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年月裏

在裝相片的硬盤裏流連了許久也沒能找到一張我們大家的合影,我指的是我和曾經在校園裏的那群朋友。

有天下午我躺在躺椅上抱著筆記本看一個老港片,邊看邊在QQ上跟羅羅聊天。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她,誰誰誰現在怎麽樣,她跟我講誰誰誰現在在哪裏,誰誰誰要做媽媽了。

末了,我又問起一個姑娘,我說她呢?

羅羅說她不太好,生病了,不過病之前她一直蠻關注你的消息,也經常上網看你的博客和微博。

什麽病?要緊嗎?

癌。

我一下子蒙了。

那個片子我以前就看過,在片子接近末尾的時候女主角有一段很長的、掏心掏肺的獨白,她淚涕俱下,屏幕之外的我也淚眼婆娑。

等說完之後,鏡頭一搖過去,男主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著了。

不要說女主角,連我的心都跟著涼了。

我第一次看那個片子的時候是大二的國慶節,同學們大多數都回家了,也有一些出去玩了,我悶在隔壁宿舍蹭網,哪裏都不願意去,在食堂裏解決三餐,下午看電影,晚上寫稿子。

學生時代的我,有種古怪的清高,總覺得同學都很幼稚,而自己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現在回頭去看,那時候的我的的確確是太裝X了一點。

那一年國慶,隔壁宿舍裏有一個姑娘也沒回家,在那之前我們除了知道對方的名字之外,基本上沒說過話,相處了幾天之後,她每次去超市或者食堂都會主動問我要帶點什麽吃的。

隔壁宿舍另外幾個女孩子後來跟我的關係也非常好,因為我很少去上課,但期末的時候,她們在地上鋪幾張涼席,會叫我過去一起背重點,做小抄,從不嫌我麻煩也不嫌我笨。

大二之後我厭倦了夜生活,回歸校園過樸素簡單的日子,冬天的晚上有時候同寢室三個蠢人一起充熱水袋還燒熱得快,跳閘了,我就抱著枕頭去隔壁跟羅羅她們擠著睡。

拍攝畢業作品的時候,所有人都累壞了。本子和分鏡頭腳本是我寫的,前期的一些組織和統籌工作也是我做的,到了後期製作我就完全傻X掉了,什麽軟件都不會用,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她們一幀一幀地調試。

有天羅羅熬夜幫我們剪片子,我就睡在她們宿舍,第二天早上她跟我說,你昨天說夢話了。

我說我說什麽了,她哈哈一笑說,你半夜迷迷糊糊地對我說羅羅對不起啊,給你添麻煩了。

生病的那個姑娘當時跟我不太熟,有時候會很怯弱地問我能不能借我的電腦用一下。

我直到大二才有了屬於自己的電腦,而在那之前所有的稿子都是寫在稿紙上,再去網吧通宵打成電子檔,有時候一死機,毛都不剩一根,砍死網管的心都有了。

真的好想好想有台屬於自己的電腦啊——這就是十八歲的女屌絲唯一的心願。

因為過去真的太卑微了,太知道這其中的艱辛了啊,所以後來別人找我借電腦我從來不囉唆——拿去用!沒密碼!

我覺得這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但後來羅羅私下裏跟我講,那誰誰誰說你人很好啊,不像看起來那麽冷漠。

畢業那陣子,那個姑娘逢招聘會就去參加,回來的時候總是沒什麽好消息,但她臉上也看不到沮喪和灰心,她跟我講,競爭太激烈了啊,賣保險的工作都好多人搶。

又問我,你怎麽天天在宿舍裏不出去啊。

我說我在寫長篇,暫時不去找工作,她說,那你要好好寫啊。

記憶中那就是我們在學校裏最後一次聊天的內容。

那時我在寫的長篇就是“深海”,我以為寫完了之後,我就得像大家一樣拿著檔案到處去麵試了。

我沒想到後來命運的軌跡與自己當初的預想會相差那麽多。

我跟羅羅說,真的很想為她做點什麽,有什麽我能做的嗎?

羅羅反過來安慰我,說別太擔心,她現在心態很好,而且不願意被人知道這件事,我看是你才說的,別人我都沒說。

就是這樣,除了祝願和祈禱,我真的什麽也做不了。

前幾天Jenny收到我寄給她的書,很激動地在QQ上問我,為什麽那麽多小事你都記得,買電熱杯是為了省錢這種事我完全忘記了,你為什麽記得這麽清楚啊!

到了晚上,她又在Q上叫我,說我在看《泰囧》,好想你們,你還記得小鳥那條路上那個取款機嗎?

我說記得,那個上麵有中文。

她又說,還有Tutu車你記得嗎?

在那些簡單的一問一答裏,在那些隻言片語的“你記得嗎”“我記得”當中,我分明嗅到了濃烈的感傷。

最後她說,我去過的地方都值得。

我覺得不對勁,就問她,你不是哭了?

她回了我一句說文藝青年才哭呢,然後就沒再搭理我。

在清邁時,Jenny有句很屌的名言——文藝青年都是屎。

但我真的覺得她哭了。

阿星收到書的那天在微博上@我,說舟舟,其實那段日子也是我的低穀,不僅是我陪伴了你,你也給了我很多力量。

她說她看到我寫她的那一段,很驚訝,當初隨口說的一句話,沒想到我居然一直記得。

為什麽我都記得,無論是隔壁宿舍的姑娘,還是這些旅途中結交的朋友,為什麽在時間過去這麽久以後,我依然能夠清楚地想起她們的樣子、她們的口頭禪、她們的小怪癖和那些有口無心的話語。

我記得陽光晴朗的天氣,她們幾個會先去教室占座,給我留一個能曬到太陽的位置,下課之後在食堂裏坐一排吃粉,吃糯米雞,說班上同學的是非八卦。

也記得在洪水退過之後悶熱的曼穀,阿星和我拖著大箱子從機場趕去火車站跟Mantt告別,當時隻有二十來分鍾的時間了,我有些絕望地說算了吧,阿星說,再試試。

後來我們真的見到了Matt,告別之後我抱著阿星說我要哭了我要哭了,眼淚就真的流了下來。

第二天我和Jenny出發去印度,阿星一大早起來送我們,車門關上之後我回頭看過去,那是清早的考山路,宿醉的鬼佬們不見蹤影,整條街都在我的視野裏虛化,唯一清晰的就是阿星嶙峋的身影。

後來她說,舟舟,你跟我講過,每一次都是你送別人走,每次你都很難過,因為你是被留下來的那個,那麽這一次,我送你走,我來做留下的那一個。

我問我自己,為什麽這些細碎和點滴,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想答案也隻有一個,因為在那些過往的年月裏,這些人,這些情誼,是真真正正地留在了我心裏。

上個禮拜去三元橋那邊的老國展看書展,一大早起來洗頭,胡亂做點吃的,然後坐公交,再換乘地鐵。

到國展門口時已經十二點多,惜非拿著工作證在門口等我,碰頭一問才曉得,已經過了需要檢票的時間。

有個朋友在微信上叫我吃飯,他從上海來北京,隻待四天,偏偏趕上我生理期,病懨懨的不願意出門。

晚上我抱怨說,在長沙,如果有人約我明天吃晚飯,我到明天下午才會有點著急。在北京,明天有人約吃飯,我前天就開始焦慮了。

記得大學畢業那一年,我在卷煙廠那邊跟人合租一間老房子,下午打開陽台門,鋪天蓋地的煙草氣味。

那年叢叢從廣州回到長沙,放棄了原本薪資不錯的工作。

問她為什麽,她說還是回來舒服。

後來我自己去過一些地方,越是發達越是繁華我就越緊張,在上海時我連地鐵票都不肯自己買,非得把錢塞到笨笨手裏。可當初一起旅行,在一些相對荒蠻的小城鎮,全是我罩她。

想來想去,便覺得還是在長沙生活最舒服。

夏天穿雙人字拖就能在湘江邊散步,禮拜六全城出動看煙花。小區裏走個三五分鍾就有家菜館、燒烤攤子、水果店。想看電影,打個車十幾塊錢就到萬達。逛街逛累了,遍地是足浴按摩的招牌。冬天裏一群人窩在家裏聊聊天,看看電視,餓了還有全天候的粉店可以投奔。

去書展那天,在路上接到小白的電話,他說難得你肯出來,晚上一起吃飯吧。

閉館的時候他在門口等我,小半年不見,上次見麵是在長沙的夏天,我們坐在江邊的躺椅上一人一杯茶,聊了一晚上,他給我講這些年他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遇到的人和故事。

2008年汶川地震之後,他過去拍災後重建,在一間學生宿舍采訪一個在地震中失去一條腿的女孩。關掉機器之後,他問那個女孩,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不幸?結果宿舍裏其他的女孩子聽到這話,撩起褲管,齊刷刷的兩條腿都沒了。

小白跟我講這個事情的時候我一直沒說話,末了他反過來安慰我說,她們都很樂觀,也很陽光。

那時我的狀態已經比春天情緒最差的時候好很多了,分別的時候,我跟他講,那就北京見啦。

以上是一個禮拜之前寫了一半的博客,後來臨時有什麽事就存在草稿箱裏給忘了。

上麵這句話是兩篇日誌的分割麽麽噠。

昨天下午叢叢給我發短信,她父親腦溢血。

晚上我給我媽打電話,頭一次用了比較平和的語氣。

不知道怎麽講,我這個人,不太懂得,也不太願意表達自己的感情,或許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通病。

嘟嘟說,什麽都在進步,為什麽父母不進步。

我便跟她講,我從前也是這樣對我母親有著諸多抱怨,雖然我表述時,會采用較為溫和委婉的語氣,但內心深處,我會覺得別人的母親多麽通達,多麽豐富有趣,多麽了解新鮮事物,與時俱進,而你為什麽是這個樣子?

直到有一次我回去,在我母親的床頭櫃上看到一個陳舊的本子,黑色封皮,有些年月了,紙張發黃,褪了色的字跡是一些文學作品的摘抄。

我沉默地翻看著那個本子,終於知道了生長在市井之中的自己,骨子裏那點文藝情結來自何處。

多年來,疏離感一直隔閡在我與親人之間,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做任何補救,這情感的脈絡隻能沿著別扭的形態持續下去,而一切,也就成為後來我多數文字的主題。

成長過程中的孤獨與疏離感,是我創作的源泉。

我跟嘟嘟講,但現在我已經想明白,如果我一味地要求對方按照我的期望過活,那我比他們又強在哪裏,我的要求何嚐又不是一種愚昧一種自私?

對任何事物的解讀都有千萬種,要懂得體諒和接納,真正寬厚善良的人,他懂得如何去原宥。

博客的留言板我已經隱藏,之前一直沒有這樣做,是希望能夠得到一些有價值的交流。

我等了很長很長時間,沒有人來跟我對等地說話。

忽然想起那個在瓶子裏待了三千年的魔鬼,它也等待過,隻是等得太久,連那一點希望都腐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