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培連他兒子小培都沒有教過,何況叔岩呢?但叔岩恭維他太利害,他無法,隻好也得教一些,於是揀了一出不十分叫座的《戰太平》,教了叔岩,而且隻教了半出,並未教全。其實這些地方,是叔岩沒有想開,他一定不會教的,就是叔岩自己也是一樣。他後來也曾收了幾個徒弟,試問他一五一十的教誰來著?陳德林之子少林,乃叔岩之內侄,叔岩一片好意,很想教導教導他,少林他還肯用心去學,但結果也未教什麽。李少春拜他為師之時,執見禮頗厚,聞有煙土幾十兩,叔岩自是很高興,但也未教什麽,也就是大體的談論談論而已。不過有天才的演員,你隻管閑談議論,他聽到了,也可以得許多的益處,叔岩更是如此,他不但有演戲的天才,而且聰明過人,又兼常看譚戲,所以他得譚的好處也不少。
這裏說,好腳不肯教人,或者有人不相信,說我說他們閑話,也或者有人說,好腳都自私,其實這兩種思想,也都不是十分對的,現在可以附帶著說幾句,作為證據。比方先生給徒弟說一出戲,全出身段表情話白歌唱等等,都教會了,得多大工夫?這裏一概不必說,隻談唱功一門,也不必談全劇的唱功,隻談一段,請問:這一段唱功,得先生唱多少次,徒弟才能記得清楚?這當然必須教者,唱給徒弟聽,哪一個好腳,肯賣這樣大的氣力?在不能登台專靠徒弟吃飯的人,他當然非賣這樣氣力不可;若好腳大天登台,他當然沒有這種閑空,沒有這樣精神,這就是好腳不肯教人原因。
叔岩的學譚鑫培
叔岩除童伶時代外,一生得力於譚鑫培,這也有其他的原因。叔岩成年之後,該時的好老生,除譚外,隻剩下了孫菊仙、許蔭棠、汪桂芬這三個人,都是寬嗓,叔岩絕對不能學。再者這三個人,可以說都是票友出身(桂芬雖非票友,也等於票友),叔岩又不屑於學。所以他一切舉動,都是專意仿效鑫培。譚死後,連譚的檢場的,都找來應用,有時也借此標榜。而一般外行,卻也拿這個來恭維叔岩,他自己也頗以譚自負,所以刻了一塊“範秀軒”的圖章。叔岩之身材嗓音,倒是正好學譚,他這步路,走得是很對的,不過以譚鑫培自負這一層,也有人恭維他,說他極端像譚,這倒是可以不必的。叔岩之天才,雖然近於譚,但絕對不會真像譚,因為世界沒有一個人,能夠一切都像另一個人的。
從眼神說起
第一眼神。譚之眼神,極足極亮,叔岩絕對不及,所以凡用著眼神的戲,叔岩都不及譚。《武家坡》一戲,乃是薛平貴故意調戲王寶釧,鑫培之眼神,是時時露出故意調戲的神氣來,又精神又有趣,叔岩則望塵莫及。《打鼓罵曹》一戲,禰衡看不起曹操的神氣,鑫培時時用眼光表現出來,他用眼一看曹操,他那眼光的神氣,觀客便都可以感覺到,他是瞧不起曹操。叔岩亦不錯,但隻可以用身段表現之,眼神則不夠。總之凡與眼光有關係之戲,叔岩都差。不過這種情形,對於戲劇,沒有深刻研究的人,不容易理會,這也就如譚鑫培初次演《捉放》,就有許多老腳不讚成,都說倘陳宮是這個樣子,則曹操一定活不了,蓋陳宮為忠厚人,而鑫培則特精明,故老腳都有這種議論。總之是各人有各人的長處,各人有各人的所宜。
叔岩的武功
第二談武功。叔岩雖也有些武功,但非科班出身,終無基本功夫。而叫天出科後,因嗓音未回來,遂演了幾年武生,所以他的武功更有進步,一直到老,武功的練習,總未放下,所以《白水灘》一戲,這些年來,誰也演不過他。如《賣馬當鐧》一戲,末尾之耍鐧,叔岩雖耍的不錯,但身手腰腿,所謂手眼身法步,就遠不及譚。他雖然完全學譚,但因基本功夫稍差,便不及譚好看。又如靠背戲《寧武關》《定軍山》等等,叔岩也很好,但腰腿總差。尤其《定軍山》一戰,耍著大刀片來唱,又俏皮,又利落,叫天演來,可以說是誰也不及,何況叔岩。
第三學人不可忘了自己。國劇之表情身段,都與本演戲人有關。因為國劇,不許寫實,他一切的動作,都含舞義,所以表情的時候,一則要像劇中人的身份,二則也要顧及本演員。《珠簾寨》一戲,二皇娘因李克用不受令,乃用言語激他,後來李克用接令箭時說“你拿過來罷!”這時候老譚的身段神氣。是又頹唐又瀟灑,真是老將振奮的神氣,因為他年已六七十歲,所以這樣做法,非常美觀而合理,叔岩也專學譚的做法,便不大好看,因為他本人尚年輕力壯,如此做法,便是郎當而不是頹唐了。青年老生之學譚者,都犯此弊,不止叔岩。
譚是譚,餘是餘
以上這些話,或者有人不以為然,因為幾十年來,全國之唱老生者,差不多都是學譚,他們以為不像譚,就是不好。其實不然。譚固好,不是譚也可以好。例如汪桂芬,大體上說,當然是不及譚,但他有些腔調,實比譚好。在堂會中,常看到的,譚先唱,汪後唱,則二人所唱,大家以為都好聽,倘汪先唱,譚後唱,聽過汪之後,再聽譚,則便覺著味兒不夠了。尤其是《戰長沙》一戲,凡堂會中他二人都被約,則大半是二人合演此戲,汪去關公,譚去黃忠,二人是各有好處,可以說是盡善盡美,倘換一個過,汪去黃忠,譚去關公,則兩人都沒有精彩了。此無他,各人之身段嗓音,各有所宜而已。我常對叔岩說:你用“範秀軒”這個圖章,當然是以譚英秀為模範,這是很好的思想,一則效法前輩,乃是美德;二則你的身段嗓音,學譚也最相宜。但是你可以拿這個作為用功進修的原則,不可以拿這個作為號召的工具,因為譚自是譚,餘自是餘,你的腔調,雖然是學譚,但總有些不像,然而你有你好處,又何必非像譚不可呢?尤其是你有幾個音,確比譚好聽,比方《魚腸劍》《失街亭》《鬧府》《坐樓殺惜》《南天門》等戲,比鑫培確不錯,然《汾河灣》《武家坡》《斬謖》等戲,則去譚尚遠。
叔岩的幼年
叔岩一生,雖以譚為宗,但得的別人的益處也不少。幼年時,除吳連奎給他開蒙,賈麗川、姚增祿兩人給他說的也不少。此二人乃光緒年間,極出名的教師,自倒嗓以後,又常常與錢金福、王長林、紅眼王四諸人來往,不斷請到他家去吃便飯並說戲,《對刀步戰》,就是紅眼王四給他說的。《問樵鬧府》一戲,他雖然常看老譚演唱,但詳細身段,都是王長林、錢金福二人教給他的。所以他演《問樵》,去樵夫的,永遠是王長林。演《鬧府》,永遠是錢金福去煞神。離開此二人,他身段就做不好看。不但此,其他武戲的把子,也是他們幾人給叔岩說的。叔岩幼時,雖也學過打把子,但得力於他們幾人者最多,因為幾十年來,把子打的最好看的要數錢金福,至少是我所看到的好腳是如此。楊小樓把子,也多是聽錢金福說的,但小樓打的姿式,則遠不及金福,何況叔岩呢?
陳德林給他說戲
以上說的是武戲,至於文戲,則經陳德林給他說的也不少,尤其是老生旦腳合演的戲。《南天門》一戲,則完全是德林給說的。因為德林跟老譚合演很久,譚的腔調做功長處,好在什麽地方,德林知道的當然很詳細,他給叔岩說,當然可以算是老譚的真傳;不過德林中年以後麵貌稍差,與鑫培配戲,多是偏於唱功或苦情的戲:《南天門》《寄子》《武昭關》《三擊掌》《桑園會》《斬經堂》等等。至於較活潑的戲,則不大合宜,類如《汾河灣》《武家坡》一類的戲,則後來譚多與瑤卿合演,所以這類的戲,都非叔岩所長,因德林晚年與譚演比較少,也就未給叔岩詳說。
總之叔岩所聽得本界人的講究,都是很有價值的話,錢金福王長林諸人,雖然多去配腳,但他們的學力技術,都很高深,譚鑫培也是很佩服他們,且很怕他們的,不過因為天才或嗓音的關係,不能當正腳耳!然知識則實高人一籌,叔岩常聽他們談談,獲益自然很多。可是有一樣,叔岩聽得外界人所謂文人政客所談的話,則大多數都是似是而非的,而且叔岩很愛交往他們,聽得他們談的話很多,這些話於叔岩,自然有些益處,但害處也不少。
提倡廢除“梨園”
例如一次梨園公會開大會,我亦在座,叔岩講演,說我們應該廢除梨園二字,改為戲劇公會,或其他名字。因為梨園子弟,是唐明皇的一幫奴隸,現在世界平等,我們大家,既以藝員相稱,就應該往高尚裏走,應該以藝術為重,不應該再做專供人娛樂的奴隸,也就不應該再用這種奴才性的名稱了。他這一套見解,當然是聽得外界人所說的,他對本行人,發這種議論,也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所有在座人員,大多數都反對,說用了多少年的名詞,老輩都沒有改過,我們豈能胡改?當時有幾位請我起來說幾句話,我笑了一笑,說可與言再與之言,這些位的思想,不是一時一刻,所能改過來的,然叔岩這見解,是高於那一群人的。叔岩由這些地方,便也很自負,常常的看不起本界人,而本界人因他驕傲,所以也有些惡感。
叔岩晚年在本界人緣不好,就在這些地方。他在本界人緣雖不怎樣好,但外界人,尤其票友,對於他都是很恭維的,其原因也在這些地方。前邊已經談過,叔岩出名,全靠外界文人政客的宣傳,而不在演戲,因叔岩由光緒末葉,到民國初年,總算沒在戲園中演過戲,則當然沒有人聽過看過,既沒有人聽過看過,則大家怎麽能知道他的好處呢?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後在民國十年之後,雖然演了幾年,因嗓音的關係,也沒有受歡迎,後遂輟演,未再登台。雖然多數人沒看過他的戲,但他名氣很大,這當然是政客文人宣傳的力量了。
叔岩與王鳳卿
叔岩自幼,到倒嗓的時期,前邊已經談過。倒嗓後,雖然歇了幾年,未得登台,但他每天仍很用功,除前邊所說,他領教的諸老腳外,對於他老丈人陳德林,賈洪林、李順亭、田桂鳳等等,也都是很受教的。因為這些人,都跟鑫培配戲很久,關於鑫培的歌唱身段,都知道的很詳細,間接的也可以由他們得到鑫培不少的好處。其中得到陳德林的好處更多,如《教子》《戰蒲關》《南天門》《武昭關》《擊掌》《桑園會》等等,都是德林給他說的。因為德林長同鑫培合演這些戲,所以他知的較詳。至於《武家坡》《汾河灣》兩戲,叔岩還不及鳳卿。但平均著批評,鳳卿固遠不及叔岩。但這兩句戲,除唱功外,一切動作,較比叔岩合局。
想在宮中謀個差使
德林所以特別指點叔岩者,因為光緒末葉,叔岩嗓音,有一個時期較好,想著多多指點他,給他在宮中謀一個差使。在那個時候,這是戲界最重要的企圖,而宮中挑選供奉,固然是由升平署太監掌握大權,但在宮中當差的老腳保舉,也有相當的力量,尤其是由皇帝(光緒年間,當然是以西後為主)喜歡的腳色保舉,力量更大,差不多是必照準的。例如朱桂芳王鳳卿二人,年紀很輕,在挑差使的時候,藝術尚很幼稚,可是一經朱文英王瑤卿保舉,立刻照準,因為一是其子,一是其弟,尤易得準。彼時德林在西後麵前最紅,瑤卿就是他保薦的,他要保叔岩,那是毫無問題的,後因叔岩嗓音,又稍頹敗,此舉便作罷論。這件事情未成,叔岩的心中,當然很不愉快。因為在彼時,叔岩、王鳳卿、時慧寶三人並稱三傑,這個名詞,雖然未能風行,但社會中是承認的;也是因譚鑫培、孫菊仙、汪桂芬為三傑,而叔岩學譚,時學孫,王學汪,三人的程度也相等,所以也稱為三傑。
後來時慧寶毫無進益,王鳳卿後來倒是很努力,但已沒什麽大成就,民國四五年後,就顯出退化來了。叔岩在光緒末葉,雖未見得怎樣好,然確比他兩個人高,可是沒有能夠在宮內唱回戲,他當然是失望的。以後就算是休息了幾年,隻在春陽票友會混混。然在清宮沒有謀到差使,終不甘心,因與袁寒雲相熟,遂在袁世凱府中,弄了一名內衙的名義,自己很得意,照了一張內衛製服的相片,特別放大,高高懸在自己客廳中。後有友人告訴他,說內衛不是什麽好名義,他才不那麽得意了。然他終是很要強用功,對於譚的戲,時刻留神摹仿,所以在那幾年中,也頗有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