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陣雨似有點忿忿,“他騙了我。”

元十三限道:“他沒有騙你。他是以為我確已走了。我多戴著麵具,他們也很少敢接近我,所以,他也以為我仍在‘洞房山’那兒指揮大局。其實,那兒也隻不過是我的分局。”

雷陣雨哼聲道:“你真的知道他是誰?”

元十三限淡淡地道:“自然就是‘捧派’的張顯然。他一味捧我,為的就是教我不疑他。他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後犯了寺規,老林寺曾收容過他一時。”

雷陣雨道:“連你都知道是他,還不是他出賣了我?我索取的兩萬兩銀子,其中一萬兩,便是給了他。”

元十三限道:“他沒有出賣誰,也誰都沒出賣。我知道是他,因為我懂相人之術,一看便知,是他了,不會是別人。”

他徐徐轉向天衣居士,問:“你也是派了此人在我那兒臥底,是不是?一個訊息賣兩頭,張顯然該去當商賈。”

天衣居士道:“你也派了人混在我們隊裏!”

元十三限道:“可是那是個很沒用的人,迄今為止,什麽正確的情報也不曾給過,完全要靠我自己的估量判斷——不過,這樣反而可以不受人誤導一些。到底,那人是不是你故意派給我作反間之計的,我現在還沒摸透。”

天衣居士一笑:“現在你已不必摸透了。”

元十三限:“對,殺了你,餘不足畏。而且,我的人和你的人正決戰於‘填房山’及‘洞房山’,這叫總局有總局的龍爭虎鬥,分局有分局的生死較量。”

天衣居士:“我們真非見生死不可嗎?”

元十三限:“你既已來京,必去相幫諸葛,我不殺你,俟你們會集了,就殺不了了。誰教你答允了我不出關,偏又跑到這兒來送死。”

天衣居士:“我來的目的,你應該清楚。”

元十三限:“你為的是要殺相爺?”

“是。”

“所以我更容不得你活。”

“我是為民除害,以清君側。”

“你是要讓諸葛獨攬大權,你也要分享其成。蔡京是我恩公,誰要殺他,我先殺了誰。”

“罷手吧,蔡京一早已弄得民心沸騰、天怒人怨了。三師弟也一早想跟你聯手,共創大業。”

“住口!我再潦倒,也決不會依附他!他是什麽東西,他隻不過會巴結,懂奉迎,機會比人多,運氣比我好而已!他那些成就,我才不稀罕!”

“這不隻是運氣問題,運氣隻決定於努力和性情。你不改脾性,隻嫉妒別人的幸運,這樣隻會加強他人的幸福,加重自己的不幸。破壞他人的幸福,是傷人誤己的行為,老四你聰明一世,又何苦懵懂一時!”

“你少勸我!我隻是不夠運!一個人可以無財無勢,甚至也無才無誌,但隻要有運氣,他還是可以什麽都有——最多是不能有大成!一個人要是已什麽都有,而且很努力,但是要失去了運氣,就會一無所有。我空有一身絕世本領,卻飽受運氣欺淩!”

“可是運氣是不能掌握的,與其苦待運至,不如自行去創造運氣!管他有運無運,至少你已為自己爭了一口氣啊!不要再自囿於個人私心中,為民除奸,至少是做了件名垂萬年、揚名後世的事!”

“名垂萬古?要是我已千古了,留名萬代又幹我何事!我現在就爭今朝今夕的一口氣!萬年太長,今天我就要大成大就,如果不成,大死一番又何妨!”

“四師弟,做人是應該有高揚意誌,但更重要的是要保持平寬心情。”

“二師兄,沒你的嘮叨,我就活得很歡快。你快退回白須園,我或可饒你不殺,我此生誓定要戰勝諸葛老三,否則枉自來世間空跑一趟!”

“你殺我也沒有用。三師弟仍輔理朝政,決不容許禍國殃民的蔡京胡作非為的。四師弟,你有一身絕藝,就算是報恩盡忠,也不該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啊。誰勝誰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成得可喜,敗得可傲!”

“你這是廢話。世人也隻論成敗。隻要人在世間活著,而且活得愉快,那就是成了。身後功過,誰人評定。與己何關?與人何涉?死了之後別人怎麽說,管他的!連活著別人指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權、得勢、成功、順利!你看世人論項羽,多說他狐疑逞勇,自招其敗,而劉邦性格能容人順應,成所必然,——如果楚漢之爭,最終敗的是劉邦,你看論者又會怎樣說?論勇,劉邦不如他。論勢,劉邦不及之。論力,劉邦不能比。楚霸王輸的隻是運氣,敗在他的一念之仁,幾次都不趕盡殺絕,放過劉邦。其實,楚霸王仍是一世之雄也,那些諷嘲他的人,連他一隻腳趾尾都不能比。他在十年內吒叱風雲,名動天下,十八歲起事,卅二自刎於烏江,活得虎虎生風,有氣有力,暗叱間風雲色變,揮指間萬人滅裂,後世譏諷他無才不智的人,憑什麽褒貶他?他活過、成功過、壯烈轟烈過,不是這些宵小之輩所能企及萬一的。他已是蓋世英雎,尚且如此,我們為啥還要把生命真義交給後世那些拾人牙慧的酸秀才評定?!”

“老四,你太偏激了。老二就勝了你一點:他能持平行事。”

“他成功,當然可以持平了。一個失敗者,根本就立足於失衡的一邊,怎輪到他來論秤?你且放心,諸葛有的是張良計,我元限也有道過牆梯。你叫我出京,在此跟你對耗著,讓京裏防禦疏失,讓諸葛整頓京裏各路幫派人馬,脫離相爺的掌握。可是,相爺也早安排了人趁此去伏殺諸葛。所以,他也沒好過。如果說那兒是總局,這裏才不過是分局哪!”

天衣居士怒道:“卑鄙!”

元十三限道:“暗殺隻有成不成功,沒有卑不卑鄙!暗殺是以己命買人命,當然要卑鄙。天衣居士隨即冷靜下來:“曆來要暗算三師弟的人何其眾,也沒見過誰能得手,三弟不是一直好好地活到現在!”

元十三眼笑了。

——不,是那菩薩像笑了。

他的人在裏麵。

神像裏。

可是神像卻是因而活了。

他造了神。

——他自己就是神。

這豈非跟世間大多數自私而又自負的人特性一樣:他們喜歡把自己造成了神,變成了佛,讓萬人匍匐,萬民膜拜?

元十三限難得一笑。

天衣居士深知這一點。

所以當論及諸葛小花生死之際,元十三限卻忽然笑了,而且還帶動了佛像一齊笑,這使天衣居士為之心寒。

隻聽元十三限笑道:“以前殺不了,這次一定成。諸葛再強,也有收拾他的辦法。”

天衣居士道:“你別得意太早,這回我們也有辦法殺得了蔡京。”

元十三限道:“其實殺蔡京又有何用?殺得了一個蔡京,還有幹幹萬萬個趙高、李輔國、魚朝恩和蔡京,隻要天子昏庸無道,暱近奸佞,那殺了一個蔡京,又來十個百個,哪殺得盡?我護這蔡京,至少他護著我。誰對我好,我便對他好。誰用我材,我就為他們用,你現在隻剩一張口,手腳都動彈不得,其他幾個烏合之眾,不堪一擊,卻還來口出狂言?!”

雷陣雨怒道:“元十三限,你少賣狂,你以為自己是神,就成佛了嗎?你的弟子趙畫四,橫屍此,你不一樣眼巴巴看著他死,束手無策!”

他這句話是怒罵。

一個人在生氣的時候破口大罵,往往是口不擇言的,這時,他也管不得、渾忘了自己走出家人了。

可是這句話罵出口之後,忽然省悟出一個蹊蹺。

連天衣居士的頭上也似給這句話點亮了一盞燈。

蔡水擇、張炭、“無夢女”同時都互覷了一眼。

他們對望的眼色裏全交換了一個問題:

這問題就是:

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