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東方才開始發白,黑色的天空漸漸在褪色,空氣裏還充滿著夜的味道。有秋風無盡吹來,似卷著絲絲花葉凋零的頹然氣息。

隱隱有腳步聲在被露水濕潤的草地上微微響著。

小夕上前將屋門敞開,恭敬迎接。

秋可吟是被匆匆喚來的,她顯然尚未來得及認真梳洗,頭發鬆鬆挽著,斜插著一支搖搖欲墜的金釵,那流蘇一晃一晃,像是隨時都會掉落般。

桂嬤嬤亦是同行,一進屋她便“撲通”一聲跪下。

這一跪,別有一番意味。

龍霄霆眯起眼眸,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他咬牙字字問道:“桂嬤嬤,你從小照拂本王。本王早就允你不用跪拜,今日何以行此大禮?”

桂嬤嬤叩首道:“老奴想著王爺許是誤會了王妃什麽,這才跟著王妃一起來同王爺解釋清楚。”

秋可吟佯裝疑惑地望向桂嬤嬤,問道:“桂嬤嬤,你突然下跪這是做甚?你又要解釋什麽?”

龍霄霆挑眉,“可吟,你不知?”

秋可吟神色迷惘地搖頭,柳葉眉蹙在一處,“我該知道些什麽?霄霆,昨夜用晚膳的時候你不是好好的麽?並沒有同我提過什麽啊,之後我便回可園休息了。你方才匆匆派人將我叫醒,喊來這醉園——”

她停住,看了看此刻正坐在他身邊的霜蘭兒。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擁堵。曾經何時,竟是成了他與霜蘭兒並坐,而她則是站在席下接受著他審問般的口氣。這讓她怎麽能忍?這筆賬她日後定會加倍討回。

“奉天,你親自解釋給王妃聽。”龍霄霆飲了一口茶,隻淡淡吩咐。

“是,王妃。整件事情是這樣的。昨夜王爺與霜姑娘一同去看花燈,在亭湖邊的弋橋之上,有一名賣蓮花燈籠的男子將其中一盞燈籠遞給霜姑娘。哪知那蓮花燈籠瞬間著了火,險些將霜姑娘燒傷。屬下當場抓住了那名刺客,嚴加審問。那名刺客熬不住刑,招認了是奉王妃之命戕害霜姑娘。據供述,先是在霜姑娘的衣衫之上熏以磷粉,再在弋橋之上向其兜售蓮花燈籠,這燈籠之上有卡扣機關巧簧,刺客偽裝成賣燈籠之人遞出蓮花燈籠後,燈籠片刻後便會起火,而霜姑娘衣衫上更有磷粉助燃……”

奉天說到這時,龍霄霆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白瓷茶盞“砰”地一震,旋即裂成兩半,翠色茶葉和著茶水潑灑出來,冒著氤氳熱氣流了一地。

霜蘭兒一驚,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仍是怒道:“真是好歹毒的心思!趕盡殺絕!蘭兒已然病啞,若是再燒傷了她的手、她的臉,那她日後與廢人何異?!本王確定誰是幕後真凶,斷斷不會輕饒!”

龍霄霆震怒,令秋可吟與桂嬤嬤情不自禁同時瑟縮了下。

秋可吟很快恢複鎮定,她露出一點清淡的冷笑,“難道,統領大人抓住的刺客栽贓是本王妃所為?統領大人就相信了?那真是太可笑了!我已然貴為王妃,還能圖謀些什麽?蘭兒妹妹又費盡心力為我治病,我為何要這麽做?恩將仇報?若是蘭兒妹妹有個三長兩短,本王妃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奉天,請你為本王妃找一個合適的理由罷。本王妃為何要這麽做?!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這——”奉天語滯。

秋可吟麵上看不出半分情緒,隻以淩人目光掃視著霜蘭兒,字字犀利道:“焉知不是某人故意陷害我?”

霜蘭兒聽罷,似秋水般的眸中有霧氣升騰,她焦急地自喉間發出些破碎淩亂的聲音,十指飛快地比劃。

龍霄霆側首,他輕輕握住霜蘭兒的指尖,給她以一抹寬慰的眼神。旋即,他的聲音更冷,“可吟,我隻喚你單獨前來,你可知是何意?你不要辜負了我的好意。當時情景,我親眼所見,若不是蘭兒機警聰明跳入亭湖之中,隻怕她早就燒傷了。可即便是跳入亭湖之中,你知那有多危險,若不是我及時……如果真是你所為,我希望你能立即承認,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他的話說得如此決絕,令秋可吟本就脆弱的神經在瞬間崩潰,她聲嘶力竭:“你要我承認什麽?霄霆,從前我們之間多麽和睦,多麽溫馨,你都忘了麽?可自從她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為什麽會這樣?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蘭兒本是局外人,是我們的私心將她卷入,難道我沒有責任麽?我隻是想補償她,沒有別的意思,難道這也不行嗎?你為什麽非要置她於死地?”他怒道,緊握的雙拳隱隱可見青筋暴露。

“我說過了,也許是她刻意陷害我!”秋可吟力爭,美豔的臉龐因著憤怒而扭曲,看著猙獰。

就算是死,她也不能承認,一旦她承認了,那她和霄霆之間便徹底完了。她太了解他了,寧可讓他永遠懷疑著,也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一如當年。

“你簡直是強詞奪理,豈有人自己令自己陷入火焚境地。那種烈火滾身的鑽心之疼,何人能忍受?蘭兒她陷害你,又能得到什麽?”龍霄霆狠狠閉一閉雙眸,睜開時望著眼前之人,似有無盡的痛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是一天尚在,王妃的位置一天就被我占著,她永遠都不會有機會!”

“夠了!”他更怒。

“嗬——”秋可吟淒然一笑。旋即她的目光平靜如死水,看不見一絲情感的漣漪。她從沒有這樣絕望過,看來今日霄霆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她的話了。那她該怎麽辦?她不能輸的,不能!她還沒有得到他的心,她絕不能輸,她也不甘心!

她從來都沒有想明白,本是天衣無縫的計劃,一樁不似意外的意外,誰也不可能懷疑到她頭上。

可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那盞燈籠裏設了一處巧簧,十分精巧,引動機關後約百步之後才會引燃,按距離計算,霜蘭兒應當早就離開了亭湖,她如何能跳入湖中得以脫身?而燈籠又為何提前著火?她與桂嬤嬤本來計劃好一切的,買通了那名男子,並給了他霜蘭兒的畫像,讓他將設了巧簧的燈籠遞至霜蘭兒的手中。待他們走出百步之外,燈籠會突然起火,引動霜蘭兒身上的磷粉瞬間燃燒。

秋可吟並沒有要置她於死地,因為她知道霄霆在旁邊,必定會救霜蘭兒。她要的是,當火撲滅的時候,霜蘭兒雙手與臉部均燒得灼傷。至此,霜蘭兒麵容盡毀,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即便有朝一日霜蘭兒知曉了真相,也隻是廢人一個,再也構不成威脅。

可是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兵敗如山倒,想不到她竟會一潰千裏。

他似是不信她的話,她沉默了。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靜,所有的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結在了堅冰之中,隻覺寒意從骨縫中無聲無息滲入。

龍霄霆麵上掠過一抹冰冷的笑。

秋可吟則是昂首麵對,強作鎮定。

此時霜蘭兒眉間略過濃濃的愁緒,她的心,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王爺,王妃。你們不要再爭執了!這其實都是老奴做的,王妃她並不知情。”

桂嬤嬤的話,終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桂嬤嬤話音落下時,屋外有紅色混雜著灰色的晨光照了進來,接著一道又一道金色射入,似在屋中織下一張密密的網,令人窒息。燭火亦是黯淡了下去。

桂嬤嬤跪在地上,她拜了又拜,磕頭的聲音“砰砰”連響,不消片刻她的額頭已是青腫一片。

“夠了!起來說話!”龍霄霆冷道。

桂嬤嬤起身的時候,平日一絲不苟的發髻已然散亂,瞧著十分狼狽。蒼老的臉龐在陽光照下皺紋畢現,無處逃遁。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王爺,老奴曾是看著王爺長大的,對王爺的性子脾氣總有幾分了解。而王妃亦是老奴最敬重的人之一。霜蘭兒不過一刁民,禮數修養都欠缺,且她心氣桀驁,不能容人,老奴擔心假以時日,她必定會對王妃不利。與其今後坐以待斃,不如未雨綢繆,先下手為強。其實老奴也是吸取從前的教訓罷了。王妃善心仁義,廣施恩惠,王府之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曉?王爺怎能懷疑她?”

龍霄霆眉心曲折成川,“桂嬤嬤,你屢次為難蘭兒,本王念你幼時曾對本王照拂有加,又是母妃身邊的老人,這才敬你三分。可你實在是太讓本王失望了!你心腸歹毒,手段狠辣。傷及無辜,還竟然枉稱自己先下手為強?!本王看你的人性早就在宮中泯滅,良心何在?”

秋可吟伸出一臂去拉桂嬤嬤,她低低泣道:“桂嬤嬤,我不信,我不信這真是你做的。霄霆他會相信我的,你何必去頂罪?!”話至尾音,她已然泣不成聲。

裝得倒是挺像。霜蘭兒別過臉去,以一柄團扇輕輕擋住麵上不屑的神情。讓忠於自己的人頂罪,撇得一幹二淨還說得冠冕堂皇,言辭鑿鑿,這個秋可吟真是人麵獸心。不過,她麵上不能動絲毫聲色,她不能讓秋可吟察覺到自己有參與其中,畢竟她的父母還在端貴妃手中。她應該是整件事中最無辜最受害的人,一切原委皆是龍霄霆自己查出來的,與她沒有任何關係。隻有這樣,端貴妃才不會遷怒於她的父母。

霜蘭兒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靜靜等待著今日的結果。

可底下令人作嘔的戲碼仍在上演。

桂嬤嬤老淚縱橫,氣都快喘不上來,“王妃啊,老奴實在是不能連累你啊。真的,霜蘭兒入府之後,王妃你的落寞,老奴都看在眼中,痛在心中。這次的事,真的是我做的。是我買通了人,設計了機關巧簧,又悄悄在霜蘭兒衣上熏了磷粉……老奴心中隻想一擊徹底擊敗霜蘭兒,王爺也不會想納她為妾。因為老奴身子漸漸不好了,不知能活上多久。老奴怕自己照拂不了王妃,而王妃你過於心善,日後會被奸人所害,老奴這是怕你會步上她的後塵啊……老奴真的是不忍……”

秋可吟似是全身力氣被瞬間抽幹,她跌坐在了地上。明明滅滅的光線之中,隱隱有淚水從她美麗的眼窩滑出,滾滾落至冰冷的地麵。神情漸漸恍惚,她隻喃喃喚道:“桂嬤嬤——桂嬤嬤——你何苦——”

桂嬤嬤伸手抹了抹眼淚,她望了望龍霄霆,愴然道:“老奴隻是想起了從前……想起了她……希望王爺能體諒……”

龍霄霆輕輕“嗯”了一聲,這一刻他的思緒似是拉得很遠很遠。好一會兒後,他才問道:“有沒有人指使?你還有什麽要辯解的?”

桂嬤嬤再拜,“一切都是老奴的罪過,請王爺降罪。”

他輕輕轉過頭,“賜——”突然停頓,“死”字在薄嘴角徘徊著,他終沒有說出來。

秋可吟似隱隱知曉,她的麵容被哀痛深深浸透,哭喊道:“王爺,不要,不要——桂嬤嬤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終歸是為王爺操勞了一輩子……”

他低一低頭,輕輕閉眸,淡淡道:“逐出王府,流放滄州,永不許回來。”

語罷,秋可吟鬆了一口氣。隻要不死,她總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老奴謝王爺不殺之恩。”桂嬤嬤再度拜倒,旋即她像一袋破布般被侍衛拖了出去。

金色陽光遍灑,秋色如妝,醉園之中,楓葉紅了一片又一片,像是燃起了滿院子紅色的火焰,將桂嬤嬤漸漸消失的身影吞沒。

龍霄霆站起身的時候,神色間已滿是疲憊,他一步跨至秋可吟的麵前。

秋可吟亦是緩緩立起身,昂著頭,直視他。

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他的目光深沉難懂,她的目光灼熱眷戀。

他輕輕問:“我隻問你一次,你究竟有沒有參與?”

那一刻,霜蘭兒隻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真不敢想象,若是這次扳不到秋可吟,她要找到下次機會該有多麽難。

秋可吟緩緩吸氣,“如果我參與了,當如何?”

他答,“治好你的病,那我也不欠你什麽了,我們好聚好散。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有沒有參與?”

有片刻的靜默。

秋可吟突然笑了,精致絕倫的麵龐逐漸被嬌俏的笑容取代,“霄霆,我以為我們相知相許這麽多年,你斷斷不會懷疑我。”

他微微蹙眉,似有些動容。

她笑得更淒然,“終究,我還是比不上她。若是她還在,你斷斷不會如此問我……”

語罷,秋可吟似是情緒崩潰,轉身奪門而出,飛一般地消失在金色晨陽之中。

下一刻,他沉默了,整個人沉浸在了極其遙遠的往事之中,難以自拔。

望著他這樣的神情,霜蘭兒的心陡然一沉。

他們的對話,她聽得雲裏霧裏,不知桂嬤嬤和秋可吟口中的“她”究竟是誰?與龍霄霆又有何關係。

這時不知是誰突然驚喊一聲,“不好,王妃朝冷湖去了。”

龍霄霆突然渾身一個激靈,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他連忙追了出去。

那時,霜蘭兒的心驟然沉到穀底。

功虧一簣,看來她這次動不了秋可吟分毫。沒有多想,她連忙撩起裙擺,跟在龍霄霆身後一路跑出去,跑向冷湖邊。

偌大的王府,彎彎曲曲都是鵝卵石小路,延綿不見盡頭。

轉過一彎又一彎,轉過重重灌木遮擋,碧綠的冷湖正泛著粼粼金光,驟然出現在眼前。

而秋可吟已然立在湖邊假山之上,回眸望著匆忙趕來的龍霄霆一眼,她滿臉淚水,字字泣道:“霄霆,你聽著。我的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是時候還給蒼天了。你如此疑心我,還不如……那時候就讓我去陪她……”

說罷,秋可吟在龍霄霆麵前縱身一躍,毅然跳入了冷湖之中。

秋可吟的跳湖,自然是及時救了上來。她福大命大,隻是嗆了些水而已,又高燒了一陣子,最後倒也沒什麽大礙。可王府之中卻因為她的跳湖炸開了鍋。

人人都道霜蘭兒逼迫善良的王妃跳湖以表清白。適逢前段日子,秋可吟剛剛用自己昔年嫁妝的布料賞了每個宮女做衣裳。自然府中人人都偏向秋可吟,將中傷與懷疑都指向了霜蘭兒。

這樣的結局,霜蘭兒可謂是既想到又沒想到。

秋可吟會當眾跳湖以表清白,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知秋可吟善於偽裝,隻是不知秋可吟竟能裝至此。想來秋可吟自然不可能真的去尋死,當時那麽多人在場,總會救她,她不過是自己受點苦做做樣子罷了。可她這樣一跳,龍霄霆當即便下令不再追究這事。

終歸一切還是在秋可吟的掌握之中,她不可能徹底輸。

霜蘭兒始終弄不明白的是,桂嬤嬤和秋可吟言語中似乎都提到了一個人,而龍霄霆每每聽到與這個人有關的事,情緒總會輕微失控。她雖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漸漸也沒再放在心上。因為即便沒有扳倒秋可吟,她的目的也基本達到,至少桂嬤嬤離開了王府,她少了一個很強勁的對手。

而如今龍霄霆與秋可吟之間就像是放了一夜的茶,涼了也陳了,無論你怎麽品,也品不出過去的滋味來。

最令人頭疼的是,府中流言益盛,霜蘭兒每每出了醉園,總有人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膽大點的甚至是無理謾罵,漸漸連她都不堪煩擾。

這樣的狀況,龍霄霆並非不知。適逢他要去上陽城外北邊的龍脊山脈與北夷國接壤之處巡疆,索性將霜蘭兒也帶上。

霜蘭兒自小家中貧寒,終日忙於勞作,哪兒有時間出遠門。所以這上陽城的北疆一脈,她還從沒去過。龍霄霆公辦竟會帶著她同行,開開眼界。其實原因她明白的,他是想讓她暫時避開府中紛擾。若說此時她心中不感念他的體貼,那是假的。

北地較上陽城更冷一些,風景可謂是荒蕪一片。整個旅途也沒有霜蘭兒想得那樣舒適。

龍霄霆一抵達邊疆駐紮之地,立即有數不清的公事等著他處理。

剩下霜蘭兒一個閑人,她口不能言,與人溝通很不方便。但她又是個閑不住的人,百般無聊,第二天她便想了個法子,索性在軍中為將士們看起病來。

常年戍守邊疆的將士們十分辛苦,他們在如刀如刃的野風中沒日沒夜地吹著,早就個個曬得黝黑、皮膚幹裂。

她的醫術很好,一來二去,十多日下來竟是在軍中小有名氣。軍中有些因著刀傷常年風濕疼痛的,還有腸胃不適的,吃了她開的藥方後,大抵都有了明顯的好轉。

如此一來,霜蘭兒大有比龍霄霆更忙的趨勢,她的營帳中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這晚,她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後起身,稍稍活動了下筋骨,又坐回軟榻邊。困意突然來襲,她本隻是想閉眸小憩一會兒,想不到這一下子竟是睡了過去。

此時帳外空曠的荒野之上,暮色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麵一片茫茫。

處理完公事的龍霄霆本想找霜蘭兒一同用晚膳,哪知她的營帳竟然漆黑一片,沒有點燈。

“呲”地,他手中的火折子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營帳中。

他瞧見她伏在軟榻邊,睡得正香。

他走近幾步,她似輕輕動了動。

他一僵,再不敢挪動半步,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他站著,舉著火折子的手臂漸漸有些發麻。

她在夢中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抿著。水潤的唇,在昏黃火焰的照耀下泛著蜜色的光澤,誘人采擷。

此時營帳的簾子尚是開著,有風吹進來,吹起她頰邊的碎發,更有著朦朧的意境美。

他靜靜看著,臉上神色複雜。站在那裏,直至過了許久許久。

霜蘭兒這兩天精神倦怠,她睡得極沉。可不知為何她漸漸睡得不安穩,似夢到了不祥的事。她陡然一個激靈,睜開惺忪睡眼,徹底醒了過來。本以為應是空****的營帳,想不到竟有長長的人影正投射在帳壁之上,那輪廓硬朗中不乏柔和。

她連忙轉頭。借著微弱的火光,她看清楚了正站在自己身後的人竟是龍霄霆。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胸前微亂的衣襟,雙頰上微微暈紅。

龍霄霆溫聲道:“看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聽副將說你忙得連午膳都顧不上吃,若是再不用晚膳,必定熬壞了身子。我正想叫你,你卻自己醒了。”

她揉了揉自己麻木的雙腿,又側目瞥了一眼旁邊的沙漏,旋即一驚。她竟然睡了這麽久,都快子時了。

那他,該不會一直在這裏等著罷。

想到這,她連忙自案幾上取來一張紙,之前開藥方的筆墨還未全幹,她飛快寫道:“你來了很久了麽?為何不早點叫醒我?”

他有些尷尬,“沒有,我剛來而已。”

霜蘭兒美眸微微睜大,露出懷疑的神色來。他會子時才來叫醒她去用晚膳?實在不合理。她估摸著他至少在這裏等了有兩個時辰。

撇開這個話題,龍霄霆突然問了句,“剛才看你睡得不踏實,眉頭緊皺。後來又突然驚醒,是不是做了噩夢?”

霜蘭兒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下來,她歎息一聲,又在紙上寫道:“我夢到了弟弟漢武,他才十歲,如今也不知流放何方,又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通敵叛國之罪,也不知她那被流放的弟弟過得好不好。她的家人,是她心中始終無法拔出的一根深刺,時時刺痛著她。所以,即便龍霄霆待她再好,她都小心翼翼地管住自己的心。感動之餘,更多的是清醒自知。

紙上的字,如一個個跳躍著的符號,盡數紮入他的眼中,亦是令他沉默了片刻。

此時的夜靜到了極點,連遠處值哨的腳步聲都能隱隱聽見。而近在咫尺的他,連呼吸漸漸紊亂的聲音都聽得那樣真切。

她不知他在想什麽,隻在紙上寫道:“用膳麽?我還真是有點餓了。”

他這才回神,望了望她無邪的麵容,突然微微一笑,打趣道:“本來我想帶你出來散散心,想不到你竟是比我還忙。好了,為了感謝你對邊疆將士的貢獻。我明天沒什麽事,陪你去看楓葉?”

看楓葉?

霜蘭兒啞然,她似乎……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次日早上起來,天竟是陰沉沉的,滿天鉛雲似壓在頭頂。

上龍脊山隻有一條碎石路。山上風大,吹散了霜蘭兒的長發,都遮在眼前,癢癢惹得她不停地用手去撥。

他停住腳步,順手自碎石路邊摘下些長長的草,這種草葉子薄而寬,有股淡淡的清香。他手勢輕靈,很快便將它們編成環狀。

霜蘭兒不解地望著他,不知他在做些什麽。

哪知他將草環戴在了她的頭上,一下子便壓住了她被風吹得翩翩直飛的長發。

“好了。”他輕輕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轉身負手仰望龍脊山,滿腔豪情頓時湧上胸口,“你看我祥龍國萬裏河山,皆在眼前。”

她順著他的方向望去,隻見先前的營寨早就成了一個個模糊的小黑點。赫赫荒原無盡,黃沙飛揚,漫天烏雲滾滾似江水波濤,洶湧半天。而更遠之處,綿延高牆之中,隱隱可想象是疊起層進的五彩琉璃瓦,富饒濃醉。

他注目著赫赫河山,話語之中大有不平之意,“當今太子利令智昏,父皇年邁。如今北夷國蠢蠢欲動,其野心路人皆知。敢問整個祥龍國,何人敢效命沙場?眾人隻想明哲保身罷了。令朝政至此,太子他根本不配得到江山。”

此刻的他,溫潤的麵容之上覆上冰雪般的寒霜。

她知曉他口中的“他”指的是當今太子,他的親兄弟龍震。

此前他從未在她麵前提過朝政之事,她從不知他心中所想。瞧他今日的語氣,似乎對太子有著極大的怨恨,遠遠超出了平常的皇位爭鬥。也不知是為何?

龍霄霆直覺失言,他甩頭笑了笑,拉起她繼續朝山上去。

滿山的紅葉早已經紅透了,乍看那層層楓林,像是要燃燒起來般,紅得格外明豔。葉子落了一地,踏上去綿軟無聲。

他似心情很好,愈走愈快。她被他牽著手,漸漸跟不上他的腳步。突然,她被碎石突出的棱角撞了一下,腳一崴,劇痛傳來。

他察覺到她踉蹌了一步,連忙轉身問道,“怎麽了?”

霜蘭兒折下路邊一枝紅葉,在地上畫道:“腳崴了,抱歉。”樹枝掃過黃土時,地上的灰塵嗆起來,她輕輕咳了一聲。

他伸手撣了撣她衣上的灰塵,隻溫和道:“最好的風景都在峰頂呢,來,我背你。”說著,他已是半蹲下身。

霜蘭兒美眸睜得大大的,她連忙搖頭。這怎麽可以呢?他是堂堂王爺,怎能如此。

“快點,難不成你想我抱你麽?”他催促的聲音中帶著一抹促狹。

她臉微微一紅,靜靜伏在他的背上。

他背著她拾級而上。

他們的身側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她的頭枕在他的頸窩裏,仔細看著這層層楓林:有的像一串串正在燃燒的爆竹,有的枝頭像綴滿著密集的蓓蕾,紅瓣黃蕊交輝,色彩豐富極了。不知為何,從前她並沒覺得楓葉如此美,此次一路看來,卻是別有一番感受。

他一步一步上著台階,走了幾步便將她托得更緊。

她依靠著他寬闊的背,絲毫感受不到山路的崎嶇不平。

走著走著,他突然開口,“蘭兒,我聽說玉環山中有一名神醫,能治百病。我想帶你去看看,也許你的嗓子還能治好。”

她靜靜聽他說著,細膩的臉側蹭在他上好的錦緞之上,隻覺那料子光滑細膩,一如他此刻的話語般溫馨。此時她在他身後,看不清他的表情,同樣他也看不見她麵上起伏的波瀾。

他繼續說著,“不過,你心中不要有壓力,即便治不好,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的。”也許他背的有些累了,說到這裏時,他停頓了下,深吸一口氣道:“無論你的模樣如何變,我絕不離棄。”

一輩子……

要和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麽?

好似一麵鏡湖中投入碎石,有水波微微**漾起來,再不能平靜。她有些懵,腦中“嗡嗡”直響,隻反複著“一輩子”“一輩子”三個字。

又走了幾步,他突然側首。她猝不及防,而他微冷的唇就這般貼上她的臉頰。

二個人同時怔了怔。

她臉一僵,飛快地埋入他的頸窩之中。

他亦是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岔開話題道:“對了,蘭兒。今晨我已命人火速回上陽城去三司調出霜連成和李知孝的案子。至於你被流放的親人,我會想辦法替你找到,再給他們安排一個合適的住處,找份經營謀生。蘭兒,從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你父親的案子本就有些疑點,不過不是我經手,我也沒太在意。如果可以的話,我盡力幫你再查一查……”

他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步,因他感覺到自己肩頭竟是濕漉漉的一片。

此時山頂就快到了,他將她放下,坐在路旁大石之上。

“你哭了?”他好看的眉輕輕皺起。

霜蘭兒早就悄悄擦幹了眼淚,隻餘眼眶紅紅腫腫的。她仰起臉來看著他,搖了搖頭。

其實,方才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她的心中除了震撼,更多的則是感動。原本她就揣測,她父親的事是勢力強大的秋家操縱的,他並不知情。而如今聽他這般親口說出來,她竟是覺得心中輕鬆了許多。

隻要不是他,她的心中就會好受許多。

他望著她通紅的眼,取笑道:“明明就是哭了,你看我的衣裳都濕了呢。”

她咬唇,忽覺一點冰涼落在臉上,接著零零星星的雨點落下。她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道:“沒哭,是下雨了。”

他好笑她的倔強與逞強,抬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好,好,是下雨了。”

她笑得純真、純淨。

他突然上前一步,擁緊了她,抱著她的腰往大樹下躲雨。

寒風陣陣,楓濤陣陣,冷意侵骨,他拉著她依偎向懷中。濃密樹葉前,雨水若珠簾般落下,將他們兩人隔絕在樹底窄小的空間之中。

有溫馨的感覺,漸漸彌漫。

短暫的巡疆,很快便結束了。回到瑞王府中時,想不到竟是迎來了一名貴客。

端貴妃大駕瑞王府,說是皇上突然決定今年壽誕要在瑞王府中擺席一天。端貴妃為了給皇上準備壽誕賀禮以及籌劃筵宴,自然要在王府中小住一段時間,親自督作。

霜蘭兒一回到王府中,早得知消息的龍霄霆便帶著她一同去給端貴妃請安。

端貴妃住在秋可吟的可園之中,還是從前端莊、高貴、清冷的姿態,她正悠閑倚在繡桃花椅枕上比畫著蔥管似的纖長指甲。見到霜蘭兒的時候連頭也不抬。

見到秋端茗,霜蘭兒心中不禁“咯噔”一聲。怕隻怕皇上壽誕筵席隻是個由頭,這秋端茗是衝著自己來的,秋端茗這個做姑姑的,不可能不幫自己的侄女。

她小心翼翼地揣測著秋端茗麵上微妙的表情,恭敬喚道:“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龍霄霆一直在她身側伴著,秋端茗隻道了句,“你們一路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罷。還有,本宮不喜打擾,最近手上事情繁多,日後早晨的請安就免了。退下罷。”

秋端茗沒有刁難,本應是如獲大赦。可霜蘭兒自可園出來後,卻並沒有感覺到輕鬆。相反她的心跳得更淩亂,像是預知到了不祥一般。

龍霄霆沒有察覺她的異樣,他神色輕鬆,隨手挽一挽她散落腦後的頭發,和顏問道,“怎麽了,你的臉色有些不好?是旅途太辛苦?”

她輕輕搖頭,微笑著示意自己很好。

“我要入宮述職,途中一路顛簸,你去好好休息罷。”他又溫言。

她伸手比劃,見他不懂,又在他手中寫了個“沈”字,再寫了“太醫”二字,指了指他身後的可園。上次她與他離開瑞王府的時候,走之前沈沐雨多取了些血,給秋可吟備足了兩份藥。如今近半月過去了,她回來自然還要給秋可吟治病。不為別的,就因端貴妃在府中,她也得處處小心行事。

龍霄霆明白了她的意思,輕歎一聲,“蘭兒,你真是善良。”

她莞爾一笑,先他一步離去。

此時秋高天藍,他凝視著她素淨的背影漸行漸遠,寶藍色無花紋的宮裙被風卷起一角,如雲青絲,挽作一個紋絲不亂的垂髻,隻有一顆珍珠簪子作裝飾。

瑞王府中,恐怕連得臉的丫鬟打扮得都比她華貴。可她就是這般,有著自己獨特的幹淨氣質,笑起來甜美純真,倔強起來渾身是刺,就好似那蘭花中最名貴的品種——春劍葉蝶,教人看過念念不忘。

他久久立著,凝思著。直到洛公公來催入宮,這才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瑞王府中的形勢變得十分微妙。此前關於霜蘭兒的中傷流言突然停歇,且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端貴妃終日忙於籌辦壽誕,可園之中是人來人往。是以端貴妃的到來暫時沒給她帶來很大的困擾。

可表麵越是平靜,霜蘭兒的心中越是沒底,隱隱總覺得要出事。

龍霄霆一如既往,每日總會來陪她一兩個時辰。

忙時他帶著公文在醉園之中翻閱,閑時則與她下棋品茶。

天一日一日冷了下來,轉瞬間初冬已至。而皇上的壽誕就在後日。

瑞王府之中已是裝飾奢華,樹上皆是綁了粉色絹花,雖是初冬,景色猶勝春夏,宛若人間仙境。夜裏則是處處華燈眩目,映得四裏明如白晝,通宵達旦。燈光灑在冷湖之上,隨波晃動,璀璨如天上繁星。絲竹樂班夜夜練習著,時不時都能聽到琵琶泠泠撥響的聲音。

這一夜明月如鉤,清輝如水,連天邊的星星也分外明亮,如嵌了滿天水鑽晶瑩。

他還沒有來醉園,不過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她安靜坐在桌邊,手中縫製著一件東西。

屋子裏供著他送來的蘭花,葉長長尖尖如鋒利的寶劍,花朵是濃綠素白的顏色,像是玉色溫潤,靜靜吐露著清雅芳香。他說這花是春劍葉蝶。

忽然,一雙臂膀在身後輕輕將她擁住,她一頓,他來了,同時她手中的針也縫完了最後一線。

“這麽晚了,你在做什麽呢?”

她轉身,晃了晃手中的東西,衝他一笑。

他一手輕撫著她的肩膀,此時月光正透過窗戶映在他的側臉之上,顯得他的表情格外清晰,那是驚喜。嘴角突然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他驚歎道:“是皮影人物?!蘭兒你還會做這種東西!”

她取過一張宣紙,寫道:“這次皇上壽誕上有請皮影戲班,我跟他們的師傅學了點。”

他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學這些做什麽呢?是怎麽弄的?這麽逼真。”一邊說著,他一邊擺弄著手中的皮影人物。心中暗讚她的心靈手巧,這活豈是這麽容易學的?別的不說,就說這繁複的陽刻,雕工細致,女子發飾和衣飾上繪著花、草、雲、鳳的圖案,男子則是周身刻滿龍紋,栩栩如生。

撥弄著手中兩個皮影人物,他笑問,“這是你和我麽?”

她想一想,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她也是一時心血**學做這東西,真沒有想那麽多。

他似是來了興趣,用筆畫了一把油紙傘,用她的繡花剪子將油紙傘給剪了下來,握在了皮影男子的手中。接著他擺弄著手中的皮影女子,讓它站在桌邊,擺出一個頗為狼狽的姿勢,並學著霜蘭兒的聲音,“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趕往越州,再耽誤不得了。公子……”

這時,皮影男子翩然轉身,撐著傘點了點頭。

他又學著她的聲音道,“哦,謝謝你。”

最後,皮影女子來到了皮影男子的身後,皮影男子將油紙傘交給了皮影女子。

他的聲音本是低沉,學著女子清冷的聲音並不別扭,倒是別有味道。可他堂堂瑞王,竟喜歡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還這樣開心。

霜蘭兒不禁笑了出來,可惜她的嗓子啞了,隻能發出“咯咯”的聲音。

那是她與他初遇時的場景,彼時她沒有認出他,他亦沒有認出她。

細雨紛飛,白衣翩翩,靜靜立著的他就好似煙雨朦朧中最亮的一筆。她無論如何都忘不掉這一幕,像是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與她骨血相連、無法分離。

想了一想,她在紙上寫道:“你不是喜歡皮影戲麽,我想著做兩個人物,哪天和你一起演。可……”筆尖頓了頓,她的手有些顫抖,“可惜我忘了,自己的聲音已經……”

此刻窗外,月光透過窗戶靜靜篩入,盡數落在她的臉側。

他凝望著她美麗的側顏,突然開口,“有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神情瞬間肅然,他字字道:“你的嗓子變啞,不是巧合,而是人為的。你平日飲的補血湯藥中有一味草藥名喚龍蛇草。而你平日所用刺繡的針上卻熏了一種銀白色的物質,名喚雀靈粉。”

神情仿若被一卷冰浪拍下,霜蘭兒激靈靈一冷,素手在紙上潦草寫著,“龍蛇草加上雀靈粉,兩者雙管齊下,腐蝕神經,假以時日必定會……”

他握住她顫抖的手,冷冷注視著紙上因震驚而扭曲的字。片刻後,他沉靜道:“我已然知曉背後是誰指使。放心,我定會還你公道。”

有晶瑩的淚珠滑出眼角,她趕緊側頭,可仍是落下一滴在他手背上。

望著自己手背上的一滴晶瑩滾動,裏麵映著燭火的影子,像是一個朦朧的夢。他的聲音低不可聞,“日後我的妻,隻有你。”

她聽清了,可過於震驚,隻得疑惑地望著他,剪水大眼無聲地透出詢問之色。

她不敢相信,他的意思是——已經知曉了秋可吟的真麵目?她真的能徹底扳倒秋可吟麽?那她的家人……

他不答,隻是繼續道:“我想趁著父皇壽誕,上表此事。對了,有一事忘了告訴你,我已經找到了你的哥哥和弟弟。你父親並沒有被處死,隻是暫時下落不明。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其他的親人我都能找到。等忙完了這陣,我會想辦法安排你們見麵。”

太多的震驚,太多的感動,她來不及反應,隻得愣愣點頭。

這一刻,她分明聽見了心底最深處的寒冰“嘎”地,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又“崩”地,全碎了。久違的陽光緩緩耀上,終將它化作一池春水,卷著片片粉色桃花而去……

過於欣喜,也許是來得太突然,她心中總有一層狐疑,仿佛是哪裏不對勁,卻始終揣測不出來。

這樣的惴惴不安,在次日下午終於有了分曉。

來的人是丹青,她內裏穿著極豔麗的薄棉衣,外麵卻罩著一件黑色鬥篷,打扮得煞是詭異。

衝著霜蘭兒詭異一笑,丹青冷聲道:“貴妃娘娘有請,請霜姑娘去府外走一趟,茶座雅間貴妃娘娘已然準備好。”

這樣奸邪帶笑的神情,令霜蘭兒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仿佛一盆冰雪兜頭而下,骨子裏皆是冰涼的。她努力維持著鎮靜,作勢取了一張紙,平鋪在門板上寫道:“貴妃娘娘有何要事?皇上壽誕在即,豈敢四處走動?”

丹青冷冷哼了一聲,“貴妃娘娘早就料到你會推脫,既然你不想知道霜梅兒的下落,那我們也不必好心,多此一舉。”說罷,她作勢轉身要走。

霜蘭兒連忙阻止,又寫道:“果真有我妹妹的下落?”

“跟我來不就知道了?”丹青覷一眼霜蘭兒微微泛白的臉色,半是譏諷道:“你怕什麽?明日便是皇上壽誕,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整出什麽事來。”

霜蘭兒思忖片刻,橫豎父母都在端貴妃手中,如今又添個妹妹,她無論如何都得走這一趟。當即,她緊跟著丹青離開了瑞王府。

坐了一段路的馬車,她們在上陽城的街市停下。下了馬車後,丹青又領著霜蘭兒走了好長一段路,兜兜轉轉,過數條小巷。

霜蘭兒自小在上陽城中長大,對上陽城的地形位置十分熟悉。瞧著眼下這方向,分明是去幽蘭院。說起幽蘭院,在上陽城十分出名,和醉紅樓相似,都是妓院。隻不過這幽蘭院是官妓場所,地處隱秘偏僻,平常老百姓即便有錢都不能入內,當官的至少也得五品以上才有資格。而裏邊的官妓,更是精挑細選,靈秀貌美,但不過都是些罪臣之女。她之所以會知道這地方,原是因為娘親曾經接過給幽蘭院洗衣的活,她來送過衣裳。彼時年幼,可印象卻十分深刻。

白日裏的幽蘭院大門緊閉,門口倒是有兩個人值哨,他們一見身穿黑鬥篷的丹青,立即打開門相迎。

霜蘭兒腳步略一凝滯,仍是跟了進去。她的心中隱隱知道著什麽,漸漸不安。

此時初冬的太陽隻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黃的葉子,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身上,細看之下,她的唇已是漸漸發白。

丹青領著她來到一處偏僻的園子,推開門的時候,似有數不清的細小灰塵迎麵撲來,在淺金的日光下張牙舞爪地飛舞。陽光好似凝滯在了門口,屋中更像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一樣,讓人不寒而栗。

丹青將霜蘭兒一把推入滿是潮濕黴味的房間中,她“咯咯”一笑:“你別害怕,牆上有個洞,請你看場隔壁的好戲而已。我會在門口等著你。”

語罷,厚重的木門“嘎吱”一聲關上,將所有的陽光隔絕於外。

丹青倒沒有鎖門,依稀能瞧見她的背影正站在門口。

霜蘭兒滿腹疑惑,此時牆角處隱隱傳來的響動將她吸引了過去。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角落,撥開重重稻草,竟是露出一個手掌來寬的洞。想來丹青說的就是指這個。

當靠近洞口去看的時候,她竟是緊張止不住顫抖起來。

牆壁的另一邊,完全不似這裏的衰敗。精致奢華的房間,陽光照透了每一處,甚至是淡紫色的鮫紗之後,那張華美鋪張的楠木床。

隻是,**的景象令她驚得忘了呼吸。

一名少女打扮得十分豔麗,即便這少女臉上脂粉再厚,眉描得再濃,她也能認出來,這是她的妹妹——霜梅兒!

而此時此刻,霜梅兒身上正壓著一名體格健壯的中年男子,那人**的後背上有著可怕的猛虎刺青。他正在撕扯著霜梅兒的衣衫,片片白色綢緞如雪片般紛飛在了房中。她的眼中滿是恐懼、震驚和混亂,惶惶支起手臂,一翻身從**滾了下去,拚命朝門口爬去。

中年男子笑起來,笑得猙獰,像個老練的獵人拉住獵物的足踝,將霜梅兒拖了回來。她就像一隻被人拖向砧板的貓,十根手指死死地摳著地板,就像抓著自己的生命。她語無倫次地哭喊道:“不要,不要,放開我!放開我!”

隨著她的底褲被撕碎,露出她修長的雙腿,中年男子益發興奮,眸中露出猥褻的光芒。她極力苦苦哀求著:“求你了,不要。我情願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不要啊——”

可那人早就被欲火衝紅了雙眼,想也不想地狠狠打了霜梅兒一個耳光,怒吼:“給老子閉嘴!”捉住她瘋了似亂蹬的雙腿,男人壯碩的身子壓了下去。

“啊!”淒厲的女子慘叫聲終響徹屋子,亦是通過牆壁上的小洞傳遞至霜蘭兒的耳中。那一刻,她震驚著,麻木著,茫茫然眼邊竟是無淚,手足一陣陣發冷。胃中有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席卷而來,竟是忍不住幹嘔起來。

畜生!畜生!梅兒她隻有十四歲啊!當真是畜生!

霜蘭兒喊也喊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隻得悲憤地捶打著牆壁。堅硬的石壁撞傷了她的手,薄脆的指甲劈掉了一半,在牆上劃出一條細細的血線,她依舊拚命捶著,直至雙手血肉模糊。對麵卻聽不到半點聲響,終無濟於事。

空****的屋子,散發著潮濕發黴的氣味。一切仿佛靜止了般,唯有梅兒撕心裂肺的哭聲不斷戳刺著她的神經。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男人終於抽身離去,嘴裏罵了句,“沒勁!”

**,霜梅兒好似破碎了的娃娃,躺著,雙眼空洞無神地望著帳頂。身下,是殷紅殷紅的血,到處都是!

突然,“碰”地,霜蘭兒所在房間的門被陡然推開,刺眼的陽光照入,她懵懂回首,看清了來人竟是端貴妃與秋可吟。

那一刻,她很想站起來,可腳下卻虛浮無力,整個人似乎癱軟在厚重的棉花堆上,一動也動不了。

秋端茗開門見山:“聽說王爺找到你的哥哥和弟弟?”頓一頓,她冷笑,“那是本宮故意叫他找著的,秋家勢大非你所能想象,想要藏住個把人,本宮能保證王爺一輩子都找不到!”

霜蘭兒用力擦去眼角的淚痕,即便再是無助,她也不想在她們麵前落淚。維持著倔強的神情,閃動著灼灼的目光,她冷冷直視秋端茗。

秋端茗什麽陣仗沒見過,她淡淡一笑,“你是問我究竟想怎樣?”說罷,她看了秋可吟一眼。

秋可吟佯作清了清喉嚨,“霜蘭兒,你的父親通敵賣國。你妹妹淪為官妓實屬應當。本王妃倒是可以搭救她,不過她究竟要在這幽蘭院待上多久,就得看你的表現了。”頓一頓,她輕輕一笑,“我就明說了罷……詳細計劃你不用知道……我們要你滿盤皆輸!”

“對了,有個噩耗本宮親自告訴你。你的母親身子弱,昨日已病逝,本宮慈心,命人薄棺一副葬了她,也不至於棄屍荒野。至於你的父親還能撐多久,本宮可保不了什麽。”說完的時候,秋端茗麵上無一絲表情,仿佛死一個人對她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最沉重的打擊,霜蘭兒聽得麵容被驚愕吞覆,整個人似被凍凝了一般。

她的娘親……不,這不是真的……

她似是不能相信,整個人伏在地上,呼吸愈來愈急促,最後近乎停滯。

耳畔,她們的笑聲在空洞的屋中四處彌漫,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她們都走了,她才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忍了許久的淚終於落下,落在厚實柔軟的稻草之上,濕而熱,一片又一片。

渾渾噩噩地走出幽蘭院,天色向晚,大街之上尚未有人出來點燈籠,暗沉沉的深遠寂靜。

心,亦是這樣的顏色。

她麻木地走著,茫茫然眼眶中淚早已幹涸。

身子一陣一陣發冷,直至在風中瑟瑟發抖,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裏。回瑞王府麽?那裏根本不是她的家,等待她的也是淩遲酷刑。可是不回去,天下偌大如斯,她又能往何處棲身。

她的心,那樣痛。

她以為她夠努力了,努力去扳倒秋可吟,努力去救自己的家人。可最後呢?她得到了什麽?她得到的卻是娘親過世的噩耗,甚至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心中那樣痛,痛得幾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絞一般。腦中亦是痛,仿佛有無數的洪流在奔騰,反複衝撞著她的額骨,似要將那骨節一節一節裂開。

突然,她飛快地跑起來。

她必須奔跑,不停地奔跑!因為隻有奔跑時方能讓她的腦中停止脹痛,方能不用去想這些痛苦。唯有奔跑,才能掩蓋她全身克製不住的如秋風中殘留枝頭的枯葉般劇烈的顫抖。

她疾步奔跑著,全然不顧滿頭青絲已是晃得散亂。

此時一輪弦月高懸於空中,似不諳人間悲苦,隻一味明亮,將她的悲傷與隱忍照得無處容身。

一路跑向瑞王府中。她並沒有直接回自己的醉園,因為龍霄霆昨日就告訴過她,明日皇上壽宴,他今夜會宿在書房。腳下的步子已然不受大腦的控製,她一路往他的書房跑去。

誰能救她?

是他麽?如果她告訴他一切,他會相信麽?他能幫她救出自己的妹妹,還有自己的爹爹麽?會麽?

突然,她很想試一試,也很想賭一賭。

橫豎都是沒有出路的,她突然很想試一試,這些天他待她,但凡隻要有一分真心,他不會棄她不顧的。

穿過冷湖,四處靜悄悄的無聲,夜間的晚風偶爾吹起各個園中半卷的竹簾,遙遙望去燭火隱隱滅滅。

她飛快地奔跑著,沿著她熟悉的路。

他的書房,她曾經去過兩次,青石小路,兩旁白菊盛開,細小的花瓣灑落一地,像是鋪了一層細膩的雪。而無邊白色的盡頭,是一座青灰色的院落。

最後幾步她幾乎飛奔起來,來到了書房門前。門窗緊閉,似是無聲地與外界隔絕。她輕輕推開門,“吱呀”一聲,月光照進漆黑的屋子,竟像是推開了一段滄桑的時光。

她這才看清了,屋子的盡頭,一丈雪白的絹布垂落,幕布之後點著一盞油燈。

突然,那幕布之上顯現出了華麗的宮殿,明黃色的宮牆,紅色的琉璃瓦。天空之中,暮色如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同鋪開了長長一條七彩彈花織錦。

這樣的背景,深廣金碧輝煌,有說不出的懾人氣勢,顯然是皇宮。

如此精湛的畫工,絕非普通皮影工匠能辦到,且皮影工匠從未見過皇宮,如何能畫得這般深刻傳神?那繪畫之人,莫非是,龍霄霆?

她將腳步放得很輕柔,緩緩靠近。

此時,兩個皮影人物出現在了雪白的鮫紗之上。

她認出來了,那是她親手所製的皮影人物,她本隻是雕刻,而此時的人物已然上色。女子穿著一件純藍色織金的明媚衣裳,顏色清亮賽過藍天,透明若鮫紗的七彩披肩長長拖曳在地上,好似攜了道彩虹在身邊,又似兩縷雲霞自雲端拂過。

這衣裳如此眼熟,她想起來了,這是龍霄霆那次帶她去看皮影戲時,在風滿樓讓她穿上的衣裳。

再看那男子,一襲白衣翩翩,雙手負在身後,好似握著什麽東西。

此時天色突然黯沉,白幕一下子暗了,接著有滾滾烏雲壓過,片刻後雨點如珠滾落。正立於垂柳之下的女子淋了一身的雨,可她卻紋絲不動,一任那無根水將她澆透。

男子隨身帶了把白色的油紙傘,他緩緩撐開,走向那名女子,將手中的傘遞了給她,自己則是獨自淋著雨。

“姑娘,這傘給你。”

霜蘭兒心中一緊,這是龍霄霆的聲音。果然是他,獨自一人在演著皮影戲。

“姑娘?真是可笑的稱呼。”龍霄霆將嗓音壓低,聽著好似女子清冷的嗓音。

幕布之上,女子並不去接傘,隻彎腰撿起一枚金色令牌,女子低頭看一看令牌,遞至男子手中。

“雷霆?是你的名字?”

白衣男子停頓片刻,輕輕點了點頭,“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家住哪裏?”

不知緣何,此時龍霄霆的聲音已然嘶啞顫抖。

他擺弄著手中的皮影女子,令她孤傲離去,隻留下一抹背影,以及一句冰冷的話。

“東宮太子妃,秋佩吟……”

似是再不能繼續,皮影戲戛然而止。

此時霜蘭兒亦是輕聲靠近白幕之後。她再是輕輕走動,總會有些聲響。可龍霄霆整個人仿佛完全沉浸入仇恨與痛苦的回憶之中,他頹然坐在幕布之後,神情迷惘,絲毫聽不到旁的動靜。

他取出一直係在腰間的雷霆令,指腹輕輕撫摸著那金色的刻文。嘴角竟是含了一絲笑,聲音輕輕地,“其實,我的名字是龍霄霆,不叫雷霆。”

放下手中金令牌,他將皮影女子牢牢握在手中,眉心間好似雨落煙塵般飄渺,喃喃道:“我記得,你最愛百合花。我記得,你最愛天一般藍色的衣裳,你說這是你離自由最近的方式,伸手可及……”

一滴冰涼的淚,自他頰邊緩緩滑落,油燈下,晶瑩一閃,若璀璨珍珠。

手中,緊緊握著皮影女子,那樣緊,仿佛要將它融入他的骨血之中般。他的聲音,壓抑著仇恨,哽咽不能自持,隻能斷斷續續道:“你那麽好聽的嗓音,竟被他們割啞了……這麽殘忍……你死得那樣慘……他們怎麽能這麽殘忍……佩吟……佩吟……”

聲音空落落響在了昏暗的書房中。

他那樣投入,神情完全被悲慟與仇恨覆蓋。連她近在身邊都不曾察覺,隻一味沉痛著。

太子妃,秋佩吟。

原來竟是這樣的。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秋佩吟是秋可吟的姐姐,應該整整大了龍霄霆八歲。

《醉雙亭》……皮影戲……

他這樣喜愛《醉雙亭》,她幾乎能猜到龍霄霆與秋佩吟之間的糾葛,那一定是醉雙亭的翻版故事。

相似的開始……相似的結局……

突然,她捂住冰冷發白的嘴唇,似再也忍受不了,飛快衝了出去……

夜深了,外邊很冷。不知何時,月色慘白似一張鬼臉,兜頭撲了下來,星辰都隱入烏沉沉的黑雲之後,天低的仿佛隨時要塌下來。

北風雖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過來,令人覺得寒意侵骨。霜蘭兒雖然穿著薄襖,可依舊打了個寒噤。

呼嘯聲徘徊在耳畔,她突然覺得尖銳刺耳,像是無數的聲音衝撞進來,又像是成千上萬的黑鳥扇動著雙翅朝她直直衝過來,四麵隻剩下“撲哧”“撲哧”氣流的聲音。

她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心像是被抽緊一樣,一陣陣地疼。突然,她彎下腰去,體內最深處抽搐著劇痛,手無力地撐著腰,卻摸到了一柄冰涼的東西。

她拿了出來,緊緊攥在手中,這是在風滿樓中,他贈她的銀鏡。漆黑的夜裏,銀鏡卻反射出淡淡的亮光,將她痛心與憔悴的麵容照得無處遁形。

真相,不言而喻。

他傾心傾力為秋可吟治病,隻怕也是因為秋佩吟。而他對自己……她不知道那一日慈溪河畔,她站在瀟瀟垂柳邊,渾身淋濕,是否像極了他與秋佩吟的初遇……

他那麽恨太子,已遠遠超出了皇位爭鬥,大約也是……

她不願去想他對自己那樣好究竟是為了什麽,因為那些都不重要了。此刻她關心她的家人,究竟該怎麽辦……她最後一點希望,如今盡數破滅了。

原來,她是那樣一文不值的,可笑的是她竟然還奢望他會幫助她,幫助她逃過秋家的魔掌……怎可能……他愛的最深的人,也是姓秋啊。而她,就像是個跳梁小醜,著實可笑。

突然,銀鏡中照出一道黑影一閃,抬手在她後頸處狠狠一劈。

她沒有反抗,也不想反抗。

昏迷前最後一刻,她知道,屬於她的噩夢其實才剛剛開始。

次日,皇上壽誕筵席開始。

整個王府中,金碧輝煌,錦綺相錯。

白日裏,皇上宴請百官於正廳之中,列表功勳,大陳歌樂。近晚時分,百官告退,女眷飲宴。彼時天尚未黑,華燈寶燭已是將天地間炫如白晝,霏舞氤氳,笙月互起,歌舞不絕。

皇上龍嘯天與端貴妃並肩高坐。

太子龍震攜柳良娣一同出席。這柳良娣全名喚作柳莊夢,是世子龍騰的生母,望之四十許,韶華盛極,可依稀看出年輕時的絕代風華。隻是紅顏彈指老,細看之下也多了風霜侵染之意。

瑞王龍霄霆則是攜秋可吟一道出席。他走在最前邊,將秋可吟甩下幾步遠。兩人之間的生疏展現在旁人麵前,即便是入座之後,龍霄霆也與秋可吟隔開二尺距離,不曾看她一眼。

秋可吟滿麵委屈,卻不敢出聲,隻得咬牙忍著。

如此,太子一席與瑞王一席麵對麵,彼此之間氣氛尷尬難受。端貴妃冷冷居高臨下望著,神情傲然,嘴角不經意掠過一絲笑,仿佛今晚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歌舞彌漫至黑幕完全卷下,眾人麵上皆有些疲憊與倦怠。

此時龍霄霆喚來奉天,壓低聲音問道:“霜蘭兒呢?找到沒?”

奉天麵上嚴肅,輕輕搖頭。

秋可吟嫣然一笑,她看著龍霄霆道:“蘭兒妹妹畢竟還沒過門,以何身份參加筵席?”雖是麵上笑著,她心中恨得直咬牙。

霄霆啊霄霆,你究竟將我置於何地?!

龍霄霆俊顏緩緩轉過來,神色間有些冷寂,目光巡在秋可吟身上,淡淡不言。

那樣淩厲的眼色,令秋可吟本就是佯裝的笑容瞬間僵在麵上。

柳莊夢以一柄泥金團扇掩麵,在太子龍震耳邊輕笑道:“殿下你瞧,人小兩口鬧別扭了。”

龍震輕輕咳了一聲,抬手扶住下巴。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尚帶著濃烈的藥氣和病人特有的衰敗氣息。突然,他問道:“騰兒今晚上哪去了,這半天都不見人?”

柳莊夢美眸一轉,四處望了望,“奇怪了,百官宴的時候明明還在的,我瞧見同秋庭瀾一起四處敬酒來著。”

龍震當即劍眉倒豎,顯然十分生氣,“讓他少和秋家的人攪在一起,本殿下見了就煩心。”

柳莊夢笑容僵滯,低低應了一聲,“是。”

此時高坐首席的龍嘯天終於開了尊口,問得竟是同一個問題,“咦?朕的皇孫呢?怎麽一晚上也沒瞧見人?這孩子實在討人喜歡,快派人去找找,朕有好東西要賞他。”語罷,他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平日裏龍嘯天端的是威嚴八方,眾人見了皆是唯唯諾諾,如今皇上笑得輕快,眾人不覺心中鬆落了不少,氣氛不再嚴謹緊張。可見這皇孫龍騰在皇上眼中是頗有分量的。

龍震聽罷,心中一喜,他連忙先行叩謝,旋即吩咐了幾個身邊的隨侍,“去將世子找來,要快。”他心中有數,其實這些年他總病著,朝政不大能理,父皇若不是看在騰兒聰慧的份上,隻怕早就廢了他的太子之位。

“是。”一眾黑衣侍衛得令,閃身消失在了濃醉的夜色之中。

誰也不曾注意到,端貴妃嘴角始終掛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