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學三年級時,你去開家長會之前,難得地化了個妝,我隨口說了一句,你的臉怎麽塗得這麽白啊。
至今我都記得你當時慌張地從鏡子前轉過來看著我問,是不是太白了?
開完家長會回來,你一天沒理我。
很正常,我一直不是老師喜歡的那種小孩,你以為會在老師表揚的學生名單中聽到我的名字,根本就打錯算盤了。
後來的十多年裏,我再也沒見過你化妝,隻是不斷地聽你在電話裏提起,說自己的頭發又白了多少。
我知道,你越來越不自信了。
去年我給你買了一整套化妝品,粉底液,睫毛膏,口紅,卸妝油,我耐心地教你怎麽用,企圖讓你明白一個女人無論到了什麽年紀都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權利。
但你隻說,人老了,不用浪費錢了。
我想你不會知道,我願意拿出我畢生所得,隻要上天願意把那個在鏡子前塗得一臉雪白的媽媽還給我。
我總是在想,當年你逃離你的母親,後來我又逃離你,將來如果我有孩子,是不是他也會逃離我。
我總是在想,那些自你的血液裏遺傳給我的東西,將來會不會我也遺傳給我的孩子。
但如果未來真的如我所預料的這樣,我也會和你一樣,目送著他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走進一個我所無法了解的世界。
我也會和你一樣,深深地理解並且接受,這就是自己的命運。
那種赤誠,也是愛情
三年後我故地重遊,住的還是老朋友的客棧。
剛進客棧,就看到一個染著黃色短發的姑娘從我麵前走過,我連忙喊住她,請問那誰在嗎?
姑娘衝裏麵仰了仰臉,大聲喊了一句那誰的名字,然後我的老朋友從裏麵走出來,欣喜地看著我說,哎喲,舟舟姐來了。
我也很激動地說,哎,你真是一點都沒變,跟我認識你的時候一個樣子。
然後,再賤兮兮地補一句,你看我就不一樣,我比你剛認識我的時候漂亮多了。
當時,我根本沒把那個短發姑娘跟三年前聯係起來。
三年前,我在客棧住了半個月也沒有發現這個女孩子的蹤跡,直到某天晚上,我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發了條短信給老朋友說,我能不能過來找你聊聊天。
他幹脆地說,來。
為了避嫌,我特意把房門打開以證實我們的確是清清白白的朋友關係。
那時候,我滿心的憂慮,全是關於感情。
老朋友緘口不言,我也沉默不語,很明顯,我並不需要安慰,甚至不需要人傾聽,我隻是不能一個人待著,否則就會不能自抑地哭起來。
夜越來越深,我打算再抽一根煙就回房,就在此時,一個姑娘悶聲不吭地走了進來。
我真是震驚了,沒繃住,連續“啊”了三聲,深深地為老朋友金屋藏嬌的本事感到折服。
老朋友的反應很淡定,隻問了一句,輸了贏了?
年份久遠,我已經記不得那天晚上她回答了什麽。
隻是從那天起,我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知道了她早出晚歸,奮戰在牌桌上。
離開那裏的時候,我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有問我老朋友,你到底是真的愛人家,還是為了打發寂寞?
這幾年的時間裏我們沒有再見過麵,偶爾打電話聯絡感情的時候,他會告訴我,我跟家鄉那個女孩分手了……舍不得,當然舍不得,但有什麽辦法?她跟我要Mini cooper,對了,我正好想問你,Mini cooper是什麽東西?
我說,是寶馬的一款車,有錢人家的女兒都開那個
他又問我,多少錢?
我說,三十多萬吧。
他說,我靠,還真貴,去他媽的。
那一年他二十五歲,榨幹了自己的血也未必買得起那輛車。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打電話跟我說,我可能要結婚啦。
我知道對方就是那時候藏在他房間裏的那個姑娘。
其實在我心裏,隱隱約約地覺得他娶那個女孩子,有點可惜,我覺得,他可以找到更好的人。
這一次見麵,她已經是能幹的老板娘了,會接待客人,會指導阿姨打掃客房,會算賬,會處理人際關係,在閑談時,義憤填膺地告訴我,誰誰誰還欠客棧多少錢,誰誰誰每次帶人來住了又不給錢。
她在跟我訴苦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是真的愛著我那位老朋友,沒錯,她沒念多少書,隻喜歡打牌,不懂生意場上那些明的暗的的規則,你可以說她眼界低,沒見識,但是她是真真正正地為老朋友考慮所有事情,誰欠她老公錢,就是欠她,誰欺負她老公,就是欺負她。
她那份毫不迂回的赤誠,讓我心生敬意。
誰都聽過猴子掰玉米的故事,很多人都覺得再走一段路,會遇到更大的玉米。
正如當年我覺得他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條件比她更好的女生,現在我隻覺得,他也許無法再找到一個比她更愛他的人。
搬家記
6月的一個清早,我在睡夢中收到叢叢發來的一條語音微信:家妹啊!晴天霹靂啊!要搬家啦!
連續熬了三四個通宵寫《一粒紅塵》的我,在聽到最後那個“搬家”的詞語時,瞬間從**彈起來,恢複了理智。
理性的我隻維持了幾秒鍾的鎮定之後,便爆發出一聲哀號:天哪,我的命為什麽這麽苦啊!
一個電話打過去,叢叢三言兩句就把我們麵對的困境總結完了:“房東要把房子收回去,隻給我們一個禮拜的時間,你現在馬上起床訂機票,一分鍾都別耽誤。”
於是我在兩隻眼睛都無法對焦的情況下打開了訂機票的網站,一邊流淚一邊火速付款,轉眼間一千多塊錢就從我的網銀賬戶裏易主去了航空公司,嗚嗚嗚,我好想要私人飛機!
深夜11點,飛機從首都機場起飛,升空的時候我無意中往舷窗外看了一眼,那燈火輝煌不夜城的畫麵再一次震撼了我。
畢竟是北京啊,夜航過這麽多次,我還是覺得首都的夜景最瑰麗最壯觀。
壯觀歸壯觀,但論親切和歸屬感,在我心裏,世界上再沒有哪一座城市比得上煙火氣息的長沙。
一下飛機,我就被南方城市特有的那種潮濕空氣所包裹住,皮膚上立刻有了一種黏稠的感覺,鼻腔裏所呼吸到的也是植物的氣息。
兩三年前,我還是一個特別純正的文藝青年的時候,經常會很矯情地在深夜裏,坐在窗台上一遍一遍地聽彭坦的《南方》,開頭他一唱“我住在北方,難得這些天許多雨水,夜晚聽見窗外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南方”,我就開始哭,委屈得像是自己被人綁架到北京來的似的。
後來我終於丟掉了那股子矯情勁,長沙北京兩頭跑,在南方的時候盡情享受閑散輕鬆,在北方時認真努力工作,我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回到小區,熟悉的餐館還沒打烊,老板娘一見到我就很驚喜,哎呀呀,好久沒看到你了,吃點什麽?
招牌過橋牛肉,醬汁芬芳鮮辣,隻要一動筷子就停不下來,我吃得大汗淋漓直呼過癮,差點就忘了這次回來的重大目的。
啊啊啊,我是回來搬家的!
第二天清早下樓嗦一碗粉,然後直奔中介。我把要求對中介大媽一講,她眼珠子一轉,行了,妹子,我知道你要什麽樣的房子了,交10塊錢看房費,我帶你看房子去。
不得不佩服她們這個年紀的女人,能幹,爽快,幹脆,都活成人精了。
才一個上午的時間,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房子,不僅比從前的樓層低,而且距離菜市場才幾十米,樓下還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消夜攤子,讓我含淚說一句——人間的天堂!
搬家最傷感的環節並不是找新居,而是整理行李,這也是我這幾年到處輾轉漂泊的一件痛心之事。
很多東西,帶走的話,很麻煩,不帶走,情感來說實在是舍不得。
舊雜誌,舊書籍,發黃的被褥,旅行時心血**買的小玩意,讀者寫給我的信,朋友買給我的水杯,從大學開始一直用的漱口杯,穿得底都薄了幾厘米的塑料拖鞋,還有練過書法的毛邊紙……
朋友在旁邊說,有些東西拿不了的話,就丟了吧。
我說,你不懂。
當年離開家鄉來長沙讀書,我媽把一遝厚厚的學費用一個肥皂盒裝著,藏在紅色的塑料水桶裏,千叮嚀萬囑咐千萬要小心,這一幕仿佛還發生在昨天,實際上,四年的時間裏我在長沙已經前前後後搬了五六次家。
三搬如一燒,很多舊物件,就這樣被遺留在時光洪荒裏。
我望著牆上的長頸鹿貼紙,突然之間,很想好好哭上一場。
晚上跟惜非在網上聊天,談起《一粒紅塵》開篇,葉昭覺和簡晨燁搬家的那一段,我說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葉昭覺那麽窮凶極惡地想要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不外乎,是來自一種安全感和歸屬感的需求。
她說,那麽,你有什麽新想法嗎?
我說,搬完家之後,我有一個明確的感覺,葉昭覺已經住進我心裏來了。
命運太深奧
某天一個朋友問我,能給我看看你寫的那本“深海”嗎?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是剛剛畢業的時候寫的作品了,太青澀也太稚嫩,不好意思拿給你看。
他說,行,我不看,那你給我講一下大概是個什麽樣的故事吧。
我想了一下說,那會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講得完。
兩部“深海”曆時三年才終於畫上句號,前後加起來差不多有將近三十萬字,還不算那些被斃掉的部分,程落薰那轟轟烈烈而最終又歸於平凡的青春往事,那些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那些也曾真切發生在我生命中的過往……當我將這個故事口述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竟然一點也沒有忘記。
任何的細枝末節,哪怕一個打醬油的小角色,我都沒有忽略。
並且,在重新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當年很多我自己都沒有弄明白的東西,從故事裏跳脫出來,在我心裏有了明確的答案。
朋友問我,程落薰到底愛沒愛過許至君呢?如果沒有愛過的話,她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呢?
我沉默了很久,說,大概她自己也沒弄懂,或許愛過,但不及愛林逸舟,或許隻是另外一種不那麽激烈的愛,但總而言之,自始至終,她都是希望這個世界上有人毫無保留地、真切地愛她吧。
朋友又問,那她和陸知遙的關係呢?
我想了想,陸知遙對程落薰來說,是超越愛情之上的存在,他的身份像一個導師多過像一個愛人,在遇到他之前,程落薰幾乎是一個沒什麽追求的女孩子,除了愛情之外她的生活裏基本上沒有什麽重大的事情,而陸知遙將她帶去了一個她從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世界,她忽然明白,原來生命可以很遼闊,原來人還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去生活。
除卻愛情的部分,還有程落薰跟康婕之間起起落落的友情。
多年前我自己也是性情剛烈的姑娘,凡事一定要表明立場,世界在我眼中非黑即白,非友即敵,沒有中間地帶。
那時候我很容易為了一些小事情跟朋友鬧別扭,接著便是漫長的冷戰,我把決絕當美德,從不肯主動示弱,我把內心真正的歉意和愧疚藏起來,為了所謂的尊嚴,和許許多多其他的愚蠢的理由。
然而時間一點點過去,歲月像是滴水穿石,尖刻如我竟然也生出了些柔軟來。
再想起當時寫康婕對程落薰的背叛,我對她也有了悲憫,說到底,誰一生中沒有愛過不該愛的人呢?誰沒有過那麽一瞬間,想掙脫一切束縛,隻為了遵從於來自內心最真切的渴求呢?
程落薰隻是更幸運一些罷了,她愛過的人,剛剛好也都多多少少地愛過她。
康婕比起她來,少了一些運氣,所以才多了一些代價。
在寫《一粒紅塵》的人物設置時,我給女主角葉昭覺也配了一個特別要好的閨密邵清羽。
在最初的設定中,邵清羽是整個故事裏所有女生當中最單純、最無害的一個角色,她家世優渥,從來沒嚐過物質匱乏的滋味,一心一意隻想跟相愛的人組建一個小家庭,逃離繼母的刁難。
然而故事越寫下去,之前的人設就越站不住腳,一個從小就跟後媽勾心鬥角,從小就擅長察言觀色的女孩子,她如何可能長成一個單純無害的成年人?
於是,故事越寫到後麵,邵清羽跟葉昭覺之間的矛盾衝突越加激烈,這是我一開始完全沒有料到的。
如果你問我,為什麽要寫作,這或許就是一個原因。
小說的迷人之處在於,你筆下的人物能夠幫助你挖掘自己的內心,挖掘出更多的人性,當你意識到你雖是一個創作者,也是一個執行者的時候,這些人物便都已經有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命運。
我喜歡把每個人生階段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對生命和人性的領悟,用文字的方式呈現出來。
年紀越大,我越明白一件事,生而為人,力量實在很渺小,而命運本身,又太過於深奧。
那麽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真實地寫下他們,若幹年後回頭看這些字,我希望我能夠說,即使再來一次,我也無法做得更好了。
你背影那麽長,一回頭就看見你
在《一粒紅塵》中,齊唐問葉昭覺,你很喜歡錢嗎?
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尤其是提問的這個人與你的關係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階段時,更是要斟酌再三,才能妥善地交付出自己的答案。
但是葉昭覺小姐,她毫不掩飾地說,是的,很喜歡,非常非常喜歡。
葉昭覺不同於之前我寫過的任何一個女主,那些姑娘當然很美好,她們傾盡所有,隻不過是希望得到一些溫暖和愛,而葉昭覺,與她們相比,她未免顯得太過於庸俗。
但我仍要說,我愛葉昭覺。
我愛她的獨立和堅忍,愛她從不粉飾自己對金錢和物質的渴求,我愛她表裏如一,也愛她腳踏實地,從來沒有一個女主角,在靈魂上與我如此親密。
我從十六歲開始寫字,十七歲在雜誌上發表第一篇小說,距今已經有差不多快十年的時間。
從創作的角度來說,我必須誠實地承認,一個寫作者能夠寫得最好的,也最感染讀者的,一定是他本人的經曆。技巧是一回事,情感是否真摯,才是一篇文字、一本書,最關鍵的因素。
所以你看,我寫得最深入人心的永遠是那些為了愛奮不顧身的女孩,那些把傷口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的青春,還有那些荒蕪和赤貧的歲月。
從小到大我都不擅長向別人索取什麽,別人願意給我,我就接受,別人不願意給我,我也隻會眼巴巴地看著,如果要我撒個嬌,賣個乖,對我來說簡直比死還難以接受。
但是,我也有喜歡的東西,我也有我的虛榮心啊,我也想買偶像的專輯,想買喜歡的裙子和好看的外套啊。
我知道自己不能向媽媽開口要錢,所以我必須自己想辦法。
在高中時期,我的確做過一些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比如下課之後去每個班收集礦泉水瓶和易拉罐,還有同學們的草稿紙和廢試卷,放學之後我會拖著兩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去學校附近的廢品回收站賣掉,賺零花錢。
至今我還記得當年的價格,礦泉水瓶五分錢一個,易拉罐一毛錢一個,廢紙四毛錢一斤。
這樣的特立獨行當然也為我招來過一些流言蜚語,直到我來到長沙讀大學。
有一天上網,我的好朋友七七在QQ上問我,你認識誰誰誰嗎?
我說,知道這個人,怎麽了?
七七說,她說你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是個撿垃圾的。
很難形容出我當時的感受,有一點無奈,更多的是屈辱,那種一個好大的窮字刻在腦門上的屈辱。
好半天的時間,我都不曉得該怎麽接話,但是還沒有等我做出回應,七七又發過來一段話:我跟她說,葛婉儀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她賣廢品的事情,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光彩,她靠自己的雙手賺幹幹淨淨的錢,我為有這樣的朋友驕傲。
這麽多年過去了,或許七七已經不記得當年這點小事,但我記得。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那天我在學校附近的網吧裏,對著那句話哭成了傻×。
現在我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可以買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從前隻能在地圖上看看的地方旅行。我有很多好朋友,還有很多支持我的人,不會再讓我受那樣的委屈。
不不不,我沒有絲毫想要炫耀的意思。
我隻是想說,即使我擁有了這麽多,那個拖著塑膠袋去廢品站的女孩,那個後來在我的作品裏,以葉昭覺的麵目出現的女孩,直到現在,我一回頭還是能很清楚地看見她的背影。
若不是愛過最終又失去
有一天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在看書,一個失戀的朋友發短信來問我,睡了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那是淩晨三點的春天,電話裏都能聽見大風呼嘯的聲音,我那個朋友坐在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路邊,聲音聽起來前所未有的沮喪。他反複地問我,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辦……那你說,現在該怎麽辦?
我握著手機,艱難地遣詞,希望自己說的話能夠稍微減輕——哪怕是一點點他的痛苦。
隻要愛過的人,都會明白,別人說再多勸解和安慰的話,都不過是隔靴搔癢。
縱然故事的細節不同,但我們對痛苦的感知是一樣的。不會因為這個世界時時刻刻在發生著更大、更沉重、更“值得”痛苦的悲劇,我們自身的痛苦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它還是在那裏,還是很痛。
掛掉電話之後,我站在窗口看著外麵漆黑的夜。
所有的窗口都黑了,全世界好像隻剩下我。
那樣的時刻,我也有過。
隔著時光看回去,我似乎一直是個不懂得如何去愛的姑娘,彼時彼刻,我看到自己不那麽美麗的麵孔,帶著一些笨拙和青澀,帶著對愛情的向往也帶著對愛情的質疑。
如果能穿越到過去,我想抱抱那個不得章法的,愛恨都太過於用力的自己,告訴她,沒有人生來就會愛,沒有人生來就懂得如何玩弄輾轉騰挪的技巧,沒有人生來就知道在麵對愛情時,怎樣的選擇才是正確的。
因為那些不夠溫馨,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經驗,我們才會在某一個時刻,絕望地說,我再也不會相信愛情了。
將近半年的長途旅行結束後,我回到長沙,農曆新年的那天晚上,我跟閨密坐在一起,一邊剝著一個橙子一邊說,我遭遇到了人生有史以來最重大的危機。
她看著我,靜靜地等著我把話說完。
二十幾年來,顛沛流離的童年,孤獨隔絕的青春期,成年之後麵對理想與現實的衝擊,這些都沒有真正擊潰過我,然而,我終於要麵對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驗——信仰的危機。
十八歲那一年,大學第一次團體活動,在去公園的大巴車上,我當時喜歡的男生問我,你有信仰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宗教信仰,可是當時,我說出了一句非常矯情的話:愛情就是我的信仰。
我一直固執地相信這件事,會有一個英雄拯救我苦難重重的人生。
直到二十四歲這一年,某個清寒的早晨,我在異國的車站,看著周圍不同膚色的麵孔,說著我聽不太懂的語言,那一刻我忽然發現,原來我孤獨了這麽久,原來我心裏已經沒有了愛人。
過去,是我不明白,以為把生命的重量全壓在愛情上才是獲得救贖的唯一途徑,直到所有的幻想破滅,直到所有愛過的人都成為雲煙。或許愛情也覺得無辜,它並不能夠承擔這麽沉重的期許。
在我沉默很久之後,我閨密看著我,篤定地說,那個人應該就在路上了,不要灰心。
我還能再相信嗎?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如果不相信的話,就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吧。
誠如我在電話裏對我朋友說的,我們不可能得到人生中每一個喜歡的人,這是我們必須接受的事情。
若不是我們曾愛過,又失去過,怎會懂得最終的來之不易。
有一個男生在談起自己女朋友的時候,曾對我說,我是那種每一次戀愛都會全部投入的人,雖然至今為止還隻有兩次,但我確信以後還是這樣。
聽到這裏的時候,我還很不以為然,不過是小孩子意氣般的宣誓,然後,他頓了頓,接著說,但我希望,沒有以後了。
那是我迄今為止所知道的對愛情最美好的詮釋,足以讓我們這些愛過幾次就叫囂著“我絕望了”的人汗顏。
神會獎賞那些一直堅定的人,隻要你依然相信愛,依然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桃花依舊笑春風
時隔三年之後,我又來到了麗江。
比起三年前聲勢浩大的兩箱行李,這次我很隨意也很簡單,總共也就帶了三四身換洗的衣服,兩本厚重的書,其他一些零散的東西裝在一個洗漱包裏,加上一貫必帶的筆記本和相機,總共,就這麽多。
去往機場的時候,晨光熹微,北京剛剛顯出它的輪廓。
我一路上都很沉默,比起二十出頭時出行難以掩飾的興奮和雀躍,如今,在經曆了無數次的離開、遷徙、搬離之後,我終於有了一張所謂的成年人應該有的淡然麵孔。
我唯一感到擔憂的是寄養在朋友家中的那十幾盆多肉植物。
在麗江落地時,我給阿牛哥打電話說,我到了。
他的普通話仍然帶著很嚴重的口音,與我當初剛剛認識他的時候沒有什麽區別。
坐在去往古城的車上,往昔的一幕幕從記憶深處爭先湧出,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忘了,或者說,我一直在強迫自己忘記。
忘記曾經走過的每一條石板路、大同小異的店鋪,忘記鮮豔的植物、藍天白雲,忘記某一個路口和曾經坐在那個路口等我的人。
直到我的雙腳真的踏上這片土地,這時我才明白,其實我一直以自己的骨血供養著這些回憶。
幾年前我在廈門跟一位台灣大叔聊天,他跟我講,人一生的精力十分有限,因此在年輕的時候,盡量不要走重複的路,不要把時間過多地用在曾經去過的地方。
我很虛心地聽從了他的建議,於是活成了一頭飲彈的動物一路奔跑,從不回頭。
三年後我所看到的麗江,與三年前有什麽不同嗎?
這幾年,關於這裏的電視劇和旅行書籍層出不窮,麗江更紅了,來來往往的遊客也更多了,三年前我從大石橋上過去隻能側著身,而現在,我遠遠地看一眼就會轉頭回旅館。
當初隻有新城有一家KFC,現在連必勝客都開起來了。
有幾家旅館起過火,老板不知所終,我在七拐八繞的古城裏轉著轉著就看到了一片燃燒過後的廢墟,焦黑的木頭,煙熏過的牆壁,厚重的灰塵。
我想了想,摁下了快門。
回旅館跟阿牛哥聊天,問他,現在每天都這麽多人嗎?
他一邊沏茶一邊點頭,是,現在已經沒有淡季旺季之分了,每天都是旺季。
在這個地方,這麽多南來北往的人之中,不乏養眼的同性或者異性。
吸引很容易,但真正的鍾情乃至廝守,能有幾人?
誰會在一千天之後重新來到一切故事開始的起點,誰有這樣的勇氣去緬懷一段與生命等重的情感。
我有。
隻有真正失去過的人,才知道失去是什麽意思。
某一種理想的生活陡然毀滅,在相當長久的時間裏,隻有朽木和焦土作為它曾經存在的依據可供追尋和緬懷,就像我拍下的那座大火之後的旅館。
曾經最喜歡的那個地方,再去一次,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幻滅。
可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這裏。
不是電視劇裏的麗江,不是旅行書籍裏的麗江,不是各種**傳說的背景麗江,不是男男女女拿著酒瓶在曖昧的燈光中眼神來往如織的麗江。
我想念的是,在我二十二歲時,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長途旅行。
我想念的是背著小背簍,跟在阿牛哥身後,嘻嘻哈哈地去市場買菜。
我想念的是8月的夏季夜晚,有人彈著吉他唱《加州旅館》,深夜裏,所有店鋪都已經打烊,我們牽著手去吃牛肉麵。
每個古鎮的樣子看起來都差不多,重要的是,你的故事發生在哪裏。
三年後,當初一起合夥開旅館的人已經走得隻剩阿牛哥,其他的都已經回去故鄉,結婚,生子,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
當初愣頭愣腦的阿牛哥,現在儼然一副老板的模樣,我們聊起當初的那些人那些事情,彼此都有些唏噓和傷感。
某天下午,我說,阿牛哥,再帶我去市場買一次菜吧。
後來我把那張背著背簍的照片傳到了微博上,我說,老熟人應該都記得,以前我也有過一張同樣角度的照片。
不同的是,背上的背簍換了。
生活在肉眼看不見的縫隙裏頑強生長,沒有因為誰不在了就改變它的模樣,我知道生活原本就是這個樣子,隻是——有些人,已經徹底從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的人,才最有力量
2012年的最後一個周末的晚上,我收到大黃的短信,他說,舟舟同學,別太難過。
事情的起因是他發了一條看起來心情很低落的微博,我去留言給他說,我也不開心。
其實並沒有什麽具體的事情引起我們的負麵情緒,如同大黃所說,我不快樂是老毛病,你呢?。
我說,都一樣。
然後他說,我在印度被搶了,一無所有地回來了,你知道這事吧?
我嚇一跳,問清情況發現跟我另一個朋友的遭遇如出一轍,也是新德裏,也是連單反帶護照加現金,什麽都不剩。
我想了一會兒說,我現在在北京,要不見個麵?
我與大黃相識於三年前,新浪讀書做了一個“美女作家”的專題,他看到我的介紹覺得這姑娘挺有意思,一來二去就熟了。
那時我的微博粉絲還隻有四五百個,每條微博的回複也隻有寥寥十幾條,但我玩得挺開心,經常在評論裏跟讀者互動,不像現在動輒幾百條,我想回複也有心無力。
我們都喜歡旅行,都喜歡攝影,當然他拍得比我好得多,經常在QQ上給我指正不足,他跟我說,你秋天有時間來北京嗎,我帶你去拍照。我知道一個地方,到了秋天遍地金黃,非常美。
但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麵。
最近的一次,是2011年的夏天,我們先後到達西寧,我住在桑珠青旅,他住在西寧驛,晚上他在微博上給我發私信說,過來喝酒嗎?
我想了想說算了,懶得動了。
沒想到就因為這麽懶一下,便錯過了見麵的機會,第二天他就背包去了拉薩。一個禮拜之後我收拾好行李獨自去敦煌,在微博上看到他發了一張照片,風塵撲麵的模樣,坐在車上,目的地是尼泊爾。
而後我在南亞晃**,他在沙漠跋涉,我在照片裏總是穿著東南亞風情的闊腿褲子,而他的裝束永遠是衝鋒衣,大背包,登山鞋。
都是生活在別處的人,理所應當,我們聯係得很少。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一生都有這樣的機會,收獲這樣的朋友,生活不如意時,想到還有這麽個人,心裏便覺得溫暖、踏實。
大黃曾經說想去買我的書,被我阻止了。
我說,作者是作者,作品是作品,不見得讀了我的作品就能了解我。
那是我出了“深海2”之後的事情,聽我這樣說,他便不再堅持。
直到我出了“飄零”,終於,我跟他講,我寄一本給你,現在你可以讀讀我寫的東西了。
因為這不是單純的作品,這是我的人生。
我說,我相信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追名逐利,就有多少人理想主義,有人對這個殘破的現狀多沒有耐心,就有人對比現在好一百倍的未來多有信心。
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我想了想,又去他的微博頁麵留了一句話:哪有什麽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我們都要挺住。
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的人,才最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