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西太後麵前紅得發紫,賜賞“扳指”的故事,有些耐人尋味。

這篇文字的寫法,既非小傳,又非碑文,想到什麽就寫什麽,好壞一齊寫,孔夫子所謂“瑕不掩瑜,瑜不掩瑕”隻就是隨便談談。中國向來有句諺語,曰:閑談莫論人非,總應該隱惡揚善。為什麽人家的壞事,也要說呢?這話不是這講法。這裏說的好壞不是關乎人的私德。這些年來,報紙上常常看到,談到演員私事,且有惡語攻擊的,這固然於法律上站不住,於道德上也站不住。我當然不是那樣寫法,所謂壞事者,也都是關於戲台上演戲的事情。按台上演戲之好壞,是有目共睹,無須乎隱藏的,也是不能隱藏的。且有時所謂壞處,也或者就是好處。再者,下邊所說的情形大部分都是聽的戲界老腳的議論,並有我目睹的情形,我通通把他集到一起就是了。

小樓第三

楊小樓自然是光緒末葉民國以來的第一名武生,但在全戲界他可以算是第三名。以前的腳色,不必說,五十餘年以來的紅腳,共有三個人。前清光緒二十六年(一九○○)前後,以至民國初年,最紅者為譚鑫培。民國以後,最紅者為梅蘭芳。楊小樓雖然不及他們兩個人紅,但也能抗衡。或者有人以為餘叔岩也可以與他們相提並論者。按相提並論,固未嚐不可,但情形上,就差多了。第一,叔岩在正中年的時期,因為嗓音失潤,歇了十幾年,隻不過在春陽友會票房中混混,永未登台,此節容另談之。又或者有人以為說譚鑫培梅蘭芳勝過楊小樓為不當者。捧小樓的人,很可能有這種論調,但我這話也不是無根據的,這裏可以舉出兩件實事來,作一個證明。在宣統年間,譚鑫培領班,一日戲報已貼出,忽因故不能演,無法,隻好覓人代替,便找的楊小樓及侯俊山(即十三旦)二人。每人一出,借以補救譚之戲碼。其奈屆時觀眾不肯策應,若幹人到前台去說:譚實真病,不克出台,才有此舉。央告半天,才算完事。鑫培最愛說此來,我在他們的正樂育化會中,就聽他說過兩次。他表麵是表明他不肯失信於觀眾,而心中則是雖十三旦楊小樓兩人,都不能抵他一人(彼時也是十三旦最紅的時期)。再者在朱幼芬約梅蘭芳楊小樓共成一班時,班名崇林社,意思是兩人之姓,都有木字旁。在這個時期,兩人永無競爭,誰的戲硬誰就唱大軸子。如是每逢演《長阪坡》,梅飾糜夫人,到他一跳井,則觀眾一定開閘,而小樓亦必匆匆了事。後台戲班人都說,《長阪坡》改為《跳井》完了。其實這種情形不能說就是小樓的不好,簡直可以說是聽戲人外行。《長阪坡》一戲腳色雖然很多,但正腳總得說是趙雲的戲。民國以來演《長阪坡》的趙雲,又以小樓為最好,而趙雲的戲最好最重要的,是後頭的一百單八槍等場。觀眾於糜夫人跳井之後,即行離去,是這出戲的好處都沒有看到,花錢買票豈不有些冤枉呢?一次我到後台,把這話告訴小樓,並對他說,萬不可如此草草。觀眾隻管走,那是他們外行,自己應該怎樣做還得怎樣做,自己的信用名譽要緊。他對這套話,也很以為然,但到時候,因觀眾一走,心中總是不高興的。以上隻舉兩件事情,其餘可參觀後邊的情節,但由此便可知道,他三人的情形了。

戲界對楊小樓的批評

戲界人對小樓的議論,前後頗有點分別。在光緒庚子前後,老腳們批評他,都說他身段鬆懈懶散,不夠邊飾,不夠緊湊。他偶爾演猴子的戲,都說他笨拙,是一個大馬猴。在他初享名之時,確也是這種情形,因他剛出科登台沒唱紅,就跑到天津去了。在天津因他種原故,乃大紅而特紅(此層詳後),回京後,亦隨著紅起來,而其本領仍如故。且去津不過一個多月,哪能就會改善許多呢,所以老腳仍瞧不起他。可是庚子以後,到民國初年,這二十來年的時間,議論他的人,就有好評了。他們的論調是,“老腳們都不滿意小樓,是不錯,他也是不夠好。但是你說他不夠雄壯,是不錯的,但也不軟弱;固然不夠俏皮,但也不呆板;固然不夠脆快,但也不笨滯;固然不夠精練,但也不懶散;固然不夠邊飾,但也不鬆懈;嗓音雖然不搭調,但響堂,在台上什麽人的嗓子,也蓋不過他的”。

以上這種論調,雖然不能盡小樓之所長,但也很有道理。他們所以如此議論,是對不滿意之老腳發言也。在錢金福王長林諸人,大致都是如此說法。到了民國以後,所有青年之學武生的人,那就都是恭維了。每一個人,都是要學小樓,甚至毛病,也是極力摹仿。在這個期間,尚和玉俞振庭等,都不常露演。常登台者,隻有小樓一人,所以也就是容易享名。於是老腳又有一句評語,他天生的長了一個洋錢腦袋來。這話有兩種意義,一是譏諷,說他本領不夠,隻靠腦袋;二是他怎麽動作,也好看,這是天生的不是幸致的,也是他腳不能勉強的;而腦袋好,也是天生的,也是他人不能勉強的。這兩種意義,也可以算是一種意義。

北平武生從前分三派

在光緒年間,北平的武生,約分三個派別。這件事情,在表麵看,似乎不在此文範圍之內,但這與小樓的技術名譽,直接間接都有關係,所以也必須要談談。所謂三派者,一是黃月山,二是俞潤仙,三是李春來,這三位,雖然都是武生行,但演戲的路子各有不同。黃月山,小名胖兒,通稱黃胖。光緒中葉以前多在上海,後來便久演於北平,搭玉成班甚久,唱功極悠揚動聽,身段講雍容舒坦,雅靜,而無火氣,長於靠背及老頭戲。例如《劍峰山》及《蓮花湖》的勝英,《獨木關》的薛仁貴,《八蠟廟》的褚彪等等,都是他的拿手戲。戲界老輩人都說,譚鑫培武戲的手段,都是摹仿他,但這層我不敢下斷語。後來學他的,有李吉瑞、馬德成諸人。黃月山自己排的戲很多,以《風塵三俠》為最好。他與田桂鳳合演,我看過兩次,極精彩。小樓的身段動作,像月山的成分很多,所以也都雅靜,而無火氣。

俞潤仙,號菊笙,外號毛包,久掌春台班,耳音不好,不搭調,有時在台上,自己小聲罵自己不搭調。然身段架子,雄壯堅硬,寬放而雅,因嗓音寬,故長於花臉戲。例如《晉陽宮》的李玄霸,《鐵籠山》的薑維,《豔陽樓》的高登,《桃花山》的金錢豹等等,都是他的拿手戲。因掌春台班多年,徒弟多的關係,所以他名聲較大,學他的人較多。小樓雖曾拜他為師,但一生演戲,沒有一點像他的地方。例如《長阪坡》之趙雲,潤仙以雄健勝,小樓以雍容勝,各有所長,誰好誰壞,是很不容易下斷語的。在光緒年間,觀眾看慣潤仙之演法,故多不以小樓為然,尤其尚和玉俞振庭諸老腳,沒有一個不說小樓閑話的,多說他太鬆懈。這種論調,固然有同行是冤家的嫌疑,但也不能說一點道理沒有。民國以來的觀眾,因為沒有見過楊月樓俞潤仙的演法,便都以小樓為獨步了。

李春來,先在小福勝,後搭源勝和,以短打武生戲見長。例如《花蝴蝶》《采花峰》《十一郎》等腳,均其拿手,《四傑村》《溪皇莊》等戲之走邊,亦為他人所不及。身架之英挺,步法之幹淨,萬非他人所可比擬。總之以脆快、邊飾、利落、俏皮擅長。小樓也有效法他的地方,但因二人的身體性格不同,所以摹仿的一點也不像,《白水灘》一戲,尤非小樓所能望其項背。惟《惡虎村》之黃天霸,則二人各有所長。老輩人都說,譚鑫培的《白水灘》,有偷學李春來的地方,或然,但我看他二人演此戲的時候,我尚年輕,隻知道看著好看,沒有辨別力。故對此事,不敢斷語。春來在光緒二十年前後,就到上海去演,未回北平,故北平後起之武生,沒有人學他,技遂不傳,而蓋叫天則可以說是專門學他,且能得其神髓。至於蓋叫天親身受過他的指教沒有,我卻不知,但戲路身架,則大致相同。

以上三人之外,還有一個武生,就是小樓的父親楊月樓。按月樓武生的藝術,比以上三人並不弱,如三慶班排整本《三國演義》,程長庚的魯肅帶關公,徐小香的周瑜,盧勝奎的諸葛亮,而趙雲一腳,即是月樓。又長於演猴子戲,故外號曰楊猴子。不過因為他後半路,多是演老生戲,所以武生戲,沒有特別創出派別來。然小樓之武生,特別像他父親的地方確是不少。據老輩人說,他父親並沒有教過他,如此,也可以算是遺傳性了。

天津是小樓的發祥地

現在才說到小樓的本身,小樓生於光緒四年,他比我小一歲,自幼入小榮椿科班。小榮椿為名武生楊隆壽姚增祿所立。隆壽即梅蘭芳之外祖父,內庭教師,光緒以後,宮中之武戲,皆其所指導,西後常親看其導演。一次囑內監曰,你們給他搬一個座兒,楊隆壽便叩頭謝座。戲界老輩,最羨慕此事,說在佛爺麵前有座位的,隻有楊隆壽一人。(宮中呼皇太後,永遠為佛爺,不止西後,如無太後,呼皇帝亦如此。)小樓名嘉訓習武生,滿科後,搭寶盛和,即名曰楊嘉訓。演多日沒什麽好處,不為人所注意,後拜俞潤仙為師,亦未能得俞之長處。且彼時,正是前邊所說武生三派鼎峙的時期,青年腳色是不容易出頭露麵的,於是停演了些日,乃到天津去演唱。

他去了一趟天津,於是名氣便大起來。但是名氣大的原因,很特別。他去天津之前,同時接了兩個戲園子的定銀,至於他同時接兩個園子定銀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如此,則兩造相爭,這戲園子要先唱,那一個園子,也要先唱,而那個時候,天津開戲園之人,都是惡霸味兒的,本地名之曰混混,小樓當然兩造都不敢得罪,便借詞推托,不能前往。在這個時間,兩個戲園,更彼此登報,各說各的理由,鬧的人人皆知,於是小樓之名大噪。後經人說和,在兩邊各唱若幹日,小樓才去。因為大家在報紙上常常看到他這個名字,大家又常議論,鬧的人人心目中,有一個楊小樓,都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所以到津之後,一唱而紅。因為楊嘉訓三字,在北平沒有響,所以到天津,特用楊小樓三字。天津唱紅之後,回平演唱,當然也改用小樓二字,也就跟著紅起來。所以彼時老腳說,小樓小樓的喊的震耳,原來就是嘉訓哪!這種論調,便有輕視之意。然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也是平常的事情。

進宮當差

以上乃是第一步唱紅的情形,第二步,乃是進宮當差。經人介紹,挑上升平署的錢糧,這在戲界,本等於一步登天。俗所謂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不過雖同為內庭供奉,其受寵的程度,亦大不同。這裏可以附帶著談幾句,以便明了彼時真相。在光緒中葉以前,西後最喜歡的是陳德林、餘玉琴(人稱餘莊兒)二人。西後命將乾隆年間,張照所撰的《昭代簫韶》昆曲,改為皮簧。這本是極大的一個工作,升平署人員不夠,由內務府派人幫忙,內務府人員又不夠,乃由太醫院人員幫忙,西後自己也幫著編。西後編的唱詞的腔調,大多數都由德林所創製,故西後尤愛德林。遇各王府有什麽慶賀的事情,想演劇時,西後往往推薦德林玉琴二人承辦,說他倆能辦事,玉琴因此很發財。因為在內庭當差,往往由南邊購買行頭,運到北平,當然免稅。而玉琴常借此多運許多,因不用上稅,利息很大。德林則規規矩矩,故內庭尤稱道之。

他為什麽要排演《昭代簫韶》呢。因為彼時內庭供奉的人多,腳色全,如孫菊仙、譚鑫培、汪桂芬、王榜仙、楊隆壽、李連仲,等等,都很為西後所喜,故特排此戲。按《昭代簫韶》,八本《雁門關》,《四郎探母》,這些戲,都是捧宋朝,而輕視金遼的性質。金遼為清朝先人,他應該禁止,何以反倒愛看而提倡呢?我常以此問譚鑫培小樓諸人,都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後問德林,他說窺探老佛爺(內庭供奉的戲界人員,對西後都是這樣稱呼,連皇太後三字都不說,永遠是老佛爺,比方說某人在西後前人緣好,他們都說佛緣好,絕對不說人緣好)的心思,似乎是有點驕傲的意思,言外是金朝沒有能統一了中國,到清朝才完全成了功,足見清朝的本領,比金朝大,演金朝之戲,借以自炫雲雲。德林這種窺測,似乎很近情理,則乾隆時之編製《昭代簫韶》,或者也有這種意義,也未可知。

按原來昆曲的《昭代簫韶》,分為十本,共二百四十出,翻成皮簧,也減少不了多少,所以宮中雖然大家忙了幾年的工夫,鬧的煙霧沉露天,而始終未能把全部排演出來。該劇總本,及各腳草本,仍整份存於故宮博物院。後來各老腳死的死,散的散,遂未接著再排。西後常對德林說,可惜楊嘉訓這個腳兒,沒有上排《昭代簫韶》,這句話足以證明西後愛小樓之深。

據戲界人雲,在宮中當差之腳,在西後麵前,紅人雖然不少,就最紅的莫過小樓了。太監們說他怎麽動作,西後都是喜歡的。西後最不喜歡王長林、李永泉二人,所以他們兩個人常說,“人家楊小樓,在宮裏來演戲,如同小兒住姥姥家來一個樣,我們兩個人來演戲,仿佛來打刑部官司的犯人一樣”。蓋各腳在西後麵前紅,則太監等對於他,當然就有麵子,而西後不喜歡的人,所有太監,對於他,也就不會有麵子,故他二人有這種說法。然終因他二人為從前的老腳不可少的配腳,尤其王長林,更是小樓離不開的膀臂,故他二人的差使也不會被革。因西後愛小樓之故,就鬧出來了許多謠言,說他二人,怎樣怎樣。這當然是靠不住的話,然也有許多原因。

賞扳指故事

一位升平署的太監,跟我說過一件事,就很特別。他的談話如下:“一次楊嘉訓演完戲,佛爺高興極了,對總管太監說,嘉訓太好,叫他來,我要特別的賞賞他。總管即把嘉訓帶至佛爺麵前,跪的地方,離禦座很近,佛爺說,你今天演的太好,我要特別賞賞你,嘉訓叩一個頭,說謝謝佛爺。佛爺伸著大拇指,指上戴著一個玉扳指,說你看這個扳指好不好,就賞了你吧。嘉訓又叩了一個頭,說謝謝佛爺。佛爺又說,賞了你吧,嘉訓又叩頭謝謝,如是者三次,而佛爺永遠也不脫下來。看佛爺的意思,似乎是想嘉訓親手由佛爺手上脫下來,但嘉訓他萬萬不敢,情形弄僵。後總管說,佛爺賞奴才賞他吧,遂把扳指到手,交與嘉訓,才算完事。”

我拿這段話,問過幾位在宮內當差的老腳,譚鑫培對我說,齊先生說這個幹嗎。陳德林則說,確有其事。其餘他腳,亦都說不假,足見是真的了。

德林還有一段議論,他說戲界人,在排戲或研究戲的時候,往往同皇帝混在一起,說說笑笑,一切舉動,都可以像家人父子一樣。聽說同治皇帝,常常合戲界的人當麵研究腔調,我沒有趕上,沒看見過。可是光緒皇帝與大家研究鑼鼓腔調,是常常親眼看到的。就是跟佛爺研究戲中的情節及腔調,也是恒有的事情。至於在受賞的時候,跪到皇帝臨近的麵前從前沒聽見說過。隻有宣統婚禮演戲,宣統把小樓、叔岩,叫到麵前,每人賞了一點東西,然那已經是改了民國了。像小樓跪的離佛爺那樣近,真是稀有的事了。德林又說,外邊傳流的話,自然是瞎說,但佛爺之喜歡小樓唯確是從心中喜歡。例如《連環套》這出戲之中,有一句白,曰兵發熱河。而佛爺因鹹豐年之亂,皇帝又死於熱河,故極惡此句,但因愛看小樓此戲,特命改念兵發口外四字,倘別人演,他就不許演了。而且扳指這件事情,卻耐人尋味。扳指這件東西,本是拉弓用的,乃男子所用,女子絕對用不著,或者從前的公主,在青年時,學拉弓,也許偶爾戴,但佛爺偌大年紀,他當然用不著,平常也沒有看見他戴過一次。他這次,特別戴上一個扳指,當然是有意義的。當時戲界人都說,賞小樓一個戒指、一個鐲子,也沒什麽不可以,這當然是戲界人的俏皮話,倘把戒指手鐲這些東西,賞一個男子,那笑話就更大了。王長林他們還說過損話,說親手脫戒指,或脫鐲子,豈不比脫扳指,還更親肉的地方多一點嗎?以上這一段話,是我在德林家中,親耳聽他講的。

大約在民國七八年的時候,德林還找補幾句,這話也就是這個時候,在這屋裏說,若在前清時代,可萬不敢說,說出來,最小的罪過,是砍頭。德林又常說,西後在王公福晉等麵前,常常誇獎他及餘玉琴、鑫培、俊山(即十三旦)諸人,而單單沒有誇過小樓。這大概是有點不好意思的。但大家因知道他寵愛小樓,他越不誇獎,大家更要捧小樓,小樓就更紅起來了。以上乃是他第二次發揚的原因,有這樣的憑借,自然是更容易出名的了。

小樓與錢金福王長林

小樓之出名,固然由於上邊所談的兩種原因,但他的藝術,也是有特別優良的地方。倘藝術不成,專靠外來的幫助,那是永遠不會成功的。這裏有人不大注意的一件事情,不可不談談。他雖生長名門,又從名武生楊隆壽及姚增祿受業,又拜俞菊笙為師,兼學黃月山、李春來二人,前一輩的名武生,總算都跟他有點關係,但他所得都不很多。那麽他的藝術,是由什麽地方來的呢?可以說是,大多數得力於錢金福、王長林二人,尤其打把子一層,與這二人,關係更大。幾十年以來,我所看到的武腳,以功架、身段、步法、姿式來論,當以錢金福為第一。自然王長林也不弱。現隻談談錢金福。他在三慶班學徒時,功架、身段、台步等等,就很好。三慶班的規矩,每天各行的徒弟,都要走一個鍾頭的腳步,教師監視,每行都由好的一人領頭,金福便是淨行的領隊人,這足證明他的功架腳步優良。再有一次,與一人打賭,在地上撒了一層白灰麵,一人在上頭打把子,連打了兩次,錢的腳印,前後一樣,不爽毫厘,別人則亂多了,這足見功夫之深。長林的功架、身段、台步等等,雖然不及金福,但也差不了許多。小樓自出名之後,演戲永沒有離開他二人,也常私下共同打打把子,談談戲,於是小樓於無形中,受到很大的益處。不過小樓的好處,還是天才比學力的比例占的多。我跟王長林談過幾次天,談過許多關於小樓的話。長林因為晚年差不多是靠小樓吃飯,所以談起話來,最恭維小樓,大略談的話如下。關於此層,前邊已說過少許,茲再補充著說。

小樓的天才

小樓演戲,可以說是天生的(意即天才),也可說是遺傳性。為什麽說他是天生的會演呢?因為他所學的技藝,他並沒有照原學的來做,可是他也很好看。比方各腳出台一挑門簾,總要聚精會神的用力,以便得好,尤其武生,更是如此,而小樓則不然。一出台簾,一低頭,一揚頭,就完了,可是也很好看。又如亮相,別人都是照著鑼鼓的四擊頭,硬砍實砸的交代,方顯結實,有力量,而他則不然。前邊稍微招呼,將到末一擊之前,他已站好,俟鼓點到的時候,他把肩膀一動,靠旗子一晃,又俏皮,又美觀,又省力,而交代的也很準確。你看著他仿佛不賣力氣,偷懶似的,可是他絕對不顯懈怠。總之他是不到時候,不賣力氣。尤其是關於他生平各種的毛病,雖然是毛病,而觀眾多數都不討厭。比方第一他愛閉眼,若在別的腳兒,有這種毛病,那大家一定是討厭的,而他這種毛病,則有大多數人不討厭。第二唱戲不入調,可是也不難聽。第三是愛說“這個”二字,原文沒有這兩字,甚至不應有這兩字,而他也可以隨便添上,觀眾也不討厭,甚至還有專學這個的。第四是愛拱肩,在別的武生,這種毛病,一定不好看,而他因為身量高,也不顯難看。第五是愛忖腿,愛忖腿,固然是各腳應有的身段,尤其青衣,更離不開,但武生則有時不甚合宜,而他永遠有,亦因身材高,不顯難看。這一切的情形,豈非天才呢!為什麽說他是遺傳性呢?前邊說過的三派武生,他雖都看過,但他誰都不像,雖然親身叩頭拜俞老板(指菊笙)為師,但更不像。俞老板勇猛的地方,尚和玉倒學得幾分,小樓則一點沒有。那麽他像誰呢?確有點像他們老爺子。然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老爺子,就往上海去了,一直沒回來,是他老爺子演戲,他並沒有看過幾次,他無從學起。那麽他這樣像他父親,豈非遺傳性呢!錢金福聽完這套話,又找補一句,說胎裏帶來的。以上乃王長林所談,他這一段話,可以說是對小樓有深刻的認識,及公平的評論,真是內行人的話,外界人則不容易有這樣論調。因為外行人,對於戲界人員,都是投其所好,他讚成的人,就什麽都是好的,他反對的人,就什麽都是壞的,難得有這樣透辟的議論。總之,小樓一生,長處自然是很多,而短處亦不少,尤其是有幾種戲界萬不許有的毛病,現大致談談。

小樓的毛病

扛調,即前邊王長林所說的,不呼弦,本行通名曰不搭調。戲界有一句諺語,曰“黃腔走板不搭調”,乃腳色最忌的三種毛病,他卻有一種。他唱戲永遠比胡琴的弦音高一點,給他拉胡琴的人常說,他永遠比胡琴高一塊。偶爾不讓他知道,偷著把弦音高一點,不就唱著合式了嗎?可是,他也就跟著高上去了,還是高一塊,這是耳音的關係。譚鑫培,一次與梅蘭芳,在越中先賢祠,合演《汾河灣》,有許多人,在後台談天,我也在其中。譚忽然問,您們諸位,以為唱戲的人誰人緣最好?有人回答說,當然要數您了吧,其他人也都說那是自然。譚說我不成,人緣最好的,有三個人,一是龔雲甫,一是楊小樓,一是麻穆子。大家聽了這話,都莫明其妙。譚又說,雲甫是官啞嗓子(成語為奉官啞嗓子,簡言之,曰官啞嗓子,意思,是大家認可他可以啞嗓子,北平這樣話很多,也很普遍,下邊官扛調等義同),別人啞了嗓子,倘唱不出來,那是非得倒好不可,而雲甫則不然。遇到他啞嗓子,觀眾自己認為運氣不好,沒趕上好嗓子,頂多說一句,今天嗓子不在家(此亦係北平慣語,不在家者,沒有帶在身旁也),絕對不會有人叫倒好。您看,這人緣有多麽好?別人誰也比不了。小樓是官扛調,別人不呼弦,準得倒好,他則不然,也是有許多外行聽不出來。麻穆子,是官走板,他嗓子很好,唱的雖然沒甚味兒,可也算好聽,然而是每次必要走板。別人走了板,準得倒好,他則不然,每到走板的時候,大家是一麵叫好,一麵樂,叫好是真叫好,並非倒好,樂是笑其走板,大家以為他走板也很有趣味。請問,您們諸位,誰有他們三人這樣好的人緣?他說罷,大家大樂。他這話,固然是一種笑談,但不止譏諷他三人,連看戲的人,也有點挖苦。王長林也說過幾句,他說名腳不搭調的人,隻有俞老板(菊笙),他常唱完一段,自己罵曰,雜種湊的,不搭調(此層戲界老輩皆知之),他是明知不搭調,而自己不能改。小樓拜他為師,別的沒有學會,隻學了一個不搭調。以上這些話,雖然有點玩笑性質,但是實情,然若說大家不怪乎小樓則可,若說這不是毛病,則萬萬不可。有票友單學他這種扛調,那真是太可笑了。

沒有慢板

按武生,固然不能說非有慢板不可,但有則好的多,方能稱為全才。尤其是小樓,這種身材功架的武生,更應該有。叫天對此,也曾說過一段話。叫天在光緒庚子(一九○○年)前後,因為小樓剛出頭,又是他的幹兒子,所以他很關心小樓。在民國三年,我同侯幼雲(叫天妻弟)同到叫天家談天。說起小樓沒有慢板來,叫天說,是的呀,我曾鼓勵過他,使他多練練慢板的唱功,固然武生不必一定唱慢板,但他們老爺子月樓,那慢板唱的多好。再說嘉訓那個戳個(此是北平話,即身材的意思)很高大,去將官正好看。再說光演武生戲,路子太窄,兼演武老生的戲,路子就寬多了不是。再說戲界的規矩,老生不帶髯口(演武戲)算是反串,武生帶髯口,不算反串。例如,《陽平關》的趙雲,《九龍山》的嶽飛,《武昭關》的伍員等等,都是武生老生兩抱著的戲呀。但是要不會唱慢板,有許多武老生的戲就不能唱了。鑫培這話,真是極有道理,極有卓見。但小樓限於天賦,天生不能,也就沒有法子了。最可笑的,一次他貼出了反串《法門寺》的戲報,他去趙廉,我看見這個戲報,當然非去聽聽不可。我到了後台,他看見我說,怎麽您也來啦。我說這一出戲當然是要聽聽的。他對我擠了擠眼,擺了擺手,沒說什麽,我也沒十分懂他的意思。及至唱“眉塢縣在馬上”一段,一張嘴,還是散板,台下大樂,因為他的人緣好,也沒有人叫倒好。

沒有昆腔底子

北平老腳,在譚鑫培、陳德林他們這一輩以前,都是先學的昆腔,這便叫作昆腔的底子。在楊小樓王瑤卿,他們這輩以後,都可以算是沒學昆腔,梅蘭芳等他們一輩,就更沒有學過了。小樓蘭芳他們學昆腔,我慫恿他們力量很大。蘭芳學昆腔,頭一出是《思凡》,是由喬蕙蘭教的。小樓過了幾年才學,頭一出是《夜奔》,是張洪林教的。按唱戲,並不必一定先學昆腔。但先學昆腔,則念字較講究,因昆腔的來源,是始自學界,所以念字有統係,而認真。例如北曲,則完全遵守中原音韻、中州全韻,南曲則完全遵守洪武正韻,規矩很嚴,一點也不能差。(吾鄉一帶之昆腔,在光緒中葉以後,念字便南北不分,民國以後的腳色,念字就更亂了,此事凡真懂唱昆腔者盡知之。)北平學昆腔之老腳,念字還相當講究。在皮簧中,念字雖然也有人講究,但皮簧念字,絕對沒有那樣講究。講隻管那樣講法,而念的唱的,滿不是那麽回事。這些年來皮簧念字,也不能說是沒有統係,但另有他的統係。有的念湘北音,有的帶安徽音,有的帶山陝音,有的念北平土音。大家研究解說的理論,如平仄等等,不過是襲昆曲的念法,來立論。其實皮簧離那麽嚴格的規矩,還相當的遠。這是說的沒有學過昆腔的腳色。若是有昆腔底子的腳色,雖然不能照著講的那樣念,但還較為相近。所以說明小樓沒有昆腔底子,則念字又講究的地方就很多了。以上隻就念字一方說,至於身段,更有關係。先學昆曲,身段有底子,一切動作,就好看的多。因為昆腔武生,開蒙的戲,總是《夜奔》《夜巡》《打虎》等等這些戲,都是以身段為重。把這些戲演熟了之後,一切動作,都可以好看的多。有人說,小樓在科班,也學過一些。按理想來說,小榮椿科班,也應該學過,但我沒有看見過他演這些戲,所以他的身段,要說雍容大雅,是不錯,然離綿軟、脆快、俏皮、邊飾,則相差太遠。所以他演林衝夜奔,身段就永遠沒能做到家,固然也因為他學此戲時,年歲已長,又吸煙,有些賣不動,力不隨心,也因幼時這種功夫稍差,年長之後自然就不能做的恰到好處了。

小樓路子太窄

戲路子太窄,意思是能演的戲太少。戲界所謂路子,以生腳為最寬,旦腳為最窄;生腳之中,又以老生為寬,武生次之,小生又次之。因為老生在北平,不分文武,種類最多,例如紅生戲,如《龍虎關》的趙匡胤,《采石磯》的徐達,《攻潼關》的薑子牙,《雙包案》的夜行帥(貓神),《青石山》的關公,《五花澗》的張天師等等,都是此種。正生戲,又名王帽戲,如《金水橋》《讓城都》《斬黃袍》等等,都是文生戲。這個種類最多,凡戴紗帽的,如《黃金台》之田單,《打嚴嵩》之鄒應龍等都是,如《魚腸劍》之伍員,《捉放》之陳宮等亦是。至《坐樓》之宋江等亦是此種,不過他又算是做功老生了。衰派戲,從前這種叫作外末戲,如《教子》《寄子》《南天門》等。又分苦戲,如《斬莫成》《滾釘板》。又有昆腔戲,當然也是特別一種,路子很多,不必詳談。武生戲的種類也不少,如靠背,短打,乃是兩大派;靠背,短打,又各不同,而帶胡須的,也不少。不過又有武小生的特別戲,分去了武生戲一部分。例如《雅觀樓》《探莊》《八大錘》等,乃武小生之戲,其中有許多身段,武生演著不會好看的。旦腳更窄,同是裝女子,青衣有青衣的戲,花旦有花旦的戲,刀馬旦有刀馬旦的戲,武旦又有武旦的戲。以上不過大致談談,不必詳論,以演戲的人論,路子也有寬窄。大致是專演本行戲的人,路子就窄,戲碼就少;兼演別行的戲路子就寬,戲碼就多。以譚鑫培、梅蘭芳、楊小樓三人來論,以梅之戲碼最多,譚也不少,楊則最少。這話,或者有人說我是偏向梅,其實不然,有實事可以證明。梅之正功是青衣,而兼演閨門旦,也帶著演幾出花旦刀馬旦的戲,又有時裝戲,又有昆腔戲,又有我給他編排的新戲等等,所以戲碼較多。若隻演青衣本行的戲,則最多不過三十出,無法再多。此外自然還有,但大概完全是配腳的性質了。譚在老生行中,是戲碼最多的一個人。隻有正生戲,紅生戲,苦生戲,如《滾釘板》《斬莫成》等,這三種戲,非其所長,其餘凡老生戲,他都能,而且精。這些戲之外,他又有昆腔戲。因為他倒倉的時候,專演武生,故又多了一部分武生戲,所以戲碼也相當多。小樓則戲碼最窄,武戲大致是分靠背短打兩種,前邊已談過。他可以說是長於靠背戲,至短打的戲,他沒有演著合式的。因為短打戲中的人物,多數都是武術人員,這種人才之中,大致又有粗壯、勇猛、狡強、矯捷等等的分別。茲把各類型的人物,大致分開談談。

不合短打的類型

粗壯 武鬆一流人物便是這種。《水滸》中在《殺嫂》一回,寫的他心思相當細,但如在柴大官人莊上病臥,遇宋江時,及發配與孫二娘開玩笑時等等,都是一種粗壯的神氣。小樓去這種人物,就不合式,隻管也可以演,但神氣去武鬆稍遠,因為他的神氣,較為雍容,絕對不會像武鬆之又粗又壯。

勇猛 史文恭一流人物,便是此類。石秀亦近似。這種人的情形,都偏於堅強精練,小樓的武戲,雖然好,但總偏於文雅,至於一往無前橫衝直撞的情形,非其所長。故不宜演此。偶爾演之,也不會對味兒。演石秀或可對付,至於史文恭一流人物,則絕不合宜。

狡強 華雲龍一流人物,便是此種。《賈家樓》這路戲,小樓也演過,但絕對不會好,因為華雲龍這種人,雖然是用武生扮演,但臉上須有一種**邪奸詐的氣象,小樓表現不出這種神氣來。而且這種人的動作,須矯健精神,亦非小樓所長。

矯捷 短打的戲,這種人才最多,性質也不一樣,好壞都有。例如《十一郎》《花蝴蝶》《采花蜂》等等,都是,這種人的本領、行動、姿態等等,都分別很大。大致說不外脆快、利落、邊飾、精練等等,但這都不是小樓所長。隻按《十一郎》說,《白水灘》這出戲我所看過最好的,要數譚叫天,真是脆快利落,特別精神好看。張琪林也還好,尚和玉、俞振庭,就不合格。尚和玉有這出戲否,我沒看過,振庭就嫌稍笨。一次小樓在第一舞台演此,一切動作,都非常笨滯,一點俏皮勁兒也沒有,俞振庭在台下大說閑話。當時振庭與小樓,本是齊名,不過振庭叫座之力,遠不及小樓,於是振庭永遠有嫉妒心,所以有此論調。平心而論,振庭之藝術,實不亞於小樓,不過他風頭天才,均不夠,所以遠不及小樓。然這出戲,則實比小樓好的多。及至演完之後,我到後台對小樓說,這出戲您最好不演。他說,可不是,以後他總未演過。他固然是聽話,也是因為這出戲,除碰頭好之外,他一個好也沒有得到。

發揮自己所長

以上不過略舉數種,總之這些類型人的戲,他都不能演,所以他大多數都沒有演過,偶有演過的,也不會有精彩,因為天才身份不合式就是了。不過由這樣一來,他的戲路當然就窄多了。還不要緊,連前邊所說的三派之戲,即俞菊笙、黃月山、李春來所演者,大多數他也不能。李春來一派卻是上邊所說《十一郎》等等這些戲,他演著固然不合式,黃月山一派之《獨木關》等戲,也未演過,隻有俞菊笙之花臉戲,如《鐵籠山》《豔陽樓》《金錢豹》等等,他還演過。固然可以說是不錯,但因為他不夠凶猛,故終非其所長。其中薑維一腳,因像將官的性質,演來還覺合宜,但比錢金福之身段,則差多了。諸君不要以為小樓有許多戲不能演,便不夠名腳。總之人各有所長,人無論做何事業,隻若能發揮自己所長,避去自己所短,便是極聰明之人,當然也就很容易成功。譚叫天常說,我為什麽不檢著我的拿手(即長處)戲去追究,偏去追究非我所長呢?那不是笨而且糊塗嗎?這種見解,極為高超。小樓間乎還有時候演非其所長之戲,而叫天則沒有。這一則因為是自己見解的關係,二則也是有一般外行,因為捧他,就以為他什麽都好,當麵恭維他的原故。

小樓的長處

照以上所談小樓豈不是沒什麽戲可演了嗎,那是絕對不然的。他的戲路雖窄,有獨到處仍然是別人不能企及的。總之凡雍容華貴的將官,強壯穩健的武人,他演著都合式,茲略舉幾出如下。

《長阪坡》的趙雲 百十年來,所有演過這出戲的人,除小樓的父親之外,可以說是沒有比他好的。因是趙雲之為人,雖是武將,卻極穩健,也可以說是雍容大雅。總之是一位儒將,前邊所說的三派之中,以俞菊笙演此為最好,但偏於勇健;黃李二位演的也好,但黃偏於輕鬆邊飾,李則偏於精練利落,三人都稍欠儒雅。而小樓演此,一出場便不緊不慢,周身雅飾,與糜夫人對白一場,於著急之中,還不失大將的謹慎風度,後邊大戰一百單八槍,於勇武之中,還帶儒將氣概,這種種的情形,實非他人所及。

《連環套》的黃天霸 《連環套》這出戲,無論老腳新腳,大致是唱武生的都唱過,唯獨《拜山》這一場,我所看過的腳,以小樓為第一。不過此戲不能光看黃天霸,竇爾敦也是極重要的腳色,倘搭配不好,那任黃天霸多好也要減少精彩的。竇爾敦一腳,老腳雲,從前劉永春(通稱劉春)最好,但我不大理會,我所記得的,以黃三為最好。金秀山也好,但隻唱的好,從前送天霸下山,天霸進場之後,竇爾敦還有一大段唱功,功架身段稍差。錢金福也好,但隻身段功架美觀,而沒有嗓子,不能唱,後來的青年腳色,郝壽臣也還對付,但身段話白,做作氣太重,隻可對付外行,至內行人,則不重視。而黃三則身段功架之好,雖說不及錢金福,但也有他特別好處;唱功雖趕不上金秀山之沉著,但也夠脆亮。故光緒年間貼戲報,往往隻寫黃三、王長林,而天霸的名字,往往不寫。這足見黃三此戲之特優了。小樓演此與竇爾敦之對白,尺寸之快慢,聲音之高下,接話之遲速,都可以說是恰到好處。總之該高的高,該低的低,無一處不斟酌得宜,此固然是工夫用到,但天才也有很大的關係。王長林議論小樓說,他嗓音雖然扛調,但響堂,任何人蓋不過他的,這話一點也不錯。例如竇問三太是你什麽人,黃答,乃是家父;竇問你呢,黃答,他子天霸,前來拜望寨主。有許多人不念此末一句,所以上海出版戲詞等書,也往往無此語,而不知此語,意義極大。意思是我雖係你仇人之後,但此番前來,是客,暗含有你不應該欺侮客人,於仿佛無意中帶出此語,而確有深意。小樓念此時,把他子天霸四字念的稍輕緊,接念此句,聲音又重又長,特把拜望寨主四字用力念之。意思是使竇要注重此語,真是斟酌得宜。又後邊竇說,“大大的忠臣”一句後,黃接“卻又來”三字時,特別提高一調,意思是緊張而語氣卻拉長。心理是有他這句話,我便占住理,先把對方意氣壓住,再慢慢跟他講理。這種地方,最有意義。後來腳色,雖也學他,但不懂這種意義,且嗓音也沒有他那麽響亮高亢,所以念出來,總不會對味兒。以上不過隻舉一兩處,不必多學,我常對友人說,我聽小樓的《連環套》,聽到這兩句就夠了。這話雖是笑談,但他有些道理。與小樓同時之唱武生的,常挑他的毛病,說黃天霸應該穿打衣褲襖,不應該穿箭衣。當年大多數人,確是都穿打衣褲襖,小樓則永穿箭衣。但這種地方,小樓不但不算錯,而且是很有理。因為在《施公案》中,天霸此時已是軍官的身份,則當然應該穿箭衣。不過假裝鏢客,也可以穿打衣褲襖就是了。

別姬的霸王 《霸王別姬》的項羽,此戲在民國初年,還算是一出新戲。我編此戲時,原想用名淨腳李連仲去演霸王,但李連仲雖是名腳,藝術也很好,不過他最好是去演張飛、李逵、牛皋、焦讚這類人物。去演項羽薑維這流人物,固然也好,但功架不及錢金福、劉永春他們沉著。所以我編此戲時,把霸王一腳,編的比虞姬較為稍輕,此戲編成之後,尚未排演,而小樓與尚小雲,在第一舞台已演出《楚漢爭》一戲,此劇遂存置未排。但彼戲中,虞姬一腳,完全是一配腳,毫無所事。因彼係舊本子,既名曰楚漢爭,則當然以項羽、劉邦、韓信等人為重,虞姬一人,便提不到話下,使她為配腳,也不能算沒有道理。我編此戲,是為梅蘭芳,所以名曰《霸王別姬》,則虞姬在戲中,當然應占重要地位,此皆編劇之原則也。待朱幼芬約小樓梅蘭芳合作,成崇林社,在第一舞台演唱,大家都以為他二人一是理想的項羽,一是理想的虞姬,乃決定排演此戲。但我所編之本,項羽較輕,既然是小樓去演項羽,則當然應該加重。乃商定,把小樓所演之本,與我所編之本,合攏起來,小樓乃把他所演之本子,交給我。他的本子,項羽之事當然多,而且他已早念熟且已演過,我便不肯把他的詞句再多變動。於是我把這兩種本子,合攏一起,而改成了前後兩本,已交楊梅二人,及他腳排熟。出演之前一日,友人吳震修,詳讀劇詞之後,特來見餘,並雲:此劇分為兩本,嫌太鬆,前部一定不夠看。我再看,也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似乎是非改正不可,乃決定改成一本,一日演完。但各腳皆已念熟,次日即演,戲報已出,不能回戲,隻可刪場子,不能改詞句。於是把場子刪去了若幹,又搗置了搗置。總之有虞姬的場子,都是我編的。這一來,小樓倒比他原來所演者,輕鬆了許多。不過我又在虞姬自刎一場之後,又給小樓添了兩場,成了現在的情形。雖然風行全國,而我對之並不滿意。以上隻說的是本子,為什麽要說本子呢?因為這兩個本子不同,而小樓對我所改的詞句,於很短的時間,而能念的熟,且神氣動作,都能相合而有精彩,這是不容易的,足見他能用心,能體會,這是演戲不可少的基本工作,所以演來特別的精神。以後尚未見到繼者。蘭芳與小樓演過之後,即將赴上海。上海約腳之人,知此戲必能叫座,想連小樓一同約往,但用款太多,票價必須增高,恐怕不易售票,數與蘭芳商議,不能決定。適王瑤卿來,談及此事,瑤卿說:可用金少山,一定錯不了。蓋瑤卿剛由上海回北平也。蘭芳尚猶豫,我說瑤卿非輕許可人者,他既說少山可勝任,則一定過的去。及到上海,與少山一演,果然不錯。少山也由此大紅起來,從前不過班底,由此變成要腳。他演的固然也算很好,但終不及小樓,按天才的條件說,有些地方比小樓還好,例如身材,比小樓不矮,且還寬,臉比小樓也寬大,嗓音比小樓也寬放,唱功比小樓又宏亮。那麽他什麽地方不及小樓呢,就是小樓神氣比他雍容華貴,動作比他穩健厚重,話白比他沉著雅飾。須要知道,霸王雖然勇猛,而不是毛包,也不是山大王,一切動作神情說話,不應失之粗魯,方能顯出項羽的身份來。少山演此不曉得什麽地方,他就要露出山大王的神氣來,故終不及小樓。然比方倘不勾臉,則小樓演著,也不會合式,因為臉神隻夠雍容,不夠雄壯也。

以上隻舉三出,不必多舉。簡要言之,小樓的戲路,確是很窄,可是確有獨到處。按說人一生無論何事,有獨到處也就夠了。何必什麽都會呢?若隻能會的多,而無獨到處,那個本行名曰戲包袱,有何可取。就是前邊所談的俞黃李三派、也不過是各有所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