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河岸邊,有一個小小的村落,村裏有一個孤寂的小院,小院中住著一個孤獨的老人。為了一個承諾,她付出了一生寂寞。

風輕輕地吹來,樹梢響過陣陣密語。鳥從空中掠過,留下幾聲鳴啼。雲乘風而來,飄飄忽忽,翻卷舒展,變化著無窮奇譎的姿態。幾十年的漫長歲月裏,跟她相伴的隻有那隻長命的老貓。她幾乎從不跨出門坎,隻是低著頭做針線,偶爾抬起頭,凝望著那一片蔚藍的天。

夕陽淡黃色的斜暉,灑在屋脊上,青瓦反射出幽黃淒清的光;落在樹梢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影子。鳥兒呼朋引伴,開始歸巢,草尖掛上淚樣的露珠。世界的喧囂開始停息,靜穆蒼老的小院透出難耐的孤寂。

太陽將最後一抹光輝收去,她依舊坐在院中,靜聽草的微語,蟲的低唱,花的歎息。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近旁響起數聲雞啼,門外又徘徊起那熟悉的腳步聲。於是,她收起針線,起身回到黑黝黝的屋裏。

在上蒼完成了夜與晝的交接之後,她便開始打發這蛇一樣的夜。她和衣躺著,微閉雙目,撫摸著老貓漸漸發硬的絨毛,聽著大門外那無奈的腳步,淚水不覺溢出了眼眶。門外的腳步若有若無,她的思緒也漸漸朦朧起來。朦朧中,她又回到那個冬日黃昏。

那個黃昏,彤雲密布,天空揚起了晶瑩的雪,她和他佇立黃河岸。他要離她遠去,去尋找那片晴朗的天。她說,你一定要回來!他說,我一定會回來!我要為你帶回一片蔚藍的天。

她用力點點頭,我等你,等你到永遠!

他攏了攏她被風吹亂的烏絲,輕輕抹去眼角的淚花,一咬牙,登上了斷腸船。

他的身影消融在黃河彼岸的風雪中,她站成了一塊望夫石。冥冥中,傳來“蘭花花”的蒼涼。

她堅信他會回來,一定能回來,為她帶回一片蔚藍的天。然而,10年過去了,他沒有回來;20年過去了,他依舊杏無消息;30年過去了,仍然不見鴻雁歸來。但對他的歸來她依然堅信不疑,就像堅信太陽一定能從東方升起。

紅綃帳暖,他們隻度過了三個晨昏。溫愛沒有留住他的身。這裏天太黑,狼太多,又來了一群青麵獠牙的東洋鬼。這裏沒有和平,這裏容不下善良,“狼”奪走他們的衣食,“鬼”攫去了父親的魂魄,母親氣病身絕。他要驅“鬼”殺“狼”,澄清玉宇。

一個秋日的黃昏,傳來了他的消息,說他在和東洋鬼子的肉搏中,被小鬼子開膛破肚,命歸黃泉。她聽了搖搖頭,不信這傳言。臨別前,她給他戴上了她親手縫製的護身符,裏麵裝有她一萬個祝願,如果真的去了,他一定會給她夢來。就是在夢中,他也會送給她一片蔚藍的天。

然而,一轉眼,10年過去了,沒有他的消息。一隻色狼要占有她,她用刀劃傷自己的臉。她破了相。又是20年過去了,他依舊沒有回來。這年的一個夏日黃昏,一群“紅袖章”闖進她的小院,把她拖人紅色的海洋,淹沒在驚天動地的“打倒”的濤聲中。但她還是活了下來,她堅信自己的丈夫不是“叛徒”,自己更不是“特務”。

她要等他回來,直到生命結束。

多少年前,有一雙年輕的腳步,總徘徊在她的門前。她知道,是另一個人發出的愛的信息。但她始終沒有敞開那緊閉的門,沒有敞開她緊閉的心扉。門外的腳步越走越老,她的心越來越痛,血越流越多,但她始終沒有打開心頭的鎖——鑰匙帶在他的身上。

第51年的一個春日黃昏,門外傳來一聲汽笛,她聽到一聲陌生而又非常熟悉的聲音:我回來了,給你帶回一片蔚藍的天。她手中的活計嘎然停下來。她知道是他回來了!可這裏早已是蔚藍的天!她沒有起身,也沒有應答,坐在院中的黃昏中一動不動,眸子映著天空燦爛的霞光。

他破門而入,她已停止了呼吸,手中緊握著針線活計,身邊伏著氣息奄奄的老貓。

沒有什麽遺產,隻有50雙布鞋,50套衣裳,全是男式。他知道,這全是為自己做的,但他去了海的那一邊。不是因為背叛,而是因為忠誠。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視之若命而破舊不堪的黨證,放在她的手中。

淚湧如雨,淹沒了小院寂寞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