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好友林來找我賞月,他端著酒杯,遙望明月,眼角悄然流下兩行清淚。我問他何以傷悲,他沉默了一會,給我講了下麵的故事:

新婚良宵,妻子從脖頸上解下一個玫瑰香囊,鄭重地放在我的手中,頓然一縷幽香直透心窩。真沒想到,這麽多年了,它依舊芬芳。可就在這香囊中,卻藏著一段苦澀的往事。

每年的中秋節,祖母總是獨自“賞月”。她在院中擺好方桌。放一瓶玫瑰酒,一盤玫瑰月餅,兩個酒杯,還有她珍藏的“寶匣”。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寶匣”,拿出一串玫瑰香囊,久久地凝視著,遙望空中圓月,腮邊,掛著兩行清淚。

青鳥難越,祖母不見“複關”。多少年來,我從她眼中讀到的,是一團凝重而哀怨的夢。

玫瑰盛開,如霞似火。每當花盛時,祖母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梳洗打扮,像出門串親,手提繡花布包,到玫瑰園裏采摘最大、最豔、最香的花朵,回到家中曬幹,研成粉末,然後從衣櫃裏拿出紅緞子,精心縫製成香囊。一個個玫瑰香囊放進“寶匣”中。她捧著匣子發呆,腮邊,掛著兩行清淚。

一天,神使鬼差,我偷偷打開了那個“寶匣”。啊,這麽多的玫瑰香囊!我數了數21個。我拿出一個,送給了女友。她嬌嗔地說:“這香囊就像你的心。”我聽了她的話,不禁為之一震!我想起祖母對它的珍愛,更覺自己做J錯事,但我還是給女友戴在了胸前。

這事終於讓祖母發覺了。她第一次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後。將我拉到懷裏,抱頭痛哭。此時此刻,我深深感到,我拿走的哪裏是一個香囊,那是祖母一顆流血的心啊!

當祖母的香囊包起43個中秋的時候,祖父來信了!全家人百感交集。年逾花甲的祖母手捧書信,躲進裏屋,掩門痛哭起來。

那是一封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信。玫:

我遠在異地他鄉,一字一淚地為你寫這封信。真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有通信的機會。我們結婚不到一年就分開了,可是這一別就是40餘載……我常常拿著你婚前贈給我的玫瑰香囊,在苦苦思戀中沉入夢鄉。我夢到了家鄉的玫園,夢到了玫園中的你……離家時,你我風華正茂,如今已白發斑斑,人老珠黃。但願有那麽一天,玫園相見,舊夢重圓!

遙祝康安

冀1985年5月18日

去年,祖父真的回來了!

門外,兩位老人相對無言,隻有四行清淚,流淌著訴說不盡的千言萬語,離恨別情。

祖父從胸前衣內,掏出一個紅緞玫瑰香囊,遞到祖母麵前。祖母接過它,凝視良久,抬頭望一眼祖父,轉身跑回屋裏,癱倒在榻上。

不久,祖父不得不帶著深深的眷戀再度離開故土,離開親人回台灣。臨別,祖母將親手縫製的45個心形玫瑰香囊,一個、一個戴在了祖父胸前……

短短的相逢,再度離別,祖母再也承受不住這沉重的打擊,竟一病不起。病中,她用一雙顫抖的手終於縫完了第47個香囊。彌留之際,她手舉香囊,凝視著,渾濁的眼睛似乎閃出灼灼的光亮,仿佛看到祖父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她想掙紮著坐起來,但卻永遠地躺下去了。她去了。她的手仍然高舉著那紅紅的心形玫瑰香囊,眼光依舊凝視著它……

祖母走了,帶著人生的淒苦,帶著對月圓的期盼,帶著她親手縫製的最後一個玫瑰香囊,帶著中國勞動婦女的善良和對愛情的忠貞,永遠地走了。

(原載1989.6.21《聯合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