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畢,洛詞回到溫瑾澤身上,林星柚笑眯眯問:“許大師,我唱得如何?”

許憐眼中已有淚花閃爍。

“好!好!當真是沒有想到……”

宋晴一雙眼睛幾乎變成了星星狀,她原本就覺得林星柚合眼緣,此時愈發喜歡她:“星柚姐姐,你哪裏學的,唱得可比我好多了!”

許憐抹去眼角淚花:“那接下來便由宋小姐和林小姐協助我吧,要是年輕人都能像你們一樣熱愛昆曲,熟知昆曲,我這一生便沒有遺憾了。”

或許是年紀大了,人也變得平和寬容。許憐年輕時最愛掐尖冒頭,這麽多年連一個弟子都沒收的原因也是因為一看見天賦高容貌好的昆曲苗子,她就有一股止不住的害怕——自身昆曲傳人的身份得來不正,也愈發害怕有人會將她打回原形,她用幾乎仇視地態度對待每一位可能超過她的戲曲家,這麽多年來,不知有多好好苗子折在她的小手段之下。

可當退休之日將近,許憐竟然罕見地起了愛才的心思,方才洛詞附身林星柚,雖有意隱藏自身實力,卻依舊足以讓許憐驚豔。越看林星柚,她便越喜歡,甚至還幾次問林星柚有沒有在戲曲界發展的打算。得到否定的回答後,許憐麵上的遺憾與惋惜真真切切,分毫不像作偽。

一瞬間,林星柚有些迷惘,這樣惜才對一個人,當初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以洛詞的心性,林星柚相信,就算她沒有被選中成為大師的關門弟子,她也一定會更努力地磨練自己的技藝,要是沒有發生當年那件事,她們現在或許還是好姐妹,是昆曲界並行的雙姝。

一個恍惚,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痛呼。

“唉喲!”

原來是許憐年紀大了,眼睛看不大清楚,剛摘了眼鏡,此時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椅子上。

林星柚忙跑過去扶起她:“許老師,沒事吧?”

她擺擺手:“沒事,沒事。年紀大了不中用,我看看,還好,沒摔著,否則演出可不好辦。”

許憐的玉佩就在林星柚的麵前。一根顫顫巍巍的紅繩吊著,林星柚伸手就能把它取下來。

隻要一伸手,洛詞便不受玉佩的束縛,這麽多年的恩怨便會結束在此刻。

她伸出手,假意幫許憐整理散亂的衣服。

近了、更近、隻剩最後一寸。

突然,她停住近在咫尺的右手。

就這樣嗎?她取下玉佩又怎樣?洛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那誰來還洛詞被耽誤的這麽多年?誰來還她的夢想,誰來還她的努力,誰來還屬於她的讚美與榮光,誰來還她唱得滾瓜爛熟,卻從未示於人前的一曲泣血牡丹亭?

林星柚平靜地扶許憐起身,一直到回住所時,她都維持著奇異的平靜。

“什麽?你說你有機會取下她的玉佩卻沒有?”

洛詞雙目煞紅,瞬間失去理智,雙手緊緊箍住林星柚的脖子,眼裏的黑氣幾乎要流出來。

“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她狀若癲狂:“我果然不能相信你,你既然背信棄義,那也不要怪我了!”

說完,雙手使勁,打算將林星柚扼死在原地!

喉嚨處傳來火燒一般的痛楚,臉漲得通紅,林星柚忍著痛,用盡全身力氣念了個咒語逼退洛詞。

“咳咳……”她捂著喉嚨,話音裏帶著血氣:“你聽我說。我隻是覺得……咳咳,就那樣解決許憐,有些太便宜她了。”

林星柚跌跌撞撞地拿起桌上的水杯,潤了潤沙啞的嗓子,繼續:“你真的甘心嗎?這麽多年被偷走的夢想,你甘心就這樣結束嗎?她現在死了,依舊是眾人眼中名揚天下,德高望重的昆曲大師,甚至因為在謝幕演出前這種傳奇性的時間點死去,眾人對她的惋惜會無限擴大,她會成為昆曲愛好者眼中永遠的精神圖騰,她會活在每一位昆曲愛好者的心裏,這是你願意看見的嗎?”

每說一句,洛詞眼裏的黑氣便淡去一分,說到最後,她眼中隻剩下濃到化不開的哀愁:“那你說怎麽辦?”

林星柚上前握住她的雙手,抬起頭逼她與自己直視,神情堅定:“看著我。我有辦法。你想唱《牡丹亭》嗎?在眾人麵前唱,我知道這是你最擅長的一場戲,你願意嗎?”

“我……”

夢寐以求的機會就在眼前,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竟然不是欣喜,而是沒來由的恐慌,她避開她的視線,囁嚅道:“我……”

“看著我,你願意嗎?”

“我……”洛詞重新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我願意!”

林星柚展顏一笑,示意她附耳過來:“到時候你就這樣……”

時間過得飛快,這些日子林星柚與宋晴每日陪著許憐籌謀演出的每一件瑣事,任何微小的細節都不放過,終於到了正式演出的這一天。

綜藝拍攝的隻有前期準備,正式的演出自然不包含在內。不過林星柚早就示意許憐做好準備,保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定會記錄在鏡頭裏。

許憐在後台換上全套戲服頭麵,抹上粉黛,容貌雖已衰老,可舉手投足之間仍舊是那個深閨少女杜麗娘,唯一不和諧的是——

“徐老師,您脖子上那塊玉佩,不摘嗎?”

許憐臉色陡然凝滯。

林星柚補充:“我的意思是,最後一場演出,您一定希望盡善盡美,那枚玉佩,終究不屬於杜麗娘。”

眼裏情緒翻騰,林星柚死死捏著一把汗。

良久,她像是放下了什麽,又像是想通了什麽,解下這麽多年幾乎不離身的紅繩:“你說得對,也是時候……結束了。”

帷幕拉開,身著水紅戲服的杜麗娘款款而至,舞台下驟然爆發出猛烈的歡呼聲。

林星柚與不遠處的洛詞視線相對,衝她點點頭。

“小女杜麗娘……”

許憐低下頭,衝著觀眾盈盈一拜。

就在此時——

一陣狂風刮過,觀眾們不由得都閉上雙眼,再睜開眼時,舞台上的那個杜麗娘竟然完全換了一副氣質,哪怕她還沒有開嗓,哪怕僅從她的眼神身段,觀眾便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愁,如杜鵑啼血。

洛詞複又一拜,再直起身子時,淚盈於睫,眼前一片模糊。

她強抑心緒:“小女杜麗娘,見過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