是學醫麽?卻治不好自己的病?”

霜蘭兒本是麵朝石壁,聽得他這話才轉回頭坐起身,疑道:“你知道我是醫女學徒?”問完之後,她似突然明了,冷笑道:“哦,自然是他們告訴你的。嗬,明人不說暗話,你準備什麽時候將我交給他們?”

龍騰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展露出明豔的微笑,自懷中取出一枚香囊在她麵前晃了晃,道:“一股腦子藥香,這個東西是你的罷。”

霜蘭兒一愣,下意識伸手便要去接。

龍騰卻飛快收回懷中,笑得更邪魅,“既然我撿到了,現在就是我的了。尋常女子都在香囊中放花瓣,會放藥草的恐怕隻有你這個醫女了罷。”頓一頓,他又問:“你不過是尋常傷口感染引起的高燒,為何連王府中的太醫都治不好?瑞王他就任你臥病在床,坐視不管?他還真是不懂欣賞,冷落了美人。”

說到“美人”二字的時候,他的視線落在她領口處露出的肌膚上,“不過要是換了我,肯定也會讓你下不了床……換種方式罷了……嗬嗬……”

霜蘭兒不悅地蹙眉。這紈絝子弟當真好色,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她端起身旁的藥碗,湊至嘴角,隻消一嚐她便能判斷出藥的成分,果然是退燒藥,這個紈絝子弟並沒有要加害她。

徐徐咽下兩口,她回答他之前的問題:“我是內熱引起高燒,每每王府太醫給我開藥之時,我都會悄悄服下些熱性的藥草,與寒藥藥效相抵。故以高燒一直不退。”

此刻正值黑夜,牢中燭光閃爍。

龍騰扳弄著自己的指節,他雙眸中倒映著燭火,似兩簇小小的火苗跳躍燃動。沉思片刻後,他才幽幽開口,“裝病才能不引起旁人注意,縱火逃離王府?”

她一愣,美眸圓睜。

他道:“你不用奇怪,瑞王府走水這麽大的事,自然要向上陽府尹稟報入冊。我隻是猜測而已。不然怎會這麽巧?王府守衛森嚴,你怎麽逃?”

霜蘭兒緊緊攥住袖子,低頭苦笑道:“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想不到最終還是落入你們手中。罷了,要殺要剮,請便罷。大人不用在此與我周旋,我是什麽都不會說的。”語罷,她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側過臉去,不再理他。時至如今,她再拖著病已毫無意義,不如養精蓄銳,等待下一次機會。

龍騰注視著她倔強的側顏,長發垂落,光滑如鍛,愈發襯得她膚若映雪,一張臉如荷瓣一樣嬌小可人。她高燒未退,雙頰有著異樣地紅,像是純淨的天空中飛上兩抹豔麗的彤雲,分外嬌豔。

說真的,她的側影很美。彎眉上揚,有著堅韌的弧度。睫毛長而彎曲,輕輕眨動間透著靈氣。很難想象這樣靈動孤傲的女子竟是出自小門小戶。

氣氛凝滯了一小會兒。

龍騰突然說道:“瑞王是何身份?當今四皇子,端貴妃所出。年二十五,風華正茂,統六郡三轄區所有事宜,領數十萬邊疆大軍,池中之蛟,人中之龍。上陽城中多少名門望族的妙齡少女都想嫁給他,莫說是為妾,恐怕就是為奴為婢也願意。你說,上陽美女萬千,他為什麽偏偏看上了你?還為強納你為妾,殺人滅門。誰會相信?”他刻意停下不說,端起一旁的茶盞,用蓋碗撇去茶葉泡沫,啜了一口茶,留出時間讓霜蘭兒細細思考。

霜蘭兒聞言雙肩一顫,耳畔翡翠墜子亦是瑟瑟直抖,在昏黃的燭光下發出冷寂的光芒。是的,她的事匪夷所思,且不合常理,誰會相信?大約隻會以為她是瘋子。

她將紅唇咬的沁血,猛然望向他:“你是上陽城的府尹,內中隱情真相自當由你們官府去查清楚!我區區女子怎會知曉巨細?!”

龍騰轉身,背對著她,再看不清表情,隻聽得聲音平靜,“可我憑什麽幫你?”

下一刻,他翩然轉身,狀似伸展了下全身,又是一派懶散之狀。

視線徐徐又落在霜蘭兒嬌小玲瓏的身段之上,他上下掃視一遍,眸中似有暗火幽幽燃動。

他笑道:“幫你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而你又能給我什麽好處?”

說罷,他灼熱的目光似又將她的衣裳扒了幾遍,他笑得更加妖媚,更加詭異。隻等著她的回答……

給他什麽好處?這樣的問話令霜蘭兒愣了愣。

牢中氣息晃動。燭火隨之亂跳,將他頎長的身影映在凹凸不平的牆壁之上,影子帶著鋸齒邊,看著竟覺得有些詭異。

過了一會兒,霜蘭兒咬唇道:“我聽說上陽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強權,以百姓苦難為己任。想不到做事……也是要給予好處的。”

龍騰喉結輕輕滾動,他一步橫跨至她麵前,俯下身去。

霜蘭兒被他逼地隻得往身後冷硬的牆壁貼去,放大的俊顏就在眼前,甚至連他的薄唇都近在咫尺,她嚇得不敢呼吸。

龍騰滿意地看著她驚恐的表情,語意間有些不屑,“你那純屬道聽途說,至高無上的權力本就是堆建在金錢欲望之上的。所謂公正清廉,良好的名聲也可以用金錢買來。姑娘若是以為我辦事不求回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是嗎?”

霜蘭兒輕輕應了一聲,她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

“當然。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他突然出手,一掌托住她貼著牆壁的後腦勺,將她拉得離自己近得不能再近。

他噴灑而出的呼吸,有著獨特的香味,淡淡的卻炙熱無比,燙得霜蘭兒臉側都微微疼。

他的話語磁性綿綿,膩在她耳邊,“你應該知道我想要什麽。深更半夜的,我等了你這樣久,難為我又將所有人都遣退?隻剩我們兩個?嗯?你該不會以為我隻想和你純聊天吧?”

他逼得太緊太近,兩人沒有一絲間隙。霜蘭兒隻得輕輕頷首,她即便再蠢也能看懂他眼中的情欲,自然知道此刻麵前之人已然獸性大發。

“那案子……”她艱難地從喉嚨裏蹦出幾字。

“我先驗貨,再考慮。”

“什麽!”

“你沒得選擇,不是麽?”他笑得很無賴。

“在這裏?現在?”

“廢話,這樣才夠勁!”

“好!”她咬牙。

他又笑,俯首在她臉頰處輕輕一啄,抬頭望她的神色更媚,“真甜,我喜歡。”說罷,他毫不客氣,手已然遊移上她的腰間,再來是她光潔的背,漸漸向胸前移去。

驟然,他一把抓住她胸前的衣襟,雙眸已有熊熊欲火跳動著。正欲一下子用力扯開,不想卻……

“等等,我自己來脫。”

霜蘭兒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她猛然推開他。此時她的氣息很急,胸口一起一伏,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

接著,昏暗的牢中陷入了死水般的靜中。靜得連彼此呼吸起伏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龍騰並不著急,他慢慢將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一副閑散優雅的樣子。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跟這個小女人慢慢玩。

他喜歡她明明走投無路卻仍是一副倔強的樣子,喜歡她如驚弓之鳥卻故作鎮定的表情。這些都極大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和征服欲。

他緩緩闔目養神,屈起兩指輕輕扣著膝蓋,也不催她。

時間靜靜流淌著。似很快,又似過了很久。突然,“刺啦”一聲打破了原本的寂靜。隨之是清脆的“啦啦”聲傳來,那樣的聲音,無比悅耳,像是一把珍珠隨意散在玉盤之中,又像是山澗清泉奔騰流入小溪之中。

這樣的聲音,令龍騰微微一怔。他聽出來了——這是衣裳被用力扯開,紐扣掉落一地的聲音。

驚愕睜開雙眼,那一刻他愣在原地。

原本嘴角飄忽不定的笑意漸漸僵硬起來,原本的玩世不恭、原本的無聊散漫頃刻間全都不見。

妖媚的雙眸之中有著令人看不懂的神色。

燭火微紅,映上霜蘭兒隻著肚兜的身子。她頸線優美,雙臂精致修長如玉藕,胸前飽滿,凸出的曲線令人遐想非非。她的腰肢纖細若沉香酒壇的小小甕口,一掌便可合握,再往下,瑩白長腿交疊錯放,勻稱,沒有一絲多餘累贅。

即便龍騰見過無數美女,此時也不得不驚歎,此身材真乃天作之美。這個霜蘭兒即便貌無顏,僅憑這麽好的身材也足以讓男人瘋狂。更遑論,這霜蘭兒還有著一種自己獨特的美。

脆弱與堅韌並存,魅惑與孤傲共在。好似致命的毒藥,讓人不自覺地上癮。

這時,他的腦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若是這個霜蘭兒真的嫁給了李知孝那個芝麻小官,還真是暴殄天物。

換了他,沒準也會像瑞王那樣去做這殺人滿門,奪人之妻的事。

“大人。”

霜蘭兒適時出聲打斷了龍騰的思緒。

他立即回神,懊惱著自己方才盡在胡思亂想。

“你……”

霜蘭兒嘴唇一撇,輕輕一笑。

這微妙的表情被龍騰盡數看到,剛才她的唇右上角略略揚起,笑意一閃而過,是嘲弄,是不屑,也是一種無所謂。

“我現在是一個在戶部已經銷戶,一無所有的平民,我能給予大人什麽樣的好處?也隻有這副身子了。”

龍騰長眉深深糾結起來,等著她的下文。

她嘴唇緩緩拉高,“大人怎麽坐著不動了?你方才要的不就是這個麽?”

“我……”

龍騰生平第一次有詞窮的感覺,麵對著這個小女人的質問竟然無可辯駁。他剛才的確想得到她,其實女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時興趣。而恰好她也引起了他那麽些興趣,本來僅此而已。

可此刻他突然有一種被她羞辱的感覺。

見鬼,明明應該是他玩弄她才對的。

他終於明白了,她為何突然要自己脫去衣裳,原是想表達她對貞潔的不屑一顧。

她的眼神,現在正看向自己的眼神,寫明了對權貴的蔑視,對金錢的嘲弄。

他看得懂,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根本看不上自己。自己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貪圖權勢金錢美色的小人,與其他的貪官沒有分別。

這樣的感覺,令他非常不爽。也令他本是欲火焚身的頭腦被當即徹頭徹尾地澆了一盆冷水,瞬間都熄滅了。

想他龍騰堂堂……竟也被這個小女人蔑視了一回,擺了一道。

“大人還等什麽呢?民女隻希望大人事後能遵守諾言,替民女翻案。”

霜蘭兒說完這話後,她緩緩閉上了雙眼。

災難與屈辱,對她來說不算什麽,隻要能告倒瑞王,替她無辜死去的家人討回公道,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況付出的是她本就一文不值、破敗的身子,她根本不會在意。

生若蒙冤,生有何歡?死若坦然,死又何懼?死尚且不懼,其他又有何所謂?

她閉著眼睛,等待著,一動不動。

此刻,時間仿佛被人拉成了細線,益發過的緩慢,她等了良久,也不見動靜。

突然,她肩頭感觸一軟,有輕而薄軟的衣料落在她的肩頭,頓時將本來正慢慢入侵的夜冷盡數覆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