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每天隻能見到三個小時的太陽,但由於附近有地熱,中心城倒還不至於過於寒冷。而少得可憐的這點陽光,居然也讓中心城勉強分出了冬夏兩個季節。
現在就算是中心城的冬季了。下午的陽光總被重重灰霧遮擋著,即便是有地熱在,還是需要穿棉衣蓋棉被,才能抵禦彌漫在空氣中的陣陣寒意。
好在家裏還有個舊熱水器,還能洗上一個熱水澡。林司良將自己洗幹淨,趁著身上還沒冷下來,趕緊鑽進了被窩。被子裏又涼又潮,林司良蜷著身子捂了好久,才用體溫把被子捂暖了過來。
林司良家很小,隻有一間房,外加一個衛生間。家具也沒有幾件,隻有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櫃子,和一把看起來有點多餘的躺椅。但就這點家具擺起來,也已經把這小房間擠得滿滿當當了。
自從小西住進來,一直就睡在窗邊的躺椅上。躺椅是成人用的寬度,小西小小的身子躺上去,倒是還挺鬆快。
不過今天晚上好像特別冷。
……不知道小西睡在窗邊會不會冷。
林司良把自己卷在被子裏,迷迷糊糊馬上就要睡著了,想到小西,突然就又清醒了一點。
“小西?”林司良撐開眼皮,試著叫了一聲。
躺椅那邊窸窸窣窣地響了幾聲,小西的小腦袋從椅背邊探了出來。
“小西,你冷不冷?”林司良問。
昏暗的光線裏,小西腦袋好像動了幾下,也看不清是點頭還是搖頭。
“嗯?冷麽?”林司良仔細看他,想要看清楚他的回答。
“……有、有一點。”
林司良看了半天,小西倒是開口說了句話。
“那……你過來睡吧。”林司良將被子抖開一點,對小西說。
以前爸爸還在的時候,林司良一直是和爸爸在一張**睡的。天不冷的話就一人一條被子分開睡,天冷的話就把兩條被子搭兩層蓋著,兩個人在一個被窩裏,靠在一起取暖。
小西沒出聲,也沒有馬上過來,不知道在猶豫什麽。
“來吧,兩個人睡暖和一點。”林司良又說,“把被子也抱過來,兩條被子一起蓋。”
這次小西好像是點了點頭,一陣細小的響動之後,床板稍微顫了顫,是小西抱著被子爬上來了。
林司良讓小西鑽到被子裏來,又把小西的被子在自己被子上麵鋪好,這才踏實躺下。
“暖和點了麽?”林司良問。
小西躺在林司良旁邊,輕輕嗯了一聲。
“暖和了就睡吧,冷就靠著我。”
“嗯。”
小西應著,隔了好久,又小聲叫他。
“司良哥哥。”
“……嗯?”
林司良下工回來本來就挺累的,又帶小西出去吃了東西,這會兒一踏實躺著,眼睛馬上就睜不開了。小西叫他,他也就是半夢半醒地出個聲。
不過小西叫完,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稍稍往林司良那邊靠了靠。
好暖和。
很快,林司良的呼吸便勻長起來,小西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暗淡光線,偷偷看著林司良睡夢中的側臉,看了一會兒,自己也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
去礦場的篷車每天都是那麽擁擠憋悶,林司良將小西護在角落裏,盡量不讓那些粗魯的礦工們擠著小西。
小西抓著林司良的衣服,抬頭看著這個擠滿人的車廂,不知看到了什麽,身子一縮,向林司良身邊靠了靠,好像有點害怕。
林司良順著小西的視線回過頭。在他斜後方,有一個臉上有疤的高壯男人正斜眼打量著他們,見林司良回頭,瞪了他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林司良認得這個疤臉男。這個人搶過自己挖礦的地方,還搶過自己鑿下來的礦土,不是什麽好人。
“沒事,別害怕。”
他小聲安慰著小西,摸摸他的頭,又把他在胸前護緊了些。
今天的礦場仍然沒有什麽好地方能挖。林司良揮著鐵鎬,用力砍鑿堅硬的礦土,小西則用小鑿子,幫他從鑿下來的礦土裏分離出礦石。
隻有從礦土裏分離出來的純礦石才能賣給礦場管理員,一克礦石可以換來兩塊錢。
這家礦場產出的是一種叫生態礦的東西。生態礦經過提純熔煉,就能夠合成在中心城中炙手可熱的暢銷貨——生態鋼。
如今這個時代,人體改造十分盛行,很多人都希望通過改造身體,讓自己獲得更強大的能力,甚至還有狂熱的機械崇拜者想要將自己完全改造成機器人,突破生理極限,從此不老不死。
而生態鋼,則是一種能和人體高度結合的金屬。用生態鋼製作的義肢能夠完美地傳遞神經信號,人們僅用腦波,就可以像操縱原生肢體一樣操縱義肢,甚至還可以操縱義肢上的各種武器和裝置。生態鋼作為當今人體改造技術的基礎,對於追求改造的人來說,就是絕對的剛需。
既然是剛需,那就必然有利可圖。於是便有幫會瞧準機會,壟斷了幾個生態礦礦點,私開礦場,將生態鋼的原料——生態礦,直接炒到了天價。
不過不管生態礦是不是天價,和林司良他們這些礦工都沒有一毛錢關係,他們仍然隻能接受一克兩塊錢的賣價。畢竟自己不接受,有的是別人願意接受。而且來這裏做礦工的人,大多也都是像林司良這樣的人——沒有其他地方能賺到錢,隻能到這個不問來處不管身份,有礦就給錢的地方來謀生。
他們這樣的人,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手酸不酸?”
又撬下一塊礦土,林司良抹了把汗,問坐在旁邊的小西。
小西守著一塊挺大的礦土,正用鑿子使勁鑿著,聽見林司良問,手上停了停,對林司良搖搖頭。
“歇會兒吧,我來鑿。”
林司良要從小西手裏拿過鑿子,但小西卻往邊上一躲,沒給他。
“我不累,你歇。”小西認真說了一句,然後又低下頭,繼續鑿起礦土來。
林司良確實想歇會兒,但是又不舍得浪費時間休息,想了想,站起身,準備去管理員那再領一把鑿子,和小西一起鑿。
可離開挖礦點還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
“……這是我們的!”這是小西的喊聲。
林司良連忙回頭,看到一個壯男人就站在他們的挖礦點前,手裏還搬著林司良剛挖下來的礦土。小西抱著他的腿不讓他走,嘴裏還在不停喊著“這是我們的!”。
那個男人,正是早上在篷車上見到的那個疤臉男。
男人人高馬大,小西和他一比,就像一隻小貓一樣弱得可憐,哪怕用盡全身力氣扯著他的腿,也根本攔不住他。而那男人也不管小西死活,搬著礦土邁開腿就走,小西死不鬆手,直接就被他在地上拖行了好幾步。
“小西!!”
林司良連忙衝回去抱住小西,扳開他扒著男人的手。
“沒關係,不要了。”
林司良把小西抱遠了點,一邊給小西拍著衣服上的土,一邊說道。
疤臉男哼了一聲,遛遛噠噠地走遠了。小西盯著那男人的背影,又看看給他拍土的林司良,眼圈一下就紅了。
“司良哥哥……我、我沒看好礦土……”
“沒事,不怪你。”林司良摸了摸小西的臉,沒多說什麽。
那男人那麽高那麽壯,瘦弱點的成年人都不一定打得過他,他們兩個小孩,太過氣盛,很可能是要得不償失的。
林司良到現在也不知道,爸爸到底是怎麽死在礦場的,沒人提起,他問遍了礦場的人,也沒有人告訴他。
早上出門還好好的,晚上人就沒有回來,爸爸的死不可能是無緣無故。
但無論是什麽緣故,人到底是沒了。
這年月,人命不值錢。和命比起來,一塊礦土和一點委屈不算什麽。
在這一點上,林司良十分拎得清。
“礦土沒了再挖,今天有你幫我,肯定比我平時自己一個人挖得多。”林司良安慰小西道。
小西眼淚在眼眶裏轉了轉,最終還是沒有掉下來。他默默點了點頭,又坐到去一邊鑿礦土去了。
剛挖下來的礦土被搶了,林司良隻得又抄起鐵鎬,一鎬一鎬地掙今天的營養劑錢。
眼見著又快挖下來一塊礦土的時候,小西跟他說要上廁所。林司良隨意應了聲,沒去管小西。待到這塊礦土被整個挖了下來,他才看到小西從外麵回來,模樣有點鬼鬼祟祟的。
“司良哥哥,給。 ”
小西湊到林司良旁邊,從衣服裏悄悄掏出點東西,就要往他手裏塞。林司良低頭看去,隻見小西拿著的,竟然是兩塊已經從礦土裏分離出來的生態礦!
“哪兒來的?”
林司良連忙問道。他們自己鑿出來的礦石,明明都在他這裏放著。
“從那個人那拿的。”小西小聲回答。
那個人……疤臉男?
林司良怔怔看著小西,一時沒說出話來。
小西見林司良不接,有點著急。
“這本來就是司良哥哥挖的,他搶我們……”
“小兔崽子!敢偷我的礦!”
小西還沒說完,身後突然響起一聲暴喝。兩人嚇得一激靈,隻見疤臉男人幾步跑近,還沒等林司良反應過來,一把就將小西拎了起來。
“兔崽子!把礦拿出來!!”
那男人拎著小西的後衣領不放,小西脖子被衣領一勒,臉登時就憋得通紅,額上青筋爆凸,手腳不停在半空中亂揮著,又急急去扒自己的領子。
林司良見小西被勒的這副模樣,急火騰地一下竄上腦袋頂,什麽打得過打不過的想法瞬間都被轟成了灰,一拳揚起,朝著疤臉男人的手臂就砸了過去。
拳頭砸上去的時候,林司良心裏隻有救下小西這一個念頭,並沒有考慮自己這一拳,到底能不能傷到那鐵棒一樣的粗壯手臂。可誰都沒想到的是,林司良一拳砸下,那疤臉男人竟然嗷地痛呼一聲,抓著小西的手一下就鬆開了。
“小西!”
林司良連忙上前,抱起不停咳嗽的小西,退了幾步,將他護在身後。
“兩個小比樣的……!”
疤臉男顯然也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小孩一拳砸脫了手,他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瞪起眼睛,猛衝過來就要揍林司良。
附近有幾個礦工被他們的吵鬧聲吸引了注意,但誰也沒有要來拉架的意思,也沒人指責疤臉男欺負小孩,甚至連腳步都沒有人動上一動。所有人都隻是站在各自的礦點,冷漠地看著這邊的熱鬧。
沒有人會幫他們,疤臉男也不會放過他們,除了靠自己,沒有別的辦法。
林司良心一橫,一把將小西推遠,自己身子一閃,敏捷地躲過了疤臉男的拳頭。疤臉男一拳落空再上一拳,竟然又被林司良輕鬆躲過。
“操!看我不揍死你個小比樣!”
幾拳都沒打中一個小孩,疤臉男惱羞成怒,撲上來就要抓住林司良。林司良倏地一個矮身,趁疤臉男撲空的瞬間,攢起勁力,整個身體向他的腹部猛撞過去!
“啊——!!”
疤臉男慘叫一聲,碩大的身體竟然就這麽被撞飛了出去,在五六米開外的地方重重摔在地上,趴著掙紮了半天,也沒能再爬起來。
看熱鬧的礦工們都是一臉驚詫,就連林司良也沒想到,自己能這麽輕鬆地躲開疤臉男的拳頭,而這毫無章法的一撞,竟能撞出這麽大的威力。
“你、你個小兔崽子……你是、異能者……”
疤臉男撐在地上,有些艱難地說。
對了……我是異能者……
我不是普通的小孩,我是異能者!
林司良回過點神來,保持著迎戰的姿勢,兩眼緊盯著疤臉男,防著他氣急敗壞再上前反擊。但那疤臉男卻半天也沒有再撲上來的意思,隻見他努力撐著地站起身,朝林司良恨恨吐了一口吐沫,之後竟捂著肚子,一步一顫地走開了。
***
接下來的一整天都很順利,不光是疤臉男,以前搶過林司良礦點的其他人,也沒有一個人再過來找事。
異能者不好惹,這是西區人心照不宣的共識。哪怕對方隻是個小孩,也很難說他的身體裏麵覺醒出了什麽樣的力量。
和錢相比,還是命重要,疤臉男和其他欺軟怕硬的人,對這件事同樣拎得清。
沒有人來打擾,又有小西的幫忙,今天林司良破天荒地挖出了一百多塊錢的礦石,減掉他和小西的營養劑錢,還能剩下不少。
管理員仍然是機械地重複著稱量礦石結算給錢這一套流程,眼皮都懶得多抬一抬。排在林司良身後的礦工似乎有意保持著距離,冷眼看著林司良和小西從管理員手裏接過那一百多塊錢,開開心心地走向篷車站點。
小西看林司良把錢收進衣兜,一會兒笑一笑,過一會兒又偷偷笑一笑。
“這麽開心。”
林司良看著他笑鼓起來的小臉蛋,忍不住用手指刮了一下。
小西也不說話,就嘿嘿笑。兩個人上了篷車,又在黑鐵路口下了車,手拉著手,在沉沉夜色中向家走去。
夜市一如既往地燈火通明著。兩個人抵禦著烤肉香氣的**快步走過夜市,而剛走過不遠,林司良不知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看看身邊的小西,忽然又拉著他往回走去。
小西不解地跟著林司良,被他拉著又走回了夜市,停在了一個小推車前。
“想吃這個嗎?”林司良低頭問小西。
“這是什麽?”
小西看了看小攤,眼神有點茫然。攤上有兩個敞開的大盒子,盒子裏裝了好多半透明的小方塊,一邊盒子裏的方塊是白色的,一邊是淡綠色的。
“這是糖塊,甜的。”攤主漫不經心地介紹道,“白的是桔子味的,綠的是薄荷味的。一塊錢一塊。”
糖塊大概屬於純工業品,和其他食物比起來便宜很多。他們今天在礦場賺了不少,花一塊錢給小西買塊糖吃,林司良覺得還是買得起的。
“想吃哪個味的?”林司良問小西。
小西在兩個盒子上分別聞了聞,然後拿了一塊薄荷味的糖。林司良付給攤主一塊錢,便準備帶小西走。
“司良哥哥,你不吃嗎?”小西一隻手拿著糖塊,並沒有馬上放進嘴裏。
“我不吃,我長大了,都有異能了。”林司良笑笑說道,“大人不吃糖,你吃吧。”
小西覺得林司良說得有道理,認真地點點頭,把糖放進了嘴裏。可卻又不舍得嚼,就這樣含著,讓糖一點點地化。
夜市燈火熒熒,在他們身後漸漸遠去,兩個人仍然拉著手,朝著家的方向慢慢走著。冷寂的巷子裏,一盞盞路燈帶著昏黃的倦意,靜靜為他們照亮著回家的路。
“司良哥哥。”
“嗯?”
“糖涼涼的。”小西聲音很輕。
“好吃嗎?”林司良轉頭看向小西。
“嗯。”
小西咧開小嘴一笑,一邊臉蛋被含著的糖塊頂起來一個大包,頂得笑臉都變了形。
那小模樣,直到現在還時不時地浮現在林司良的記憶裏。
特別甜,特別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