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居士是一路擔憂著往京城的方向前來的。

他先在洛陽找一個人。

一個多年的老友。

溫晚溫嵩陽。

他已多年不出江湖,現在要重拾天涯路,少不免要去請教一些仍在道上呼風喚雨的朋友。

有些朋友,天衣居士不想去請托;有些朋友,根本也請托不上;有些朋友,天衣居士也決不會當是“朋友”。——他一向自視甚高,但又生性平和,所以才結廬深山、不問世事,自適自在便是福。

要找這樣子的朋友,他當然第一個就想到“大嵩陽手”溫晚。

溫晚並不詫異他的來臨。

——自從“天衣有縫”的死訊傳了開來,他就知道,至少有三個久已不涉足京師的人一定會按捺不住了:

第一個當然是天衣居士,因為溫晚知道許天衣是他的兒子。

第二個自然是“神針婆婆”,她就是當年名動天下的“織女”,她的兒子就是“天衣有縫”許天衣。

第三個是溫晚自己。

——因為“天衣有縫”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他的愛將,甚至也是他心目中的愛婿。

他比誰都清楚,“天衣有縫”是深愛著自己那個寶貝刁蠻女兒溫柔的。

他可沒老。

他眼裏雪亮。

心裏分明。

——“神針婆婆”托他“照顧”許天衣,其實,是這孩子“照顧”了洛陽溫家才是。

——無論大小繁瑣事務,“天衣有縫”都打點得頭頭是道,無微不至,無不周到;許天衣絕對是他心目中的“乘龍快婿”。如果那刁蠻女能嫁了給他,自己都可以放心了。

也不知“天衣有縫”急不急,溫晚可代他急——“天衣有縫”老是把深情藏在心底,柔兒這急烈性兒可不解風情的啊。

是以,他決定要給“天衣有縫”“煽一煽風,撥一撥火”。

他表示要把女兒嫁給“洛陽天王”那寶貝兒子金大十。

這下可真非同小可,許天衣痛苦思慮一番之後,馬上采取“行動”,同溫柔表明一切。

這都落在溫晚眼裏。

——但也不知是溫柔不明白許天衣對她的心意,還是以為溫晚真的要把她許配給金公於,她也立即采取了“行動”。

她逃婚去了。

一路逃到京城。

於是,溫晚派遣“天衣有縫”,把他的女兒追回來。

他知道以“天衣有縫”的輕功與身手,要追回溫柔決非難事,他還以為自己這妙計,一舉兩得:到時候,這麽長的一段路程,小兩口子邊行邊做伴,還怕不日久生情?

他卻沒料到:以“天衣有縫”的純厚,以及溫柔的執拗,許天衣找到溫柔果不是難事,但要勸她回家可是難若登天。

何況,溫柔一進京就跟京城裏的恩怨情仇纏個沒了,不是說走就能走、說去就可去的。

——在遣“天衣有縫”赴京找回溫柔的同時,溫晚和“神針婆婆”都要許天衣順便“明察暗訪”一下:當年發生在“翻龍坡”的一件奇案,他們都要“天衣有縫”留意:到底是不是元十三限教人下手幹的。

溫晚在京城裏有許多朋友。

——他在官場中仍握有相當實權。

——他在武林中也有相當聲望。

——洛陽溫氏的“家底”,還算“厚實”。

——有“權”、有“勢”、有“家底”,還怕沒有“朋友”嗎?

溫晚叫“天衣有縫”不妨去投靠一個“老朋友”。

——這位“老朋友”在京城裏很有實力。

——這個“老朋友”欠過溫晚的“情”。

——“天衣有縫”去投靠他,正是兩得其便。

——“老朋友”正是“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

可是溫晚也斷斷意料不到:

“天衣有縫”抵達京城不久後,雷損已然在“金風細雨樓”戰死。

——接待“天衣有縫”的人,變成了“六分半堂”新任接班人狄飛驚。

更令溫晚意外的是:

——女兒還沒有回來,但“天衣有縫”也命喪京城,下毒手的人據說是“天下第七”!

這就使得溫晚無法再坐鎮洛陽了。

——不為“天衣有縫”報仇,他就愧對兩個“冤家老友”: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

所以,就算天衣居士不來找他,他也會去找天衣居士。

這兩個老友終於在洛陽會麵。

“洛陽依舊,你也多年未重遊故地了,”溫晚跟他說,“我就大膽地耽擱你幾天,安排些舊友來跟你把臂同遊。”

“你呢?”天衣居士反問他。

“我答應過紅袖神尼,”溫晚說,“我得要先上小寒山一趟,不過,待事情一了,我會盡速趕回來的。那時,我們再一起赴京。”

天衣居士笑了。

他極好潔。

身上的衣服,連一絲皺紋也沒有。

臉上的皮膚,也一樣沒有皺紋。

看他的樣子,仿佛連心都不會有過傷痕似的。

其實當然不是的,人生在世,一向都是歡心易得,安心難求,歡欣易獲,寬心難留。

天衣居士隻是比較一般“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放得下”一些。

——或許,他之所以放得下,隻是因為他本沒“拿起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天衣居士說,“你看我這樣子,赴京要是惹上蔡京,準沒好收場的,所以你要伴我赴一趟危局,是不是?”

溫晚馬上笑道:“當然不是的。老哥你就算不動手,單憑你的法寶,陣勢和奇門遁甲,誰能逼得近你!若論奇變,天底下縱有萬變高手,也得要喪在居士你的億變之手!”

“你這可是折煞我了!”天衣居士笑著搖了搖頭,“溫兄,你還是不能當官。”

忽然扯到當官的事來了,溫晚倒是一愣,問:“怎麽?”

“你跟三十年前一樣,難得說謊,一旦逼不得已,還是眼不敢直視,”天衣居士笑著說,“官場上哪有這般不善於說謊的!現在當官的,官愈大,撒的謊就愈大——你這樣怎當得了大官!”

“所以,我才回到自己老家當這撈什子官,這叫‘父母官’,萬民暖飽如己事,天子呼傳不上朝,年來何事最銷魂,綠水青山書作城!”溫晚說,“我有自知之明。”

“我也有自知之明。”天衣居士說,“我知道我敵不過元四師弟,不過,依我看,四師弟也不至於要加害我。我一上京,就會有‘六分半堂’的支援,另外,諸葛三師弟一定會捍住我這身老骨頭——你放心,折不了的;萬一是折了,也就罷了,也活到古稀之齡了,夠本啦。”

“你……”

“你就別搪我了,否則,我倒要對你施施妖法了。”天衣居士半逗趣半認真地道,“京師的危局,我這身老朽倒是要試闖一闖。”

天衣居士既是這般說了,溫晚也不好強加阻擋,隻好說:“居士興致倒是頗高!”

“我這叫老不死,回光返照!”天衣居士笑道,“你少為我擔憂得臉無人色的,我又還沒死,你把愁容留著日後用得上才用吧!”

溫晚忙道:“我倒不是擔心這個……”

“是擔心令媛嗎?”天衣居士問,“聽說她也去了京城……”

“這瘋丫頭,都是我寵壞她了!讓她回來,看我可不打折了她的腿子。”溫晚一提到溫柔,語氣也悻然了起來,“不過,聽說她在京師,和令徒倒是挺熟絡的。”

“這個……”天衣居士笑了,“待我到京城,定會找到了世侄女勸她回家。不過,我可不能跟她說:她老子要打跛她的腿!這樣一說,她倒是奉旨不回家了!”

“沒用的!那丫頭不受勸、不聽勸的!”溫晚氣得吹胡子,“不勞了!你勸也是白勸!”

“不見得!我隻要說……”天衣居士笑了笑,“說句謊話就得了。不過,她要是聽了我這世伯的勸說而回來,你可不要責罰太嚴,以免我在世侄女麵前顏臉無存,日後挺不起老骨頭來當人世伯了。”

“說謊?”溫晚奇道,“說什麽謊?”

“就說你病了。”天衣居士胸有成竹地道:“她一定立即就回。”

“她有那麽孝心就好了……”溫晚喟息地道,“我也不是擔心這個。”

天衣居士詫問:“那麽,你擔心的是……”

“我真不明白,像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這樣大智大慧的一流高手,大家也鬥了數十年了,怎麽還會這樣鬧下去,造成這樣子的危局,”溫晚說,“這倒底是怎麽生的禍端呢?”

天衣居士長歎了一聲。

溫晚忙道:“要是不方便。我隻是隨便問問而已,決非……”

天衣居士截道:“你想知道?”

他沒等溫晚回答,便悠悠而簡略地道出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一段長達數十年的酷烈鬥爭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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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九一年農曆新年前:接待母親、姐姐來港歡度新年。

校於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自成一派”三子三折不輸房伴母侍疾度辛未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