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形相,都是虛妄的。你隻有發現了一切的形相都是虛妄的,你才能見到如來,才能把握那個真正的實在。這句話意味著,我們生活在假象之中,如果你要得到解脫,必須去尋求那個真相。滿月宴會上那個說孩子會死的人,或者穀崎潤一郎的小說裏那位意識到美女也會排泄的男子,和一般人相比,已經看到了一部分的真相,然而,死亡也罷,排泄物也罷,都不是最終的真相,它們是低層次的真相。

《金剛經》裏,佛陀說了最徹底的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那麽,也就指出了最終的真相:

空。

直麵真相,是覺悟和解脫的開始

有一家人的小孩滿月擺酒,請了許多人來祝賀。客人們送了很多禮,當然,也說了很多祝賀的話。這個說:這個小孩的麵相真好,將來一定是個大官。那個說:這個小孩的眼睛很有靈氣,將來一定是個大才子。諸如此類。主人聽了非常高興,一一答謝,還請他們就座吃飯。這時,突然冒出一個冷冷的聲音:這個小孩以後肯定會死。主人大怒,讓仆人把說話的人趕了出去。

據說這是一個民間故事。我是從魯迅的雜文裏讀到的。魯迅用這個故事感慨的是,說假話的都得到好的招待,而說真話的卻被趕了出去。說真話的確實被趕了出去,但是,那些得到款待的,也並非是因為說了假話。那些人說的,其實是祝願的話,或者用通俗的說法,是好聽的話。為什麽好聽?因為折射了主人自己的願望,主人自己願意他的孩子升官發財,願意他成就大事。

聽到別人的口裏說出了自己的願望,當然高興,當然愉快。說的人其實沒有什麽錯,聽的人高興,其實也沒有什麽錯。一切的問題也許在於:生活中許多想不開,許多執著,是因為我們把這個願望當作了現實。這個剛剛滿月的孩子,也許會當大官,也許會當大作家,也許會發大財,這都有可能,然而,僅僅是個願望,是個尚未實現的願望。對一個剛剛滿月的孩子來說,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但隻有一個可能性是真實的,那就是他以後——不管是什麽時候——肯定會死掉。他也許會成為大官,也許會成為大財主,也許會是一個士兵,或別的什麽,都是不確定的,但死亡是確定的,他一定會死掉,這是不容爭辯,不容懷疑的。無論那個孩子成為大官還是別的什麽,都不能改變他會死掉這個事實,他隻有一個目的地,唯一的:死亡。

然而,我們不願意麵對這個確定的唯一的事情,反而,迷醉在不確定性之中,迷醉在不確定性造就的浮華之中,把虛浮的當成了真實的,把想要的東西當作了真實的。在世俗的層麵,也許,死亡是唯一的一個真相。而真相是人人所不願意麵對的。幾乎所有的真相,都是程度不同的禁忌。人的心理傾向,容易回避真相,而活在虛假的願望裏。那個滿月宴會上的主人和說“假話”的人們,隻不過是無意之間受製於一個禁忌,關於死亡的禁忌,並非如魯迅理解的那樣,刻意要說假話。

禁忌是一種掩蓋和粉飾,阻止人們去麵對真相。因此,推開禁忌的牆壁,直麵真相,是覺悟和解脫的開始。穀崎潤一郎有一篇寫古代日本宮廷生活的小說。有一個男子迷戀上宮廷裏的一個女子,想了許多辦法都無法得到她,卻又非常想得到她。後來男子終於明白不可能得到她,不如放棄對她的迷戀。如何放棄呢?

想了她的許多缺陷,都沒有用,還是非常迷戀。最後,他想到了一個辦法。他打算去看那個女子的排泄物,以為隻要一看到她的排泄物,就會徹底粉碎因她的美所建立起來的那種幻覺,就可以不再迷戀她。結果那個女子明白了他的心思,在便桶裏做了手腳。當宮女把那個女子的便桶拿到園子裏,男子去偷看,發現的是美麗的花和芬芳的氣息。結局是那個男子完全絕望,以自殺來了結對那個女子的迷戀。

再美的女子,也會排泄。這是一個事實,但一般人不太願意想到這一點,更不願意看到這一點,而願意沉迷在眼睛所看到的美貌之上,沉迷在對美的想象之中。那個人決定去看美女的排泄物,去麵對一個真相,確實有助於自己從執著裏解脫出來。佛教的基本修行裏,就有所謂的修不淨觀,就是透過對身體器官的觀想,明白到再美的美女,不過是一堆普通的血肉。用時髦的學術術語,叫作“去魅”,把魅力的幻影一層層地去掉,把她還原成普通的存在物。然後,就不會執著於她的美貌。

死亡的重要意義

那個在滿月宴會上說孩子會死的人,有點像童話《皇帝的新衣》裏的孩子,說出了一個簡單的一直就在我們麵前的真相。皇帝著身體,在街上招搖,展示著所謂的華服,所有的人都在讚美那件看不見的華服,隻因人人害怕被認為是愚蠢的人。隻有一個孩子,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他看到的事實,隻不過是一個,哪有什麽漂亮的衣服。宴會上的人說孩子會死,也隻不過是說出了一個簡單的真相。人們不願意看到或聽到這個真相,人們願意用各種祝福的話,去建構一個繁華的日常世界,讓自己迷醉其中。然而,這些生活無論多麽熱鬧,最終都因為死亡而歸於空無、寂靜。真正留下來的隻是寂靜,隻是空無。我們日常所執著的那些東西,就像皇帝的新衣,是一個幻覺,實際上赤條條,空無一物。但是,人類喜歡迷醉在這樣的幻覺裏,隻有那個天真的小孩,和那個清醒的成年人,說出了真相:這一切都是虛妄的。

所以,佛陀很早的時候,就發現了死亡的意義。覺知死亡,並不是僅僅覺知人類生活黑暗的一麵,不是這樣的,佛陀根本上不是一個悲觀的人,雖然他的思想是從人類生活悲劇的一麵開始的。死亡的信息在佛陀看來,不是一個完結的信號,而是一個提升的信號。借著覺知死亡,我們可以擺脫對於現世生活的迷戀和執著,而邁開自我解放的第一步。因此,念死這樣一種修行在佛教裏,在我看來,比修不淨觀更加重要更加根本。如果念死的意識沒有融入日常生活,就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創始人宗喀巴在他著名的論著《菩提道次第略論》中指示成佛修行的進階,第一步從哪開始呢?從“念死”開始,宗喀巴認為念死是“摧壞一切煩惱惡業之錘”,“心執不死者,乃一切衰損之門;念死者,乃一切圓滿之門也”。

那麽,如何念死呢?第一,要時刻想到“定死”,就是任何人一定會死的,壽命隻會減少不會增加;第二,要時刻想到死期是不定的,隨時可能會死,就像佛陀所說“命在一呼一吸之間”;第三,要時刻想到死的時候你無法帶走任何東西,也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幫助你,除了你內心的信念。因此,所謂念死,其實就是把死亡的意識融會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從而舍棄對於塵世種種利益的愛欲。

“向死而生”。這是一本書的名字,是一個讓人喜樂的名字。對於死亡的覺知、思考,並不是一種悲觀的終結,而是一種無限的開始,因著這種無限的開始,生命變得圓滿,既不是悲觀的,也不是那些祝福的話所營造起來的樂觀,而隻是喜樂,當下的喜樂。人類專注於現世的生活,刻意隱瞞死亡的真相,在我們成長的過程裏,很長時間不能麵對死亡,要麽非常恐懼,要麽覺得離自己非常遙遠,是別人的事情。

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因著祖母的去世,真切地感受到死亡與自己是如此緊密,是我自己生命內部必然發生的事情。而在幾年後,親眼目睹一個朋友永遠地合上眼睛,那種震撼超過了一切的理論與說教,幾乎是一種巨大的壓力,驅使我自己去思考,去尋找出口。最初確實是一種哀傷的悲劇情懷,但接下來,卻是更為巨大的解放,從現世生活的圖景裏解放出來,進入一個無限廣闊的境地。

這種心理體驗有點像失戀。剛剛失戀的時候,我們悲傷,但同時我們漸漸地發現,在我們所愛戀的對象之外,有更廣大的天地,發現我們自己因為愛戀那個對象,而遺忘了更廣大的歡樂,於是,失戀變成了一種解放。

最終的真相

夏天雨季的時候,佛陀會從天上回到人間。一位叫華色的比丘尼,為了第一個見到佛,搖身一變,成為一位轉輪聖王(佛教裏君王的概念,不是政治意義上的王),大家紛紛相讓。結果這個比丘尼成為最先向佛禮拜的人。然而,佛卻說:你不是第一個禮拜我的人,須菩提才是第一個禮拜我的人。大家在人群中並沒有看到須菩提。須菩提其實並沒有來到現場,他隻是遠遠地觀察,看到那麽多人等待著佛的到來,他想到的是:眼前雖然氣象盛大,但是,不可能長期持續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毀滅,一切都是無常的。佛陀認為這是觀察到了諸法皆空,是真正看到了佛。

因此,佛陀問須菩提,是不是“可以身相見如來”須菩提當然回答:不可以。因為“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有一個重點是“見如來”,如來是佛陀的另一個稱呼。但我覺得,“見如來”,並不完全是去見佛陀的意思,而是指“見到真相”,或“見到實在的本體”。可不可以身相見如來?意思是是否可以透過外在的形相來把握存在的真實體性?佛陀回答:不可以。因為他所說的身相,並非真正的身相。然後,他說了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話,也是最徹底的一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一切的形相,都是虛妄的。你隻有發現了一切的形相都是虛妄的,你才能見到如來,才能把握到那個真正的實在。這句話意味著,我們生活在假象之中,如果你要得到解脫,必須去尋求那個真相。滿月宴會上那個說孩子會死的人,或者穀崎潤一郎的小說裏那位意識到美女也會排泄的男子,和一般人相比,已經看到了一部分的真相,然而,死亡也罷,排泄物也罷,都不是最終的真相,它們是低層次的真相。

《金剛經》裏,佛陀說了最徹底的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那麽,也就指出了最終的真相:

空。

什麽最能束縛我們的心靈

死亡並非最終的真相,最終的真相是超越生死分別的,既非生,也非死,是“空”。如何把握那個最終的真相呢?金剛經裏反複使用的一種句型透露了通向“空”的道路。《金剛經》

裏反複使用一種肯定的同時又否定的句型,也有人稱之為“三句義”,比如,“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等等。又如“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雖然隻有兩句,但實際上也是三句,隻是省略了“是名身相”。這些句子如果按照字麵上理解,好像很玄,比如“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如果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佛所說的解脫的智慧,其實並不是解脫的智慧,隻是叫作解脫的智慧。

好像是語言遊戲,佛陀用這樣的句型,想要表示什麽呢?想要我們領悟什麽呢?其實,佛陀所要告訴我們的,是所有的“名相”都是一種假象,所謂“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首先是所有的名相都是虛妄。或者說,人類生活的假象,首先是由人類發明的各種概念、名稱組成的,這些名稱、概念束縛了我們的心靈。因此,解脫的第一步,就是去掉名稱、概念,去找尋被名稱、概念遮蔽了的真實存在。

《金剛經》所昭示的,是不要被任何的概念、名稱所束縛,這任何,包括佛所說的解脫法門,也隻是一種說法,並非絕對的真理。絕對的真理在語言之外,在概念之外。因此,佛所說的解脫法門,隻是一種方便的說法,姑且給它“解脫的法門”這樣一個名稱,實際上,並沒有什麽需要解脫的,當下就已經是解脫,因此,也就沒有什麽解脫的法門。

詞語的本來麵目

名稱隻是一個名稱,但是,我們活在名稱所構成的世界裏。

有一座村莊,離王宮大約五由旬(古印度長度單位)的距離。村民每天為國王送水。日子久了,大家覺得很累,想要搬離這個村子。村長為了勸說大家留下來,就去請求國王,把五由旬改成三由旬,讓村子離王宮近一點。國王同意了,大家又留了下來。有一個人說,距離還是原來的距離,改了有什麽用。但大家還是相信三由旬比五由旬少了許多路,仍然為國王送水。

大家相信名稱、概念,從名稱、概念去認識世界。當我們見到一個人的時候,首先問他叫什麽名字。彌蘭陀王見到龍軍,就問他的尊姓大名。龍軍回答說,別人通過龍軍這個名字知道我,然而,那隻是一個名稱、稱呼、名字而已。通過這個名字,並不能掌握這個人。他進一步推導,何者是龍軍呢?頭發嗎?身毛嗎?指甲嗎?……每一個器官都不是龍軍。那麽,是色、受、想、行、識嗎?也不是。因此,龍軍隻是一個聲音,並沒有這樣一個實體。然後,他問彌蘭王是否乘車而來,彌蘭王說是的。龍軍就問什麽是車?轅是車嗎?軸是車嗎?輪是車嗎?都不是,那麽,車是什麽呢?

彌蘭陀王有所領悟,說:基於轅、軸、輪等零件的組合而成為車的名稱,基於頭發、手腳、腦等的組合而成為龍軍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