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際,元十三限應邀出席太師的飯局。

飯菜上桌。

蔡京請他入局。

按照元十三限的性情,一般的飯局,他也絕不出席,吃這種飯,喝這種酒,他真寧願不吃不喝,餓肚子算了。

可是太師有請,他不能不去。

主要是因為:

無論怎麽說,他都欠了蔡京的一點情。

這些年來,他身懷絕藝,但從未得誌過,要不是還有蔡京的照顧,他雖不至於餓死於途,但說不定就真的隻好用自己的一身絕學,隻能用在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幹沒本兒的買賣去了。

長期的不得意,使他壯誌消磨、抱負成空,剩下的,也許不過一身傲骨和不服氣。

他覺得自己命蹇,一直都沒有出頭的機會。自己身懷絕技,但偏是不夠運,三次比拚,都輸了給諸葛一招半式;輸的不是武功,而是若非缺了天時,就是失了地利,要不然,就是少了人和!

皇上身邊,已選用了諸葛;小幫小派,他還不看在眼裏;小宮小將,他也不屑投靠——要不是還有蔡京賞識,恐怕偌大京師,竟無他元十三限的一席棲身之地!

蔡京是要重用他了,可是,聽太師說:幾次本待在聖上前舉薦他引兵抗金,但都遭諸葛先生從中作梗,所以才屢不見用。

元十三限一向寡言。

他隻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喊著:諸葛正我,你已走運走了大半輩子,好讓我也走幾步吧!你當年搶走了我心愛的女子還不算,還這樣逼人於絕,有朝一日,讓我得遂青雲,看我怎樣收拾你!

開始的時候,元十三限還很執著於是非曲直,蔡京所作所為,他有許多都不同意;可是,經過多年的失意閑置,加上蔡京蓄意顛倒黑白,元十三限也漸失去了持平之心,偶爾也做出一些偏激之行,於是便受到武林同道的鄙薄。

他心裏總想:我也想當俠者,我也想行俠道,我身手比人都好,但際遇比誰都差!想我行俠為俠,為何不在我入魔道之前拉我一把?如果能一朝得誌,揚威天下,洗盡大半生寶劍鏽蝕,淪為魔道就魔道吧!誰對我好,我就對他好;誰對我壞,我就對他更壞!至於誰對誰錯,誰還理得!

所以,他甘心為蔡京所用。

不過,蔡京曾示意要他暗殺一些政敵、名將,元十三限是絕對不肯的。

就算要他狙殺諸葛先生,元十三限亦不願為。

——他要光明正大地打敗諸葛,證明他是最出色的,而不是鬼鬼祟祟地暗殺!

他一直為無法打敗三師兄諸葛正我而耿耿於懷,近來更苦練“傷心神箭”,以圖雪恥。諸葛先生幾次在皇帝麵前替他爭得可以大展拳腳的官職,但若不是為他所拒,就是給蔡京從中破壞,兩人怨隙漸深。

其實,元十三限在江湖上已極負盛名,如果他放開胸懷,不事事與諸葛先生比較,理應覺得自豪才是。他的武功戰陣,放眼天下,能跟他一拚的人已寥寥無幾;他手上**出來的武將、禁軍,莫不是在朝在野各享威名。況且,諸葛先生一麵受蔡京一黨的擠兌,一麵要承受天子的壓力;他同時想維護法紀,但又難以情義兼顧,為朝廷效得了命,又失了江湖義氣;為百姓請命時,又開罪了不少高官同僚,正可謂是有苦自己知。

至於多年前為“布袋美女”小鏡姑娘所引起的誤會與恩怨,使元十三限含忿黯然而去,但諸葛先生也獨身終老,並未占著便宜。

可是人在局裏,就算是絕頂聰明的人,也未必看得清楚。

——有時候,反而是越聰明的人越是看不清楚。

其實,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局,每個人都在局裏——誰又能把局裏局外,看得一清二楚?就算能清楚大局,又有誰人能左右大局,置身局外?

“飯局”裏還有其他跟元十三限相識(但未必熟悉)的將官和武林同道。

蔡京便在“飯局”裏告訴他一些事:

——丞相傅宗書遇刺身亡。

——行刺者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天衣居士的徒弟。

——刺殺傅宗書當然是由諸葛先生定計,由天衣居士派人執行:這便是諸葛先生與天衣居士聯手的第一步。

——三天前,“天下第七”遭“天衣有縫”的追殺,“天下第七”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已殺了許天衣。

——許天衣正是天衣居士的兒子。

——而“天下第七”和傅宗書都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學過武藝:“天下第七”學的是“仇極掌”和“恨極拳”,傅宗書也跟他學過“拳打腳踢一招二式”。雖然兩人學的並不多,元十三限也並沒有正式收他們為徒,但好歹也可以說得上是元十三限的門下弟子。

蔡京也告訴元十三限:天衣居士已離開白須園,直撲京城。

他一到京師,就與諸葛先生會合,下一步,就是殺元十三限,再對付蔡京自已。

蔡京隻把話說到這裏。

剩下的,他隻列舉或出示這幾件事和這幾個事件的“鐵證”,以示他沒半句虛言,更沒一句誑語。

元十三限一直在聽。

他沒說什麽。

數十年來,他一直未曾得誌過,但為了不讓人看出他失意潦倒,所以一向古冠古服,儀容講究,就連臉上那一道長長的刀疤,也隻更顯煞氣威嚴了,一點也不寒酸落拓。

他隻靜靜地在聽,並沒有什麽劇烈的反應。

至多,隻聽到輕微“噗”的一聲,也不知是什麽事物折斷了。

然後,就輪到座上的高手說話了:龍八太爺、“天盟”總舵主張初放、“武狀元”張步雷、“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鏢局王”王創魁,還有“風派”老大劉全我、“海派”老大言衷虛、“托派”老大黎井塘、“捧派”老大張顯然都“依次”、“及時”說話了:

“諸葛老兒實在是太目中無人了!太師,這這這可怎麽能忍啊!”

“天衣居士不是跟元大俠有約在先的嗎?怎麽沒招呼一聲就毀了諾,也太沒把元老哥您放在眼裏了吧!”

“傅相爺和‘天下第七’,不是都曾受過元大俠的指點嗎!王小石和‘天衣有縫’到底是奉誰之命,老要找自己人的麻煩!”

“太師,我說這次呐,恐怕是‘自在門’的恩怨可算到家邦社稷上麵去了!”

“太可惡了,可惜我武功還跟諸葛老兒差一大截,否則,隻要太師一點頭,我王某人立即拚老命去!”

“王兄,這你可多事了,論武功,有元大俠在,幾時才輪到你我呢!”

“幸好還有元大俠在,看諸葛小花還能飛上天!”

“……不過啊,任是元大俠武功蓋世,一旦天衣居士趕來與諸葛正我會合,可不是好對付的哦!”

“怕什麽!元大俠自有分數!”

就這樣一唱一和地說下去,元十三限始終沒說什麽,隻是,在座有耳力好的,又聽到輕輕而悶悶的“噗”的一響。

末了,龍八在席上問蔡京:

“太師,這事您看如何料理,請吩咐一聲。”

“聽說,天衣居士已練成‘破氣神功’,一身功力,都已恢複了,他和諸葛先生聯手,定然天下無敵,——真除非是元卿和懶殘大師一齊出手,否則,也難怪他們那麽氣焰高漲了。”蔡京隻淡淡地道,“這是他們‘自在門’的事,一切都要看元卿的了。”

說時,目光斜睨元十三限,嘴邊還牽了一抹微笑。

諸葛、天衣……是你們一個迫人太甚,要我在京城裏抬不起顏麵;一個毀約在先,居然已偷偷地練成了“破氣神功”!難怪了,原來你們已聯手對付我,好,我元某人還有一口氣在,怎容得你們如此辱我!我已一忍再忍了,好,事到如今,再忍就不是人!

元十三限整裝備馬,束發戴冠,以決一死戰的心情,佩上了他的“箭”……

——使他傷心的箭。

——傷人心的箭。

其實,今晚元十三限已受了兩次傷。

他傷的是心。

——一次是在他聽聞蔡京說諸葛先生如何囂張跋扈、得寸進尺之際,他拗斷了左手無名指,強烈的痛楚讓他強忍了下來。

——一次是在眾人七口八舌半諷半勸理應由他處理這兩個“欺君罔上”、“背信棄義”的同門時,他用手指捏斷了他左胸第七根肋骨,才勉強忍了下來。

這是因為多年來的不得誌,才教他學會這種忍法。

也是因為多年來的不得意,他才會這樣忍法。

可是他現在已不再忍了。

——忍無可忍,就要殺人!

這時候,龍八有問於蔡京:

“太師,依您看,元十三限對此會不會袖手不理呢?”

“不會,”蔡京斷然地道,“毫無疑問的,元十三限是個身懷絕藝的高手。試看他們那一派的武功,凡是一門絕藝,隻要授於他人,不管是不是門徒弟子,一經轉授,立即從本人身上消失,毋論功力如何高深、浸**多少時間都一樣。可是,元十三限教了那麽多人那麽多絕招,但他的武功還是絕頂高強的。”

“隻是,”他悠悠地又道,“他雖然是一個絕頂高手,不見得也絕頂聰明。說來可惜:他是一個極為小氣的高手。”

“太師認為他會出手?”

“他現在可能已經出發了,”蔡京說,“就不知道他要找天衣居士,還是諸葛先生。不過,不管他找誰,我們都準備好了。我既已有萬變以應他們之不變,也不怕他們以千變來攻我的萬變。任他們怎麽變,誰也逃不過我的五指山!”

“真可惜,”龍八扼腕地說,“這三人都是高手,卻不是不通世俗,就是不知好歹,要不然就是量狹氣隘,鬧得要自相殘殺。”

“自相殘殺?”蔡京微笑反問龍八,“你不是一直期盼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早些完蛋,好讓你展布所長的嗎?!”

他的神情也沒什麽特別的,眼神也不算淩厲,但饒是當日雄視天下的文臣傅宗書,而今威震八麵的武將龍八,都總覺得他每一眼都能盯進自己的心坎裏去。

那一晚,因蔡京有令而出席飯局的一眾高手,不知怎的,都沒什麽胃口,而且都覺得寒氣逼人,隻是在蔡京的麵前,死硬撐著,不好意思讓牙齒打顫。

其實蔡京本人,連同內力深厚的龍八,也覺得寒意刺骨。

——自從元十三限一入席,他們就覺得有一種迫人的陰寒。

元十三限臉上的神情,也寒傲似冰。

凡是有元十三限在的地方,就會冷,而且寒。

連跟他在一起的人,久了之後也會發出侵人的寒氣:“天下第七”跟他學了一套“仇極掌”,日後凡他過處,就寒意迫人。

有次,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個冬季太過寒悚,於是教人升了爐炭火,但仍然森寒砭骨;他走出屋外,隻見外頭早已是陽光普照、大地回春。

他才知道寒意是來自他的身上。

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