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至今

歲月是一把刻刀

過了本命年之後,我越來越愛回憶過去,有時候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沏一壺茶,或者磨點咖啡豆,在若有若無的香氣之中,思緒便不由控製地飄向了過往的人生的某個時間點。

我不知道是不是年紀越來越大的原因,他們都說人年紀大了就愛回憶往事,我得承認對衰老這件事,我內心是有懼怕的。

曾經跟一些國外的朋友聊天,他們說,在他們的國家,好像沒有人太把年齡當回事,即使年紀很大了,一樣可以做很多年輕人喜歡做的事情,旅行,滑雪,念書,甚至是挑戰一些極限運動。

他們問我,你多大了?

我擺擺手,有些慚愧地說,二十五了。

他們對我的慚愧十分不以為然,二十五,真年輕。

有時候我會回頭去看一些自己的老照片,高中時用渣像素的手機拍的自拍,大學時化得很奇怪的妝,眉毛又細又彎,非常滑稽。

有段時間特別喜歡在劉海上別一個棒棒糖形狀的發卡,有段時間又很迷戀運動風,全身上下都是耐克和阿迪達斯,有段時間心血**剪了個齊劉海,至今都被人吐槽說像金三順。

二十三歲之前,我真是又土又難看——最恐怖的,當時的我意識不到這一點。

歲月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刻刀,每一刀落在人生中都會帶來沉重的痛感,但每一刀過後,我都更接近我理想中的那個自己,由此我知道,女孩子多活一些年紀,真的是有用處的。

我誤會了自己很多年,因為我生長在一個清貧的單親家庭中,從小到大,我沒有主動開口跟我媽媽說過我想要什麽,一次都沒有,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喜歡物質,迷戀金錢,我以為它們能給我帶來足夠的安全感。

直到我慢慢地長大,長成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到今時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原來我並不是十幾歲的時候,自己以為的那樣。

原來,在我的價值觀的核心中,那些東西一點都不重要,原來我不過是想多看看這個世界,原來我不過是希望有人愛我。

所以,歲月有什麽可怕呢?它把我塑造得越來越接近我心中最美好的樣子,它令我懂得在塵世喧囂中保持靜默和質樸,令我釋懷於那些我未曾得到或者已經失去的事物。

將來有一天,我年紀很大了,再貴的眼霜也拯救不了我眼角的魚尾紋,皮膚開始鬆弛,胸部也開始下垂的時候,也許會有年輕的女孩兒將我稱為“老女人”。

如果真的有這麽一天,我希望我能夠像我的偶像嚴歌苓那樣,做一個有智慧、有氣質、有著年輕的女生無法比擬的精彩人生的“老女人”。

這是我們的一次機會

二十五的我與二十歲的我,畢竟是不同的。

五年前,寂寞會焚燒我,而五年後,我已經懂得如何與孤獨和解,並且在這份安寧中認真地摸索生命的脈絡。

我已經不太去想快不快樂的事情了,那畢竟太虛。

我不與陌生人談及理想,並暗自告誡自己要立足於現實。

我的母親,她也許不懂什麽是理想,但她告訴我要少抽煙,少熬夜,洗完澡之後換下來的髒衣服不要積攢,吃完飯要馬上洗碗,晚上睡覺之前要用熱水泡腳,這樣才能睡得踏實睡得安穩。

他們那一代人,或許不懂理想,但他們真正懂得什麽是生活。

回到北京之後的第三天,我去北京人民廣播電台做節目,為新書宣傳,主持人問了一堆有的沒的問題,但她沒有問我,你為什麽要寫作。

我想,很多創作者都應該思索過這件事。

為什麽我們要創作?是因為往事的沉澱?在現實世界裏情感得不到抒發?因為我們有夢?

那天北京下大雨,地鐵裏的人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我拿著一杯紅茶拿鐵穿行於其中,很認真地想了很久,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寫作對我來說,是一次機會,是我與這個世界溝通的一次機會,也許還存在著更多的選擇,但我和寫作選擇了彼此,這是一件雙向的事情。

史鐵生說,作家應該貢獻出自己的迷途。

而我想,借由著文字,我與許許多多這一生都不會謀麵的人進行了一次融合與交流,使得曾經困囿在肉身裏的靈魂,終於得到了它所渴望的自由。

遠方

11月中旬的時候,我跟一個閨密分別從北京和長沙飛去了上海,去看昆曲《牡丹亭》,白先勇監製的青春版,全本。

我們等這個機會,等了很多年。

曾經我們都是貧窮的少女,被杜麗娘的扮相驚豔,被咿咿呀呀的唱詞唱酥了心,可是現實麵前,一張票是大半個月的生活費。

多年後,我們在散場的劇院門口打車,寒風中,閨密無意中提起你的名字。

她說,無論怎麽樣,你都不該恨他。

我沉默了很久說,我對他,隻有感激,沒有怨恨。

惜非約我寫一個關於以前喜歡的人的小短文,區區一千字,我醞釀了十幾天,近鄉情更怯。

那一年我是剛走出校園的無知女青年,而你已經將這個世界風景都看透,,我們的相遇在你看來,再平常不過,但對我來說,卻實實在在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我極力克製自己,不要在這段明知道會草草結束的感情中沉淪太深,更何況我們的人生,原本就是那樣懸殊。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不算小了,知道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應該做,知道有些念想是要銷殞的,知道有些情感隻能用來懷念,而有些人,注定是要告別的。

我做得很好,你也承認。

絲毫不拖泥帶水,幹脆利落,堪稱完美。

可是後來的這兩三年中,透過不少細節,我驚恐地發現,你仍然在無形地影響著我。

你不在我的生活裏,可我的生活裏,你無處不在。

後來,我舊疾複發,脆弱不堪。

再後來,我從泥沼中把自己拔了出來。

我曾經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怨念,我想為什麽我沒能出生在一個優渥的家庭,從小學習高雅的樂器,,閱讀博爾赫斯或者加繆甚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什麽我聽的音樂是港台流行而不是約翰列儂或者莫紮特。

我曾經想,如果我是那樣出色的姑娘,出色到足以匹配你的程度,是不是,我們在一起的可能性就會大很多?

而今,很多問題隨著時間迎刃而解,很多對人生的不滿我已然釋懷。

我有足夠應對生活的財力,有相知相伴的好姐妹,有兩肋插刀的好兄弟,有珍惜我喜歡我的讀者,我身體健康,尚有力氣走遠路,我感激我所得到的一切。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去喝下午茶。

那天下著小雨,幽靜的咖啡館裏沒有其他的客人,這位朋友跟我談起那一年的旅行。

他說,當時不認識你,但聽說了你,我心想,真是傻啊。

我笑著說,那時候我年輕,所以比較笨。

但我沒說的是,我再也不會那麽笨了,再也不會了。

我再也不會那樣用力地去愛一個人,哪怕是你。

在我們共同存有的記憶中,我竭盡所能地做了所有我能夠做的事情,雖然命運的走向未能與我的奢望嚴絲合縫,我仍能夠說一句,我不後悔,也不遺憾。

多年後,當我明白,並不是所有光滑優雅的命運才能被稱為好的命運,失望和粗糲之中,也包含著超出想象的力量。

多得你,我終於望到遠方。

誰從遠方趕來,赴我一麵之約

根據末日論者們對瑪雅預言的解說,2012年的12月,會有末世光臨。

在年末的時候,我接到公司的通知,要我回長沙準備《我亦飄零久》的新書簽售會,也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我的讀者見麵會。

從北京回長沙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早上起來拉開窗簾,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14號晚上我把自己給“毒藥”們準備的小禮物拍了照發到微博上,15號我私下招待了幾個從外地過來的小姑娘,她們是獨木舟吧派來的代表,終於,到了16號。

那天清早我就起床化妝,繡花問我,你打算弄成什麽風格。

我想了想說就跟平常一樣,黑眉紅唇吧。

不斷有電話打進來跟我說從早上開始就已經有讀者去圖書城排隊了,她們在電話裏焦急地問我,舟舟,你什麽時候來?

中午十二點,我從家裏出發,二十分鍾後,惜非把我從酒店的側門帶上去進了會議室,在那裏有一場媒體采訪等著我。

不斷地有工作人員上來發喜報,跟我講下麵隊伍排得很長,幾百本書已經售罄。

我站在窗邊,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麵擔心讀者為了排隊簽名不去吃東西,一方麵又擔心自己待會兒麵對這麽多人,表現不好。

記者采訪時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他們為什麽喜歡你?

我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我的存在給他們提供了一種生存的可能性,即使你不屈從於什麽,不迎合什麽,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保持著你自己的價值觀,不被大環境同化,仍然可以過著你理想的生活。

他又問我,你理想中的生活所不能缺少的是什麽?

我說,是自由。

下午兩點鍾,簽售正式開始,我被工作人員簇擁著從通道進到會場裏,那一瞬間,人群裏爆發出如雲朵般乍起的歡呼和尖叫,我回過頭去,站在我身後的熟悉的朋友、編輯,臉上全是與有榮焉的笑容。

那一刻,我想起多年前,我還在讀大一,去參加一個前輩的簽售會,心裏暗暗地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場屬於自己的簽售會,該有多好。

六年後,我真的站到了這裏,命運沒有辜負我。

有很多讀者因為年紀比較小,家裏人不放心,就由爸爸媽媽陪著來。有一個父親站在我麵前時,很認真地跟我講,我女兒很喜歡你。

還有一些男生,是來替女朋友排隊拿簽名的,我應承他們的要求,在書的扉頁上寫上自己的祝福,心裏對那些女孩子充滿了羨慕。

還有很多姑娘,排到我麵前時毫不客氣地對我說,舟舟姐,來抱一下嘛!

更有誇張地要求我在她的手臂和書包上簽名的讀者。

感動的情緒一直縈繞在心裏,我說過,我不太懂得表達,隻是遺憾時間太短,未能與大家從容地交流。

曾經有個朋友跟我說,看一個作家的作品,要從第四本之後開始看,第四本之後會是一種全新的感覺。

《我亦飄零久》是我的第五本書,其間光是取材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我希望它好一些,再好一些,對得起大家長久以來的等待。

而文字,成為作品之後,便有了它自己的命運,我對它們無所謂期盼。

對我來說,能與你們見上一麵,親口對你們說一句謝謝,這其中的意義,遠甚作品的暢銷。

我的心裏有過你

新年的頭一個月,我在北京那能毒死人的空氣裏,整天病懨懨,懶洋洋,除了每天下午筆墨紙硯一字排開,練上兩三個小時的書法之外,別的什麽事情都不願意做。

某天下午,我決定去看一場電影。

愛戴墨鏡的王家衛,2002年時宣布他要籌拍《一代宗師》,到2012年的年底上映時,匆匆十年已過去。

這部電影從上映以來,網上口碑一直兩極化,愛之欲其生,惡者欲其死。

我打開微博首頁就能看到劇照,打開豆瓣就能看到影評,最私人化的QQ上,不少好友已經將這部片子裏的文藝腔台詞掛在簽名上。

王家衛的電影裏總是會出現一些若幹年後還被無數文青津津樂道的句子。

《春光乍泄》裏,何寶榮每次一說到“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黎耀輝就會心軟。

我看那個片子的時候,最喜歡的一段是他們在廚房裏擁抱著起舞,舞步緩慢,悱惻旖旎,那樣相愛的兩個人,讓人忍不住想要流淚。

看《一代宗師》這天,是周二下午,劇場裏人很少,我坐第六排中間的位子。

一開頭就是葉問在雨中與眾人的一場打鬥,旁邊兩個男生已經忍不住評價說好,我沒做聲。

直到章子怡扮演的宮二出場,少女時期的造型清冷明淨,在金樓裏擺宴等待葉問的那一幕戲,她後麵站著一眾濃妝女子,各個旗袍包身,身段曼妙有致。

奇就奇怪在這裏,偏偏我的眼睛卻撇開那姹紫嫣紅,獨獨落在素淨的宮二臉上。

而後她落發奉道,替父報仇,造型是頭上別一朵針鉤的白色小花,黑色毛領,一張臉沉靜得好似一潭深水。

看到這裏的時候,我就已經感歎,她這些年的大起大落真不是白經曆的。

宮二最後一次見葉問,嘴唇上塗了點點紅,她輕聲說,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裏有過你。

就這一句,生生逼出人的眼淚來。

我都不曉得這麽一句樸素無華的話,怎麽會有那樣撼動我心的力量,其實比起她背過身去,那句餘韻悠長的“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一句“我心裏有過你”,實在是太平常了。

可這麽平常的一句話,讓宮二成了仙。。

從影院出來,男生們還在從音效、畫質、節奏上分析這個片子,我一句話也不插。

某人說,總體來說是佳作,但我不太喜歡後半段,小情小調的東西太多了。

我終於開口說,恰恰相反,我就喜歡這種小情小調。

就像多年前,看《春光乍泄》,我對那個壯闊的尼瓜拉加大瀑布的鏡頭完全無感,若幹個日子之後,卻還能清晰地記起何寶榮扔下啤酒瓶,反手一把抱住黎耀輝。

是誰抱你,吻你,撫摸你,是誰跟你一同飲酒,醉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黃昏的天台。

無用的人生

我終於要談一下,我最不願意談起的那件事。

今春微博上有一位姑娘因為抑鬱症自殺了,而去年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走飯因為同樣的原因選擇了結束生命。

春天是這個病症的高發期,惜非曾經問我,為什麽會是春天,明明是春暖花開,生機勃勃的季節。

我想了一下說,我並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隻不過,每一年的春天我都感覺自己看不到下一個春天了似的。

《晨報周刊》的記者通過我的朋友打來電話,很委婉地表示想約我做一期采訪。

我接到電話的時候不以為意,笑著問,是什麽主題。

明顯地能夠感覺到朋友在電話那端有些遲疑也有些小心翼翼,他說了一堆諸如“這不是任務,你不想做就直接拒絕,沒關係的”之類的鋪墊,末了,緩緩地說,他們想做關於抑鬱症的專題。

我停頓了一會兒說,你讓我想想。

晚上他叫我出去吃飯,一直沒主動提這件事,是我自己,告訴他,我願意接受這次采訪。

他的眼神有點驚訝,我說其實就我個人來說,我當然不願意在紙媒上談論這件事,一旦談論,就有立場,有立場就會有風險,我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

但是為什麽,我選擇了接受。

我想,就像是我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寫在“深海”中的那句話一樣: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針不刺到你,你就不知道有多疼。

2012年我的情緒陷入了史無前例的低穀,我想我真的能夠理解那些姑娘最後所表現出來的決然,因為在那段時間,有好幾次,我幾乎離那一步隻有一公分的距離了。

我在失眠痛哭的夜裏,在我的微博上寫下我的心情,除卻關懷的聲音,還有一大部分是指責我不夠堅強,無病呻吟。

在那樣的情況下,得不到理解,得不到慰藉,一句指責的話語,幾乎可以置人於死地。

我曾在極度虛弱的狀態下跟我最親的閨密說,如果有一天,我撐不下去了,請你幫我刪掉我所有的微博和日誌,我不想在我離開之後被數以萬計的人轉發我生前寫下的文字。

人在那個時候,真的會脆弱得像個孩子。

我對我的朋友說,我接受這次采訪,是因為我知道這個群體承受了多麽大的壓力和多麽深的誤解,很多人說那些選擇離開的人是對生命不負責任,可是將心比心地想一想,如果能夠活下去,誰不願意活下去,誰願意拋下自己的親人朋友愛人,奔赴死亡。

如果我所說的話,我所經曆的痛苦和掙紮,能夠改變哪怕一個人的想法,能夠使哪怕一個人得到周遭的理解和關愛,那麽這次采訪,就有價值。

我們身處一個喧囂浮誇的時代,主流的價值觀隻鼓勵人強大,鄙夷軟弱。

而我想說的是,軟弱並沒有過錯,它隻是生命形態的某一個折射,在麵對自己所未經受的苦難麵前,即使不能夠理解,但至少可以沉默。

人生隻是過程,它既無真諦,也無意義。

借用加繆的一句話來說,人生越沒有意義,反而越值得去經曆。

所有不快樂的人,我們都可以用這句話來勉勵自己:願以自己渺小而卑微的力量,去對抗這稀疏尋常的命運。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畫麵中是一位穿著大紅色長裙,黑色長發織成一條粗辮子的女人坐在一張椅子上,麵前放著一張桌子,桌子的對麵有一張空的椅子。

她的容顏已經不太年輕了,於是,對當代藝術並不熟悉的我,並沒有認出她來。

接著一位頭發胡楂都已花白,同樣並不年輕的男人走到那張空椅子前坐下,四目相對之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她驟然動容,原本沉靜如同深湖的臉上,出現了微妙的笑,緊接著便顫抖著流下淚來。

他們伸出雙手,在桌子上十指相扣。

這是一場分別了二十二年之後的和解。

這位長衣長裙的女藝術家Marina Abramovi?,是南斯拉夫籍,她曾說,一個藝術家不應該愛上另一個藝術家。

然而她遇到了,也愛了,刻骨銘心的十二年之後,又失去了。

畫麵中那位頭發花白的男人,是她曾經的戀人Ulay,亦是一位來自西德的偉大的行為藝術家。

在年輕時,他們曾經一起創作許多了不起的作品,即使是我這樣對當代藝術一無所知的人也略有所聞。

在表演《死亡的自我》時,兩人將嘴巴對在一起,互相吸入對方呼出的氣體,17分鍾之後他們的肺裏充滿了二氧化碳,都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這一表演探求的是一個人“吸取”另一個人生命的毀滅能力。

1980年他們還表演過一個作品,一把弓箭,她握住弓臂,他手裏握住弓弦與箭,兩人麵對麵站立,箭頭上淬染了劇毒,對準她的心髒,一旦有一方鬆弛,她便會立刻死亡。

這些作品用“同生共死“來形容,絕不為過。

1988年,兩人的感情走到盡頭。

她說,無論如何,每個人最後都是會落單的。

他們決定以一種浪漫的方式來結束這段“充滿了神秘的力量的關係”,於是,他們來到了中國。

以長征的方式,她從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出發自東向西,而他則自戈壁灘的嘉峪關自西向東,兩人最後在二郎山相遇,完成了最後一部合作作品——《情人,長城》。

“我們各自行走了2500公裏,在中間相遇,然後揮手告別。”

我找到當時他們在長城的合影,兩人緊緊相擁,他頭上戴著一頂寫著“中國”字樣的帽子,而她穿著紅色的衣服。

我看著那張照片,幾乎流下淚來。

自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麵。

時間的指針走到2010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

黑發長裙的她從一把木椅上緩緩站起,宣告了又一部劃時代的藝術作品誕生。

至此,她已經在這裏靜坐了兩個半月,在過去的716個小時中,她巋然不動,像雕塑一般接受了1500個陌生人與之對視,眾多名人慕名前來,有些人甚至一接觸她的目光不過十幾秒,便宣告崩潰,號啕大哭起來。

唯有一個人的出現,讓她顫抖著流淚,那就是Ulay。

隔著一張桌案,這對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戀人,在分手二十二年之後,他們再度相遇。

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確實如此。

請給我一張企鵝村的永久居住證

《一粒紅塵》的進展不是很順利,焦灼之下,我做了一些稍微有點兒誇張的事情。

首先,我認為是我的工作桌不好,不夠大!一張盡責的工作桌應該要能放下以下這些物品:電腦、台燈、綠色植物、書本、文具盒、墨水、水杯、筆筒、抽紙巾、保濕噴霧、香煙、煙灰缸,以及——無數零食!

椅子也不好!一張盡責的椅子應該要讓坐在上麵的人產生“癱瘓了也無妨”的滿足感!

台燈也不好!一盞盡責的台燈應該讓人在白天的時候也想打開開關,沉浸在黃色燈光營造的溫暖氣氛中!

總之,稿子寫得不順利,都是這些東西的錯!

惱羞成怒的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去了宜家,從下午四點一直逛到了晚上九點,雖然意猶未盡,但是必須走了——人家要關門了好嗎!

兩天後,我坐在新椅子上,麵對著設計師們專用的工作桌,和無論白天晚上我都想時時刻刻與它相伴的美麗台燈,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什麽借口了。

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空虛,身體裏充滿了那種打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事情的疲倦。

於是我給自己買了一套《阿拉蕾》。

收到漫畫的那天,我從下午一直看到晚上。

雖然,這麽多年,在感情的道路上早已經摸爬滾打練就了一身絕世武功,但十幾年前喜歡的東西,到現在依然很喜歡,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認為這也是一種長情。

漫畫裏的則卷阿拉蕾還是那麽可愛,整天橫衝直撞,一拳能把地球打成兩半,宮本武藏用筷子夾蒼蠅,阿拉蕾小姐能用筷子夾起一頭牛。

則卷千兵衛博士一如既往的猥瑣,同時又是高智商的天才發明家,沒有他造不出來的東西。

還有那些同樣精彩的配角,小吉,小茜,小雄,山吹綠老師,看到阿拉蕾就害怕的警察們,奸詐的酸梅幹超人,還有滿地長得像冰淇淋的大便,會說話的豬,小狐狸冬貝……

所有人,共同生活在那個與世無爭的企鵝村,過著一種真正幽默的生活。

這是我童年時期最愛的漫畫,它比《機器貓》要稍微色情一點點,比起《灌籃高手》又少了那麽一點熱血,比起作者鳥山明更著名的那套《龍珠》,又顯得略微幼稚和粗糙,但它能隨時讓我哈哈大笑,並且因此覺得生活,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糟糕。

而今十幾年過去了,我也算是到了可以話當年的年紀,可是漫畫裏的這些人物一點也沒變,沒長大,沒變老,沒有生存壓力,沒有因為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而感到失落或者沮喪。

他們還是那麽單純,不跟你講人生的大道理,沒有一個深刻的主題,,就在那個村子,守著各自的一畝三分地,過著知足常樂的日子。

不知道為什麽,讓人歡笑的東西,有時候也會讓人想要落淚。

沒錯,後來的漫畫界,又出了很多偉大的作品,火影忍者、海賊王,他們是屬於這個時代的英雄。

但我的內心,是那麽的熱愛企鵝村,熱愛那群單純得幾乎有點傻的村民。在我年少時,並不知道,往後很多年,我再也遇不到一本這麽快樂——快樂到不摻雜一點兒別的東西的漫畫。

當我再遇見它,當我再看到那些童年時就爛熟於心的情節,並因此露出歡暢的笑時,我知道,我已經得到了——那張我夢寐以求的企鵝村的永久居住證。

我與阿喬

去年6月,我和惜非從長沙出發飛去西寧為“飄零”拍攝寫真集。

在出發之前,惜非跟我講,這次約的攝影師是一個女生,年紀不大,名氣不小,並且給我看了一係列她的作品,每一張都極具張力和創意。

我在出發前的夜裏,點開那位名叫練明喬的攝影師的微博一路看了下來。

彼時,阿喬同學正在騎車進藏的路程中,微博上的自拍照裏,她風塵仆仆,眼睛裏閃耀著精光,笑容淳樸,捧著她花言巧語“騙”來的西瓜,飽滿的臉盤上充滿了朝氣。

在沒有見到她之前,我心裏已經有了一些對她的判斷:這個姑娘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爽朗率真。

雖然從來沒有合作過,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認定了,她一定能拍出別人從來沒有拍出來過的獨木舟。

那天下午,青海湖邊下起了大雨,我和惜非在賓館的房間裏一邊商量著稿子的事情,一邊等待著阿喬。

四點多,惜非的手機響了,她接通電話之後便跑了出去,我在房間裏整理了一下儀容,心裏盤算著要怎麽跟攝影師溝通,讓她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對我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我還沒來得及梳一下頭發,惜非就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來對我說,阿喬到了,我們現在就拍吧。

這個消息來得十分突然,突然得就像學生時代的自習課上,老師突然夾著一卷試卷走進來對我們說,現在開始考試。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見到阿喬的那一刻,她滿頭的髒辮,從自行車上下來,一隻手拿著相機對我說,咱們開始吧。

那條雨中的公路,我來來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她半蹲著跟著我的腳步不斷地摁快門,不斷地倒退,不斷地指揮著我轉圈,眼神看這邊,仰頭……

那天下午,我沒有化妝,沒有換上我精心挑選的裙子,我穿著一件淘寶上35塊錢買來的紅色T恤,披頭散發,在大風大雨中凍得瑟瑟發抖。

我們誰也沒想到,那一次原以為是走過場的拍攝中,竟然誕生了後來“飄零”的封麵圖。

惜非在最終選定那張我仰頭看天的照片作為封麵照時,對我說,這才是真正的獨木舟。

三天之後,阿喬要繼續上路了,我和惜非也要回到各自的城市裏去完成我們的工作,在分別時,我跟阿喬約定,來年,來年我們一定要在北京人模狗樣地見上一次麵!

一年後,春寒料峭的北京,我穿著羊絨大衣順著她給我的地址找過去,在看到她穿著背心短褲的那一瞬間,我深深地折服了。

她大笑著跑過來擁抱我,拿出兩個軋染的小布包說,這是給你和惜非的禮物,我花十分鍾做的,別嫌棄。

那是兩個小掛墜,三枚小瓷片粘合而成,阿喬笑著跟我講,這是我在建材市場淘的,厲害吧!

我微笑著看了她半天,我說,阿喬你知道嗎,你真的是那種讓人見過之後,就再也無法忘記的姑娘。

那天的陽光非常好,傍晚時,我們坐在798一間咖啡廳的樓頂,我笑著跟她講了一個故事。

三年前,我在拉薩住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們那隊人的意見發生了分歧,我和一個朋友堅持要去阿裏,而另外幾個朋友想去尼泊爾,開會時,隊長問我,你帶護照了嗎?

我說,沒有。

他又問,是沒有,還是沒有帶,如果沒有帶的話找朋友給你寄過來。

我說,是沒有辦。

我記得當時對方的臉上寫滿了不解和疑問,他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連個護照都不辦?

我笑著跟阿喬講,那個人是我一直深愛著的人,他有一張近乎完美的人生履曆,他不會明白我這樣的人,家境貧寒,曾經連學費都是一個重重的負擔。我曾經覺得學英語,辦護照,這些事情都沒必要,因為我以為,出國旅行這種事,一輩子也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阿喬深深地凝視我,過了很久,她說,舟,我想我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喜歡你了,你跟我認識的很多女孩子都不一樣,她們沒有也會假裝自己有,而你,沒有就是沒有,你不會裝,也不會掩飾。

在分別的時候,我們在大街上擁抱,然後她回家,我上了一輛出租車。

過了一會兒,我收到她的短信說,你說你喜歡百合,我剛剛買了,追出來想送給你,可是你已經上車了。

我回她說,沒關係,很快就要再見了。

嗯,很快,就要再見了。

願我們都能理解自己的命運

每年的5月,母親節快到來時,我的手機裏總是會收到來自各個商場、網店、品牌的活動信息,然後我便會發一條短信問你,你有什麽想要的禮物嗎?

每年,你都會回我差不多的內容:我什麽都不想要,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少熬夜,少抽煙,我就放心了。

我的問題看起來毫無誠意,你的回答也從不創新,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對情感的表達還是如此的生分,僵硬,帶著一點兒恐怕一生也無法回轉的別扭。

我在“飄零”裏曾經寫過,在去達蘭薩拉的大巴車上,後座一位印度婦女抱著她的孩子,我回過頭看到那一幕之後,無端端地熱淚盈眶,因為感覺羞恥,我用披肩把頭整個包起來,無聲卻劇烈地落了一回淚。

大巴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艱難地行使,我從來不知道,回家的路居然是那麽那麽遙遠。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我十八歲那年,帶著一個紅色的水桶和土到爆的紅色拉杆箱,在汽車站,你送別我的畫麵。

你反反複複地叮囑我,一定要收好學費,不是個小數目,千萬不能丟。

雖然你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如果弄丟了那筆錢,無異於要了你半條命。

汽車緩緩駛出停車場的時候,我看到你站在暴烈的日光底下,眯著眼睛,朝我揮了揮手。我是多要強的性子,這麽多年來我都沒告訴過你,那一刻,我在車上不可抑製地流下了眼淚。

從小我就盼望著長大,盼望著逃離那座市井小城,逃離破碎的家庭,逃離孤單、委屈、不被理解的生活,逃離嚴厲的你。

當年的我不曾明白,我坐上離開家鄉的汽車,其實就是永遠地離開了我人生中最純潔而明亮的階段,永遠地離開一個懵懂年少的自己,往後的路,我會越走,越孤獨。

欺詐,虛偽,勢利,這些並非當年那座小城獨有,大千世界,這些就是生存法則。

然而當我領悟到這些的時候,眼前隻有一片白霧,回鄉的路途,遙遠得看不見終點。

在我來到北京生活之前,有一次你去長沙看我,離開的時候我送你去火車站,你進了大廳之後我看見你在人群中抬起手來,動作像是抹淚。

十幾分鍾之後,我收到你的短信,你說,我上車了,有座位。

又過了一會兒,我收到一條更長的短信,你說,不曉得怎麽搞的,每次從你這裏走,我心裏總是好不舒服,不曉得下次再見你是什麽時候。但是你從家裏走,我又不會難受,總感覺你是出去闖世界去了。

我握著手機,心裏難過得不知道回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