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這一路,直到回到六分巷,安幸都一直把那朵黃銅花拿在手裏,舍不得放進空間卡。

“這麽喜歡?”

林司良手指夾著半截煙,看安幸一邊走著,一邊又拿起花不停地看,輕呼口煙,淺淺一笑。

安幸轉過頭,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開心。

“喜歡。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禮物,我要好好保存。”

“……”

林司良不禁莞爾。

“早知道還是應該送你點正經東西。隨便撿朵花,不太像樣啊。”

“不用別的,這個就很好了。”

安幸撚著花梗,轉著花玩,又仔細去看花瓣中間的點點花蕊。

自從收到了林司良的禮物,心裏被幽靈滲透的那些情緒忽然就淡了很多,原本痛徹心扉的傷口很快便尋不到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朵朵盛放的心花,散發著果酒一般令人微醺的甜。

自己似乎是應該矜持一點的,可是沒辦法,上翹的嘴角就是怎麽也收不回來。

其實送什麽東西都不重要。

讓自己心動的,是送東西的人。

安幸是後來問了才知道,向導進入幽靈,是會招來泥巴的。而且向導陷得越深,招來的泥巴就越多。

所以把一向遊刃有餘的林司良逼成這樣的,原來是自己啊……

安幸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司良。

胳膊上一片一片地破著皮,褲子的破洞裏麵,小腿也被腐蝕掉了一塊肉。

傷得不重,但是傷口卻很多……自己這一個恍惚,一定是引來了相當多的泥巴,才會讓他應付得這麽狼狽。

可他沒有嫌自己能力不佳,沒有嫌自己拖累了他,也沒有嫌自己哭得麻煩。

他還……誇自己幹得不錯。

無論自己夠不夠好,他對自己從來都是包容,甚至在自己控製不住情緒的時候,他還在盡量哄自己開心。

他這個人……是真的溫柔。

能和他匹配,他以前的向導……一定很幸福吧。

安幸慢慢轉著花,臉上的笑意不知不覺就淡了幾分。

有什麽東西在心裏蠢蠢欲動著,有幾句話滾在喉嚨裏,越來越不安分。

理智上是知道的,這些不安分的話沒意思,不知趣,說出口來,搞不好就要讓這麽好的氣氛一下子尷尬。

但不知是不是手裏這朵花真的催人微醺,安幸忍了又忍,還是叫一句話滑出了唇間。

“林司良……”

“嗯?”

“和你以前的向導比……我不太行吧。”安幸低著頭問。

林司良正把煙舉到嘴邊,聽到安幸這冷不丁的問話,手上一頓,半天,才將煙送進了嘴裏。

但一口煙吸完,他也並沒有做出什麽回答。

其實話問出口,安幸馬上就後悔了。

自己問這話,是想聽到什麽答案呢。

以林司良的溫柔,他一定不會答是。

但無論是向導能力,還是和林司良的感情,自己這個新來的又怎麽可能比得過人家。

這是要逼林司良說違心的話哄自己麽。

這就真的沒勁了。

安幸抿抿嘴唇,想要再說點什麽,讓自己這沒勁的問題趕緊翻篇。可回過頭去,卻見林司良呼出一口煙,在漸漸飄散的煙氣裏笑了一笑。

“都挺讓人操心的。”林司良回答道。

***

回到家裏,安幸先將那朵黃銅小花擺在窗台上,左右看看,覺得不太滿意,又將花放去床頭邊的小桌上,挪了挪,又挪了挪,讓花離自己的枕頭近近的。

放好了花,安幸拍拍枕頭,側身躺了下來,眼睛亮亮地注視著那層層花瓣,臉上不知不覺又露出了笑意。

“都挺讓人操心的。”

聽到他這樣說,就好像自己也像他以前的向導那樣,能夠得到他同等的用心一樣。

或許這隻是一句盡量妥帖的場麵話,或許這話也並不是他真心的想法。

但沒辦法,自己就是愛聽。

違心地哄也愛聽,明知道沒勁,也愛聽。

夜還不深,還舍不得就這麽把今晚的好心情睡過去。安幸又從**起身,在屋裏胡亂轉悠了幾圈,正不知道幹點什麽消磨時間的時候,忽然聽到窗外隱隱有音樂聲飄來。

這樂聲自己聽到過很多次了,一聽就知道,是出自那個不知名的彎管樂器。

安幸頓住腳步,想了一下,一開門跑下了樓。樓門對麵是一家簡陋的小商店。安幸在商店裏拎了兩瓶啤酒,便朝著不遠處的拐角走去。

拐過拐角,在破爛廣告牌旁的一堆鐵箱上,那個老人果然就坐在那裏吹著他的樂器。廣告牌的霓虹管壞掉了幾根,老人的側影映著時有時無的青□□光,就像與這巷子融為了一體。

安幸走到近前,站著聽了一會兒,又幹脆坐去了一旁的箱子上,把那裏當作了聽眾席。

今天的曲子安寧舒緩,是一首安靜的小夜曲。老人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去理會安幸這個聽眾的存在,直到一曲完畢,連眼神也沒有給安幸一個。

不過安幸並不介意。他隻是想找個人一起度過今晚最後的這一點時光,老人理他或是不理他,其實也沒什麽所謂。

不過如果有人能陪他聊聊天,自然是更好。於是安幸拿起一瓶啤酒,試著送到老人麵前。

“您吹得真好聽。”安幸稱讚著,笑眼彎彎。

老人看到酒,頓時一樂,也不說謝謝,接過酒瓶,在鐵箱邊磕開瓶蓋,仰頭就是一大口。

給錢不樂意,給酒就這麽樂意……自己這是正好摸中老人的脈門了麽?

安幸不禁一笑,也磕開瓶蓋,低低地與老人碰了碰瓶,自己也喝了一口。

“我今天特別開心。”

安幸望著對麵滿是塗鴉的水泥牆,像是對老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喜歡的人……”

喜歡的人……?

脫口而出的喜歡讓安幸自己都愣了愣,不過很快,他心裏便坦然了下來。

沒什麽可意外的,也不用對誰否認。

本來就是讓自己一眼心動的男人,相處這麽久,都沒找到不去喜歡他的理由,那喜歡不就自然而然了麽。

“我喜歡的人……”

安幸繼續說道。

“他送了我禮物,還對我說了很好聽的話。”

“雖然也不是什麽特別的禮物,說的話在別人聽來可能也挺平常,但是……我就是開心。”

“挺沒出息的吧。”

安幸低頭笑。

不是特別的禮物,但卻是自己第一次收到的禮物;話很平常,但這樣有點寵溺的包容,同樣也是自己這二十幾年中收到的第一份。

就感覺自己肌膚骨肉的每一寸都是暖的,都是軟的,就算坐在小破巷子裏喝著味道不怎麽樣的酒,都會忍不住嘴角上揚。

這麽一點點,就能開心成這樣。

真的是沒出息啊……

不過……沒出息就沒出息吧。

安幸蜷起腿踩在箱子上,又喝了口酒,把下巴搭上膝蓋。

反正巷子這麽冷清,反正夜色這麽濃,反正沒人在意自己是不是在傻笑。

就放任自己盡情地沒出息好了。

不過出乎安幸的意料,一旁的老人喝著喝著,竟是沙啞地笑了一聲,就像是在回應安幸的話。安幸轉頭看去,卻見老人似乎還是沒有理睬他的意思,隻是把樂器拿到了嘴邊。

有音樂聽倒也不錯。安幸把下巴搭回膝蓋上,打算好好聆聽。隻聽老人又笑了一聲,很快,便有一段歡快的音樂在空氣中流動了起來。這曲子本來旋律甜美輕盈,卻被老人吹得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宛如翩翩起舞的少女看到了心上人,羞得手腳都伸展不開了。

一曲完畢,安幸哭笑不得地看著老人。

“您這……是在笑話我嗎?”

老人不說話,隻是笑著喝酒。安幸無奈了一會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大概自己就是挺可笑的。

不過就算可笑,也開心。

安幸甜甜笑著,和老人叮地碰了下酒瓶,一邊喝,一邊又聽老人演奏起下一首曲子。

***

“這麽大!”

暗街11號吧台邊,夏七捏著安幸和林司良拿到的逆流結晶,驚訝地瞪起眼。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新人運道旺?”

“還有這樣的傳說?”

安幸求證地看向林司良。

林司良接過源哥遞來的酒,笑道:“夏七說有就有了。”

“這一趟你們倆可發財了。”

夏七把結晶裝回袋子裏,交給源哥,又把手在安幸手心裏使勁蹭了蹭。

“借點運氣給我,讓我們下回也拿個大的。”

“有多少運氣都給你。”安幸十分大方,隨便他蹭。

源哥也笑,把安幸他們這袋結晶收好,又調好兩杯酒放在夏七和安幸麵前。

安幸要的是一杯加了薄荷和蘇打水的氣泡酒。

源哥打開酒單讓他點的時候,他一眼就看中了這杯。下層是淡綠色的薄荷水,上層是透明的蘇打兌酒,杯壁上的氣泡繞過冰塊,三三兩兩地向上漂著,隻是看圖,就能想象得出那清涼爽口的味道。

“第一次進幽靈,感覺怎麽樣?”

夏七的是一杯加了檸檬香料的龍舌蘭,據說酒勁很烈,安幸不太敢嚐試。

“哎……哭慘了。”

安幸喝了口酒,答著夏七的話。

“意識波一聯結,幽靈裏的意識直接就滲透進來了,我陷在那片意識殘影裏麵,覺得自己完全就是殘影裏的那個人。如果不是聽見林司良叫我,不知道還要在裏麵哭多久,耽誤多少工夫。”

安幸說著,語氣有點懊喪。

“哎……水平不行,拖累得林司良都受了不少傷。”

“也不怪你,能有這麽大的逆流結晶,這個幽靈的意識力肯定是很強的,你們能安全回來就很好了。”

夏七抿著酒,安慰安幸道。

“進幽靈確實挺危險的,我也陷進去過好幾次,有一回黑石看情況不對,扛著泥巴的攻擊把幽靈砍爛了,這才把我給拖出來。他傷得不輕,我精神力也受損,結果忙活一通,連逆流結晶的渣也沒拿到。”

“還能這樣?”安幸有點疑惑,“不是幽靈的意識越強,逆流結晶就越大麽?”

“話是這麽說,可誰讓我入戲太深,半點沒想起來結晶的事呢。”

夏七撥了下耳邊的碎發,柔柔地笑。

“不過那一回真的是把心傷著了。那段意識殘影特別長,特別真實,我陷在裏麵,感覺上就像度過了好多年。”

“那些年裏,有一個人全心地愛著我,耐心地等著我,可我總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上瞻前顧後的,一直沒有接受他的表白。等到我終於意識到我愛他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的時候,他已經上了戰場,結果……”

夏七有點說不下去,緩了緩情緒,才繼續說道。

“哎……總之進多了幽靈,體驗了太多別人的悔恨,就覺得這人生……是真的無常。失去經常就是那麽一眨眼的工夫,想要圓滿,太難了。”

“是啊。”

安幸也感歎道。剛剛經曆了那一場意識殘影,他對夏七的話感觸尤其深刻。

“從幽靈出來之後我就在想,如果人也能有倒計時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趁時間還在,想做的事好好做,想愛的人好好愛,等到倒計時歸零的那天,就特別坦然地笑著說一句,ok,來吧,我沒有遺憾了。”

“如果真能這樣,那人生就可以盡量圓滿了吧。”

安幸一番話說完,幾個人不知為什麽,誰也沒有接他的話。夏七和源哥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眼神中都帶著些許驚訝,林司良手握著酒杯,就像雕像一樣定在當場,半天也沒有把酒杯拿起來。

“怎麽……我說錯什麽了麽……?”

氣氛相當不對,安幸怔怔地在幾個人身上看了一圈,有點心虛地問。

“沒,沒有。”

夏七最先回過神,舉杯伸到安幸麵前。

“說得對,來,幹杯。”

安幸也舉起杯子,和夏七碰了一下。凝固的空氣慢慢開始恢複流動,夏七又找別的話題和安幸閑聊著,就像剛才那片刻的古怪氣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