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庭瀾盯住洛公公,問了一句,“你怎知不是旁人故意放在食籃中陷害的?”
“這……”洛公公遲疑著。
“若是這樣,小夕自己應該能發現。畢竟食籃晃動,金釵應當能發出聲音。而你看她,顯然自己都不知情。”龍騰當即否決。
“那又是為何?”秋庭瀾疑惑道。
“這也許便是設計之人的高明之處。”有詭異的笑容自龍騰嘴角略過,他伸手,輕輕撫了撫食籃底部一處凹凸處。指尖又劃過籃側一處斷口。他突然又問道:“洛公公,王府中送糕點的籃子應當都是相同的樣式罷。”
洛公公頷首,“那是自然,都是定製的款式。各院都是一樣的。”
“嗬嗬,這樣啊。”龍騰將尾音拖得長長的,修長的手指撫上微青的下顎。
順著龍騰手指劃過的地方,霜蘭兒仔細留心著、琢磨著。突然靈光一閃,她驚呼道:“我明白了!”
“哦,你明白了什麽?說來聽聽?”龍騰好整以暇地望著霜蘭兒,興味更濃。
霜蘭兒深深吸一口氣,平靜述來,“我明白了整個陷害過程。”她停一停,目光落在秋可吟身上。
秋可吟垂首,描成鴉青的睫毛微微顫動,她不動聲色道:“哦,蘭兒妹妹,若是真有陷害,那可是比盜竊更嚴重的行為。你仔細道來,本王妃自有公道。”
霜蘭兒冷笑一聲,“方才洛公公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王府中的八角食籃均是一樣的,所以小夕拿回來的這個籃子並不是她原先帶去的那個。簡單說來,便是被中途調換了。”
“調換?那可真是新鮮的說法。”秋可吟嬌豔的臉龐更多了一層陰惻惻的光芒。
洛公公提出質疑,“若是調換拿錯了,金釵在食籃中為何小夕沒有發現呢?要知道晃動時總會有響聲罷。”
霜蘭兒緩緩轉過身去,盯住桂嬤嬤,冷道,“這便是陷害之人的高明之處了。”
桂嬤嬤被她這樣冰冷的眼神一掃,頓時有著寒毛倒豎的恐懼感,像是一條冰涼的小蛇在背後遊移。
霜蘭兒繼續道:“你看這籃子底部,有一處明膠幹涸的痕跡,而金釵分明就是固定在這明膠之上的。小夕素來做事仔細小心,輕微的晃動,金釵根本不會從明膠上掉落。”
“可小夕總會打開籃子罷,為何沒有看見呢?”洛公公疑惑道。
“因為食籃中還有夾層。”
這次開口的人,是秋庭瀾。他指著食籃側麵兩處斷口,淡淡道:“這裂口一看就是新的,想來就是剛才夾層才斷開,這才露出一直固定在最底下一層的金釵。”
“聽洛公公言,方才桂嬤嬤在屋中搜索時不慎碰落了八角食籃,這才引起了洛公公的注意。想來便是這時候,金釵從明膠上脫落的,隔層也是在這時候斷裂的。所以……”霜蘭兒接過話道。言下之意,此前在屋中碰落八角食籃的桂嬤嬤最有嫌疑。
秋可吟終於坐不住了,她一時胸悶氣短,連連撫胸不已,“蘭兒妹妹的意思這麽明確,想來是特地說給我聽的。桂嬤嬤何以要這麽做?也許那明膠痕跡早就在那,也不得而知。”
秋庭瀾冷笑一聲,他上前一步奪過桂嬤嬤手中的金釵,往籃底部明膠痕跡上一對,“嵌合的縫隙完全吻合。”
“可,或許是小夕自己設下暗格,又在底部按上明膠。”秋可吟掙紮道。
龍騰此時終於出聲,他調轉頭,望向窗外綿綿細雨,語氣仿佛疏淡天氣,“盜者,沒有人事先會知道自己能偷到什麽。何必多此一舉。”
秋可吟不禁色變,漸漸蒼白,直至完全失去血色,過了一會兒後,她才道:“如此,想來是本王妃錯怪了小夕。也罷,待本王妃查明真相再言。”站起身,她對著霜蘭兒微微欠身,麵上強作誠懇道:“蘭兒妹妹,讓你受驚了,對不住!”
轉身,秋可吟瞥了一眼桂嬤嬤,遞去一個眼神。桂嬤嬤立即會意,旋即自地上狼狽爬起。
秋可吟素手一揚,淡淡道:“今日打攪了。本王妃回去再重新徹查,定會水落石出。”她離開得很急,絲毫不給人話語的時間。
洛公公隨後亦是帶著一幹下人告退。
霜蘭兒雖是輕呼一口氣,麵上卻掠過一絲不甘,她扶起小夕,溫言道:“你趕緊用些冰塊去去腫。以後別去做那樣的傻事了——因為——”她終是沒有說下去。秋可吟是不可能放過她的。同樣的,她也絕不會向秋可吟妥協。
小夕死裏逃生,不禁垂淚道:“霜姑娘,小夕今日差點連累了你。”
秋庭瀾此時立在門口,他望著秋可吟和桂嬤嬤匆匆遠去的狼狽背影,停滯片刻,恨恨道:“桂嬤嬤這個老刁奴,壞事做盡,老子早晚剁了她去喂狗。”
龍騰皺一皺眉,推一推他,“女子閨房,文雅之地,你能不能別說粗話?”
“呃——”秋庭瀾麵上掠過尷尬,長年馳騁沙場,他早忘了什麽叫文雅。幹笑一聲,頓了頓,他又問,“少筠,明明你剛才可以扳倒桂嬤嬤的,這個老刁奴早死早超生。為什麽不當場揭穿她?!”
適逢霜蘭兒將小夕送出了門口,聽得秋庭瀾的問話,她轉身替龍騰答道:“是非難辨,再追查下去,逼急了王妃,隻怕會推出一個替死的人來,又何必連累了無辜之人。”
龍騰笑著連連擊掌,“是了。知我者,我的小霜霜也。”
本來霜蘭兒心中對龍騰充滿了感激,若不是他今日有意識地提醒了她,她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桂嬤嬤的陰謀。
隻是她滿腔的感激之情都被他這麽肉麻的叫喚給徹底澆滅,小霜霜——實在是太滲人了!
當即她垮下了臉,咬著牙,“龍騰——”
“叫少筠!”龍騰堅持著,貼近她耳側,又重複了一遍,“叫一聲少筠,好不好?別忘了今日你還欠著我的恩情呢。”
他的聲音中有些莫名的溫情與憐惜,似帶著蠱惑般。
霜蘭兒不知怎的,心中一酸,脫口便喚了他,“少筠——”
親密的稱呼,仿佛在一瞬間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四目相望,他們在對方晶亮的瞳仁中看到了彼此的身影,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可惜卻隔得那樣遠了。
他的眸中有難懂的神色,她的眸中有著後悔。
是的,她後悔了。
她應該相信他的,可她卻選擇了逃離,若不是這樣,她又怎會遇上龍霄霆,又怎會陷入今日的境地?難道,這就是她逃不脫的宿命,還是該怪她自己?
良久,她終於輕輕啟唇,“對不起,那日我失約了。”話至最後,已掩飾不住哽咽。
她飛快地低下頭,可他依舊瞧見了她臉頰側有一道濕濕的痕跡緩緩落下。
薄唇動了動,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秋庭瀾催道,“少筠,我們不宜久留。”頓一頓,他轉首望著霜蘭兒,目光中有著歉意,“妹妹不會善罷甘休,你自己小心。”
霜蘭兒感念於心,輕輕頷首。她知道,這次的事隻是個開始,真正的大風浪還未到。
秋庭瀾又喚了一聲,“少筠,走了。”
龍騰點點頭,麵上突然恢複了一貫的玩世不恭,手中折扇輕輕點了點霜蘭兒的額頭,“那次的事,你還好意思提?我的蟋蟀都被你養死了,那天我半夜回去一看,啊,都餓得那麽瘦了!”他邊說邊往門口走去,念叨著,“我可告訴你,那幾隻都是極品。你得賠,至少也得賠一隻紅麻頭給我。哼!”
霜蘭兒心中本有些傷感,聽他這麽一說,當即愣了,“啊,紅麻頭?最好的品種,上哪找去啊!我師傅一輩子都沒抓著一個。”
龍騰哼哼道:“上哪找那是你的事,走了啊,下次再見的時候你要賠我。”
她嘴角抽搐了下,這人……還真是不靠譜。
時間,不鹹不淡地過著,轉瞬已是秋深。
這日龍霄霆剛下早朝,尚未出得皇宮,洛公公已是迎了上來。
照理王府內監是不得擅入皇宮的,看來洛公公上下打點了不少,有十萬火急之事才會在下朝的時候攔截住他。
當即,龍霄霆心中有著不好的預感。
洛公公急得汗濕了全身,像是從水中撈起般。他慌得連行禮都忘了,“王爺,不好了。霜姑娘出事了。”
“什麽?!”龍霄霆一愣,手中雷霆令“碰”地掉落於地。
時下已是深秋,正是西風蕭蕭、落葉飄零的季節。整個上陽城沉浸在一片溫暖的金色中,可本該是溫煦朦朧的美麗,此刻看在龍霄霆眼中卻是一片涼索。
下一刻,他疾跑向皇宮正門,衣袍帶風。
洛公公在他身後撿起雷霆令,跟不上他的腳步,隻得焦急大喊道:“王爺,老奴準備了快馬在西側門。”再下一瞬,已然看不見他的身影。
龍霄霆縱馬狂奔,他已然有很多年沒有過這樣心慌意亂的感覺了。
天大的事,當他聽到的時候,也隻是淡淡應一聲。所以當突如其來的猛烈心跳席卷他的時候,他竟不知該如何去麵對,隻得將所有的焦慮與煩躁皆化為一路狂奔。
瑞王府中的醉園,之所以名為醉園。皆是因園中種了幾棵參天大樹,當陽光隔著密葉灑下時,白牆黑瓦沉浸在稀薄的光影裏,有著醉人般的美。
下了一整個秋天的雨,今日終於放晴,可迎來的卻不是光明。
此時大片大片的秋葉無聲飄落,好似一場淒美的花雨,漫天飛舞著,又好似綿綿秋雨仍繼續下個不停。
他飛快跑入醉園之中,當撥開花雨葉霧,推開門的時候,一室沉悶與濃重的草藥氣息撲麵而來,幾乎令他窒息。
極目望去,小夕正伏在床頭痛哭。那哭聲在屋中四處衝撞著,無處可去,聽著撕心裂肺。
他一步衝至床頭,腿卻僵硬在原地,再也挪動不了。
隻見她單穿著一件素白的寢衫,整個人縮在臥榻的角落裏,兩頰蠟黃,雙眼通紅,不施粉黛,從臉色到衣著都是駭人的白色,唯有墨黑的長發散亂地潑灑在**。
她尚是睜著雙眼,隻是眼中空洞無神。整個人像是死了一般了無生氣,長又蜷曲的睫毛偶爾扇動一下,那是她唯一的生氣。
龍霄霆當即怔住了,他眼中滿是痛惜,輕輕坐在床側,他將她扳轉過來望著自己,柔聲問道:“蘭兒,怎麽了,究竟出了什麽事?”
她不語,隻睜大了一雙沒有神色的眼睛,空洞洞地不知望向何處。
他更急,“蘭兒,怎麽了?你倒是說一句話啊,有什麽事你告訴我啊。”
霜蘭兒本是呆滯的表情,突然轉為小聲地啜泣,那抽泣聲綿綿似根根細針,直紮入人內心深處。
小夕亦是心酸,她掩麵泣道:“王爺,霜姑娘不能說話了。”
他麵露驚愕,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小夕繼續道:“前段日子多雨,王妃身子不好,沈太醫需晝夜照料,難以分神。霜姑娘懂醫術,教沈太醫不必日日過來,隻需取血之日來即可。哪知當天夜裏霜姑娘高燒起來,小夕本想去請王爺來看看,可霜姑娘執意不願打攪,隻是讓小夕熬了些退熱的藥。哪想這一病就是好幾天,高燒不退,全身滾燙,最後竟是昏厥。奴婢嚇壞了,趕忙去請來沈太醫,哪知霜姑娘醒來的時候,竟是……發現……”
“發現……什麽?”他問的時候,手止不住輕輕顫了顫。
霜蘭兒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悲慟,埋在枕巾之間哭泣不已,她的肩膀瑟縮著,纖弱的身子不停地起伏著,像是連綿的海浪般沒有止息。
“霜姑娘……啞了,沈太醫已然確診,可能……再也說不了話了。”小夕哽咽著說完,再不能成聲。
“本王不信!沈太醫人呢?!”他豁然起身,俊朗的眉宇間蘊滿雷霆之怒。
“微臣在此,請王爺吩咐。”
沈沐雨正巧端著藥來到門口,見到龍霄霆臉色很是難看,他連忙放下手中的藥碗,撩袍叩拜。
龍霄霆一個箭步衝上前來,他死死揪住沈沐雨藏藍色的衣領,字字咬牙,“高燒而已,何以至此?!”
沈沐雨麵上劃過無奈之色,歉然道:“王爺,微臣已經盡力了。霜姑娘嗓子屬後天受損,恐怕日後難以複原了。微臣鬥膽猜測,霜姑娘因著給王妃供血治病,每七日取一碗血,身子本就受損,底子虛薄不禁風寒。而霜姑娘日日飲用的湯藥之中,有一味藥名喚龍蛇草。此藥藥性虎狼,雖有提氣固本的奇效,可也有損傷神經的後果。適逢霜姑娘又高燒不止,所以才誘發……其實也是因為不巧……這事誰也料想不到……”
“你明明知道龍蛇草屬性虎狼,為什麽還給她用這味藥?”龍霄霆冰冷吐出話語,“本王養你們這些庸醫何用?辦事不力,你是否該以死謝罪?”
“臣罪該萬死,還請王爺降罪責罰!”沈沐雨再次叩拜,他的麵色平靜得無一絲波瀾。
“你自行了斷罷,本王還不想髒了手!”龍霄霆背過身去,冷冷道。
“是,王爺!”沈沐雨再拜一拜,正想退下時耳畔卻聽得沉重的“撲通”一聲。
抬頭望去,竟是霜蘭兒掙紮著卷著絲被從**滾落。
龍霄霆立即將她扶住,他望著她淒怨的神情,薄唇輕顫,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霜蘭兒輕輕拉過他的手,修長蒼白的指尖在他掌心間寫著。
肌膚相觸間有酥酥的癢,有淡淡的冷,也有淡淡的溫暖。隻是一個字而已,他起先沒有看懂,她又寫了一遍,再一遍。
“命——”
他終於看懂,喉間硬朗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下。命,她的宿命不正是他給予的麽?是他,將她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海,此刻又何故遷怒於別人?
良久又良久,他終揮了揮手,“算了,你下去配藥罷。”言下之意便是放過了沈沐雨。
“是。”沈沐雨應聲退下,他的表情始終如一,自進門至出門都是一樣的淡漠,仿佛生死與他早就毫無意義。
龍霄霆抬眸注視霜蘭兒片刻,他突然將她整個人都拖到懷中。
低沉的語調在她耳畔不斷地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第一次,她聽見她清冷的嗓音中有著難言的哽咽。難以想象,高高在上的他也會有道歉的時候。
眼中不可遏製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哽上喉頭。其實她心中清楚,天下間的巧合能有多少?
這是,人為的毒啞!
霜蘭兒沒有想到的是,龍霄霆自她被毒啞之後,像是換了個人般。他每天即便再是忙,下早朝之後總會來到她的醉園之中,陪她一兩個時辰。幾天下來,他在醉園中停留的時間竟然比之前數月加起來還要多。
有時他會陪她用晚膳,有時則會帶宮中的禦醫回來為她診治,有時他甚至是捧著一卷書,坐在軟榻之上靜靜陪伴著她。
霜蘭兒無聊之時,便做些繡品打發時間,她的手指上皆用紗布包裹著,拿起針來有些不便,繡得自然不如從前靈活。她總是蹙眉看了看,又拆了重來,一條簡單的帕子往往要繡上好幾日。
這日龍霄霆見她又拆了繡帕,不由疑惑問道:“你若是喜歡這些精致的東西,我讓人送些來便好了,你手上有傷,何必這麽辛苦自己做?你想要什麽,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無聲歎息著。
其實龍霄霆無論從長相還是氣質,都是屬於溫柔清新類型的,每每她凝視著他沉默的側顏,總覺得他的氣質如初雪般純淨。
如果他不開口的話,他無疑是一名溫潤如玉的男子。可惜的是他的聲音,低如鬼魅,冷得徹骨。而這樣關心的話語與這般清冷的聲音更是十分不配的。
霜蘭兒放下手中的繡品,她拿起擱在一邊的筆,蘸了點墨,草草在紙上寫道:“我沒什麽想要的。”
他望了她一眼,眸中有著探詢之意。
她又飛快寫道:“你知道女子為何擅長女紅麽?那都是為了消磨寂寞的時光練就的。從前我女紅一般,可入了瑞王府中,近來手藝倒是精近了不少,假以時日,必能令繡品栩栩如生。你可以想一下,如果你一個月不出門,待在家中能做什麽?從前我去仁心醫館當醫女學徒,每日雖然很辛苦,可是有種滿足感。人累了隻需睡一覺,第二日就恢複力氣了。王爺,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用金錢買回來的。”
他沉默片刻,道:“我以為女子都希望有著安逸的生活。”
她低首笑了笑,換了張宣紙又寫道,“有時粗茶淡飯,雖晝夜辛苦,可夫妻相扶也是一種安逸。有時錦衣玉食卻隻是空虛寂寞。也許你生來在皇家,不曾體味過百姓的生活。我自小家境貧寒,爹爹常年臥病在床,就靠娘親給人洗衣賺錢,我則在醫館當學徒那點微薄的收入過著日子。可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更有期盼,比如過年的時候,我們終於攢了錢買上一隻雞燉著吃,還能包上餃子。當香味飄散在整間屋子時,你會覺得這將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一頓飯。我會因此感念生活,期待明年的生活會更好。可不知王爺你,日日麵對著山珍海味,可還有食欲?是否能下咽?同樣的道理,你以為的安逸生活,對我來說,其實並不快樂。希望你能明白。”
因著手指上纏著紗布,寫完的時候,她不禁覺得手指有些酸。其實她發現這種溝通方式很好,平日他總是沉默寡言,從前她有很多話都無法與他說,如今她嗓子啞了,以字傳遞她的想法,他似乎更有耐心去看。
他望著眼前的宣紙,墨跡慢慢幹涸,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時間似過得格外緩慢。
彼時快到中秋了,窗外一輪月亮晶瑩如白玉盤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他的思緒依舊在徘徊著。
良久,月光已然透過了鏤花窗格鋪到案幾之上,有柔和的風在屋中穿越輕撫著。
他終於開口,“我會盡我所能補償你。”
她一愣,旋即攤開另一張素白的宣紙,蘸飽了一筆濃墨,落筆道,“王爺不是喜歡看皮影戲‘醉雙亭’麽?想必能懂我的意思。若是王爺真想補償,我隻想……”
她一個字一個字寫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看著。
她的筆突然停頓了下,顫了顫,他挺直的眉峰亦是隨之輕輕糾結。
她再次落筆,“離開”的“離”字剛剛起了個頭。
他似是知道她要寫什麽,溫暖的手掌突然覆了下來,握住她柔軟的小手。
她握住的筆尖一顫,一滴濃黑的烏墨直直落在雪白紙上,像是將未寫完的“離”字化作一朵美麗的梅花。
抬眸望著他,她微微蹙眉,他卻隻是輕輕道,“不行,我會好好待你。”
她長長的睫毛扇動了下,秋水似的眸子微微一睜,旋即陷入沉寂之中。
可園之中,夜。
秋可吟躺在榻上,手緊緊抓著金鳳含珠扶手。她的氣息微薄得如同牽住風箏的一縷細絲,仿佛一陣風都能斷絕。
她從未這麽生氣過,這麽絕望過,絕望至連砸東西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得這樣軟軟靠著軟榻。
“王妃……”桂嬤嬤喚了一聲,偷偷別過臉去,拭了下頰邊的淚。
秋可吟勉強支起身子,咳著道:“你說,我們是不是做錯了……沒想到會適得其反。”
桂嬤嬤歎了一聲,“本以為這賤人啞了,沒了那相似的聲音,王爺不會再顧及她,沒想到竟……”
秋可吟笑得淒然,“沒想到霄霆他反而生了憐惜之情,日日去探望她。我倒是親手撮合了他們兩個。”
桂嬤嬤微一沉吟,“王妃過於悲觀了,我看也未必。這賤人終歸教我們毒啞了。半個殘廢,王爺能憐惜她多久?王妃你應該慶賀才對,日後她再也構不成威脅了。”
“是嗎?”秋可吟手中絞著一塊絹子,繳得久了手指生疼生疼得,“我現在擔心的是,這件事我們是否做得毫無痕跡。霜蘭兒可沒我們想象中那麽好對付,這次毒啞她的事,我總覺得太過順利了。她不是懂些醫術,難道自己察覺不了麽?”
“她又不是再世神醫,哪有那麽聰明。再說了……”桂嬤嬤突然湊近秋可吟耳邊,“我們一不做二不休,幹脆……”
中秋節的這日。
王府統領奉天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封並不薄,掂在手中頗重,裏麵似有厚厚一疊紙。
他打開翻了翻,竟是三張畫。第一張畫的是上陽城中亭湖邊的弋橋,天空中一輪明月如玉盤,古老的九孔橋掩映在了重重疊疊的密柳之間,背後精致的樓宇連綿不絕。奇怪的是,橋上似有兩團火焰般的東西,與整張畫麵的風致格格不入。
奉天看著,劍眉緊蹙,他旋即又翻開第二張畫,是兩名男子麵對麵立著,彼此間約有三尺距離,也不知在做什麽。人物畫的較為模糊,不似第一張房屋那樣栩栩如生,顯然是刻意為之。目的會是什麽呢?不想讓人知道究竟畫的是誰?奉天百思不得其解,他翻開最後一張畫,空****的畫麵之中,隻有一盞孤零零的蓮花燈籠。
三張完全不同的畫,彼此毫無關聯。究竟送信之人是何用意?
中秋之夜,眼下又是非常時機,事事自當格外小心。奉天陷入了深思之中,究竟送畫之人來意是善是惡,又要告訴他什麽呢?他又是否該將此事上稟呢?若是莫須有,會不會驚擾了王爺?
到了晚上,王府中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大燈。正廳中焚著鬥香,秉著風燭,呈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真是明燈異彩,人氣香煙,晶豔氤氳。
彼時眾人已然用過晚膳。
龍霄霆望了望身邊的秋可吟,突然問道:“可吟,你今夜臉色為何這般差?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適逢有宮女送來了血燕銀耳湯,他順手便為身邊另一側的霜蘭兒端了一碗,微微一笑。
秋可吟眼中飛快地閃過怨恨,臉色卻益發蒼白起來。如今霄霆對霜蘭兒越來越好,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忍得很辛苦,指甲已然深深陷入肉中,掐出道道血痕來。實在是,忍無可忍,不過也許過了今夜她就無須再忍了。
想到這裏,她心裏才稍稍好受些,能透得過氣來。
龍霄霆不解,隻覺得秋可吟臉色更白,“可吟,你若是不舒服就早點去歇著吧。等會兒街上的花燈會,我看你還是不要勉強去了,橫豎是身子最要緊,過分熱鬧不利於你養病。”
秋可吟笑得極勉強,牙似咬破了紅唇,自齒間迸出一字,“好。”
他溫和一笑,側首看向霜蘭兒,“蘭兒,等下我們一起去看花燈,一年之中就屬今天最熱鬧了。難得今年父皇沒有賞中秋宴,我們不用入宮應酬。這民間的花燈,我還真沒機會見過幾次。”
霜蘭兒瞥了一眼秋可吟,她輕輕點了點頭。
又過得片刻,龍霄霆帶著霜蘭兒離席,自有馬車早在王府門口等候。他屏退兩旁護衛,隻單獨與她上了馬車。
兩個人的獨處,她口不能言,他也不曾說話,隻是借著透入馬車中微弱的月光淡淡望著她寧靜的側顏。馬車中顯得格外寂靜,時間愈發漫長。雖隻是一刻,卻好似一年那樣長久。
這樣的氣氛,令她幾乎要窒息,漸漸再受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了馬車停住,她率先一步躍下,他緊隨其後。
馬車中幽暗的光線一下子被眼前五色斑斕的明亮所取代,她一時無法適應,猛然閉眼,又緩慢張開。繁花似錦爭先恐後朝她擁擠而來,月光如燦爛銀盤,碩大渾圓,燈火好似仙女織成鋪地錦,綿延一片。
如此熱鬧,如此喧囂,男男女女都出來踏月、看燈、看煙火,小孩子們盡情玩耍著。
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從他們麵前走過。龍霄霆叫住了他,他上前一步挑了一串,也不回頭,隻問道:“蘭兒,你要不要?”
過了好一會兒,身後都無人回應。
他這才想起她已經不能說話,轉身的時候,望見她一臉落寞,他的眼中漾起一陣別樣的漣漪,俊顏上有著難掩的尷尬。
賣糖葫蘆的小販疑惑地望著他們,問道:“你們到底還要不要?”
“要。”龍霄霆修長的手指探向衣襟,取出一張銀票遞上前。
賣糖葫蘆的小販睜大眼睛一瞧,連連擺手道:“這位爺,我可找不開。一個銅板就夠了。”
霜蘭兒眼裏嚼著笑,取出兩枚銅錢遞給小販,挑了兩串糖葫蘆。再望向龍霄霆的時候,她的眼中有著波光粼粼的暖意。他堂堂瑞王爺,身上怎會有銅板呢,恐怕連碎銀都沒有。
她咬了一口糖葫蘆,將另外一串在他麵前晃了晃,遞了給他。晶亮純真的眸中,顯然在說著“給你”。
他接過,英俊的臉,沒什麽表情,隻是抬手替她攏一攏衣領。過了一會兒後才道:“今日算你請我,下次我會記得帶碎銀出來。”
她笑得很純真。
他看迷了眼,轉瞬間已是低下頭去。嚐了一口糖葫蘆,他從未吃過這種東西,隻覺得酸酸甜甜的好似他此刻的感受。
她突然拉了拉他,伸手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弋橋。亭湖之上,楊柳依依,湖中有著疏淡月影。但見一人手中提了數盞燈籠,沿著亭湖堤畔來回叫賣。
“你想要一盞?”他回眸,露出一點笑意。
她輕輕點點,又自袖中取出一串銅板。
他啞然失笑,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先算我欠你的,回去還你銀子。”語罷,他輕輕拉過她的手,朝弋橋奔去。
一路小跑,賣燈籠的人已是上了橋,龍霄霆緊隨跟上,“等一下,我要買一盞燈籠。”
那人回過頭來,“這位爺,這位姑娘,隻剩下蓮花燈了。快收市了,所以賤賣,隻要半吊錢。”
霜蘭兒笑著將錢遞上。
那人解下一盞蓮花燈,伸手便要遞給她,不想龍霄霆搶先一步去接。
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厲喝,“王爺小心!那燈籠會起火!危險!”來者正是王府統領奉天,他的喊聲近乎嘶啞,帶著萬分焦急。
龍霄霆驚詫回頭的那一刻,霜蘭兒猛然將他大力撞開很遠,搶過他手中的蓮花燈籠。
但聽“轟”地巨響,蓮花燈籠突然在她手中化作一團猛烈的火焰,好像燃燒著的地獄之火,瞬間席卷了她……
“蘭兒——”龍霄霆大喊一聲,當聲音衝破喉嚨之時,竟是撕裂般的沙啞。
轉身,他猛然抓住了她一縷飛揚的發絲,隻可惜那縷發絲從他手中急速溜出去。霜蘭兒飛快衝至弋橋邊,她帶著周身燃燒的烈焰,縱身一躍跳入亭湖之中。
“嘩啦”一聲,水中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妖冶通紅的火焰在一瞬間熄滅,隻餘縷縷濃煙飄散在水花激起的迷霧之中。透過**漾起的薄薄水浪,隱隱可見白色身影漸漸沉往深水之下,像是一朵盛開的白蓮正緩緩消失。
“王爺不要,小心危險!”奉天此時方才趕至弋橋之上,可惜他尚未來得及抓住龍霄霆衣擺一角。
下一刻,“嘩啦”一聲,又是一片水花。
龍霄霆沉入水中,將被水嗆得直咳嗽的霜蘭兒抱出水麵,兩人衣衫盡濕。時下已是深秋,水雖不寒刺骨,卻也是冰冷冰冷的,凍得她嘴唇發紫,全身瑟瑟直抖。
他臉色發白,“蘭兒,你要不要緊?”
她很想搖頭,告訴他自己沒事。可她太冷了,腦中有些漲,已經控製不了四肢。口不能言,她無法告訴他,其實她會梟水,剛才隻是突然下墜,腳又被湖底水草纏住,她才會不慎嗆了幾口,哪知這時他竟是跟著跳了下來,還將自己拉了上去。
她的沉默,他以為是她嚇壞了。輕輕擁住她,他緩緩拍著她的背。
咳聲漸止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明亮的雙眸中映出月亮的影子,竟是那樣美。
他怔了怔,旋即將她拉至湖邊,抱了上來。
此時,月華籠罩下,他近乎完美的五官鮮明挺立,近在眼前。他的雙手冷如冰,正碰著她的臉側,輕輕撫摸著。
臉更靠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他輕柔道:“蘭兒,你剛才為什麽要將我推開?還搶走了燈籠?”
她無法回答。隻得看著他那絕美的臉慢慢靠近,慢到近乎淩遲。她完全可以躲開,可是她卻動不了,也許是凍僵了,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
眼看著他額間一點黑玉越來越靠近,她更加緊張,心“撲通”“撲通”直跳。突然他輕輕吻上她的額頭,輕得像是羽毛劃過,暖暖的溫熱氣息噴灑在她的臉上。她隻覺腦中“轟”地,一瞬間全空白了。他竟然……
碧湖冷月下,他看著她呆滯的神情,笑意漸漸盈滿眼眶,“其實你不說,我也明白。”
他究竟明白了什麽?她不解地望著他。
他勾起嘴角,笑得竟有點頑皮,“你不用知道,反正我懂了。”
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她愣住了。
他又輕輕笑了笑,抬手整了整她微亂且被熏黑弄髒的衣衫,一把摟住她纖細的腰,將她抱起。奉天此時方才趕到橋下,見龍霄霆和霜蘭兒都無恙,鬆了一口氣,他連忙恭敬喚道:“王爺。”
龍霄霆也不抬頭,聲音由之前的溫柔瞬間變為冷若臘月寒冰,“刺客抓到了麽?”
奉天頷首,“已經抓到了。”
“嚴審!天亮之前,本王要知道結果。”
丟下這句話,他抱著她大步離去。
醉園之中,沈沐雨被喚來為霜蘭兒徹底檢查。除了左手有輕微的燙紅外,還好其他並無大礙。上過藥後,霜蘭兒因疲憊支撐不住,她靠在榻上小憩了一會兒。
一覺睡得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龍霄霆竟然還未走,一直在她身邊陪伴著。勉強支起身,她伸手,示意自己要紙墨與筆。
他眉心掩不住疲倦,卻仍是柔聲問道,“你想讓我去休息,你要告訴我你沒事?”
她微驚,何時他已是如此了解她的心思?
他起身倒來一杯清茶,端至她的麵前,將她抱起,“來,你應該渴了吧。”
此刻,深秋的夜依舊有些微浸肌膚的冷意,晚風從窗戶間吹進來,吹得她鬢邊發絲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臉在紅燭照耀下愈發水潤。
她呆呆接過。溫暖的茶水入喉,頓時驅趕了所有的寒意,隻覺從頭到腳都熱了起來。
這時,扣門聲急促響起。小夕連忙去開,原是奉天。
霜蘭兒心中不免驚訝,這王府統領辦事果然得力,天未亮便有了結果,難怪受到龍霄霆重用。
奉天黑衣在身,一絲不苟。他單膝跪地,拱手稟道:“王爺,行刺之人已然招供。”
龍霄霆並不著急,他雙眸微闔,淡淡道:“從頭說來。”
“是。”奉天仔細道,“今日下午申時,屬下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有三幅畫:第一幅畫的是亭湖邊的弋橋,畫中還有兩團火焰;第二幅畫中是兩名男子麵對麵而立;第三幅畫中則隻有一盞燈籠。起先屬下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輕易驚擾王爺。直至晚膳過後,屬下決定將畫交予王爺親斷,這才將三張畫整齊疊放好,哪知這時屬下竟然發現三張畫重疊後,竟是這樣一個完整的畫麵。”
奉天頓了一頓,又道:“一名男子在弋橋之上將燈籠遞給另一名男子,且這燈籠會起火。三幅畫疊合在一起,竟是傳遞著這樣一個信息。屬下立即意識到事態嚴重,可能有人要謀刺王爺。屬下剛想通知王爺,哪知王爺竟是和霜姑娘一起去看花燈。屬下一路趕往,哪知還是晚了一步。”
龍霄霆的聲音如同浮在水麵上泠泠相觸的碎冰,“那麽,究竟是何人要行刺本王,害她受驚?!”
奉天輕輕搖頭,“屬下一度以為刺客想要謀害王爺。其實刺客針對的竟是霜姑娘!”
“什麽?!”龍霄霆霍然睜大眼,幾乎不能相信,齒間迸出兩字,“是誰?!”
“這……”奉天似難以啟齒,猶豫了會才咬牙道:“是王妃。”
“可吟?”龍霄霆愕然。
下一刻,他沉默了,半邊麵孔被光線遮住,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過於震驚的他,自然也不會注意到此刻霜蘭兒嫣紅的嘴角劃過一絲輕笑,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