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黃河得以疏通,束水衝沙也見成效,黃河自建文二年以來從未決口,因此移民彰德、衛輝、開封、歸德都是可以的。”“北平的話,考慮到遷都問題,因此移民主要還是在靠太行山的保定、真定,而將運河兩岸留給日後的江南移民。”
春和殿內,孫铖與朱高煦說著他的一路所見所聞,以及河南和北平情況。
朱高煦一邊聽,一邊讓人尋來了大明的沙盤。
在沙盤上,可以看出明初的河南、北平各縣距離較遠,不如江南稠密。
永樂開朝的時候,朱高煦曾經命人重新編撰《元史》,而這本《元史》曆經四年,在永樂四年冬月編撰成功,朱高煦當時便翻看過。
在《元史》至正年間的記載中,至正二十八年間,河南曾十七次遭災,加之戰亂,居民十亡七八,以至於“淮以北鞠為茂草”,大部分地區荒無人煙。
由於人口劇減,朱元璋在拿下河南後,將十二個州改為縣,將六十個縣合並管理,就連當時兩宋時人口稠密的開封府也由上府降為下府,可見河南情況多麽糟糕。
相比較之下,當時受戰亂較輕、水旱蝗災較少、人口集中的山西就成為了向外移民的首選,其次便是山東。
不過由於山東支撐起了東北地區的移民,加上新政已經開始推行,山東百姓安居樂業,再去擾亂反倒容易出事,而山西人口過於稠密,百姓負擔過重,必須由朝廷來合理調整當地生產資料結構才行。
“太原府、平陽府和潞、澤、遼、沁、汾五州人口稠密、交通方便,完全可以遷徙百萬山西之民前往北平、河南。”
“臣估計,大概需要一次性從關外調五萬頭馴化耕牛,十五萬匹挽馬,以及每年從江南調動五百萬石口糧。”
“如此維持兩年,移民能開墾不少於五百萬畝耕地。”
所謂五百萬畝,這還是孫铖往少來說,畢竟山西的荒地往前數一百年都是肥沃的耕地,隻要把雜草處理,那完全就是上好的耕地,頭年開墾,冬季凍死一批蟲卵,來年就能播種作物。
有耕牛、挽馬的幫助,他們恢複生產也隻需要兩年。
“一口氣遷徙這麽多,恐怕有些困難。”
朱高煦看著地形沉吟開口道:“這樣吧,今年和明年河南和北直隸的田賦與軍屯自留。”
“等四月過後學子抵達各地,新政開始就發動百姓移民。”
“一開始先鼓勵他們主動移民,派軍隊護送,如果效果不好,再強製移民。”
“此外,不僅是山西需要移民,其它地方也需要。”
“關中的隴西之地我看過《黃冊》,色目人占當地六成人口,這未免過多了,並且不容易管理。”
“這次移民,讓陝西布政司強行從隴西之地遷徙二十萬色目人進入河南生活,由朝廷發放耕牛和挽馬、農具及口糧。”
“你挑選些人,派得力的幫手從鑄幣廠帶四十萬貫前往當地,從他們手中購買田地和牲畜,同時讓陝西布政司從西安、延安、鳳翔等府遷徙百姓進入隴西,就地安置。”
朱高煦可是記得延安府百姓困苦的事情,由於缺乏水源,這裏也是晚明爆發起義最多的地方。
從西安、延安、鳳翔遷徙百姓前往隴西,不僅可以改變當地民族結構,還能減輕延安負擔,這也是一大善政。
“是!”
孫铖畢恭畢敬的作揖應下,朱高煦見狀也提起了貴州的事情。
“今日廟堂之上貴州的事情你聽到了吧,有了解嗎?”
“聽到了,臣這些年一直與四川的學子通信,去年陛下有意在貴州設置三司的時候,臣便已經關注貴州了。”孫铖回答道。
“朝臣們說貴州口數不下四百萬,而朝廷則是要遷移貴州百姓外出。”
“臣以為,遷出容易,遷入困難。”孫铖繼續道:
“從貴州山區遷徙百姓前往四川,開墾兩宋時的荒地,這很容易,但隻是如此,還不足以改變貴州情況。”
“貴州的情況,依舊是少民多而漢民寡,沒有足夠的漢民支撐當地衛所。”
“因此臣覺得,殿下想說的,莫不是遷移百姓進入貴州?”
孫铖很早就關注了自家殿下的移民政策,尤其是將靖難罪臣擴大並遷徙雲南滇西一帶的事情,更是朱高煦移民手段的高明一棋。
南北榜分卷中,中卷為什麽反對的人少,多是以反對北卷居多?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滇西的那批靖難罪臣嗎?
朱高煦給了這群罪臣子孫科舉的機會,而這些罪臣大部分與現在廟堂上的群臣沾親帶故,可以說中卷完全有利於這群滇西罪民。
事實也是如此,上次的科舉中,中卷三十名進士裏,有十四名來自雲南,十名來自四川,交趾與廣西各有三名。
在雲南的十六名進士裏,又有十二名分別由大理、永昌、南甸、隴川四個府均分。
如果仔細去查,這十二人基本都是靖難罪臣的後人。
他們中了進士後,全家脫了罪籍,如今已經在南京安家了。
不過罪籍並非那麽好脫的,朱高煦規定的脫罪籍隻限父母、兄弟、妹嫂與子侄。
或許在後世人來看,這已經囊括了一個家庭,但在大明這個以家族為主的時代,被發配的大部分都是以家族形式發配。
也就是說,一個家族想要脫罪,起碼得出十幾個乃至幾十個進士才行。
當然,除了這個脫罪籍的方式,朱高煦還給了當地罪民其他脫罪籍的方式。
例如開辦私塾,教出一名進士的話,那整個進士可以幫助一名教習全家脫罪籍。
這條政策的設立,讓滇西在過去八年時間裏,私塾數量從原本的七家,一口氣增加到九十二家,文風興盛。
正是因為這樣的背景,才導致了雲南居然能在科舉上占據中卷魁首。
雲南的移民政策,是很值得貴州、廣西、交趾學習效仿的,畢竟三地和雲南一樣都是漢少土多的地區。
交趾可以不著急,但貴州必須進一步,這樣才能和雲南一起來影響廣西,進而影響交趾。
孫铖理解朱高煦的做法,可現在卻沒有那麽多大罪名安插,也沒有機會弄幾十萬識字人口發配貴州。
“紀綱、胡綸、陳瑛已經在操辦了,雖然不可能有先前那麽多,但波及上萬不成問題。”
“除此之外,賦稅和戶籍問題也是問題。”
朱高煦緩緩開口,孫铖也眼前一亮。
他麾下可是有不少前往稅務司的官員,往來書信中,他也得知了江南賦稅和戶籍的問題。
這些問題,可是都可以拿出來做文章的。
如果自家殿下心狠一點,波及個幾十萬人完全不成問題,不過那樣的話,自家殿下恐怕就會被天下儒生所針對了。
“殿下準備從什麽方向著手?”
“鹽茶鐵課。”朱高煦不假思索的回應了孫铖,目光也看向了殿門。
他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而下一秒殿門口也傳來了唱禮聲:“殿下,吏部尚書夏原吉求見。”
“宣!”
朱高煦回應一聲,亦失哈也連忙示意殿內太監抬來椅子。
隻是幾個呼吸,換上了官員常服的夏原吉便走入殿中,並與朱高煦作揖後入座。
來到春和殿就能入座,這已經是六部官員都知道的事情了。
相比較喜歡讓人下跪的那些皇帝,朱高煦起碼在行動上是比較尊重大部分官員的。
“這次請你來,主要是我想對鹽鐵茶課進行檢查,同時好好清理清理它們和沿海私鹽。”
朱高煦開門見山,而夏原吉聽後也皺眉點了點頭,似乎覺得這事情有些棘手。
在洪武年間,大明的財政收入之中,鹽稅收入至少占據貨幣稅收係統的一半。
由於百姓都要用鹽,這種貨物從來不用擔心銷量,因此在曆朝曆代都對食鹽這種商品實行強力管控,而且對從生產食鹽到最後的銷售都有明確規定,大明也不例外。
早在至正年間,朱元璋就設立了鹽法用以增加稅收,以便獲得充足的軍餉,支撐自己爭奪天下。
朱元璋設有專門生產食鹽的灶戶,為了保證食鹽的產量,大明對於這些灶戶的管理十分嚴格,一旦入籍,子孫後代不允許脫離戶籍,每代人必須出一戶來專門生產食鹽。
他們生產的食鹽隻能賣給官府,並且嚴禁私自買賣,至於待遇的話,則是根據時間推移而逐漸下降。
洪武初期灶戶的待遇是比較好的,剛開始產鹽一引(四百斤)給米一石。
到了洪武十七年,將工本米折鈔二貫,而鈔價又大幅度下降,灶戶生活入不敷出。
到了洪武二十七年,由於朱高煦建議暫緩發行寶鈔並開始回收,因此灶戶門的待遇改回發米一石,並優免雜役。
這種另類的管理製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食鹽的產量,但是卻給灶戶帶來了沉重的負擔,而且也嚴重打擊了這些灶戶的生產積極性。
畢竟製一引鹽需要大量的煤炭和木炭、柴火,而這些東西在江南價格不菲,一石米的價格根本不足以支撐製作一引鹽。
在朱高煦看來,老朱的鹽課、鹽運製度十分不錯,隻需要稍加改動並繼續保留開中法就足夠。“我想先接手鹽課司和鹽運司,然後改灶戶為民戶,專門招募製鹽工人來生產食鹽。”
朱高煦想要將生產源頭把握住,隻要他掌握了製鹽場,知道每年生產出多少鹽,然後再加大打擊私鹽力度,那鹽稅收入也將繼續提高。
“鹽引的製度不錯,但數量得改改了,按照當今天下人數酌情增加。”
朱高煦說著自己的看法,夏原吉聽後則是作揖道:“若是如此,那需要雇傭的工人恐怕不小於五萬人。”
“五萬人分散在地上上,倒也不算多,不過生產鹽的地方得仔細挑選。”朱高煦說道:
“製鹽以曬鹽為主,沿海都可以,若是以熬煮,那北方必須要用煤炭,南方則是可以用柴火製鹽。”
“這件事情,你和孫铖交接一下,現在新政各省率先施行。”
他話音落下便準備擺手,可夏原吉卻道:“殿下,臣有一事要與您說。”
“說吧。”朱高煦好奇夏原吉會說什麽,卻不曾想夏原吉開口道:“如今新政地區的教習、胥吏、官員、裏長、糧長等數量已經多達三十七萬六千餘人,每年支出俸祿折色為八百七十餘萬貫,而朝廷全年折色不過二千九百餘萬貫。”
“今年新政一口氣推行三省,臣與戶部官員們算過,俸祿支出會進一步達到一千二百八十餘萬貫,占據朝廷賦稅折色的四成。”
“若是按照這種待遇繼續下去,臣以為新政最多再推行陝西及陝西行都司,隨後便無法推行下去了,畢竟天下兵馬俸祿在九百餘萬貫左右,其餘地區俸祿則是在五百萬貫左右。”
夏原吉雖然是吏部尚書,但戶部的許多事情也由他幫持著,因此他才能如此了解戶部情況,才會為郭資前來提醒朱高煦。
不過麵對他的說法,朱高煦卻輕笑道:“我可沒說要讓這二十幾萬人都成為胥吏。”
“您的意思是……”夏原吉小心翼翼詢問,朱高煦也開口道:“若是真的招募這二十幾萬人,那每個省起碼會有五萬胥吏,你想想朝廷需要那麽多胥吏和教習嗎?”
朱高煦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後繼續說道:
“這二十幾萬人裏,朝廷隻需要十萬,其中八萬負責四個地區的新政,剩餘兩萬負責檢查鹽課、鹽運司,接管製鹽場。”
說出結果後,朱高煦也無奈道:“沒有壓力,大部分學子都覺得畢業就海闊天空,可以混吃等死了。”
“若隻是如此還好,可就去年都察院彈劾審問來看,去年被處置的新政胥吏、教習數量高達四千六百餘人。”
“這是否是說明,他們根本就不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差事?”
“給他們一些動力,另外再改改胥吏和教習的規矩。”
“從即日,胥吏任期三年結束後,由都察院展開京察,對天下新政胥吏進行考核,察舉。”
“能者向上,破例拔擢為官員,弱者被裁汰,想要繼續擔任胥吏,就返回原籍地參與官學補考。”
“至於在任期間為非作歹,貪贓枉法的,則是與家人一同發配奴兒幹城、黑水城等地。”
“除此之外,從明年開始,隻有成績乙等以上的可以擔任胥吏與教習,甲等進入太學研學。”
朱高煦給新政學子定下了規矩,而這規矩不可謂不難。
單拿畢業考成績乙等來說,前幾日畢業的二十四萬六千餘考生中,隻有不到三萬人的成績達到乙等,而甲等更是隻有兩千七百餘人。
這樣的難度,絲毫不比科舉差。
“那丙、丁二等的學子該如何去向?”
孫铖很清楚這群人的數量有多麽龐大,因此緊張詢問起了朱高煦。
朱高煦聞言則是看向了亦失哈,亦失哈也主動開口道:
“參軍也不失為一條出路,畢竟新政這次推行過後,衛所就要被裁汰,隻保留編製,不保留軍屯田和軍籍了。”
“當下北直隸、河南、山西的屯田兵多達二十萬,戰兵僅有十萬。”
“裁汰這二十萬屯田兵後,各省還需要募兵八萬,河南兩萬,山西、北平各三萬。”
“這八萬兵卒,殿下準備從學子之中招募,最低參軍三年,三年後可以自己決定去留。”
“如果要離開軍隊,軍隊根據其官職而發放三倍的俸祿作為退伍費。”
亦失哈說罷,孫铖點了點頭,心裏鬆了一口氣。
他並不覺得新政學子會覺得當兵恥辱,畢竟這些年隨著戰兵待遇的不斷提高,戰兵幾乎也是一份讓家人光榮的差事。
盡管現在沒有了入伍田和撫恤田,但十貫的入伍費和一百貫的撫恤金都算是不少的財富。
官學子弟每日上午下午各三節課,其中下午的最後兩節課就是馬術和騎射、短兵訓練,因此他們本事並不算差。
單說上次的科舉中,關外學子基本都在騎射和舉石中取得不錯的得分,反倒是江南學子成績都不算理想。
正因如此,近兩年來江南馬匹價格飆漲,許多私塾和富戶都在買馬給自家學生、孩子練習騎射。
“除了參軍,還有兵馬司可以讓他們就職。”
朱高煦開口提醒孫铖,並對夏原吉開口說道:“五城兵馬司的模式,可以搬到下麵一千四百多個縣上,每個縣設一百到一千不等的兵馬司兵卒。”
“兵馬司兵卒除了不配備火繩槍外,其餘都和戰兵一樣標配。”
各縣縣城此刻基本由屯兵駐守,可隨著新政施行,屯兵除了在邊疆和少民繁多的地區還需要以外,內地根本就不需要屯兵,取而代之,數量稀少但精銳的兵馬司兵卒就可以上場了。
“臣需要回去算算才能知道。”夏原吉沒有貿然同意兵馬司的推行,而是準備看看大明能不能在取消內地屯兵後,在內地供養起足夠的兵馬司。
“具體的,你們兩個一起商量商量,天色不早了,我要是還不去乾清宮,稍許乾清宮就得派人來催我了。”
朱高煦起身送客,夏原吉幾人也紛紛起身,跟著朱高煦走出了東宮。
在朱高煦帶著亦失哈上了金輅後,夏原吉才對孫铖作揖:“孫侍郎如果沒有事情,不如與我前往府上商量一下戶部和吏部的事情?”
“謝夏尚書邀約……”孫铖知道夏原吉是東宮的人,自然不會抗拒什麽。
很快,他們二人走出了宮城,而朱高煦也乘坐金輅抵達了乾清宮。
距離大朝會結束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他看似沒在春和殿待多久,但實際上現在已經過了午膳的時間。
“你來晚了。”
隔著老遠瞧見朱高煦,朱棣靠在椅子上,不滿的招呼了一聲。
朱高煦沒理會這老頭,目光一直放在朱棣身旁的那人身上。
那是徐皇後,可如今的她看上去十分消瘦,體重恐怕連七十斤都沒有。
盡管她隻是坐著,朱高煦卻都能感受到她的疲憊和虛弱。
趁著沒走進殿內,朱高煦輕聲詢問:“安南有進展嗎?”
“沒有……”亦失哈小聲回應,聲音透露著一種絕望。
“知道了。”
朱高煦的目光黯淡幾分,聲音也透著一股失落。
他走進了殿內,對殿內主位的朱棣和徐皇後作揖:“兒臣來晚了,望父親和母親恕罪。”
“快入座吧,你來的不湊巧,高燧剛剛出宮去了。”
徐皇後十分消瘦,可目光卻依舊慈祥,聲音沙啞卻帶著溫柔。
聽著她的聲音,朱高煦腦中始終會出現前身被她照顧,以及自己在渤海與她通信的畫麵,鼻頭一酸。
“是……”他聲音突然沙啞了起來,朱棣見狀立馬咳嗽道:
“好了好了,讓樂班來表演兩首曲子,這殿裏連點正旦新春的氣氛都沒有。”
“是!”王彥聞言,急忙讓人召來了樂班。
很快,隨著樂班入殿,朱高煦譜寫的那些曲子也開始演奏起來。
郭琰牽著朱瞻壑的手從側殿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名抱著三四歲孩子,長相俏麗,眼神嫵媚的妃子。
那是與朱高煦共處過一段時間的張奉儀,她懷裏抱著的便是四歲的朱瞻圻。
說起來,朱高煦已經一年多沒和她見麵了,這種時候理應和她聊聊,不過經曆了剛才的事情,朱高煦著實沒有心情與她交流感情。
他沉著眸光許久沒有開口,目光時不時看向湊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朱棣和徐皇後,也想到了遠在雲南的朱高熾一家子。
過了片刻,他回頭對郭琰開口道:“你給大嫂寫封信,說貴州的戰事馬上結束,讓她與大哥帶著瞻基他們來趟南京吧。”
聞言,郭琰愣了愣,但很快將目光放到了身材消瘦的徐皇後身上,隨後回頭與朱高煦對視的同時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