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圓地方
天色漸晚,日暮西沉,長生鏡不知外麵已經過了多久,他盯著身邊不遠處的淒淒白骨,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癲狂老者在說完那句話後,就拋下長生鏡,獨自坐回坍塌的破落涼亭,欣賞著散發古意的棋盤,自我對弈,似乎樂在其中。想來他這些年來,就是這樣過的吧。
天地浩大,所以孕育出無窮無盡的生靈,其間的秩序和道理,也是同樣。且不要說長生鏡,就算是修得無上功法的高人隱士,若叫他們來打破天地,也必然哂然一笑,奉勸一句休要妄言。
可是事關生死,就算是知其不可為,但長生鏡還是想嚐試一二。
破天是無需想的,他並非是身披羽翼的鳥兒,能夠盡情搏擊長空,更哪堪破天。那麽,就隻有遁地了。
考慮到這兒,長生鏡又抬頭,望了一眼涼亭中淡然漠視的老者,他麵上無動於衷,棋落手起,似乎真的陷入了玄妙棋局之中。
如今之際,也隻有放手一搏,看能否再尋得天意垂青。長生鏡想罷,抬腳,恰如之前狠狠踹向石柱那般,打算用力來破陣。
可是,大地是什麽,承載著何其多得重量和壓力,豈是他一腳之力,就能夠撼動的。若真可如此,那真是一件嚇人的事情了。
看來,跟武力沒有關係。長生鏡心中否定,當然這也在意料之中,並未灰心喪氣。
隻是碰個運氣,他起初懷疑跟他相差無幾的天才俊傑,可能是力有未逮,故無法破陣,才有此一試,現在思路又斷了。
顯然他自己也知道,若真是天地做局,是不可能靠力破陣的,那麽,還是考究智力嗎?長生鏡苦笑,僥幸落入孤島,卻又有劫數,難道真的是命運開的玩笑?
這時,太陽已經垂落,比適才還要黯淡,輪廓的紅黑韻紋,在長生鏡眼中,仿佛演化而來的黑暗,吞噬著疲憊的精神,之前的對弈,破局,消耗得讓他精力交瘁。不行,不能睡去。青傾!還在等我回去!
就在他整個人朝後仰去,即將倒在跟前時,那一道清澈中夾雜擔憂的眼神,如一桶涼水,讓長生鏡陡然驚醒。旋即又搖頭,苦笑越來越深。“深海熒光果,何苦來由。算了,還是想想如何破局吧。”
細細回味,剛才喚醒他的,並非單純的心中那道眼神,似乎有一道清冽的光照入眼中,與頭頂不知真假的紅黑遲暮之陽不同的光線,如今想起,長生鏡四下翻找,期望能找到,也許算得是一處線索也說不定。
嗯?那邊?之前苦苦思索如何破解天地死局,對周遭並沒有翻找,此刻尋來,果然有所收獲。那是在老者所指屍骨,逝去的天才身邊,找到的,一柄泛著冷光的匕首,竟然如同嶄新的一般,並無陳物應當有的破舊感。
“倒也是奇了。”長生鏡拾起來,放於手中,端詳著。
這是一柄普通的匕首,沒有繁複的花紋或者削鐵如泥的鋒利,不過它折射陽光的清冽證明,還是有一定殺傷力的,大概能自殺吧。
他自嘲的想,難道這真是留給我自殺用的麽?
等等,自殺!殺人!人!難道,如此簡單的破局之法,不對!
長生鏡靈光一現,就要想到破局之法,不過又被他否定了,不是太簡單,而是太難。
匕首,可自殺,亦可殺人,聯係前麵兩個生死局,棋局,是悟到規則人定,破之;亭局,是悟到事在人為,破之;這一局,破法也呼之欲出,便就是人定勝天,所以破天,不如破人!這人,就是那邊淡然下棋的老者!
可是,就在長生鏡以為他想出破解之法的時候,又瞬間否定了。之前老者一瞬間釋放出的那種給人的戰栗感,無時不在告訴著長生鏡,他的強大。殺老者,雖不及破天之難,也不遠矣。
想必這位不曾謀麵的天才,也是考慮到這點,最終死在了涼亭外,他死前,定然充滿不甘,歎心中千百抱負,無法施展。
那麽,自己該如何選擇呢?此刻的長生鏡就好比是極饑餓的動物,眼前是香甜的食物,他卻知道,那是獵人的陷阱。
那麽問題來了!(挖掘機技術哪家強!)是殊死,還是等死?那個天才選擇了等死,他根本沒有直麵恐怖的心性,空有一身智術。那我呢?想到這,長生鏡突然笑了,自嘲的笑聲,從他口中響起。
他緊緊地攥住了那普通的無法再普通的匕首,轉身直直地朝坍塌不堪的涼亭走去,口中如釋重負的語氣,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我,長生鏡,榮華十二年,家逢巨變,親故不再,南海沉淪,絕處尋生;八年報恩,天養海族,抵命相搏,幸甚獲救;若比視死,誰人敢似我如歸?我便賭上一命,斷眼前能虛妄否!”
“嗤!”話語間,他已走到老者麵前,看也不看,想也不想,就這麽平淡得揮匕,向前方砍去。一瞬間,天地俱寂。
“勇氣可嘉!”老者悠長的聲音從身前傳來,長生鏡心中突然有些失落,終究還是判斷錯了,失敗了嗎?他想到這,也不掙紮,麵無表情的閉上眼,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可是,老者似乎並不在意,繼續說道。“南海荒鄙,百年來,能登島者更鮮,老夫苦等百年,今終能遂願,也堪瞑目。我隻管教,學不學,全憑你願。”
聽著耳邊的聲音,長生鏡猛然睜開眼睛,眼中死寂全消,周身一股釋然,還是被自己賭對了!雖是死局,卻沒有必死的說法。
老者看似強大,讓你感受,就是為了使人心生恐懼,若無法戰勝,隻能餓死,這一關,是對心性的考驗,長生鏡挺住了。
“第一關,棋局之道,考的是謀斷智算,思路能否暢達,在巨大壓力下,還能否天馬行空的思考,悟出本質。當然,有一個隱藏的條件,是必須對弈兩百步以上,不然就算悟出規則人定,同樣是死。無法與老夫對抗兩百步以上的,也隻能是無賴,並算不上是智珠在握的天才。”
“第二關,涼亭之道,考的是死裏逃生後,能否舉一反三,臨危不亂,能迅速得沉澱下來,思考破解之法。當然,相應的也有一個隱藏條件,就是要有一定的身體基礎,我不需要孱弱的智者,那是連自保都無法保證的,空有智慧,最後也隻能落得任人宰割的地步,所以要有能夠踹斷石柱的力量。”
“第三關,天地之道,這也是局中最簡單卻又是最難的,需要做的,隻是拿著匕首,砍向我,死局即破。考的,是麵對即使不可戰勝時,也應有的勇氣,和視死如歸的心性,如果沒有,又如何繼承我的衣缽,與天鬥、與命鬥呢?我很高興,你過關了!”
老者說了很久,他說的並不快,有些冗長,可是長生鏡卻聽得很認真。他相信,能夠布出如此大局的人,定然是天才中的天才,正所謂山外有山,在先賢前輩麵前,長生鏡不敢有所倨傲,即便是被人威脅生死。
老者原本狂傲不羈的冷笑不見,渾濁的眸子中透出明亮的神色,那是智慧的光芒。他看著虛心聽教的長生鏡,滿意的點了點頭。“不錯,性子沉穩,不驕不躁,我沒有判斷錯的話,你是有帝王之資的算者!”
“算者?”長生鏡並不在意老者的誇獎,對他來說,這些東西,並不能給他帶來傷害或是增長。隻是老者最後說道“帝王”二字的時候,他眉頭一挑,再說到“算者”時,他又有些迷茫,不是很明白。
“所謂謀算,分而居之,一者為謀,一者為算。謀者多狡黠,奇計紛繁,更偏向於事物的謀定;而算者多沉穩,縱觀全局,更偏向於從大局出發,算天算地,算事算人,最後算得結果。”
老者耐心地解釋,既然已經認可長生鏡,當然不再藏噎,盡心教授。“這隻是我那年代的判斷法,如今外麵過去百年,又是如何光景,我已經無法知曉,但我可以斷言的是,謀者多為智將,而算者才可稱王。”
老者看到長生鏡張口欲言,擺擺手示意他且慢開口。
“當然,你當不當帝王,與我無關。我看中你的算者潛力,是因為我一身所學,都在這算上麵,你跟我下過棋,卻也知道我謀算無雙。我不僅算天、算地,算事、算人,甚至在我算法大成之後,我還可以算出天地間冥冥中的氣運!!”
“我一生謀算,盡賦命運,著作命卦之法,留待傳人,如今心願已了,這留下的殘局也被破去,最後一縷強行拘入的殘魂,也快破散,是離去的時候了。陣破之後,你會看到我留下的命卦之法,還有書信一封,想來能夠解決你心中的一些疑惑。”
老者越說,身影愈發淡去,真像極人羽化登仙時的飄渺之感。“在我離去前,能否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也算是最後一個小小考驗,若能答出,便多送你一物!”
“前輩,你說。”長生鏡拱手,心中對這驚豔決絕的老者有些佩服。不僅算天算地,命運命運,玄之又玄,豈是人能夠觸及的,他卻能夠從大局謀算中作出命卦之法,不怕天道,不怕反噬,真乃算得上大無畏者。
“我這陣,這局,有個名字,你能叫出來嗎!”此刻老者的身影已經是淡如煙霧,仿佛輕煙一吹就要散去,但他明亮的目光,卻依舊灼人。
長生鏡沉吟,知道老者不會無的放矢,有此一問,必有意義,可能跟最後要贈予他的事物有關,這是命途中的運氣,不容放手,輕易錯過。突然,長生鏡腦中滯澀一輕,有些恍然的說:“莫不是——天圓地方?”
老者聽後,麵露笑容,身形徹底淡去,但他暢快爽朗的笑聲卻不斷回旋在長生鏡耳中。“哈哈,果是天定之資,悟性高絕!”
“天有蒼穹頂,地載亙古荒。
卦卜定一隅,天圓與地方!”
空氣中,老者最後的話語中,有如釋重負的蒼然與瀟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